据说青白石镇上有一种可以还人青白的石头。至于石头何在?青白石镇就建立在这种不可思议的石头上。所以,迄今为止,青白石镇上生活的都是青白人。
青牛瘸着左腿的媳妇布衫儿的娘家就在青白石镇上,是东来巷口第三扇门。他们提亲三次,悔亲三次,所以,那时的青牛常去,曾看见有个被怨枉了的人怀里揣着一块青白石,跪在地上,口里连呼了三声。“石兄,石兄,请还我青白。”
布衫儿娘家在镇上开着一家羊汤馆子,门口檐上挑着一块手织的白顺布,上面手绣着两个青字:齐汤。人便以为布衫儿姓齐,都叫她小齐儿嫂子,布衫儿也不反对,随叫随应声儿。
大有觉得这调调儿叫的怪,问青牛,青牛说:“她娘家的烂事儿我不知道,你问她吧。”
又问布衫儿,布衫儿说:“人的名号儿自古就是诨叫的,叫响了就行了,我与你俩个又没瓜葛,知道那么详细做啥呢?”
大有被布衫儿弄了个没趣,也没言语,转头就走了。有一回,他到青白石镇上去访友,不小心撞进布衫儿娘家的羊汤馆子里,又想起被布衫儿怼的事,恰送餐上来的是布衫儿妹子青衫儿,以往她常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来看她姐兼看戏,两个人虽不熟悉,也麻眼儿认得的。早前,她一头黄毛还没褪,像一枚青毛桃儿一样,大有也未曾下细眼瞧过。今日,因在亲朋处小饮了几杯,酒壮怂人胆,两只眼睛突耷着盯着人家黄花闺女儿瞧,越瞧咋觉得越好看,像一枚熟透的六月杏一样,起了心事儿,自说:“要是能把这样女儿到手,那才叫得美。”
老者在案板上剁肉,回瞧见有陌生男子看见青衫儿有些内囊里装不住要倒出来的样子,刀猛往案板上一砍,叫青衫儿。青衫儿会意,回头说:“那瓜怂大约是我姐夫家那地方儿的吧。一看,就不是个好样样儿的。”
大有吃了羊汤泡馍,酒劲儿消散了些,又被一众人裹着,只好怀着心事儿离开了。又贼心不死,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却问亲朋“齐汤”究竟是啥意思。回说:他老人家这羊汤是正宗的羌煮,老来人的物事,砂锅儿炖肉。齐汤就是肉与汤齐,汤与碗齐,店不欺客的意思。大有听了,忽想起临出门前青衫儿拿眼睛剜他,笑说:“我咋觉得那妹子不怀好意呢。”众人也笑着回说:“依我们看,不怀好意的是你。别打那女子注意了,她会把你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大有回来,有事没事儿就请青牛喝酒。有明白人在旁边指点布衫儿说:“大有的情热受不得,他一情热,你娘家妹子的头就疼了。”
因此,布衫儿留心了,等青牛来,下细心儿问他和大有的勾当,又问是独勾连还是结伙,青牛心里原也疑惑,说:“我知道大有的东西儿难吃喝,吃喝了就是要命的事儿。不过,还有别处的三五人,早前年轻时一起勾搭过,凑份子喝的酒。难道他使了什么心思不成?”
布衫儿说:“如此便好。我只是疑心罢了,怕你吃亏。”
果然,不久,大有家一家人轮番来找布衫儿说事儿,布衫儿只是推脱,说:“大有是个体面人我是知道的,但我自个儿的妹子我也晓得。远处的不说,自家镇上就有几个暂交往的。她的主岂是我做的?我怕大有把人的边沿上没碰上,一顿打就挨定了。”
如此三番,大有没耐心了,放出话来说青牛吃喝拿他多少,如今一并要还了。这话扫到布衫儿耳朵里,把青牛一顿好埋怨,说:“说。你究竟吃拿了他多少?叫他这样迫吃你。”
青牛心里咯嘣一声儿,弦断了。“没想到这怂货是这样子,你别拦我,我找他算帐去。”
布衫儿冷哼,说:“我不拦你。拦你干嘛?有且本事你去吧。”
却说山羊和木瓜自那日从山图人那里回来,山羊便陷入了迷思,对木瓜说:“木瓜,这山图除了山独户的意思,我疑心还有山独角的意思。”
木瓜表示不解,说:“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说话,历来都歧声岔气的。山独角又是什么意思?”
山羊说:“就是头上扎着一根辫子的人。”
山羊和木瓜论说的正得美,木瓜眼尖,老远瞅见大有用电单车载了一个人来,忙指给山羊看。山羊瞧了一眼,说:“这不就是上次大丁出事儿的时候请的女巫吗?她怎么又来了?难道想招人打!?”
大有请女巫的事没藏住。布衫儿疑心大有要给青衫儿使坏手法儿,青牛嗤笑道:“那东西物事,你也信?”
过了半月,大有又去青白石镇,他原和那里的几个人有些生意上的勾当。完事,折返的路上,在离青白石镇不远的黑山沟口处,不知道被什么人从背后地里一棍放翻在路渠里。喝过酒的人,加上被打得得美,在路渠的泥里滚了一下午。至晚,不知道被什么人救回了家。
这消息儿,先被大有的家人虚着,说大有上天了入地了,其实,大有就翘着根断腿躺床上。这事儿见官吧,大有不敢。那一天,他们生意伙里的人聚着赌了一把。当时,他身上就带着赢来的一疙瘩。钱最终也不见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丢在路渠里了,还是被人抢了。但他总疑心这事儿和青衫儿身边的几个人有关,总咽不下这口气。
熬了两月,大有拄个拐棍走到门口来借太阳。见的人虽然心明的跟镜一样,还装作百事不知,不免问他。“大有,这是咋的啦?”“被狗咬了。”“哎呀!大有啊,那你以后可要小心喽。我咋觉得这回这狗有些儿大呢?”
大有身上受伤,布衫儿心里受伤。她真疑心青衫儿被扯到里边了,几番打电话去追问,青衫儿咬定万事不知,又听说大有随身丢了一疙瘩,也怕她身边的那伙人下手,得了财,谁还给她说?也出去打听了一番,但总不得要领。
还没过一月,青衫儿的一个朋友果然出事了,他骑着一辆电车追着一辆货车走,下坡处,货车忽然急刹,他撞了上去,死了。这事儿,让青衫儿心里起疙瘩了,正份事上没牵扯上她,说事儿的人把她扯上了。一青白石镇的人都在说死了的羊巴子正和齐汤的小女儿青衫儿相处呢。青衫儿听的气不搭一处来,自怨说:也就跟朋友们在一起喝过一会酒,面份上认的,见面打个招呼罢了。
羊巴子一死,公断的案子还没有结果,岔路上的消息说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一个人的脚手。也没说咋干的,就算干,他的脚手又不在现场。另外的消息说大约和使巫相关。青白石镇上也久已绝巫了。因它是大镇,又是青白镇,所以,一百年以来有人在不断地清理镇上的女巫。只要听说谁家使巫,一个镇的人怀里揣着青白石就到门上来堵门来了。说:“要青白,还是要石头,只能二选一。”
经过那么多年的清洗,青白石镇上人虽然也还请巫来治病下针,但却再没有自行巫事的人。这风气从青白石镇开始向四周传染。山羊和木瓜的小镇是个例外,因它那里住着的都是石匠的后代,所以使巫这种事自古就很少。或外娶来的女子,必先考察脚手是否干净,娘家是否巫神巫信及远近亲邻等等。
等到了青布衫儿这一代,已经把巫行巫事认作是几千年前才会发生的事。及有人来向齐汤提说这事儿,齐汤感激,亲手上了一碗正份儿羊汤,把青衫儿都惊了。仔细一琢磨,也并非全然不知,明清小说上提及的不少。于是嘿嘿冷笑说:“现在,只有傻子才干这事儿。”
说起女巫,她原是一门远亲,和大有娘的姑姑是先后。大有娘的姑姑是大房,女巫是二房的二茬货。两个人自来就不对头,不对头不对面。那时,大有娘的姑姑的孩子如有头疼脑热,就疑心女巫使巫了,擀面杖一提,就打上门去了。所以,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大有娘和女巫是没干系的。等到大有娘的姑姑下世,大有娘去坟上烧纸,与女巫同席,自说了几句场面话,就互相引为知己。一年四季,大有娘要把她姑姑看好几回。至如正宗的姑姑,大有娘倒十年内难得看一回。因大有娘去的多,女巫甚不来,所以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人都不大了解。及有人在齐汤面前说有个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踩青衫儿的脚窝子,在脚印里下蛊云云,这事儿从青白石传到了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又传到了大有耳朵里。大有听得着急,说:“那个混蛋混水叭啦的胡说的?这样一来,我还怎么要人家的女儿?”
事儿又反传回青白石,镇上几个和大有有交道的打电话来,说:“大有,你个瓜怂,到镇上来喝了一回酒,咋惹了这么多事?这一回,只怕青白石也难还你的青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