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
潘若岚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头上，身上裹着一件亮滑的绸缎浴袍站在我们面前，脚下的地毯上已经被洇湿了一小块，看样子刚刚洗浴完毕。
潘若岚仰着脸扫视了我们几眼，突然把香气扑鼻的脸凑了过来，尖细着嗓子问道：“你们找谁呀？”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表情轻慢的潘若岚，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目光过于关注她粉白的脖颈下若隐若现的事业线，琳琳在旁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才把我从无限的遐想中拽了回来。我故作镇定地扯了扯西装，带着一脑袋的问号说：“我们……潘女士你不认识我们了？”
“不认识。”她果断地回答，然后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后面满是不解，“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白天来过这里，潘女士是你委托我的，你真的不记得这事儿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心想着潘若岚不会是装的吧。
“不记得。”潘若岚语气坚定地皱起眉头，摆摆手说，“今天我一天都没出去，在家睡觉来着，怎么可能带你们来过家里。再说了，你谁啊，我就带你来家里，我家里平时不让人进门的，开什么国际玩笑？有病吧你！”
我心头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你他妈才有病呢！我差点把这句话喊出口，旁边的琳琳已经按捺不住了，正要撩起袖子开骂，熟料防盗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们憋了一肚子的战斗力还没来得及展示就被生生扇回了肚子里。
“我×……”琳琳的脏话差点骂出口，就被我一把拉住了。看着她不解的样子，我悄声道：“到楼道里说话，这里不方便。”
我踉踉跄跄地拽着浑身僵硬的琳琳来到对侧楼梯口，左右环顾无人，才压低声音对琳琳说：“你先别发火，这事情不对头。”
“废话，当然不对头。”琳琳快言快语地说，嘴巴像是小钢炮一样往外蹦着话，“这女的神经病！有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吗？她才有病吧？什么玩意儿啊！我们明明……”
“别说了！”我加重语气，琳琳一下子咬住了嘴巴，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你别整天净顾着犯愣，挺大一人了，自己想想这事儿必然有原因。绝不仅仅是潘若岚不承认这么简单，跟我混了这么多年，这还用我教吗？”刚才拖琳琳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想通什么，忙说。
“那你说，领导，什么原因？”琳琳一下子把眼睛瞪了起来，看着我问。
“没问题。”我不慌不忙地说，同时再次探头朝着1618的房门方向看了看。
“我刚才也蒙了，今天我们刚刚见过潘若岚，晚上她就不认识我们了，这事儿是透着古怪。”我老老实实地承认道，“不过有一点，你刚才应该也注意到了，今晚我们碰到的潘若岚和白天碰到的有些不一样。”
琳琳一下子挺直了腰，脸上一副豁然开朗的表情：“对对，我也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具体也说不上来，不过她整个人的……气场不一样了。”
“对。”我脸带喜色，忙接着启发她说，“刚才我们在门口看到她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要知道咱们并没有事先通知，所以潘若岚应该不知道是我们在门外。不过打开门的时候，她一脸茫然，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们一样。”
“是啊……”琳琳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我也觉得太奇怪了，要是怕我们收钱倒也说得过去。问题是我们走的时候都明确说过不要钱了，再说看白天的样子她也不像是在乎钱的人啊……”
我没有接茬儿，只是等琳琳琢磨完了，才说道：“我们先不管后面这些，想想我们最开始敲门的时候，你发现什么异常没有？”
“异常？我们还没见面，能有什么异常？”琳琳刚要反驳我，突然愣住了。她皱着眉头思索了几秒钟，突然举起了食指，大声说，“对，对——”
我瞪了她一眼，琳琳才意识到失态，吐了吐舌头，她压低了嗓音说：“我知道了，她声音不对头。”
“对了。”我的脸慢慢沉下去，“潘若岚的声音不对头。”
没错儿，刚才一瞬间我想到的就是这个：潘若岚的声音不对了，和我们白天见她的时候判若两人。
这才是最蹊跷的地方。
要知道，一个人要把神态语气都伪装成另外一个人并不困难，不过声音就很难伪装了，你可以将神情与外貌变成完全陌生的样子，但没有人能够彻底地把声音变成完全不同的一种。
暂时的模仿当时是可以的。最简单的便是KTV唱歌，很多人都可以在演唱某一首歌曲的时候暂时性地变成另外一种嗓音，这在技巧上完全不成问题——那些被誉为奇人的歌唱高手，一个人模仿几个甚至几十个典型的嗓音完全没问题。
但长时间地模仿基本上非常难。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电影中那些因为某种需要乔装自己声音的人往往都要服用一种特殊的药物，或者走向另一个极端——将自己本来完好无损的声带破坏掉。
但潘若岚做到了。白天的潘若岚声线沙哑但不乏一种成熟的韵味，显得十分知性，即便是因为紧张声音有些颤抖和变形，但仍然不失庄重。但刚刚门外听到的潘若岚的声线尖细锐利，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急躁和轻浮，滑腻的嗓音透出浓浓的风尘气。
如果不是面对面见到一个相貌、肤色、身材都毫无二致的潘若岚，我几乎可以肯定自己面前的女人一定和白天看见的潘若岚没有任何关系。
我定了定神，看看灯光熄灭后清冷黑暗的楼道，1618号房间的门一定紧紧地闭着，因为没有任何一丝光亮从那个奇怪的地方泄漏出来，厚重的阴暗像是一堵无限延伸的墙壁，营造出沉闷的压抑感。
头部的上方还飘动着那种细弱的微风，暗夜中似乎楼下那些狼吞虎咽的食客突然在一刹那都消失于无形，周围变得安静无比。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有规律地跳动不已，同时一个念头也慢慢被沉重的呼吸推出胸腔。
“你白天吃掉的苹果，是什么样子的？”我回头问旁边静默的琳琳，她一直屏息静气地看着我，似乎怕打扰了我的思路。
听到我这话她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错愕地愣住了。等到明白了我的话语，才如梦初醒地回答：“美国蛇果吧？可好看了，玻璃一样漂亮，像是假的一样。不过吃上去真不错，可甜了，还嘎嘣脆！”说着说着，她脸色突然变了，“那苹果……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吃了两个呢……”
“没事。”我冲她笑了笑，这才想起她看不清楚，连忙用手拍拍她的肩膀，“要是有毒你早完蛋了，还能在这里和我贫嘴？”看她神情缓和了，我接着问，“记得你当时吃完之后盘子里还剩下几个吗？”
“两个。怎么了？”琳琳一下子又紧张起来，肩冲上方耸了一耸，然后不动了。
我摆摆手示意她别问，然后悄无声息地走进不远处的楼道，重新向着1618号的房门靠近。
因为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令现在的潘若岚相信我们去过她的家，甚至进过她私密的卧室。
不过我并没有机会施展这个计谋，因为我们刚刚靠近那扇厚重的防盗门，房内一声尖叫就刺破了夜晚的静寂。
走廊里的灯一下子亮了。
我和琳琳吓了一跳，本能地对着房门拍了下去，几下咚咚的敲门声之后，那声尖叫瞬间消失了，一切重新归于静寂。
我与琳琳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楼道里的灯刚才还亮如白昼，十几秒钟之后也落寞地熄灭了，咫尺之间的距离重新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等待的时间感到十分漫长，我们两人急促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十分刺耳，但也就是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房门突然一下子打开了。
潘若岚脸色煞白地探出半个身子，因为是低着头的，她并未看到门前的我们，等到一下子撞到我身上的时候，才发出了尖利的惊呼声。
我尴尬不已地往后面退了一步——这一次她惊慌失措的声音甚至比我们在门外听到的还要凄厉恐惧。
待到她回过神来，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丝毫顾不上形象，声嘶力竭地大喊道：“你们有病啊！待在我家门口干什么！吓死老娘了！滚开！”
虽然我心里清楚潘若岚必然在房间里遇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但她这番粗野的骂声一出口，我脑袋就嗡的一声大了一圈，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放在滚烫的炉火上炙烤一般，血抑制不住地涌上了脸。
我伸出手，一把按住潘若岚惊慌失措的脑袋，猛一用力将她堆回了房间，然后拽过身后目瞪口呆的琳琳，反身恶狠狠地对她说：“关门！”
琳琳惊惧地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关上了身后的房门，铁青着脸跟在我后面进了房间。
“你再敢叫一声，我立马花了你的脸!”眼前的潘若岚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煞白的脸上挂满了惊恐的神色，她从地上踉跄着站起身来，刚要开口，便被我一句狠话吓得闭上了嘴巴。
“你们要钱……我有……别……”这女人一下子就了，声音细若蚊蝇，哆哆嗦嗦地说。
“谁要你的钱，我呸！”琳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上前一步，瞪着眼睛对着潘若岚大声斥责道。
看到这女人失去了刚才耀武扬威的气势，我心里并不平静，反而提心吊胆起来——自己一把年纪了，竟然犯了跟琳琳一样的错误。唉，冲动是魔鬼啊。本来好端端的调查工作，愣是被我给弄成强行入室了。等潘若岚反应过来报了警，我和琳琳就算是交待了。
潘若岚怯生生地蜷缩在沙发一角，不时偷偷看看离她不远的手机，还是琳琳手快，立马就伸手过去取走了那个黑色的iPhone。
弄清楚形势之后，我和琳琳一下子傻了眼——怎么办？怎么向潘若岚解释我们今晚的目的，本来她就不信，现在更没指望了。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几分钟，气氛变得十分尴尬，我和琳琳正六神无主的工夫，潘若岚倒似乎想通了。她神情慢慢地从刚才的恐惧变成了疑惑，现在几乎恢复了镇定，她一点点收回伸在外面的腿，垂下眼皮轻声问：“你们……不是来打劫的吧？”
我刚要开口，没想到琳琳抢在了我前面：“别胡说八道，你才打劫呢！我们是正经人，本来是来找你谈事情的……”看到潘若岚脸都没抬，琳琳很没底气地接着说，“再说了，你见过……你见过穿高跟鞋打劫的吗？”
话音刚落，潘若岚嘴巴一撇，竟然笑了。
“有道理。”听闻我们不是打劫，潘若岚马上淡定了许多，她抬起头，一双眼睛盯着我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说，“我看你们样子也不像是坏人，那你们刚才为什么要动手？”
我冷冷地看着潘若岚重新坐回了沙发，从旁边一个细长的金属支架上抽出一支香烟点上，若无其事地吞云吐雾起来。
气氛再次变得尴尬，我和琳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竟然一时无所适从。
“你这房间里闹鬼，知道吗？”我突然有了主意，面无表情地看着潘若岚说。
一口青色的烟雾喷出来之后，潘若岚无声地笑了，然后将精致的面庞转向我说：“这位大哥，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吓唬三岁小孩呢？我这房间闹鬼你们还这么急着往里冲，不要命了？”
“信不信那是你的事情，我们就是来帮你处理这事儿的。既然你刚才说这房间平时不让外人进入，那你应该知道我下面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我不慌不忙地说，“第一，你有一间书房，里面没有装修，而且书橱中全是相框。第二，你卧室的一面墙上全都是一个女人的照片，而那个女人并不是你。第三，你的茶几……”
我话音未落，对面的潘若岚手上的烟突然掉了，我的眼神移到她脸上时，才发现那粉白的脸上挂着一副骇人的表情，仿佛她在这灯火通明的房间里见到了鬼一样。
“你……你怎么知道……”潘若岚喃喃自语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说过，我们来过你家。现在你相信了？”琳琳插嘴道，语气中带着扬眉吐气的得意扬扬。
“不！”那种尖利的嗓音重新响起，不过这次带着一种明显的颤抖，潘若岚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我也是今天晚上才发现自己的卧室里贴满了照片！”我再次与琳琳面面相觑，心想眼前这个女人一惊一乍的，别真是有病吧？
潘若岚说到这里似乎忘记了刚才我们气势汹汹的样子，竟然从沙发上翻身跳了起来，急赤白脸地说：“你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扇扇面前的烟味，皱着眉头问，“你现在相信我们不是坏人了？”
“相信了。”她像刚才否认认识我们一样干脆地说，“你们要是坏人，会跟我废这么多话？而且这小丫头——”她指指脸上刚刚有点缓和的琳琳说，“她说得对，没见过你们这么笨的歹徒，穿着这么高的高跟鞋打劫，神经病。”
琳琳的脸拉了下来。我看着着急，忙把话题从这个不着四六的女人嘴里扯走：“你刚才说你是今天才发现自己的墙上贴了照片，那之前你都干什么去了？”
“之前？”潘若岚像是恍然大悟一样拍拍脑袋，刚要开口说什么，猛然间嘴里像是绞上了一块硕大的抹布，一下子哑了。
我看看旁边一脸怒气的琳琳，轻轻晃了晃眼神直勾勾的潘若岚，问：“你……没事吧，潘女士？”
足足过了半分钟，潘若岚才恍恍惚惚地说道：“之前我睡着了……醒了就这样了。”
这话让我十分头疼，但是看潘若岚的样子也不像是假装，本想再开口问得更加详细一点，但就在这时，潘若岚说话了。
“你们说你们之前来过我家？”她仿佛摸到了一点头绪，情绪稍稍稳定了点。
我和琳琳恨不得把头点碎了，鸡啄米一样猛晃了一阵之后，潘若岚接着道：“谁带你们来的？”
“你呗。”琳琳脱口而出，看着对方惊异的目光，她丝毫没有感到意外，还加了一句，“就是你，潘姐，是你带我们来的。还给我吃苹果呢！”
潘若岚闻言转身看看桌子上的玻璃果盘，里面有两个光鲜剔透的红色苹果，精致得像是模型。
她的脸一下子白了。
这也就是一秒钟的事情，转眼之间她就恢复了正常。潘若岚故作镇定地咳嗽了一声后，接着问：“我带你们来家里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或者做过什么很奇怪的事儿？”
我一下子想到了白天潘若岚脸上硕大的墨镜以及通红的眼睛，但却下意识地没有将那些诡异的事情和盘托出。也许，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将一切都告诉她，因为我总隐隐地觉得，潘若岚刚才一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谨慎地回答道：“白天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不过今天你似乎特别喜欢戴着一副大墨镜……”
话还没说完，旁边的琳琳插嘴了：“走哪儿都戴着，就跟长在了你脸上一样。”
潘若岚面无表情地把嘴角往上牵了牵，露出一个毫不掩饰地冷笑：“哦，其他呢？”
“没了。”我一边匆忙地将这段问话收尾，一边冲琳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说话。
“就这么多？”潘若岚似乎不相信我的话，问出这句的时候，眼睛却是看着我身后怯生生的琳琳。
“没错儿，就这么多。”我斩钉截铁地说，毫不示弱地看着潘若岚的眼睛。
她叹了口气，然后重新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又拿起一支冲我晃了晃，我摇摇头。她默默地抽了一口，然后将双脚蜷缩进沙发，抽了一口烟、熟练地弹弹烟灰后问：“你们说我的房间闹鬼，这个怎么说？”
“不是你的房间闹鬼，是你的房子闹鬼。”我考究地纠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这个也是今天上午我们来你家的时候，‘你’自己告诉我们的。你真的想知道？”
“我为什么不想知道？”潘若岚冷笑了一声，指指我和琳琳，“你们两个人摆明了今天晚上打算一探究竟，要不是我……记不起来了，估计打算整宿守在我家门口吧？既然来了，不妨说清楚。反正我要是害怕的话，今天晚上你们就负责陪着我，我家再住两个人没问题。”她脸上露出了一丝戏谑的笑容，“当然了，你们也可以睡一起。”
“说什么呢，你！”琳琳一脸通红地反驳道，“我呸！你才和他睡一起！”然后琳琳恶狠狠地冲我哼了一声，眼神愤怒。
我无辜躺枪，莫名其妙地看着琳琳，一时忘记了说话。
潘若岚哈哈大笑起来，那种尖厉的声音让人十分不适。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透明的玻璃外灯光闪烁，映衬着高低不同的楼宇闪烁出的五彩霓虹，有种说不出的颓废。不知哪里传来口哨般呼啸的风声，高低不平地敲打着浑浊的空气，与潘若岚张扬的笑声形成了奇怪的共鸣，仿佛一只长着尖利指甲的手掌划破了夜空。
看我没有说话，潘若岚停下了笑声，像是哮喘一般呼哧呼哧地出了一会儿气后，她的表情渐渐恢复了刚才的冷漠：“说吧，我房子里怎么闹鬼了？”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接她的茬儿。因为现在，弄清楚一些早就该明白的事情，可能正合适。
“潘女士，能不能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今天发生在这房子里的事情太奇怪了，我们也顺便帮你捋一捋头绪，你放心，你问的事情我们今晚一定会如实相告。毕竟……”我看看旁边的琳琳，“我们就是为这事而来的。”
我一下子掐断了潘若岚的问题显然让她十分不满，她很不情愿地开口说：“好吧，我可以先告诉你我的一些情况。”
“那我们先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吧。”事不宜迟，我马上抛出第一个问题。
事实上，这是我和琳琳最不关心的一点。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无意中抛出的问题，却让我一下子变得浑身冰冷。
“潘晓，我叫潘晓。”我面前这个女人随意地吐出一个淡淡的烟圈，轻声道。
“什么？！”我和琳琳同时大叫一声，“你不叫潘若岚吗？”
“潘若岚？潘若岚是谁？”女人的眼睛一下子充满了困惑，像是被一只手扼住了喉咙，脖子一下伸直了，我都能看到上面微微凸起的血管。
我的心跳一下子混乱起来，面前这个女人居然不叫潘若岚，原来不光是她的声音有问题，事实上，她整个人都有问题。
会不会是装的？我疑惑地看着眼前一脸茫然无措的潘晓，她手中的香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拖着长长的一段烟灰挣扎着堆积在手指尖，徒劳地变成一片灰烬。
从这个女人吃惊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人为的痕迹，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如同潘晓微弱颤动的手指一般真实而诡异。
“你们刚才说今天下午我带你们来过这里，是不是就是这个潘若岚？”从潘晓颤抖的声音和惨白的脸庞来看，被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住的，显然不只是我和琳琳。
我默默地点点头，不知从何说起。一句熟悉的话语就在这时飘进了我的脑海，瞬间像一把锐利的尖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过了今晚，我就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没错。我记得下午分手的时候，在电梯旁潘若岚就是这样跟我说的。现在想起来，她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我隐约明白了什么。事实上，一切都像是那个怪异的女人所说的一样，夜晚甚至都没有过去，她就已经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我后脑有一阵冷风吹过，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为什么，这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带给我的不是透彻的舒畅，反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寒意。
“这个女人，长得是不是和我一模一样？”潘晓的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需要我回答，她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是一模一样。”我叹了口气，再次咬文嚼字地说，“她就是你。”
“你胡说！”潘晓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刺得我耳膜嗡嗡乱响，“你胡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她连连后退被脚下的沙发绊倒在地，挣扎着蜷缩在沙发角落里，恐惧的眼睛突然闪现出一种异样的光芒，然后突然从沙发上忙乱地跳了下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往她卧室里拖。
“你干什么！放手！”这突现的一幕让我一下子陷入了被动，只好匆忙用手去掰潘晓的手指，不料这个看似娇弱的女人却有着惊人的力气，我费尽气力也没有挣脱她细细的手臂。
等到潘晓冷不丁地将手放开的时候，我随着这股力道的消失一下子跌倒在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我有些恼羞成怒，抬头刚要找潘晓算账，不想正对上琳琳一脸惊讶的表情。
我终于看到了那面墙。
密密麻麻的照片。琳琳说的没错，这面墙上层层叠叠地贴满了照片，大大小小、方方正正地铺满整个墙壁，甚至有的照片层叠在一起，只露出部分的内容。整面墙壁已经几乎没有墙面露出，全部密布大小各异的照片。
所有的照片都是同一个女人。柳眉细眼、身材健美，皮肤白皙光滑，虽然身上常被厚厚的服装所掩盖，不过即便是从照片上，也能够感受到一股跳动的活力和激情。
这个在照片上浅笑的女子，显然不是面前的潘晓——无论容貌还是气质，这根本就是两个女人。
看我呆呆地看着照片，潘晓一下子愤怒起来，她猛地揪住我的衣领问：“你认识这个女人吗？你认识她对不对？！”
“不认识。”琳琳代我回答说，“我们也是今天下午才看到这些照片的。不对，程哥是第一次看到，我已经看到过一次了。不过，那个时候……”她咬了咬嘴唇，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你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潘晓哼了一声，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我，显然不相信琳琳的话。
“我的确是第一次看到，你爱信不信。不过你倒是说清楚，你刚才拽我过来干什么？”刚才那种羞怒的感觉重新涌上心头，让我十分气恼。
“我刚才发现的，这个房间的墙本来什么都没有，我刚洗完澡回到房间，就发现了这一墙的照片！”潘晓开始还大声地喊着，到后面渐渐失去了力气，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
我突然记起了在门外听到的一声尖叫。
“所以你叫出了声？”我试探着问她。
“对，我吓坏了。”潘晓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接着说，“我醒过来的时候懵懵懂懂地起身去洗手间洗了个澡，之后回到卧室，一下子就看到墙上的这些照片，控制不住喊出了声。”
“之前你没有发现吗？”我问潘晓，后者还在擦拭着眼睛，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怀疑的眼神。
“废话，我要是之前就发现了还会被惊吓到吗？”潘晓毫不客气地反驳说，“我不知道照片什么时候出现的，不过昨晚肯定没有！我记得清清楚楚，不知道今晚怎么突然就出现了这一整面墙的照片！”
短暂的惊愕之后，潘晓再次陷入了沉默，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紧锁着瘦小的肩膀慢慢陷入紫红色的沙发之中，不再言语。
“我还有一点想问问你……”我突然想到白天和潘若岚谈话的那间书房，“那间书房里有很多空相框，里面没有照片。这个……你之前知道吗？”
听见我问这句话的时候，潘晓的头都没有抬，只是手中不时举起的香烟突然停下了。因为时间已太久，她本来湿漉漉的长发已经干透，没有经过梳理的发梢横七竖八地支棱着，显得十分凌乱。
“不知道。”潘晓语气不知何时变得有些阴冷，抬头凶悍地看着我说，“里面原来是有照片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照片都没了。”
“我能知道原来里面是一些什么照片吗？”我顿了顿，抛出这个沉重的问题。
潘晓这时将头抬了起来，眼睛从下面看着我幽幽地说：“你不需要知道。”
事实上，她没有显示出愤怒让我感到非常吃惊，按照我的预想，潘晓听到这个敏感的话题很可能会恼羞成怒，可她却没有。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显而易见，那些原本存在的照片一定记录着一个十分隐秘的故事。
“哦……”我沉吟了一下，决定暂时放弃这个话题，既然潘晓对此抵触，再问下去恐怕也是徒劳。
“潘姐，我有句话想问问你，你别介意啊！”琳琳语气小心地看着潘晓，脸上赔着笑，试探着问道。
潘晓没有说话。
琳琳看看我，还是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口：“白天我在你家的时候，吃了两个苹果，不知道有什么问题没有？”
直到现在，琳琳才忍不住将心底的困惑说了出来——这个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吃掉两个苹果的，是她不是我。万一有什么差池，直接关系到身家性命，换谁也沉不住气。
“应该没问题。”潘晓语气平淡地回答。
这模棱两可的话明显加剧了琳琳的担忧，她抓抓自己的衣角，接着说：“为什么说应该？”
“因为我从来不吃苹果的。”潘晓昂起头，眼神中放射出一丝愤怒，不过在我看来，愤怒背后隐藏的却是十足的恐惧，“我对水果过敏，连吃水果罐头都会浑身发痒、起红斑，所以家里什么水果都没有……”她想起了什么，打了个冷战道，“应该什么水果都没有的。”
原来如此。
难怪潘晓刚才的脸色那样苍白，可以想见刚刚见到一墙陌生女人照片的她，又发现自己的家中出现了一盘本不应存在的水果，心中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琳琳当然也明白了这点。毫无疑问，这个意想不到的回答非但没有消除她刚才的忧虑，反而进一步加重了心中的担忧。琳琳张了张嘴巴，没有吐出一个字，又重新闭上了。
“你还能听我说说白天发生在你家的事情吗？”我深呼吸了一下，问潘晓。
她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把腿盘了起来，身子往我这边挪了挪，眼睛直视着我。
我尽可能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复述了一遍。当然，我有意识地“忽视”了潘若岚的红眼睛。
潘晓的眼睛渐渐睁大了，里面布满了不可思议和深切的寒意，待我讲到阳台上出现的面孔时，她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下巴死死抵住怀里一个靠枕，脚趾头都蜷缩在了一起，似乎已惊恐到极致。
“程哥！”一直被我忽视的琳琳突然开口了，正沉浸在其中的我被吓了一下，意外地回头看看她。
“我突然想到一点，你刚才说潘若岚说在阳台上看见了自己的面孔。也就是说，她看到了和她一模一样的一张脸？”琳琳全神贯注地说道，我和潘晓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这里有个问题。她看到的，到底是谁的脸？”琳琳停顿了一下，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对，这是个非常聪明的问题，我心里瞬间像是被一道光照亮了。
潘若岚看到的，是谁的脸？是眼前的潘晓吗？还是说，她看到的就是她自己，但被她的面孔吓了一跳。
可潘若岚为什么会被自己的脸吓到呢？难道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容貌是什么样子？或者说，她以为自己是另外一副模样？
镜子！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了，我浑身都颤抖了一下。然后在两个女人吃惊的注视中，我猛地冲进洗手间四面查看着。
果然，没有镜子，我甚至都没有看到丝毫能够反光的东西，哪怕是一点点光滑的表面。
环视大厅，仍然没有发现镜子。即便没有去过其他房间，但我几乎下意识地断定，这个偌大的1618号房子里，绝不会有任何能够照出容貌的东西。
我隐约中似乎触摸到了问题的内核，瞬间有点醍醐灌顶的意思。琳琳一头雾水地看着我抽风一样蹿来蹿去，不禁拉住我问道：“你干什么？这房子有什么好东西你翻来覆去地找？”
“镜子。”我认真地看着她，掩饰不住地得意，“你没发现这房子里没有一面镜子吗？”
听到我说的话，潘晓突然从沙发上猛地站了起来，不过她并没有说话。事实上，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就低下头来回踱着步子，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一丝阴霾。
终于潘晓抬起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样一字一顿地说道：“这点我今天早上已经发现了，洗澡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当时看了一眼水龙头才明白，原来墙上那面硕大的镜子不见了。”
没等我开口，她陡然提高了声音，问：“你说……我这房子里是不是真的有鬼？”
这问题看起来简单，但是很难回答。我和琳琳面面相觑，终究没有说话。
我是不想回答，但琳琳似乎是不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琳琳已经被眼前这个女人无处不在的惊慌一点点蚕食，因为从那双漂亮的杏眼中，我分明看到了一种慢慢变大的恐惧。
这并不意外。事实上，琳琳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证明了她的坚强和与众不同，换作那些娇滴滴的女子早就尖叫着逃离了——从这点上来说，我得承认自己得重新审视一下这个貌似娇柔的女孩。
当然，眼前的一切无疑对我们下一步的行动非常不利，所以我决定做点什么。
沉吟了一下，我小心地回答：“这个说不好……坦率讲，我现在还不太相信我们白天看到的人就是你……”
“你不是说就是我吗？你们那么肯定！”潘晓咄咄逼人地问，眼睛圆瞪，喘息不已。
“你们的差别太大了。”我老老实实地说，“如果非要说你就是白天我们看到的潘若岚，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病了。”
“病了？”这次是琳琳惊异地看着我，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潘晓倒是闭上了嘴巴，静待我后面的话。
“这是一种精神类疾病，叫作多重人格。”我咳嗽了一声，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简单点说，就是在情绪发生剧烈变化的时候，你会出现另外一种人格，就像是有另一个人存在于你的身体中一样。当另一个人格出现的时候，你现在这个人格就会消失，如同计算机中的文件被覆盖一样。不同的是，你现在这个人格在合适的条件下还会回来。”
“我听说过这个，一旦有了第二重人格，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潘晓点点头，神色缓和了些，似乎同这些怪异的事情比起来，拥有另一个人格也不算什么大事。
“听着挺瘆人的。”琳琳总结一样说，“那就是说，我们白天看到的潘若岚就是潘姐的另一个人格了？”
“有可能。”我看看一旁陷入沉思的潘晓说，“至少这种说法可以比较完美地解释现在发生的怪事，主要是白天我们见到的女人和潘晓一模一样。”
潘晓听完这话表情明显放松了很多，刚才还紧握的拳头也渐渐松开了，我看到她紧缩的手心中全是汗水，皮肤都被攥得有些发白了，可见刚才用力之大。
其实最放松的还是琳琳，她完全无视潘晓的存在，一下子像是被抽掉了筋骨一样瘫坐在沙发之上，整个人如同面条一般软弱无力，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猛地蹦了起来，面带笑容地说：“程哥你太牛了，这下子我终于踏实了！刚才吓死我了，我看到潘姐我……”
她看看面带笑容的潘晓，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巴。潘晓显然并不介意，毫无疑问，这个十分科普的推测让她俩都如释重负。
那一瞬间我觉得潘晓有些古怪，她竟然接受了我刚才的解释，但那时的我并没有多想。
这时，我看着身边放松的两人感慨道，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一分钟前还绷得像是一张拉得马上就要断掉的弓的两个人，现在已经亲热地聊着那些只有女人才感兴趣的琐碎话题，不时发出毫无顾忌的大笑，神采飞扬地四面环顾，完全当我是透明的。
其实我也很想加入她们中间，想从极度紧张中陡然放松下来，想必那种蹦极结束后的巨大反差是十分刺激而舒畅的。
很遗憾，我不能。因为只有面带微笑看着她们的我心里清楚，刚才我的一番话，只不过是一个精妙的谎言，它的唯一作用，就是平复现在惊恐的情绪和压抑的氛围。
很明显，我成功了。只是不知道，这种脆弱的成功可以维持多久。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琳琳和潘晓居然亲如姐妹，完全没有了刚才的芥蒂，反而站在旁边的我像个多余的人，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潘晓已经热情地将琳琳引向隔壁房间，听上去像是打算让我们晚上住在这里。我抬手看看表，不错，现在已经将近十点了，对于租房住在外面的琳琳来讲，的确有些晚。
两人欢快的样子不知不觉地感染了我，刚才那种紧张和忐忑的情绪有了些许的缓解，虽然不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到底是什么归宿——坦白说，我并不打算住在这个房子中，即便是现在安然无恙，但我心里清楚，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好。
潘晓和琳琳一前一后地从房间中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隔壁房间里还有一间精致的小居室。从房门虚掩的缝隙中看过去，那个房间装饰有些简陋，不过乳白色的墙面上一盏造型别致的白色灯饰让一切变得温馨了很多。
潘晓重新在沙发上坐下的时候，情绪已经变得平复多了。那种放松的感觉已经一点点从她身上飘走，刚才的干练和泼辣重又回到她的脸上。
“你睡书房吧。”她看了一眼桌子上暗红色的苹果，那种鲜艳的颜色显然提醒了潘晓，她的脸色略微有些变化，“那里有一张床，不过铺盖简单了些，你就担待些吧。”
我有点意外，因为白天到书房中与潘若岚谈话的时候并没有发现里面有床。不过因为只待了短短十几分钟，注意力又高度集中在那些排列凌乱的相框上，倒也没有留神是否室内有其他家具。
其实更让我意外的是潘晓居然让我也留下，按道理事情已经解决——至少她以为解决了——再留我住下实在是毫无必要，考虑到琳琳一个人外出不便，但我并不存在这种问题，所以对于潘晓这句话我委实感到有点吃惊。
其实我还有一种隐约的感觉，潘晓留下我恐怕另有目的。
琳琳自然没有那么多顾忌，她只不过用眼神微微征询了一下我的意见，然后就欢笑着跑进自己住的小房间。几分钟的时间，她就探出一个脑袋说：“程哥你回避一下呗，我洗澡。”
真把这里当家了？还洗上澡了。我心里默默地嘟囔了一句，不情愿地走到一旁，背过身去。
哪想到身后一声娇喝：“这就完了？你得去其他房间回避，去去，去书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