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剥夺了人类的尊严,把他们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帝又赋予人类一生的时间,找回尊严。--我当时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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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的东京,4点钟天就黑了。几队人影在郊区的树林里穿梭,汇聚到一栋小楼里。接着是乒乒乓乓装卸的声音,然后是各种乐器的嘶叫,各种乐器的合唱,装卸声,人影。
晚上十一点,饥寒交迫的我终于奢侈的来到高圆寺车站附近的餐馆,大口吃着全东京最便宜的牛肉饭,享受着难得一次的美味。
言归正传
乐队排练通常是6点开始,5点钟到达场地,摆放椅子和谱台。没有时间吃晚饭,昂贵的交通费,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排练,没人和我说话......有时候我就想,不会上了鬼子的当,被骗来免费当劳工的吧。
除了每周三次合练,其他任何时间都可以到学生会馆的地下室个人练习。据说东京对噪音控制很严格,要是在家里练习乐器,很有可能遭到邻居的抗议。
所以,像早大乐团这种有组织有纪律的,便集中到学生会馆互相制造噪音;无门无派的在野音乐家则会选择在大的公园练习。
个人练习是自由自在的,不必搬运重物,还可以翘二郎腿。虽然我很希望和周围经过的人打打招呼,可惜他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无所谓啦,反正也不是希望被人看才来地下室练习的,相反的,看其他队员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早大乐团有200多人,一时难以记清楚谁是谁。一个比我还瘦、面目清秀的小男孩从楼梯上走下来,我猜他一定是拉小提琴或是吹双簧管的。
不想,他从乐器室里拖出个大箱子,很费力地放倒在地上,从中抱出一重达29斤的大号。举起号开始吹,只见两只细细的胳膊和两条细细的腿。比例严重失调。
不过想想吹短笛的松本学长,身高一米九,体重超200,就摆弄那么个小管子。真不知当初学乐器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都说日本学生参加社团活动的练习一丝不苟,这话一点不假,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令我不解是,装置好乐器,第一件事一定是对着校音器对音,反复调试,直到显示绿灯才肯罢休。又不是合练,对什么音呢?
日本人却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一环,他们似乎很享受调试乐器的过程。比如吹双簧光的佐高,每吹上一段,就会把哨片拔下来,放在嘴里含一下,再装上。我觉得他吹曲子的时间和调整哨片的时间一样长。乐器弄好了,才开始练习。
所有的人绝不会练其他曲目,而是死死咬定要排练的谱子。无论已经吹得多好,还是要反复练习;无论吹得多不好,那表情也严肃地像参加高考一样。
我虽然对这样的精神表示赞扬,但坚决不学他们。练罢基础后,我开始吹曲子,吹自己喜欢的曲子。
在我看来,音乐的乐趣首先在于自我陶醉,而日本同学似乎更看重大家共同完成一个曲子并受到肯定。所以早大乐队不要个人英雄,而讲集体主义。只可惜我似乎并没有被这个集体所认可,也只有一个人单独耍耍的份了
《匈牙利田园幻想曲》--我最喜欢的长笛名曲。整曲由几段匈牙利民谣组成,前段低沉神秘,后段热情洋溢,对演奏技巧要求很高。
上中学时,它便是我的保留曲目,参赛屡屡获奖,征服观众无数,乃至让我成了学校的明星。独自在家时,关了灯,一片漆黑中,粗犷而神秘的低声在回荡。我觉得这是一种境界,是另一个世界:
一片无垠的草原,地上开满了鲜花。滚滚的乌云翻腾着,好像要压到地面。起风了,花草在风中摇曳,牧羊人感到暴风将至,赶着羊群匆匆回家。
突然电闪雷鸣,暴风中夹着霹雳,天被撕裂了,大地在颤抖。下起了雨,由远而近。雨水自天上而下,蒸汽自地面而上,草原被雾气笼罩。雾气散尽,花草变得格外鲜亮,田园由模糊变得清晰。
云气蒸腾,化作彩虹。嫩草上滴着水珠,阳光照得水珠晶莹闪亮。牧羊人唤来村里的人们,跳起欢快的拉桑舞。青草、鲜花、羊群、彩虹和欢乐的人们,一片美丽的田园景象。
从田园回来,睁开眼睛,我发现周围站了很多人。他们似乎在听我吹笛子。曲终人散,我也没有顾及太多。
好听的曲子人人喜欢,不好听又难度大的曲子我喜欢。很多孩子讨厌吹练习曲,我正相反,因为完成一首速度飞快或是没有旋律、难以被人理解的曲子是很有成就感的。
于是我选了一首六个升号且近乎嘶叫的练习曲:看我用魔音折磨折磨你们。还是不时有人驻足,就这样,那一个下午,我仿佛静止于过往的人群,而过往的人群仿佛静止于我的笛声中。真是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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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天排练,我正要把小军鼓从车上卸下来,一个人搬,还有些费力。
一个声音"我来帮你吧。"是吹巴松的田中,戴眼镜的秀气男生。
"你认识我?"
"乐团的人都认识你。"
我怎么忽然变得有名了,有点兴奋。所以说,行行出状元,整理排练场的也能出名。我想。
"我想和你成为朋友。"
"啊?"这可让我大吃一惊,忘了说"嗨",蹦出个"啊"。
"你吹得真好。有空教我吹笛子吧,再教教我中文,现在会中文的人特别好找工作。"
"好呀,好呀。其实,我觉得你吹起巴松很帅呢,特别是《卡门》里的龙得兰骑士。"
"哈哈,哈哈。"田中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你说乐团里的人都认识我,那为什么没人和我说话呢?"
"日本人是很害羞的,你最好主动和他们说话。"
其实不仅是害羞,多少还有点轻视吧。
据我观察,许多日本人对西洋文化崇拜地一塌糊涂,西洋乐器也不例外。尽管日本政府把民族乐器的演奏者奉为"人间国宝",每月提供的补助金比我一年奖学金加起来还要多。
但是普通人好像更崇拜拉小提琴的或吹黑管的,打心里觉得西洋乐器演奏者是那么高贵,遥不可及。而且,他们的印象中,那个人人穿蓝灰色中山装的自行车大国,怎么会有人吹长笛呢。
再说了,我这有点退色的雅马哈100也不会让他们对我有什么高期待。以貌取人、以财取人,无论怎样标榜民主平等,人们心里的秤总是摆不平。
我和田中一起放好了小军鼓、定音鼓、大鼓......边摆东西边聊天,那天很愉快。
排练结束后的声部会上,我想起田中的话:主动和他们说话。
"加藤,你最近练的是《卡门主题幻想曲》吧,这么难的曲子还吹得这么好,真厉害。"
"哪里哪里,你不是也常吹这首吗,比我吹得好多了。"
"是呀,你手指头怎么这么快呀?"关根也说话了。
"虽然是一年级,水平却不在四年级之下。"冰美人片桐居然也来夸我。
"于君,祝贺你......"裕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也许裕子的话暗示我已经被这个集体所接受,也许被我的笛声打动,也许......
那天晚上我又去吃了牛肉饭,加上些辣椒粉和红姜,酸甜苦辣咸,一古脑儿地吞进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