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夏泽的这句话,便被广为流传,成为了今后多年来,所有两情相悦的男女在许聘时必会说的一句话。
这个绣着双鹤鸣皋香囊,也成为了乞巧节时,男女双方的定情之物。
婚聘之时,必有男对女的誓词,也必有女赠男双鹤香囊,这才圆满。
可谁知,好景不过一年,当慕西来使请求公主和亲时,原本是屏华和亲,却各中波折,最后竟变成了屏夕。
屏夕打算与夏泽像许多爱而不得的年轻男女一般出逃私奔。
云微将屏夕写的信交给了霄逸,让他带给夏泽。屏夕以为夏泽一定会跟她私奔,从此之后,山高水长,必不会相负。
她央求三哥容然助她逃出宫去,容然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应了。三皇子容然与屏夕并非同母兄妹,却因在宫学里总是看顾着屏夕的缘故,格外亲厚。又因二人皆爱弹琴,志趣相投,便常常为伴。宫中兄姊中,除了屏夕的同母皇兄容瑏,便是容然对她最好。
她在信中说,西南兰池,于此候君。
可是她等了一夜,夏泽没有来。
第二天,她就被身为马步军都指挥使的宋光风带回去了。
回宫之前,她多次恳求宋光风,请他就当没见过她,她在等夏泽,夏泽一定会来。
可是宋光风却说,正是夏泽让我带你回宫的。
屏夕不信,宋光风便将夏泽亲笔回信交给屏夕。他是秘密来此地接屏夕回宫的,公主逃婚私奔是丑闻,和亲要紧之际,绝对不能出现此等有辱公主清名之事。
他的亲妹霁月是太子之妻,他宋家亦是太子忠臣,太子亲妹此番和亲,对太子固权实有裨益,如今二皇子风头大盛,二皇子养母朱贵妃的娘家势力庞大,此番和亲,对国有益,对稳定朝局更有益,因此定不能毁在私奔名下。
这封信,自然是夏泽写给屏夕的,信长字短。
后来,屏夕便死心了。不,她不是死心,她是恨,恨极了夏泽。
夏泽说,他身上肩负着夏家百口人的性命,不能一走了之。夏泽又说,我对不起你,我们今生无缘。
屏夕气极而笑,他想他夏家荣华富贵,那她便赏他庇护夏家的大厦。
屏夕与太后达成约定,她愿意成为暗探,取信于慕西王,提供情报,助力楚宛攻打慕西,随后以长公主之位回朝,享一世荣华。太后也许诺屏夕,选聘朱氏,赐婚夏泽。
朱氏女,是屏夕选给夏泽的妻。
至于为什么屏夕选定朱氏女,一来她不愿屏华嫁给夏泽,二来朱氏是朱贵妃侄女,朱门贵戚,与夏家结秦晋之后,并非好事。三来他夏泽要的家族荣宠,她便助他巩固地位,不过这究竟是富贵荣宠还是功高震主,就端看他夏泽如何为臣了。她不想要夏泽过的好,是她的私心。
她怕夏泽以后会忘了她,所以她要夏泽知道,如今在外举步维艰,在内面对不喜之妻,皆因夏泽他负了誓言。
就这样,在夏泽大婚之后,屏夕也踏上了和亲之路。
这一晃,便是六年。
如今,六年已过,香囊早已变了颜色,绣线也有些开裂,可夏泽却一直带在身上,是朱氏不会女红,缝不好一个香囊,还是他夏泽,始终觉得愧对了自己呢?
屏夕哄着啼哭的婴孩,不再去想这些陈年旧事。这些事至于她,太久远了,如今,作为叛国之女,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可无论是什么,她都要走下去。
为了她的漠儿,是的,在沙漠出生,这孩子的小名便叫漠儿,至于大名,她与赫齐早就想好了,叫连诺。
漠儿不再哭了,他睡着了。
这孩子还皱皱的,她想,这么丑,一定不像自己,肯定是像了赫齐。
屏夕想起赫齐的样貌,自然是俊朗非凡,举世无双的,随即笑笑,在心里念道:赫齐才不丑,他是慕西最俊朗潇洒的男子,他是百姓们心中的上邪王啊……赫齐,你就真的不在这个世间了么,我多么希望你还在,哪怕你不喜欢我了,哪怕你忘了我是谁,只要你在。
屏夕顿时心痛如绞。
夏泽离开后,并没有走远,他站在院子里,面向那扇窗,能模糊看见里面人影的窗,一动不动。
露水将夏泽的薄衣浸湿了,一夜转瞬。
今日清晨,屏夕便要以罪奴身份遣返回京,他是奉旨将叛国女押送回京,亦不能徇私。
从兰陵到上楚城,需要二十天。
被押送的除了屏夕和云微,还有一些慕西王城没有来得及逃走,被杜海擒到的女子当作罪奴的。
她们都已受辱失身,二十天里受尽了折磨。
杜海下的令,她们被充作军妓,犒劳军中将领。
每一个回来,都是一身的伤,养上一两天,便又要受一番折磨回来,如此百个人里,如今只剩下十几个。
以前怕死,屈服于刀下,如今生不如死,却不能死,她们有更重要的人,需要保护。
“我们根本不信您是楚宛暗探,为窃取情报而来,如此谣言,定是敌军为了蛊惑人心的,您冒死生下慕西幼主,又岂会是他们口中的敌国暗探呢?”
“上邪王一直在我们心中,他永远是我们的天,王后与我们的王,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璧人,我们很羡慕,也曾渴望自己的良人像王一样专一,深情。”
“我们的王只是回到天上去了,他会在天上保护王后的。我们便在地上保护您。”
“若我们死了,那杜海只怕不会放过您和云微姑娘,夏泽纵然护您,却顾不到许多。我们在,他们有的宣泄,便不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您身上。他们的法子,都是虐死人的,可偏偏有法子制住你,不让你去死。”
“受虐时想死,死不了,想着他们完事了,自己就去死,可是我们知道,我们一旦死了,便是您和云微姑娘受辱。”
“杜海知道您生了孩子,为了孩子不会去死的,所以他一定会以此来要挟。我们保护您,保护云微姑娘,保护我们的幼主。”
“王后,到了楚宛国都,我们的使命就结束了,请您,一定要为我们报仇。”
“亡国之恨啊……我的家人,全都死了。”
“那些没有逃出城的,全被杜海的人残虐致死。”
“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
上楚城已近在眼前,曾经她十里红装,从这里离开,她发誓,她会再回到这里,到那时,她是有权有势的长公主,不会再屈于人下。后来,她不想再回来,愿做一世叛国之徒,也不愿离开慕西。可如今,她果真回来了,是命运弄人,还是命该如此呢?
望及尘烟归胡马,焉知福祸在今夕。
罪奴下了囚车,依次被捆住手脚,就在这时,那十数名慕西女子挣脱出围,奔向城楼。
此时大部军队已回军营,夏泽也已先领旨进宫,只留杜海等十余人押解罪奴进城,此番变故,众人皆无防备。
慕西女子以身挡剑,竟不知是何种力量让她们抵抗住了城楼上的士兵厮杀,走到城楼最高处,她们站了上去。
上楚城是楚宛国都,自古以来便是商贸繁荣之地,南商北农,均在此交易,更有各地贵胄世居于此。
此番由杜海押解罪奴进城,城内诸人广而告之,都想看看慕西人是何种模样,便蜂拥围在城边,由士兵管控着,却因此番变故乱了秩序,大家围起来,抬头望去。
十余名瘦削女子迎风而立,似不稳风筝,似倾颓之厦。
就在刹那之间,慕西女子们一起嘶叫道:“无罪而屠,灭我山河,矛绞弩死,生魂同仇,慕西之殇,永世不忘。”
忘字一出,慕西女子一同从城楼跃下,如同破碎的河山,就这样血肉模糊地呈现在楚宛人眼前。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
谁又能保证下一次灭国之灾,不会降临到他们头上?
十二名慕西女子的嘶叫,何其凄惨?那围观的人都看清楚,她们衣衫不整,裸露之处皆有血痕。她们的城楼自尽,何其悲壮?这些人也都听得真切,亡国之恨,不绝于耳。
众人大骇,少小吓哭者有,老壮唏嘘者有,男女掩目者有。
杜海也未曾想这办到头的差事竟能出现如此荒唐的结局,他气急败坏找来城防总领,却不想对方只疏散众人,别的什么也不做,便各自站岗去了。
杜海气得发抖,他看向屏夕,咬牙道:“这便是你们的合谋?”
“杜将军以为,她们就合该亡国,被你欺辱吗?”
“叛国之徒,有何颜面苟活?你怎么不一起去死?”
“我若死了,岂非是杜将军押解不力?连一车囚奴都押解不了,杜将军还能干什么?你合该屈于人之下。”
许是屏夕这句话戳中了杜海的痛处,他却心有不平,若论军功,他不逊于夏泽,若论皇恩,却比不上夏泽。
凭什么?杜海此时气血上涌,抽出佩剑,瞬间距离屏夕脖颈不到一毫。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信不信,你不敢杀我?”
杜海恼羞成怒,就在一触即发时,城防统领率队奔来。
城防统领谢印是谢擎之子,如今年过而立,如他父亲一般,从不附于朋党之下,只效忠于皇上,深得圣心。
杜海见又来一个得圣心的,更为恼怒,剑并未撤离,他没好气地问道:“你去而复返,所谓何事?”
“这是圣上御诏,命我等押解罪奴进宫,至于你,便不必进宫了,直接回你的军营思过吧。”谢印将一封皇令扔了过去,杜海只得撤剑接旨,如此,杜海也不可能再提剑杀屏夕。
人若没了一鼓作气的时机,就再也没有勇气了。
屏夕向杜海笑了一笑,手脚仍旧被缚,衣衫也破烂不堪,却不失气度,若说是什么气度,谢印说不上来,却在一人身上见过。
他在前慕西王赫齐的身上见过。
这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令当时年幼的他为之战栗,而那时的赫齐,与他一般大小。
谢印没有参与这场战争,他不知道慕西灭国究竟为何灭了国,楚宛得到的消息是赫齐暴毙而亡,这不可能,想他如此骁勇杀伐之人,到底是怎么突然就……
他看着眼前人,是昔日的屏夕公主,他旧时见过的,是温婉可人的,是恬静秀丽的。
可眼前人,已非故人了。他如今再见这位屏夕公主,是明丽夺人的,是风华绝色的。
他忆起旧时与好友夏泽谈论到他的这位未婚妻时,夏泽眼中仿若带着光,那藏不住的笑意让谢印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找虐,怎的他就没有碰到一位能让自己变得如此傻气的姑娘?
可自当得知和亲公主是屏夕后,夏泽眼中便再也没有了光,嘴角再也没了笑意,就连他的儿子出生,他也仅仅是弯了弯嘴角。
“公主,请。”
“多谢谢统领。”
城内人亦纷纷听闻城外有慕西罪奴跃楼自尽之事,便都出来看看热闹,屏夕等人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皇城。
世事总是巧合如斯,当年她从皇城和亲,走的也是这条路,百姓叩首,跪拜皇女。
如今,便是她一番罪奴模样接受众人的审视议论了。
她是叛国之徒,人人皆知。
纵然是皇女,亦该如同过街老鼠。
于是有人向她扔了烂菜叶,随后便有各种脏物向她砸去。
屏夕双手被缚,却还要抱着怀中之子,她一直维持着同一姿势,怀中稚子正睡得香甜,不知外界如何脏乱,她将双臂往里屈了屈,免得孩子被伤到。
婴儿有些不适,嘤咛着醒来,瞬间大哭。
屏夕心疼怀中子,却又无力维护。如今此番,到叫她生出死意来。
她想带着孩子一死了之。
可赫齐却让她报仇,那刚刚自尽的慕西女子们也让她报仇……原来活着,比死还难。
就这么走一路砸一路哭一路,到了皇城时,已满身腥臭。
“委屈公主了。”
“到让谢统领受了些苦。”
围观的群众哪里有什么准头,一并砸过去,如此,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点烂菜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