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敏生了舒远后,舒老爷子就践行着自己的诺言,外出打零工补贴家用。
最初,舒老爷子是在农村人们建房子时帮忙做些担砖挑灰的粗重体力活。久而久之,老爷子发现年岁不饶人,身体有些吃不消,毕竟一担红砖最少也有一百多斤重,更何况大多时候还要挑着重物走上坡或是爬楼梯,一天忙碌下来常常是脚发软、腰发胀。形象点说,是中午挨不到吃饭就饿,晚上摸不到上床就困。
即便如此,舒老爷子还是认为私人建房毕竟是临时性的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加之还要靠天吃饭,难得一年四季有事做,所以一直打听着换个长久且工作强度相对轻些的事情做做。
说来也巧,不久后村镇上的农村垃圾收储由专人负责承包。
为节约成本,承包人雇佣三个帮工具体负责实施:一人专职开车;另外两人专门从事垃圾装车。看似工作量不大,人手也还多,但工作时段相当苛刻,要求垃圾的收储工作在凌晨进行:一方面,这时路上行人较少,不容易堵车和发生交通事故;另一方面,等各商户开门起来做生意时,前一天积攒下来的垃圾刚好已经清理干净。
不过这样一来,意味着倾倒垃圾的人必须每天凌晨两点就要起床。
思来想去,舒老爷子主动找到承包人,而承包人也认为老爷子的自由时间、身体状况等条件都挺合适,双方一拍即合,谈好工资收入为每月两千四百元,每个月休息两天。
刚开始,村子里的大伙都觉得舒老爷子捞了个好差事:基本每天上午十点多就下班,很少有加班情况,相当于每天只上半天班;下午还可以照常帮衬家里,既不影响菜地浇水,也不影响农田施肥,并且天天吃睡都在自己家。
但人们不知道的是:在寒冷的冬天,当大家都在温暖的被窝里熟睡时,舒老爷子就必须起床,然后裹上几层厚厚的棉大衣,带上几层厚实的手套,有防水的,有防冻的,但即使如此严实的防护出门,待久了仍然会有雪水钻进衣服、湿透颈背;在酷热的夏天,虽然早起方面问题没有冬季明显,但夏天人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吃宵夜,无形中垃圾量是正常情况的两至三倍,而且经常是油污菜渍、残羹剩饭、呕吐脏物泼洒一地,不得不先进行大面积集中清扫,然后再装车。
作为当事人的舒老爷子,对这其中的辛酸苦辣、是非曲直,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春天,最担心的是雨天,但这恰恰也是最常见的天气。尤其是那种斜风细雨,既没有办法打伞,也不可能停工休息,只能穿件雨衣在湿滑的道路两旁劳作,任凭这种雨在风的“怂恿”下犹如长了眼睛似的,专往人的衣服里钻,所以一顿忙活下来,雨水与汗水混杂在一起,眼看人是在冒热气,实则有时人又冻得直哆嗦。回到家,如果不及时冲上个热水澡,很容易引发感冒。
夏天,最难受的不是工作量的加重,而是难闻的气味。各种生活垃圾在细菌等微生物的强力分解下,散发出阵阵恶臭。不动它还好,一动,则是气味浓烈刺鼻,即使戴三层口罩,仍能让人作呕。回到家,如果不及时进行洗漱,鼻孔中就总能时不时地掏出那些个恶心的、黏黏的黑坨坨,看到它或是闻到它,整天都没胃口下饭。
秋天,是相对而言比较好过的季节。这个时节最令人厌烦的是蚊子,尤其是当双手脏兮兮或是裹在扎实的手套中时,如果此时不小心被蚊子“吻”上一口,那真的只能是吹胡子干瞪眼、任其宰割,一点办法也没有。最为痛苦的是,垃圾堆边上的蚊子与农家里那种大个头、嗡嗡直叫的普通蚊子不同,它们身小脚细,飞行敏捷、振翅声不大,背上“纹”有显眼的白色点状花纹。叮人时也是技高一筹,似有麻醉功夫,初叮时没感觉,叮过后则奇痒无比,不挠破,不解痒!回到家,即使把手、把鞋子冲洗上无数遍,家中仍会隐隐有种莫名的臭味。
冬天,最难熬的是凛冽刺骨的寒风和在寒风裹挟下的雪雨。不穿雨鞋吧,鞋子会湿透;穿雨鞋吧,整只脚又似乎泡在冰冷的雨雪中,找寻不到一丝温度。虽然手指、脚趾早已被冻僵,但还是得靠并不灵活的它们把垃圾装进车;双耳即使在耳塞的保护下仍显苍白无助,生冻疮更是家常便饭。回到家,面对满眼未干的衣服就会犯愁该不该洗澡,但如果不洗,自己也会对自己生厌。
一年下来,舒老爷子虽然赚了近三万元钱,但也因为每天在该深睡的时候选择早起,该暖和的时候无法御寒,成天与那些污浊、满是病菌的空气打交道而落下了深深的病根。
对于这一切,舒航却始终蒙在鼓里,丝毫不知情。
播种时节,舒老爷子像往常一样扛着把锄头,也顾不上中午休息,就径直到田地里干农活。
也不知道是天气逐渐转热的原因,还是中午没有休息,或许是喝水太少。很快,老爷子就发现有些不对头——自己已经气喘吁吁、力不从心,而且身体开始冒虚汗。想着之前自己一直身体很好,所以他也没有过多想,而是强忍着不舒服,把农活干完才回家。
到家后,老爷子明显感觉到身体不对劲,不仅呼吸费力,而且还伴随有咳嗽、厌食。
就这样,勉强吃了半碗晚饭后,老爷子拖着难受不堪的身体,早早地就上床休息去了。
结果第二天凌晨一起来,不仅原有病情没减,反倒发起了高烧。
老爷子是个倔强之人。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告诉老伴实情,而是象往常一样干起了老本行——收倒垃圾。
好不容易熬到上午十点收工,老爷子的烧已经越来越高,想瞒也瞒不住了。不过,想着节省点钱,舒老爷子坚持不去医院,更别说看医生,只是让舒老太太去药店帮自己随意买了点退烧药,然后服下、静观后效。
这次老爷子打错了算盘,以前有个头晕头痛、发烧咳嗽什么的,吃点退烧药,拖上个三五天就会见好。但此次显然不一样,不仅病情始终不见好转,而且身子骨愈发沉重、虚弱。
不得已,舒老爷子向包工头告了三天假,并央求舒老太太“专心”给自己治病,以便早日康复“上前线”。
老太太呢,也是别无良策,一连三天,一会儿给他刮痧,一会儿又是拔火罐。把所有能想到的土办法全用过了,把所有可能的土药方都吃遍了,除了稍许退了些烧外,气喘、咳嗽、浑身乏力的病状还是没有根本性变化。
为了不丢掉“工作”,老爷子再次郑重地请了七天假,承诺假一到就上岗。
但病来如山倒,由不得人谋划。
每每遇到身体极端不舒服时,老爷子就只身一人上床睡觉,也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早上还是下午,甚至是吃饭还是没吃饭。
即使躺在床上,更多时候说白了也只是一个人难受地在床上翻身、咳嗽、喘气,或者是咳嗽、喘气、翻身,每次最长睡眠时间都不超过一小时,因为呼吸不畅根本无法安心睡觉。所以,虽然每天在床上待的时间很长,但他的双眼仍然是血丝满满,而且越是反反复复地睡觉,老爷子的精神状态就越差。
终于,老爷子意识到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主动提出解约,而对方有早就因为舒老爷子的缺岗而找人补缺了。
没了老爷子的帮衬,舒老太太的日子也不好过,独自一人应付生活的“兵荒马乱”——既要忙着照顾舒远,还要按时做三口人饭菜,更别提庄稼地里天天少不了要到场的力气活。一天忙碌下来,着实累得够呛。一到傍晚就直找床,甚至站着闭上眼就能睡着。所以根本没有太多时间来过问老爷子的病情,只是在晚上等舒远睡着后,自己上厕所时如果发现老爷子这边没什么动静,便过来瞧瞧,以免发生意外。
这天晚上,舒航所在单位组织聚餐。
可能世上真有所谓的心有灵犀。
饭后,舒航突然想起,不知家里父母这个时间点吃过饭没有?于是随手拨通了老爷子的电话。
“爸,你们吃完晚饭了没有呀?”舒航如往常似地问。
“没,不想吃饭,吃不下。”舒老爷子有气没力地答。
舒航心里一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知道父亲平时是个最要强的人,自己有什么不舒服从来不说出口,生怕儿女们操心。
看样子情形非常紧急,舒航便急忙关切地问:“为什么吃不下?是身体不舒服?还是与老妈吵架了?你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
“睡觉!”老爷子还是没精打采。
“睡觉?!现在才七点多一点,你就上床睡觉?”舒航心里吃了一惊。
“人不舒服。”这次老爷子倒是说了实话,并伴随着两声重重的咳嗽。
察觉情况非常严重后,舒航立马挂断了电话。随后又赶紧拨通了老太太的电话,认真了解起老爷子这段时间的症状和病情来。
通过简单沟通后,舒航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连夜回去把父亲接过来治病。
随后,他又给老爷子去了个电话,安抚他的情绪:“爸,您不用担心,先安心在家待会,我今晚就会把接您到城里来,明天一早就去瞧病。”
挂断电话后,舒航犯难了。
这个点上,找谁开车合适呢?要知道,大多数要好的同事都在今晚上聚餐时喝了酒。
最后,左思右想,东瞧瞧、西望望,才猛然想起门卫室值班人员李师傅今天上晚班,没去参加聚餐,而且他的车刚好停在单位。
事不宜迟,舒航赶紧找李师傅商量。
李师傅也是个热心肠的人,一听情况紧急,二话没说,立马一方面打电话请人代班;另一方面,赶紧给家里报备晚上会出趟远门。
一切安排妥当后,两人连忙开着车往舒航老家急驰而去。
经过近三个小时的车程,舒航终于赶到了目的地。此刻,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一进家门,舒航就明显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
老爷子双眉紧锁、侧身倚坐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围墙处的不锈钢大门,显然正在翘首盼着舒航的到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红色塑料袋。屋内,在昏暗的小夜灯光亮下,老太太呆呆地坐在卧室里的床边,静静守侯着熟睡中的舒远。
整个家出奇的安静,既没有太多灯光,也没有一丝生机与响动,寂静得让人感觉到心里凉嗖嗖的,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不寒而栗。
见到舒航的到来,老爷子没有像往常一样满脸笑容地赶紧起身泡茶,也没有热情主动地与舒航同事打招呼,而是两眼无光、身体佝偻地静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在家里“巡视”完一周后,舒航赶紧上前去摸了摸老爷子的额头。
“还好,只有一点点烧。”舒航小声说,随手又摸起老爷子的手掌心来。
舒老爷子这会就像个温顺、乖巧的“孩子”一样,任凭舒航的手在他额上和手上摸来摸去,没有反抗,也没有说半句话。
这时,舒航才注意到老爷子早就已经把“行李”准备好了——原来那只塑料袋里面装着的是几套换洗衣服。
舒航顿时眼睛一热,朦胧了。
要知道,平时老父亲是最怕自己花销儿女的钱了,这次却这么主动地想去医院看病治疗,看来是已经相当相当难受了。
“妈,我准备带爸去医院看病了,您在家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舒航走进卧室,轻声地对舒老太太说。
担心吵到舒远睡觉,老太太只得一脸无助地点了点头。
舒航虽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却也是一万个不放心:“一个老人孤伶伶地待在家,不仅腿脚不便,还要照顾一个不满两岁的小孩。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但不放心又有什么办法呢?”
走出家门,抬眼望去,四周一片静谧,伸手不见五指。隔壁几户人家这个时点都已熄灯休息,想拜托别人已无可能。
舒航内心犹如这漆黑长夜一般,孤寂凄凉、惆怅万分。
舒航正欲回头再交待二三,老太太已经跟了出来:“你们放心去城里瞧病,我会照顾好舒远和自己的,你们路上也要注意安全。”这时候的老太太仍把舒远摆在最重要的位置。
说着,又拖着她那本就不灵便的腿脚把舒航一行人送到车子旁,还硬塞给李师傅一包香烟。
“妈,您不用送了,赶快进屋吧?外面天黑,小心摔跤!”看到母亲蹒跚的样子,舒航鼻子一酸,两颗不争气的泪珠瞬间滑落下来。
为防止老太太看到自己的表情,舒航赶紧转过身去,打开车门,弯下腰慢慢扶老爷子上车。
很快,舒航一行三人的车子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坐在车里,老爷子的情绪明显回升,对于舒航的提问也都愿意回答。
又经过三个小时的颠簸,车子终于来到了舒航所住的小区,此时时间已接近凌晨两点。
为了能让李师傅早些回去休息,同时想着走到家也就十分钟的路程,所以,舒航并没有让车子开进小区的地下车库。
没想到,刚进小区走了百来米,舒老爷子就说:“不行了,不行了,我,我要休息会儿。”同时嘴巴张得老大,脖子涨得老粗,拼命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就像鱼塘里的鱼因缺氧一个劲地浮游在水面吞水、吐水一样。
看到这一幕,舒航不禁惊呆了,连忙用手去搀扶老爷子,泪水也在眼眶里直打转:“这可是自己生平第一次搀扶父亲啊!”
“爸,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舒航边扶着父亲,边急切地问。
“我,我要休息一下,休息一下,等会儿再走。”老爷子上气不接下气。
“好,好!我扶您到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休息会儿吧?”舒航扫视了四周,不远处刚好有个石凳。
“就这,就这!”舒老爷子连连摆手,根本无法继续说话,脸色非常难看。
半分钟后,舒老爷子才喘着粗气道:“我站着休息,先吐匀两口气了,再过去坐。”
“您不要说话,我扶您先站着休息会,休息会!”舒航这才意识到老爷子呼吸不畅,不宜多说话。
就这样,两人在原地站了约摸三分钟,然后又一起挪步到旁边的石凳上静坐了十分钟,舒老爷子这才觉得舒坦些。
在这休息的片刻间,在月色的朦胧下,舒航才近距离看清了近期父亲的脸。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颧骨高凸、眼窝深陷,真的是皮包着骨,压根看不到一丝肉质,而这张皮还被时间的刻刀雕上了深深的刻痕,扭曲般的“敷盖”在面骨上;下巴上是几根稀稀拉拉的胡须,仿佛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任凭清凉的晚风吹过而孤独的左右摇摆。
“走吧,我们继续走吧?”舒老爷子提议。
“好,要是您觉得不舒服了就告诉我,我们马上休息!”舒航赶紧回应,但双手自始至终都不敢再离开父亲的手臂。
“你娘曾经找人给你算过一卦,说是你四十三岁时有孝事。她以前总说会是她先走,因她身体一直不好,所以我也始终是这么认为的。没想到,这次我的身体会垮得这么快。看样子,这个卦象中说的人是我啊。”老爷子神情沮丧、言辞伤感。
听到这话,舒航心里很不是滋味,隐隐中有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觉,但他不敢、也不愿往这方面多想。
于是,赶紧开导:“算命人说的话您也信?算命的人有几次是算准了的?明天我们就去医院看病!说不定啊,您这次生病就是次普通的感冒呢!”
老爷子这会整个就是一闷葫芦——不作声。
担心老爷子心理负担过重,舒航再次转移话题:“爸,要不这样,我们先休息会儿再走?”
说完,两个人又挑了个连廊坐了下来。
“你用不着宽我的心,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以前感冒那会根本不是这种症状,现在整个就是心闷,感觉老是有口气压在喉咙下面,随时有提不上来的感觉。一旦没提上来,估计人就完蛋了。”老爷子果然还沉浸在前一个话题,而且一口认定自己已病入膏肓。
舒航赶紧偷瞄了父亲一眼,发现在月光的照射下,此时的父亲眼睛里已经开始泛起泪花,情绪非常不稳定。
“没事的咯,您觉得是科学更靠谱还是算卦更靠谱?别老是往歪处想嘛!”为了扭转父亲的悲观情绪,舒航故作生气。
舒航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他心里却是非常着急,特别是父亲的一番解释后,更是让他意识到事态已经相当严重。
这招果然奏效。
老爷子见舒航生气,连忙说:“不想,不想,明天去医院检查后就什么都清楚了。”
就这样,两人走走停停,花了近四十分钟才终于走进家门。
“您老今晚上先安心休息一晚,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医院。”舒航临睡前仍不忘安抚父亲的情绪。
“嗯,晓得!”或许是因为不再运动的缘故,老爷子这会倒是答得有精神多了。
晚上,舒航又三番五次的听到父亲在隔壁房间里咳嗽,每咳一声,舒航的心弦就紧绷一次。
舒航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父亲的病来得这么突然?而且还这么严重?
这一晚上,舒航几乎没怎么合眼。每闭上眼,脑海中就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往返外婆家时很少走路,总是跨坐在父亲那宽大的肩膀上,双手扶着父亲的头,走再黑、再晚的路都不会害怕;大些后读高中时,那是自己第一次独自一人远离家乡,离开父母身边,父亲跟在身后一步一步地把自己送上车。一切安顿妥当后,当父亲从司机口中得知车子还有五分钟才开时,他健步如飞地跑到对面的农贸市场里买了几个苹果,然后又一路小跑地回来硬是把苹果塞到自己怀中。那时的父亲是多么伟岸、健硕啊,简直就是自己心中的参天大树。而此刻的父亲却是重病缠身、心力憔悴,连“像样”的走几步路都十分吃力、为难。时光啊时光,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自己已经长大,而父亲却已经老去。
想到这些,舒航就泪眼婆娑,忍不住起身去瞧瞧父亲的动静。
墙壁上,时钟在一秒一秒的滑过,但这咔嚓咔嚓的声响对舒航而言却是一种煎熬。
既想它过得快些,又想它走得慢些:过得快些是,一到天亮就可以赶快带着父亲去瞧病;走的慢些是,看到父亲此刻刚咳完嗽合上眼,真希望他能多睡上一会儿。
终于,天边露出了鱼肚白,舒航赶紧去看父亲是否醒来。一瞧,原来老爷子早就已经醒了。
“昨晚上睡得怎样?”舒航关心地问。
“比在家里时好多了。”老爷子一扫昨晚上的忧郁。
“那您是什么时候醒的?”舒航生怕父亲没睡够。
“我已经醒了好一阵子了,怕吵到你就没有起来。”老爷子轻轻地说,然后又重咳了两声,还吐出一口浓痰。
“哦!”舒航刹那间明白了所有,但一时语噎,不知如何应答。
“我们先漱口,然后就去医院,做完检查后再吃早餐。”舒航缓过神后安排着后续的行程。
“要得,要得!”老爷子还是像个听话的“孩子”。
出了门,舒航吸取昨晚上的教训,直接网约了个的士,在地下车库上车,同时趁机向单位请了一天假,随后径直向医院飞奔而去。
一到医院,舒航立马寻来一个担架车,把老爷子直接推到医生办公室。
“情况不理想,先拍个胸片吧?”医生听了舒老爷子的描述后直接说。也就在这一刻,舒航才得知老爷子不舒服已经有半个月时间。
遵医嘱,舒航连忙推着父亲去CT室拍胸片。
考虑到父亲在农村时习惯于起早床,饭也吃得早。于是,又抽空出去买了个早餐,并让老爷子在等胸片结果的空闲里吃下。
医生拿着片子一看,表情严肃:“你是病人的家属吧?患者肺部阴影面积比较大,问题很严重,初步诊断为慢性支气管炎急性发作,建议立即住院!”
舒航一听,赶紧答:“好,好的,立即住院!”
于是,舒航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办理住院手续。
等一切安排妥当,老爷子也已经开始输液时,舒航对老爷子轻声说:“爸,您先一个人待会儿,我再回去收拾收拾些住院的东西来。有事时,您可以直接按床头的呼叫按钮,到时就会有值班护士过来帮忙。”
“好,没事,你去忙你的吧。”舒老爷子心情比来之前又好了不少。
回到家,舒航拾掇准备些晾衣架、水杯、卫生纸等日常用品。当然,他也没有忘记父亲自带的那个红色塑料袋。
担心父亲带的衣服不全,舒航打开了塑料袋,里面只有一套换洗衣服:一条裤子,裤裆处已经手工缝补过,裤头、裤脚也已经泛白;一件皱皱巴巴的上衣,领口早已洗变形;还有一条内裤,从凸出在外的橡皮筋结头,可以明显看出是已经人为更换过了的。
看到这些,舒航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凉情绪,失声痛哭起来。
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最后出趟远门,带出来的衣服竟然是破旧成这般模样。在自己的记忆里,从懂事、上学起,不管家里有多艰难,父亲从来都是每年至少给自己买两身新衣裳,总是担心自己穿得太寒酸,被同学或是其他人笑话;上高中、大学那会,父亲每次都是多给些生活费,并且说——在城里生活不比在农村,要多买几件像样的衣服,不要舍不得花钱。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父亲在老家等待时的无助眼神以及昨晚与自己的对话,月光下那张饱经风霜的沟沟坎坎的“老脸”以及微风中那瞪大双眼、张大嘴巴用力吸气、呼气的痛苦表情,又一一在脑海中出现、在耳边响起,舒航越回想越止不住泪水。
“但是,父亲以前身体不是挺好的么?这次怎么会这么严重呢?再说,发病之前,父亲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和生活习惯啊?”舒航突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想到这,泪痕未干的舒航急忙拨通了舒老太太的电话,详细询问起父亲生病的缘由来。
一问才知道,原来父亲瞒着自己,在外面已经整整从事了一年的垃圾收储工作:每天早上两点起床,春夏秋冬、风雨无阻;并且每天徒手跟大量的细菌、病毒打交道,既没有什么专业防护措施,也没有事后进行专门的清洁杀菌,简单的洗个澡后照样下地干活。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舒航更是深深地自责——天啊!没想到父亲会把二胎的事情看得这么重,难怪父亲的身体会垮得这么快!反观自己却疏于对父母的关心,始终不知道内情。
回到医院,父亲已经快输完液。这时老爷子的脸色看起来也已经好多了。
“爸,您感觉怎么样?”舒航焦急地问。
“到底药还是药,一瓶液输完后,我就感觉舒服多了,也没有那么多痰了!”老爷子高兴地说。
从他眼神中可以明显看出之前的种种悲观情绪已然不见,而老爷子也应该开始意识到自己患的这种病其实并不是一种不治之症。
“那就好,那就好!医生说要住院一周,您就安心休养好了!”看到老爷子的变化,舒航心里悬着的石头也终于掉了下来。
“没事,没事!估计输完液我就可以下床走动了。到时,你就不要再整天陪我了,该上班还是去上班!”老爷子语速正常,脸上又恢复了久违的笑容。
“先不着急咧,把今天的药输完,看看情况再说嘛!”舒航还是不大放心。
随即,舒航话锋一转:“爸,您怎么去干倒垃圾那种脏活、累活呢?本来老人家的各方面身体机能都会因为年龄的原因而逐渐衰退,您还特地跑去做那些事情,那不是糟践自己吗?不仅那些气味、细菌、病毒会时时损害您的呼吸道和肺部,入侵身体各器官,导致疾病发生;而且您每天起那么早,睡眠得不到保证的同时,那些冷风、那些雨雪的,都会使您的体质、免疫力越来越差的。您看,现在都已经染上支气管炎了。幸好这次发现得早,要不真的是后果不堪设想啊!”
“我不是想着能赚点是点咯,没想到惹出这么个病来了。”老爷子轻声说。
“您以为那钱那么好赚呀?那是要命的呢!您是想要命还是想要钱?”舒航听到老爷子把赚钱放在第一位,言语不免有些激动。
老爷子这会儿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嘟哝着嘴,不再说话。
“哎,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了,现在想也是白想,不如不想!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身体恢复到以前模样。”舒航担心老爷子过于自责,便岔开话题。
等把全天的药物输完,此时的舒老爷子觉得身体轻松多了,也心情大好,执意说自己可以单独去食堂吃饭。
舒航拗不过又不放心,只好一直跟在身后、寸步不离。
还好,承天之佑,舒老爷子果真能自己去食堂用餐。
“谢天谢地!”舒航在心里暗自庆幸:“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幸好父亲生的病,虽说来得快,但去得也快。如果真有什么不测,那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见事情出现明显转机,舒航随即给家里的老太太去了个电话,报平安的同时也告知老爷子可能要住院一周,叮嘱老太太要有思想准备。与此同时,他也给远在外地的姐姐舒欣打了个电话,大概说了一下事件的经过。
“你明天就不要再来守着我了,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别因为我耽误了你的正事。”老爷子还是那句话。
看到父亲那坚决的眼神,舒航知道自己再多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只得回应:“好,好,听您的!我明天白天去上班,下班后再过来看您。”
舒老爷子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第二天中午,舒航不放心父亲的情况,又去了通电话,电话那头老爷子声音洪亮、心情大好,他告诉舒航:自己已经吃过了中饭,现正在走廊上闲逛。
听到这,舒航不安的心才有了着落。
下班后,舒航来到父亲的病房,老爷子正在看电视。
看到舒航的到来,老爷子非常高兴,连忙问:“累了吧?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一杯吧?”
眼见父亲恢复得不错,舒航也非常开心:“不用,不用!还是要相信科学吧,农村里虽然有些土方法是管用,但如果发现不对劲时,就要赶快瞧医生,绝对不能拖,越拖反而会越严重!”
“打完明天的针就是三天了,我准备明天办出院手续。”老爷子神情严肃、自顾自说。
“为什么呀?不着急呢!医生不是说了要住院一周么?”舒航不解地望着老爷子。
“我已经到费用查询机子上让人帮我看了,这两天共花费了两千多元,再加上明天一天就是三千多元,平均每天一千多元,这哪承受得起啊。”老爷子显得心事重重。
“哦,您老原来是担心这个呀!您只管安心养病,其他的都不用想,钱的事情更不需要您来操心。”舒航赶紧“堵”回去。
“你们也就一个普通上班的,又不是什么老板、大款,赚钱也不轻松。”老爷子还是坚持要提前出院。
舒航灵机一动,连忙道:“哎呀,虽说现在是花了些钱,但可以通过新农村合作医疗报销啊,而且比例还挺高的呢,所以最终自己花的钱并不多。”
老爷子想了想,这确实是条实际可行的路子,也才逐渐打消了最初的想法。
舒航不放心,又给舒欣去了个电话,嘱咐她一起做老父亲的思想工作。
舒欣原本打算过来陪几天父亲的,看到情况变好很多后,便决定等父亲出院后,再到农村去住上两天,毕竟那样更方便些,同时承诺所有的费用全由她一人承担。
在两个孩子的强烈要求和坚持下,老爷子才勉强按医嘱住完七天院。
出院时,舒老爷子非常开心,整个人又仿佛回到了从前。
“还是无病一身轻啊!”老爷子呵呵笑道。
“那肯定喽,不然怎么说:人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要有病嘛!”经历完这次揪心的事件,舒航的心情也是一片阳光、灿烂。
终于,舒老爷子这次生病最终以虚惊一场而翻页过去。
都说人一旦免疫功能下降后,就仿佛被病毒给“惦记”上了,稍有风吹草动、丁点变天,则有可能患上感冒。
这句话再次在舒老爷子身上得到了印证。
一个月前,舒老爷子因慢性支气管炎急性发作被紧急送医,经过一周的住院治疗后,病情得到有效缓解,但病根仍没有拔除。
这不,随着天气渐冷,老爷子越来越不愿意出去运动,整天呆在家里烤炭火。
或许是每天运动量不够,又或许是每天待在炭火房间里氧浓度不够,老爷子的慢性支气管炎又犯了,而且这次犯得比上次更严重,但老爷子还是像上次那样,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好。
一个周五的晚上,舒航接到农村叔叔打来的电话。
“舒航,你爸他生病了,应该带去看看医生了!这样饭不吃、觉不睡的,拖下去可不是办法!”叔叔在那头唉声叹气、满是无奈。
“什么?这么严重?他怎么没告诉我们啊?真是急死人了!”舒航一时慌了手脚。
“具体什么症状?”李敏在一旁赶紧提醒舒航问详细些。
“还是像上次一样,心闷气短,人畏冷、没精神、喘粗气。”电话那头答道。
李敏一听,连忙在舒航耳边私语:“明天刚好是周末,干脆我们回去一趟,把爸接到城里来看看医生好了。”
舒航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道:“叔,我们明天一大清早就回来接我爸,麻烦您告诉他先不要着急,先不要着急啊!”
挂断电话后,李敏认真地向舒航分析起老爷子的病情来。
“据我推断,老爷子这次又是慢性支气管炎犯了,据说这种病是很难根治的,特别是老爷子又有这么大年纪了。”李敏沉思了会后轻声说。
“那你有什么想法?”舒航目不转晴地盯着李敏。
“我觉得应该去看看中医,毕竟中医有调理的功效。上次的西医虽然见效快,但是治标不治本。”李敏语言坚定、深思熟虑。
“有道理,有道理!是应该去尝试下看看中医。”舒航非常赞同。
“听我同事说,隔壁社区医院有位老中医,十多岁就跟他爷爷学瞧病,很有名气。很多小孩子的发烧咳嗽都是只挂他的号呢!要不我们明天去那给爸看看?”李敏一本正经地征求舒航意见。
“可以,挺好!我们明天就去找那个老中医给老爷子瞧瞧!”舒航当即定下第二天的治疗方案。
第二天,等舒航与李敏风尘仆仆地赶到家时,舒航的叔叔和姑姑都已经坐在舒航的老家等他了,舒航隐隐感觉到大家正在等他回来开家庭会议,他立马意识到父亲的病又已经相当严重了。
姑姑首先开口:“我们昨天到你家串门时,发现你爸茶饭不思的,光一个劲的咳嗽,并且吐浓痰,所以你叔立马给你打了电话。”
叔叔这时也接过话茬:“你们一定要早点带他去看病,你爸他们辛辛苦苦一辈子把你们两姐弟拉扯大,真的是操碎了心。临老了吧,不说享福,现在又得了这病,走路身体都飘忽,你看他又黑又瘦还畏冷,真是造孽呀!”
众人的你一言我一语都深深地刺痛着舒航的心。
不一会,大家的眼光就都齐齐地聚焦到舒航身上。
舒航心里明白,大家都在等自己拿最终主意。于是开口道:“我想,老爷子这次的病多半又是慢性支气管炎犯了。来之前我已经与李敏商量好了,这次带他去看中医,调理调理,后面再根据医生要求有针对性的治疗。不能再象上次那样,光打几次点滴缓解下病情,而没有触及病根。”
“说的是,是要这样做。”
“看看中医确实有必要,这样最稳妥。”
众人都表示同意。
返程的路上,舒航忍不住向老爷子抱怨了几句:“爸,上次不是跟您说了嘛,不舒服了就赶紧告诉我们!怎么这次又拖了这么久啊。”
“看一次病动不动就几千元,你们负担也重……”老爷子念叨起来。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这是人舒不舒服的问题!”舒航打断了老爷子的话语。
“我这病啊,看样子是好不了了。真是受罪,死又死不了!”老爷子因呼吸难受而情绪跌落到冰点。
眼见气氛不对,李敏赶紧示意舒航不要再说了。
透过车内后视镜,舒航这才发现:一个月不见,老爷子又苍老了不少,不仅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而且头发也是越来越稀松,越来越发白。
当车紧赶慢赶开到社区医院时,时间已经接近中午。
舒航顾不上休息,更顾不上招呼众人吃饭,直奔老中医办公室。
幸好,这时排队的人已经不多了。
当老中医把摸着舒老爷子的脉搏时,神色凝重:“脉象太微弱了,患者的体质很差,一定要注意饮食营养,同时要注意防寒保暖,千万不要感冒了!”
然后又仔细检查了老爷子的舌头,并详细询问了相关病症后,老中医开出了七副中药。
“你父亲的病相当严重,属于慢性支气管炎发作,我在中药方子中除了有化痰止咳的药外,还加了补气养神的药,注意让他按时服下,一日两次,七天为一疗程。”老中医耐心地对舒航道:“从脉象上看,你父亲的身体非常虚弱,应该与缺乏营养有关。这个年岁的人,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切记不能再做重体力活了!”
“另外,吃完这七副药后再过来复查下,到时根据情况再做进一步的治疗。”老中医不忘叮嘱。
舒航感激地点了点头,并把这些话语牢牢地记在心里。
回到家,舒航连忙把药煎好,并端到老爷子跟前。
当看到老爷子颤颤巍巍,手背上布满黑色老年斑的双手时,舒航心里很不是滋味:正是这样一双大手,曾经养活家里四口人,让自己有个快乐无忧的童年;正是这样一双大手,在那个读书氛围并不浓厚的农村,家庭条件也并不富裕的农家,让自己能心无旁骛地奋发读书,最终跳出农门;也正是这样一双大手,直至生病前不久,还在从事着搬运垃圾、倾倒垃圾的脏活、累活,努力赚取着那些用身体健康换来的血汗钱!
天可怜见,七副中药吃完后,舒老爷子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稳妥起见,舒航又带着老爷子再次来到老中医处,并开出了两个疗程的药物。
这次,老中医告诉舒航,虽然老爷子的慢性支气管炎很难根治,但是只要细心照顾,自己平常注意保暖,特别是把身体体质养好些的话,还是可以有效降低急性发病的频率。
听到这些话,舒航眼睛湿湿的、内心暖暖的:“看来,老天爷还是没有把所有的通道都堵死!”
半个月后,当舒航载着老爷子回到老家时,舒航才猛然发现:苍老了许多的又何止老爷子一人?老太太的关节风湿不也是越来越严重吗?背不也是越来越驼吗?
见到这些,舒航不禁在心里暗自呐喊:“时光啊时光,你能否放慢些你的脚步?为什么我每次回来,总是看到父母的身体每况愈下、日不如日?我实在不忍心眼睁睁地看到,呕心沥血、操劳一生的父母,在岁月的无情雕刻下悄无声息的老去、凋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