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她之前从未遇到过他
直到在阴暗处
“贺总，这是您要的资料。这些都是近五年咱们洪星的研发成果和对外交易的商品目录。最新的交易明细我还在汇总，中午前就能完成。”厚厚一叠由专项文件夹归类整理妥当的文件被放置到贺明的桌子上。
贺明猜自己的面色一定比昨天还糟糕了，以致这年轻秘书拿着资料进来的时候都不禁愣了一下，说话的时候也谨慎非常，顾虑良多的低着头，生怕出了什么纰漏似的跟她保证中午前一定能整理完她想要的资料。
“这个不急。你先忙你的吧。有事我再叫你。”贺明宅心仁厚，强挤了个不如不笑的惨淡苦笑，效果可想而知。
不明所以的秘书小姐愈加无所适从，只好惶恐的点头然后提醒她：“贺总，总公司发通知说下午会来咱们这儿视察。周总说让你全权负责并召开报告会。”
贺明闻声轻叹一下，扶了扶额后抬起头来朝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她其实大脑非常混乱，此时此刻。
据她了解到的情况，洪星从去年下半年就和名为HESON的美国公司有技术转移的协议，并实际上把许多专利以极为不合理的价格自损似的让给HESON，她之前也曾就此事跟周沉木质疑并抗辩过。
HESON的属性非常不明朗，即便在将其视为正当外贸公司的情况下，它与洪星这种阴阳交易的操作也是不正当的，贸促会的审查就算了，单单是洪宇的高层要是得知此事，恐怕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并展开监察。
而令贺明难以置信的却是，HESON的法人代表居然是毕霄。这让一直以为，自己之所以会被安排到洪星，仅仅是因为要避开许亚升才使得周沉木出此提议的想法突然打开了缺口。
不是周沉木的提议，这很显然不是周沉木的个人提议。她一个无关紧要的企划人员，初来乍到的怎么会劳烦到堂堂公司总经理因她的个人情感问题而亲自出策为她排忧解难。一定不是单为回避许亚升才给她调的职，她有这种直觉。
可周沉木为什么要这么迎合毕霄呢？把洪星送给毕霄，以悄悄的，不为人知的方式，这种疯狂的举动究竟能为他带来什么呢？
把她安排在这触及事件内核的敏感位置，又是什么用意呢？她纵使知道一切是毕霄安排呢的，也明白他是不会设局匡害于她，可就是止不住的，没来由为那未知因由胆颤心惊，就像高山蹦极的人，虽然知道自身有着安全可靠的护体装备，但下坠前的时刻仍不免畏葸难抑唯恐不安于即将到来的危险事件。
而贺明所面临的情况，也还不一样，因为她并不清楚自己假想中的，毕霄的真正意图是否真的无害于她。
无法确定的情况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无条件信任他。
为应付下午总公司的巡视，贺明不得不从扰人心神的个人疑思中抽离出来，认真浏览起秘书给她整理的报告书。昨晚一夜未眠，她疲乏困顿，整个头脑都是混沌疼痛的萎靡状态，耳鸣声也忽强忽弱的，异常难受。
以至于秘书小姐有些慌张的推门而入时，她都没有立即抬头，因为她连抬头的力气都耗尽了似的，心神涣散。想就此闭上双眼的念头也不断在心底回旋。
“不好啦，贺总。总公司的人来了！”女秘书有些失控的惊呼声倒是有奇效，让贺明瞬间恢复些精力。
抬起头来，她声色清平的说：“提前来就提前来，不用这么紧张的，资料我——”
“不是的呀，是公司监事会的人，他们说要对您进行审查。”秘书小姐满面焦灼，仿佛遇上天大的难题。
贺明闻声也是一惊，但随即恢复的正常面色，并嘱咐小秘书把桌上的资料迅速撤到耳目不及的地方，言行中表现出的瞬起的从容镇静，也突然间像一剂安心丸似的令被指示的人也稍微舒缓了紧张神色，动手收拾起来。
贺明出门，正好迎上提前而来的，洪宇的监事组众人们。
一共七个，全是高大男子，气势汹汹从走廊朝她来，进击的荷弹步兵一样，带着一股准备将她绳之以法的严肃表情。一个人站在身后紧阖着的办公室门前，面对着那迫人势力的不断近逼，贺明忽然有些明白他们是为什么而来了。
有人把她当枪使了。并且是个，于她而言相当亲密的人。
他想毁了她的职业生涯。使她成为业内笑柄以致无法立足。
但，为了什么？
“你好，我们是洪宇监事组，你是贺明吗？”
“是我。”
“是这样，我们接到匿名举报，称你向其他公司泄露我司的商业秘密。现在需要对你进行执业审查。”
“好的，我配合调查。”
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怨，要这么对待她，那个写邮件以及匿名信的人？
“以上内容，贺总有什么要解释或者补充的吗？”
他们收到的匿名信是几个邮件资料——截屏图片以及整理过的文字信息，收件人是许亚升，内容无非是洪宇这几年的资金流动状况、贸易明细以及利润及收支情况，确实是来自内部人员才能获知的核心资料。能证明腐旧的洪宇正外强中空后继无力的实证数据资料。
——相信我吧，这些资料都是真的，我不想你误入泥沼有风险。
——不用担心撤资后我将何去何从，我马上要调职去子公司，洪宇这边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呵！原来是，这样么。贺明看着令她无故发笑的邮件内容，终于明白，之所以让她从洪宇调任到洪星，只是为了让这封邮件更加可信啊。
她继续浏览，看到发件人栏目上显示的，正是她的名字——贺明。
“确实是从我的邮箱发的，但发件人，不是我。”
这个辩驳实在很苍白，但她说的铿锵有力，令监事人员略有犹疑，“那么，你有什么证据说明你本人不是发件人。”
有什么证据？贺明冷笑一下。她昨天晚上才无意间知道邮件其事，今天就被人质询审问这邮件的由来以及自证清白的证据，她要是真有证据不就代表有备而为吗？反而嫌疑更大吧？
“这不是我的行文风格，作为参考，诸位可以查看我以往的电邮内容。”虽然有些为难，她还是努力想自证清白。
监事组在根据提议看过她的旧邮件后表示了一定程度的认可，但也有人有异议：“个人语言风格和措辞并不是稳定不变的，措辞的改变有时也发生在一念之间。虽然这封文件相较以往确实有些拖沓，但也可能是因为事关重大，所以才长篇累牍了。无法从根本上排除你的嫌疑。”
说的很中肯，贺明也无法辩驳。
“但根据邮件发出时间，也就是我入职后的第三天。单凭两天时间，我根本就不可能透彻了解洪宇的全部经营详情。发出这种分析合理度极高专业评估文章，不太可能吧。”贺明自顾自的说着，然后看向众人。
“但我们不能排除你先前就关注并搜集有关洪宇的资料很久了。”
“那我何必要等到入职后冒这么大风险来发邮件，直接没入职之前发送不是更安全合理？”贺明反问道。
这下倒让监事组的人沉默思考了。
“另外我想说的是，人事调动的事是公司单方面作出的决定，并不是我自己申请所致，这点周总可以证明。因此邮件中外调以规避责任的说法并不通。况且我是入职后的第三天一早才得知的调动消息。而发邮件的人很显然一早就知道调职的事，早在我得知调任之前就确切说出了调任的事。这和实情相冲突，望诸位周知。”
有两个监事人员，听了贺明的推论后再次拿了邮件进行对照，上面的日期与贺明调职的日期，确实是一前一后。
总不能是周总在里应外合吧！否定什么似的，他们摇摇头看了一眼贺明。觉得这匿名信的可信度有待深思。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贺明却被周沉木是在里应外合的想法击中头脑。
假如就是他想搞垮洪宇呢？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啊，利用许亚升对她的信任，让凯盛和洪宇闹僵。如果他想，不正好可以吗，把自己本就了如指掌的洪宇秘密公之于众，简直轻而易举啊。
可要真这么做，图什么呢？搬起石头砸脚的痛感，和，自取灭亡的快感？他又没疯傻！
“不用审她，资料外泄的事和这些邮件无关。”众人都陷入沉思之际，办公室的门却突然开了，进来的人是被贺明指认为并没有疯傻的周沉木。
见他一派平静肃穆的神色，贺明知道，就算不是他做的，也应该和他有关吧。
要不然，事故发生的那天，他为什么要不合时宜约她吃公司食堂，还说出那番莫名奇妙的话来呢。
监事组见高层周总出面证实，且匿名信内容的确存疑，并没有坚持作出贺明泄密的决断以免伤了和气，不多久也就撤了。
空旷的会议室只剩贺明与晚到的周沉木两人时，她便沉着声音，郑重朝他发问：“你和毕霄之间，究竟还在谋划些什么？”言语中的深切，仿佛在盼望一个深水大鱼自行上钩的垂钓人。
我帮你，我能得到什么？
半年前，在向毕霄说及请他收购洪宇的提议时，对方以‘我是那种人傻钱多的风投顾问吗’的鄙薄神色看着当时正被洪宇内部分化危机折磨的心力交瘁的周沉木，有些尖刻的问出以上问题。
他，洪宇总经理周沉木，在历经了庞大而僵化的决策层目光短浅又毫无进去的发展决议后，不禁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好别让他家老头子在失了长子之后，又让一手创建的庞大企业毁于一旦。在新兴公司结构已经趋近完善的今天，它，洪宇，依旧有家族企业内争不断的流弊在不断毁损消耗着其自身的元气。
沉木他还年轻，恐怕招架不住这么大的公司，况且——，其他董事们对他的信任还是不深刻的。大哥去世后，关于董事长之位的定夺，小姑跟老爷子这么说的时候，他其实是满怀不屑的唾弃她那副谄媚嘴脸的。
而后她继任董事长，还不时寒碜他，其实吧，你能力还是有的。亏就亏在，不是我们老周家的人。
他不是周氏的人。他生于斯长于斯，和他大哥手足相伴，至亲相依。
到头来，还是因为养子身份，被指不是这家人。
洪宇是从这女人改变发展方向开始走下坡路的，一家专项机电公司，怎么可能去涉及化妆品这种全得重新来过的行业，尽管所谓的市场前景的确诱人。
至一年前，出现研发室主任挪用公款行贿事件，周沉木赔着笑脸去跟区公所的人协调，希望低调处理此事。他觉得有必要重新置换这颓丧大家伙的领导人了，他必须做出点什么。
而恰好，恰恰好毕霄因为个人私事与他取得联系。
他当时不知道，让他搅黄洪星跟和久合作的毕霄，原来是要迫退她前不久才认识的贺明。
至于让毕霄出资一锅端了洪宇，然后重建以他为首的领导层，他给出的条件是把他这些年辛苦培育的洪星的重要专利及研发成果双手送给他作回礼。当然是掩人耳目悄悄的赠与。
而倾吞并重新解构洪宇这件事，从谋划到实行，快速迅疾地多少有些疯狂。
至今天被这位贺大姐问出与毕霄之间的暗箱协议，周沉木觉得自己像是个独自跑马拉松跑了很久的肺病患者，陪跑的人有，但并不是想与他扶手共进，他只是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而这突然增加的，曾经为他的洪星发出类似忧虑惋惜声明的知情者——陪跑者。
他看着她，以尤其弘毅善道的神情告诉她：“你放心，我跟他各取所需。没犯法，也没打算犯法。把你牵扯进来——”
他若有所思的敛了敛清明的眉目，笑着对贺明说：“或许是他另有安排吧。”至于究竟是什么安排，连他也不得而知了。
三岛由纪夫在《春雪》里有一句话：因为陷入梦境太深，梦溢到现实的领域，终于造成梦的泛滥。
真假难辨时，也是这样。
无知无觉造成的无视，在突然间发现暗处的某些细节时，由此产生的虚实不分，也是这样。
所以，怀疑以及由此产生的恐慌，往往像流水般无法遏制，并轻易就泛滥成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