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你不知道
沉默,包含了多少力量
——卡夫卡
贺明因为被总公司监察组审查一事,个人信誉和留任可能性都受到影响。周沉木虽然向她保证,不会让她有半点不适,一定会将事情合理解决。但,新调来的副总直接接替了先前由她负责的几个重大项目。交接工作的时候,对方甚至还语义谙详的对她说,贺助理近来也经历了不少事,有需要的话,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休息一段时间。贺明自知意外事件虽然不是她的作为而造成的,但人证物证俱明的情况下,她作为主要涉事人员,没有好好管理自己的邮箱,没有当场和许亚升进行置辩沟通,确实有诸多不当之处。
凯盛撤资的事件虽然不全于此有关,但毕竟有关,贺明心里也明白自己或许在洪星待不了多长时间的。主动请辞是早晚的事情。
工作交接完毕后的次日,贺明被要求不必去公司了,以免影响外界对洪星的评价与看法。
她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助管人员,竟然能影响一个全资子公司的对外形象了,除了冷笑,她本人觉得无可奈何。当机立断,贺明向新副总递交了辞呈。觉得多留无益,在知道洪星的内幕以及经历了这种栽赃嫁祸并被严肃审查的意外事件之后。
贺妈则像是冥冥中知道她遇着难处了似的,频频召唤她回家,说有要事商议。
“我听说你们公司是要那什么,并购重组是吧?”贺明自新家正式落成后还没真正留过宿,歇过夜,这天终于能在家睡自己的大床了,瘫瘫躺在床上,本来别提多舒服了。
却见她妈满面愁容的进卧室来,“你听谁叨叨的?”能让她妈一个退休劳动群众说出并购重组这么专业的词汇来,想必给她传递这一信息的人费了不少口舌花了不少心思。她其实用脚趾头也能猜到,除了她姐,也没别人会这么关注她并给她妈传达有关她的各方概况了。
“你就说是不是吧!”这老阿姨来劲了,一脸义正言辞的看着她,仿佛此事事关重大,不能草率处置。
“我姐是不是给你说,我们公司有倒闭的可能,我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所以让你嘱咐一下我早做准备啊?”当年还在和久的时候贺光就不止一次跟她说过,见势不对就要早做打算。不能等到彻底没戏了才想着要找下家。
典型的备胎综合症患者。
“那你怎么考虑的呀?”她妈妈闻言一脸别有用心的凑到她床沿上,问得迫切的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好像要是她没什么打算,这位老妇女就能当即成为一名职业规划师,为她答疑解惑,点明心计。
“我上次替老板他侄女受那么重伤,能让他炒我鱿鱼叫我失业?”贺明看着她妈,骄傲的陈述自己本无需担忧的就业前景,“坚决不能给他这种机会——”却突然话锋一转,意志坚定似的点点头,“所以我自己先下手为强的主动辞职啦!”仿佛辞职是个什么值得炫耀称颂的事。
贺明本来不打算说的,但想着早晚都得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又赶巧儿聊到这儿,只得硬着头皮不说白不说说。
她想着她妈肯定会对她贸然辞职的做法横加指责并严厉批评她行事草率没有危机意识,最后再给她一个恨铁不成钢的鄙弃眼神以示责备。
然而,事情出乎意料。坐在她床边上,穿着她给买的带绒保暖睡衣,这老阿姨竟然反常的没有勃色动气,反而在听闻她的话后相当诡异的点了点头表示了不合常理的认可?
“真哒?真已经辞职了啊?!”语气中甚至带着些喜出望外的开怀愉悦。深明大义的模样,都不像她妈了。
贺明于是有些木讷的点了点头,小心谨慎的看着面带笑容的妈妈,不明白她究竟是何用意。
“辞职啦,辞职了也好。”长舒一口气。仿佛什么难题得到解决,她竟然松了口气一样的呼着气。
好?她姑娘成无业游民,居然是好事?!
“正好得闲办正事了!”眉飞色舞。
哈啊?
“你这一有时间,是不是可以把婚事给办了呀,赶在年前。”嘴角带笑,“这样的话,保不定等明年年底还能有个大胖小子呢!你看你跟霄霄这也算是稳定下来了,上回不也见过他们家家长了吗?该办事了吧?”虽然是在探她的口风,但很明显,她心里的计划可是跟明镜似的,能照到更久远的未来。说不定不只结婚的日期,也许连孩子的小名都想好了。
“我和你爸查了查呢,冬月十三是个好日子哦!”看,她说什么来着。
贺明看着妈妈满面洋溢着喜事将近的自在表情,双眼炯炯有神的样子,简直可以用天真可爱来形容了。
“嗯。”贺明当然不好冷了她的兴致,“我看可以,不过得跟毕霄合计合计。”只能淡淡点头。
眼见事情有望,贺妈更欢腾了,有些激动的又往她床上蹭进一步,手舞足蹈的说:“对对对,要合计的,你可得好好跟霄霄说啊,千万要当个事儿。十三号真是个好日子呢。而且冬天出生的小孩子也容易带些哟!”
贺明愣愣冲着沉浸在儿孙满堂的奇异幻想中的她妈妈点头,然后目送她以高昂激越的情绪出了她的房门。
就这样,和知之甚少的毕霄,结婚吗?
屋里静下好一会儿,她喃喃自语,低声自问着。
由于待业在家,贺明着实多出许多空余时间,不用赶着去上班,于是也就无需住在离公司比较近的毕霄家。可能因为和妈妈交待了离职的事情,又或者是单纯回到了家里,有父母在身边觉得安心。贺明前几日几近崩溃郁悒的精神状况得到舒缓。整个人的状态都得到恢复。
而证明她状态已经恢复的直接依据是,“臭小子几日不见你又能耐了是吧?”和申辰比武斗法的心智和行为又和之前一样了——两人因为一个油炸丸子硬生生杠上。
嘀嘀嘀嘀嘀——,手机铃声响后迫于形势退出战争的她,在接起让她尤其困扰的人的电话,其语音中的澄亮透彻,便是间接证据。
“回家了。我妈说好久没见着我,想我来着。正好也想让我回来陪她外孙儿呗!”瞥了一眼得逞的小孩儿,她简明扼要同毕霄说着自己的境况。
“嗯。”毕霄闻声只低低应一声,仿佛有什么更重要的话要跟她说似的,毕霄沉默了将近四五秒的时间,他那边很静,大概是深夜的缘故。
几秒钟时间,不过须臾片刻,说一句话或者示意一个眼神的功夫,却因为只能从单薄的手机听筒获得重要信息,于是显得格外特殊和漫长,凝神倾听的时候,贺明听见了他平缓的呼吸声以及石英钟嘀嗒转动的微弱声响。一切都如此清晰具体让人无法忽视,某一瞬间,她胡思乱想的觉得这种沉默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过错才导致的对方此刻的无语无声。
“你这几天,还好吧!”好在他最终开了口,终结了那令她心悸胆寒的漠然无声的情境。
他知道,他肯定已经知道她遭遇了什么。贺明想,刚刚的沉默或许就是在跟她对此事作出交谈。只是他选择了默读的方式。
“当然不好!”她的口气严厉,嗓音也霎时提高变得尖锐。
对方显然被这陡然转变情绪的迫人口吻慑住,没有出声着等她的下文。
“都这么些天了,见不到那么丰神俊朗贵气逼人的毕霄,贺明表示她相当不好。甚至有点想打人。”却说出让走高局势急转直下的无厘言辞。
很显然是被这跳脱无际的言辞惹的,贺明能想到毕霄此刻的微楞颔首以及随后敛眉浅笑的姿容。
“呵~”果然从听筒里传出他清醇爽朗的淡淡轻笑,“快了,后天就回。”声色中有与刚刚谨慎慎重迥然不同的随意安然,仿佛得到想要的答案般,毕霄的语气,传达出了他的志在必得的感受满足之后的本能情绪。
他知道她听懂了。
“那你好好的,等我回来。”她也确实听懂了。
贺明在毕霄欲将回来的前一天回到了别墅,几日无人,烟火尽失,家务事也得重拾。打扫卫生将近用了大半个上午,等她终于停歇下来,回到卧室准备小憩一会儿,视线却被书柜上用红布绸包裹着的,一周前由周思源亲自赠送的大方框吸引。
能画什么给她呢?
人,是一种尤其以自我为中心的动物。大到专属物权以及财产登记需要本人登记,小到一个指甲大小的钥匙扣,能够DIY的情况下也要选择刻上自己的名讳,通过某个他物来彰显自身。
贺明就曾在挑选陶瓷茶杯时,因为某个杯子的标签上写着玉明瓷器的字样而排除万选的挑了它,原因仅仅是,有‘明’这个字。多么片面而独断的自我评断啊。就好像是对自己的肯定,买了那个杯子。当时的贺明这样想。
那要是来自他人的,单单给予你的,独一无二专属于你的物品呢?比如,一幅连你自己见了也不禁瞠目咋叹,暗自惊怯以致无语凝噎的,肖像画。
很美的,别人的眼中所看到的,你的肖像画。
背后的夜空用的黛蓝色,有点缀着的斑驳朦胧的暖黄色灯光,星星点点在一大片蓝色当中,又明亮又深沉的样子。
前面的人像,笑着的人明眸璀璨,碎发因为风的吹拂有细微零散的发丝飘逸在额前及侧颊上,即便在厚重的冷色背景当中,这蓬勃悦色的人,她的笑容,澄静安宁的眼神,恬淡的细眉有温柔的质地,似乎要说出什么话语却终究选择一笑而过的半阖唇角,那动人脸庞。简直让贺明难以置信,这画上的人,居然能是她自己!
画上的,是那晚在南望山露台边无意浅笑的贺明。沉夜凉风中笑得暖意融融的贺明。毕霄突然的疏远而心绪烦乱却仍旧笑得强韧无畏的贺明。
那么美的自己啊!原来!
着实被这幅画触动到,她静静端详着出自周思源之手的她自己的面容,心中淌过未曾有的感动与向慕。
这美好的心绪如同暖糯的糖浆,给她的心镀了层蜜。
以至于那枚曾被她封存在书柜最里层抽屉里的毕霄的旧手机仄然响起那诡异的铃声时,贺明也没能从满满的愉快心思中缓过神来。
咔嚓咔嚓——,如同机械键盘敲击声的铃声连绵不断,两个月前在那件杂物室听到时就觉得心绪慌张,因为这声音。贺明站在窗边反应了一会儿才会想起这奇怪声响所包含的寓意。
她慌忙打开抽屉,拿出手机看到上面的来电显示后,终于像个突然从美梦坠入噩梦的梦旅人一样,忽地冻结了面部表情般神色寂然。
只因为旧手机上显示着,哈小姐!
你问我为什么骄傲,为什么不质问出声,为什么不大闹一场。是啊,直接言明了怀疑与猜忌,就不再有怀疑与猜忌了。这样,也就不会有误会与隔阂了啊。
但有时候,沉默不语,可能耗费更大的决心与勇气。
我总这样想,只要不以直接的言语明示,所谓实情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轻易不能说出口的,难免事与愿违。
而你总使我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