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生活就是这样你不可能一一告别所有人
只能选择陪伴一些人
贺明伤的不太重,当然也不轻,留院三天之久才终于得了批准可以卷铺盖回家。期间来探望她的人大都叫她以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的理由歉意满怀的打发走。说起来真是丢人,她年近而立竟然莫名其妙又实实在在的挨了除她妈之外的人的揍。
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关于她自己找揍这件事,被揍的贺明有着通透又自明自诫的清醒认知。在目睹毕霄神色倾颓为那个她不曾谋面的陌生女子的离世濡目神伤,心神涣散的姿态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他,竟然会失态到如此。让一向以他为中正肃穆言行有致的楷模的贺明甚为瞠目,另一方面也惊觉,自己真的对他知之甚少。
他哭了。跟她无关的泪水,为另一个女子而流。贺明于是心怀难明的妒恨与自责。妒恨他给予她人的关怀与倾心,自责于自己为什么没能好好把握机会获得这份关照与体护。自知这心绪不合时宜又刻薄寡恩,但就是难以抑制的想要试探一下。
要是,她也身处险境。他会不会就,以她为疾地独专看护,心外无物呢。
毕霄进门的时候,贺明已经整理好东西,坐在病床边缘偏着脑袋,目光游离的逡巡天边的几只寒鸦,细唇微抿着,并不像她在他面前所表现的那般娇蛮怡情,心事重重的样子像个学习犯难的学生一样——遇到无法自答的难题,又畏惧于向老师询问解惑的忧愁为难模样。
见毕霄进门却又露出略显仓促的笑脸来,不知道自己愁容满面的模样已经被他洞览无余。
“出院手续办妥,医生说近段时间不宜剧烈运动,让我看好你,千万别再磕着碰着。”他这几日在医院与公司间来回奔波,家也来不及回,衣物等都是直接穿的公司那几套备用的西装,外面始终搭的那件黑长呢外套,虽然里面西装换过,但总体看起来很像是一直没有换衣服。
不穿高领衫,也不戴围巾,修长脖颈在清寒的空气中极显风骨,也许是诸事繁重或者奔波劳累所致,贺明觉得她的脸明显消瘦一些,原本俊俏细致的面庞也因此显得坚韧硬朗,满含刚毅之气。
对上他深邃沉静的目光,贺明再次想要缓解气氛似的露出笑脸来:“你不用这么分身乏术的赶过来啦。我姐今天正好休假,有时间来接我,你——”贺明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嗤笑一下,“申辰期末考试数学只考了57分,待会儿突然在这见到你不得吓死。”
“吓不死。”门口的人走过来,顺势坐到贺明身旁,以相当严肃的口吻说:“我现在不是他老师所以无法对他造成直接压力,没有监督他的学习成绩的职责,当然也就没有胁迫他寒假期间也必须承担学习重担的权利。至多——”低淳的声色中透着些审慎思之的斟酌,停顿片刻他意有所指的补充道:“至多以一个过去师长的身份对他差强人意的分数表以汗颜自责的惋惜,再以未来姨父的身份语重心长的教导他要自勉努力。”
诶?!姨父!!!“我貌似,可能大概也许还没答应你那什么吧,结婚之类的!”虽然是这么在辩解,但其实这是件需要重新正式商议确定的事情。贺明可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往前走呢。
毕霄闻言霍然站起身来以不无肃穆的神情垂首看着贺明,贺明也不回避,回看着他。看他俊毅严肃的眉目,略微凌乱的碎发散在额前,加班仓促的缘故没来得及取下的眼镜因为低着头所以下滑,他本能的用右手食指扶了扶镜框。
片刻的沉寂,眼睛在眼镜调正实现完整聚焦后,毕霄郑重承认道:“目前为止的确没有。虽然还没有答应。不过快了。”语气之坚定之笃信,像个能预卜未来的先知。
没给贺明思索揣摩他言外之意的时间,毕霄径自俯下身来要抱住她,贺明见势不免一愣,连忙拿手肘隔着脸作拒绝状。
“干什么还要搂搂抱抱的!”贺女士口不择言表示惶惑,这非私密场合,贸然来这样的亲密举动保守如她,真是受不了。
“嗯?”行将搂她的人表现出了不合时宜的诧异,“医生说备用轮椅没有了,所以只能靠我人力转移你。还是说你现在没打算走,准备保险起见再多待几天?”但说出的话却完全没有半点惊诧之感,反而透着些老道的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风凉。
这炉火纯青的无辜口气连同无关紧要的散淡反问,简直是影帝级的变相胁迫啊。
贺明严重怀疑没有轮椅的可信度,但她妈把她全权委托给这个心性深谙的男人,本就伤重势微的贺明只得认栽。
“那,那你就扶我下楼吧。”
“太慢。”
“不碍事,反正我不赶时间,慢慢走就行。”
“嗯——”面色平和的男人闻言挑眉,“不赶时间的话,正好等你姐来,跟她聊聊申辰学习的事,顺便谈谈你跟我的事。阿姨说了,你的婚姻大事,有贺光姐的一票否决权。”
扯什么呢!这家伙在——
“啊!算了,咱还是直接走吧。叫我姐再跑一趟怪麻烦的。”贺明妥协,她可不想在身心俱疲的此刻和姐姐聊什么婚姻大事,“要不你背我下楼吧,比较轻松。”公主抱什么的,简直太羞耻了。关键是她长长的一个,打横抱起,妨碍通行了都。
见坐着的人艰难让步,毕霄也不再继续揶揄她,点过头便就地背对贺明屈膝蹲下,长臂朝后挥棱,示意贺明可以趴上去了。
宽肩微伏,直挺的后背有如一大块深水磐石般坚实稳妥,白皙后劲光洁细致,彻底暴露在贺明轻易得见的视线里。
望其项背。她现在在。
“下次要再让我因故受伤,也罚你这样纯人力转移我哦。所以呀,要想幸免于此,你可不就得好好保护我,别叫我再进医院了。”附上他的背脊,贺明紧紧搂住他的肩颈,笃志般在毕霄耳边嘱咐着。
然后听到这人沉沉一声嗯作答。
大雪一连好几天,终于雪停放晴时,贺明家的装修事宜总算大功告成。贺妈传话说要办个小规模的乔迁宴,好让旧街坊邻居都知道一下他们的新居所,以便日后来往。
但就贺明知母莫若女的立场以及经验来看,杨女士只是想知会大家,往日清贫拮据的老贺家也能住上新区楼房了,不再是蜗居老职工房的顽固留守派了。单纯想要显摆一番,以明与生俱来的那份小虚荣心而已。
纵使知道她的本意如此,但办这酒席本身却是于情于理都必要的,也确实是好的事情,所以,大伤初俞的贺明本着支持妈妈于鞍前马后的极大热情情绪饱满的参与帮持了此次乔迁宴。
来人甚广,充分显示了贺明爸妈的为人——踏实朴素老实本分,深得亲友邻居青睐。据贺明所知,他爸的一个得志小徒弟竟然不远南北六百多公里的距离特地从黑龙江赶回来,带了鹿茸当礼物,让一向谈吐颇丰的老贺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不过这种语塞是属于惊喜与相见甚欢无以言表才导致的胸臆难抒。而另一种语塞——莫名其妙的不相关人士事与愿违的突然出现所导致的,使当事人懒得组织措辞的语塞,应该是无语比较恰当,本质上却是有回绝以及拒客意味的。
贺明于是看到他爸脸上再明显不过的不耐神情及其与向来平和姿态相去甚远的漠然举动,在这样一个作为东道主的日子里,在见到不知因何而来的柯练的当下。
——我很好奇,真要有这么个人,又怎么会看上你。
五个半月前,这位趾高气扬的皇太子阁下不仅目无尊长中伤了贺明她妈还煞有介事的冷言对当时还惶惶不安自觉前途未卜的贺明提出如上疑问。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恐怕是那时候就已经在留意毕霄的动向了。只是没有勇气与决心来正视罢了。而在将近六个多月相处后的今天,在跨过了寒暑之变的今天,贺明终于有了底气来好好回应这位皇太子的不可一世的锋芒举止及其不安好心的诡异神情。
“不好意思,我们今天就是办个小小的乔迁宴,不敢烦劳柯先生屈尊莅临,破费赴宴。现在时候还早,您看是我帮您叫车还是您自己开车回呢?”让老爹先撤,贺明预备悄无声息把不速之客支会走。
但对方在听完她的讽刺反语后不仅没有露出半点不悦神色,反而微笑以待。穿着跟上次的时尚明艳迥然不同,竟然是规矩又刻板的西装加长呢外套。标准的毕霄风,这让她非常跳戏。
“我为上次的事道歉。”
嘎?!
“冒犯阿姨以及让你不悦我很抱歉。是我的过错,所以我诚心道歉来了。”这男人还真是不按计划行事啊,言辞中的谦卑恭敬让方才还打算跟他硬刚的贺明瞬间有些不知怎么接话,情绪管理也陷入‘和睦友好普天同庆’与‘不忘前耻嫉恶到底’这两厢选择的胶着境地。
正当贺明在思索将如何回应这位负荆公子时,人竟然说出——之前是我行事鲁莽目光短浅,但现在,我想和你交往试试免得白瞎了这段缘分——这种在贺明看来简直堪称峰回路转山路十八弯的话来。
交往?来作甚?!
“我后来想了想,要是那天在人民广场咱俩见了面,可能就不会有那出乌龙了。不过还好,这段时间我好好考虑了一下,综合来看,你还挺合我意的所以——”这俊俏公子很是自信的朝贺明点点头,搞得好像下一秒她就会点头跟他走一样。
贺明平静的看着这位年下男子。虽然不知道他是综合什么得出的他俩合适的结论,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出口不言违心话,何况这位小公子这回态度倒是诚恳,她突然选择原谅他上回的恶劣。
柯少爷见贺明不接话,自顾自补充:“不过呢,你不用马上回答我,你只——”
“恕我直言,她恐怕回答不了你了。”清寂庄重的口吻以及笃信明定的语气。
贺明略微吃惊的回过头,果然看到因工作之故本该晚点才能赶到的毕霄正从玉玲珑大堂赭红山水纹屏风架后徐徐朝她走来。
这情景如此熟悉,仿佛预演过许多遍似的,他总这样步伐稳健不疾不徐朝她走来呢。
“你可能有所不知,我就是那个她所说的——优秀到无以复加却不介意身高年龄发色的,只喜欢她的人。”在贺明身旁站定,毕霄声色温润的娓娓陈述道。
怎么会,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啊?她那时所说的话。
贺明无比震惊的抬头看他,于是看到他的眸色澄静,是一片真挚纯粹的平和。不为所说的煽情话语羞耻惭愧,面对无关者言及爱却能心胸坦然,于心无隘。贺明顿时觉得一股漫溢胸腔的情绪在沸腾。
她没有心思再去顾及柯练的表情变化。她只想认真直视毕霄的双目,然后告诉他,她愿意,她愿意与他百岁相伴,结此一生。她愿意为他成为一个四处受制,缚于家庭的人,她愿意,愿意就这样由衷且无憾的嫁给他。
席间贺明因为心情奇好,有些放纵的喝了些酒。搁在平日,那点酒对她来说是提神的量。然而,这天不同,大脑好像是因为诸事顺畅无需严阵以待于是特地怠了工,一片混沌。贺明无觉地被毕霄搀扶着上了车然后回家。
一路平稳疾驰中,她半梦半醒的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呀?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关于她的,他为什么会事无巨细纤毫皆知呢?
跟先来后到无关,即便你们那天见了面,相信我,结果肯定跟现在一模一样。
无论如何,我都有令你看我念我委身于我的信心与把握。
时至今日,能陪你走到最后的,终于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