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涂表现得很平静，神态也很黯然。
弘予和浮鱼则不同。
一个从来到这个星球就背负起抗击魔鬼的使命。
一个以抗击魔鬼作为建功立业一雪前耻的契机。
武涂：你们见过魔鬼吗？
弘予和浮鱼正要反驳，被这武涂一句话憋了回去。
他俩都没见过魔鬼。
就连魔鬼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武涂：我见过。
武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望向天空，使劲儿闭上了眼，脑门上青筋暴突，好像唤醒了痛苦的回忆。
武涂：当时我还小，无忧无虑的年纪，家里有个水车磨坊，我喜欢趴在水车的扇叶上，借助水车的旋转，爬到磨坊顶上玩。有一天，我跟平常一样，爬上在磨坊顶上，阳光跟暖，我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水车不转了，正犹豫怎么下去的时候，我看见阿爹和阿娘跟着一群镇上的人，从远处走来，一边走还一边争执着什么。那群人里，还有一个头戴黑色斗篷的，一直跟在后面。等到他们都来到水车前，争论的内容大概是，精灵们需要修一条水渠，用以灌溉，就把我家水车磨坊的水流截流一部分，通往水库。如今水流完全消失了，阿爹和阿娘就去镇上找里正，得到的答复是，不光以后要截流，而且因为有什么精灵的大人物要从这经过，要修一条大道，与水流冲突。反正水流要用以灌溉，干脆停止了水车磨坊的流水。我虽然在磨房顶，他们看不见我，但我离他们是很近很近的，声音很响，但被磨坊的房瓦各种反射，反而听不太清。阿爹有点激动，阿娘一直给阿爹揉胸口。对方提出什么条件，阿爹都不同意迁走，因为水车磨坊是我家一代代传下来的，是我家几代人的心血，而且水车磨坊的后面，正是几代先人的埋骨之地。说着说着，双方争执起来。突然，头戴黑色斗篷的那位，直接将斗篷一甩，盖住阿爹的头，阿爹就跌到在地，阿娘跪下来，去推阿爹，但黑色斗篷又甩过来，阿娘也倒在地上。我吓得不敢吭声，因为我在那个穿黑色斗篷的甩斗篷的时候，看到了他菱形的耳朵，是个（默南）精灵。本来我还想着，如果这些坏人，把我阿爹阿娘怎么样的话，我就去找精灵申冤，可万万没想到，逞凶的，居然是精灵。我的手在颤抖，不小心碰了一下瓦片，发出声响，那些坏人包括那个精灵都被惊动了。万幸，有一只鸟，从屋檐上飞走，坏人们和精灵才没有上房来寻我。我就一直这么趴着不敢动。慢慢的，我浑身开始发热，冒汗。原来坏人们在我家世代相传的水车磨坊前后，都放了火。火焰升腾，烤得瓦片像火炉一样热。但是我只能忍着，不敢动。心里默念着，有没有什么神仙来搭救我。没有回应。于是就在视线变得模糊，灼热的空气吸到肺里就像是毒气一样刺痛的时候，我从心里呼唤魔鬼，倘若现在有魔鬼来替我报仇雪恨，那么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弘予：什么！
武涂：当你遇到像我这样的境遇的时候，当一切都将毁灭，而你力不能及的时候，你也会像我一样，呼唤魔鬼的。
浮鱼：那么？
武涂：魔鬼回应了我。天空中，凭空降落下来一个燃烧着的铁球，正好压在坏人们所在的地方，砸出一个大坑，那些凡人们一个个算都化为了齑粉。唯有那个精灵逃过一劫，黑色的斗篷也被掀在一旁。铁球激起的泥土，四面覆盖，扑灭了磨坊上的火，也盖了我一身。我还是不敢动，只见那个铁球，逐渐变换着形态，最终幻化成一个人形，刚才铁球外壳的部分，好像成为了他的盔甲。另一边，跌到在地的精灵，掏出剑，向魔鬼冲去。而魔鬼一抬右手，从手中发射出一团蓝色的电光，把精灵击倒在地。接着，魔鬼四下分辨着方位，朝天上，丢出了几个会浮空的球，这些球朝四面八方飞去。接着，魔鬼走向那个奄奄一息的精灵，伸出左手，好像从左手中伸出一根针，往精灵脖子上一插，了结了精灵的性命。
弘予：什么？魔鬼它，它杀了精灵？精灵不是永生的吗？不会死的。
武涂：但我看到的就是这样，那个精灵，既没有神陨，也没有伟大的意志来引渡它的魂灵，就这么逐渐地变得黯淡。说实话，我看到这里，心中反而出了一口恶心。也就在这时，魔鬼解决了周围的问题，朝我这边看了过来，纵身一跃，跳了上来。落在屋顶上的时候，我感觉像是一块千金重的巨石，落在屋顶，差点没把屋顶压塌。我抬头，看不见魔鬼盔甲后面的面孔，因为反射着光芒，只见魔鬼说了几句特别急促的话，好像是滴——滴——滴——这种，我听不懂，只能举起一只手……
说着，武涂举起自己手心烧伤的手，只见那些烧伤的手掌心中间，有个指甲盖大小的黑斑。
武涂：魔鬼见我没有回应，就又举起左手的长针。我还以为，魔鬼要向杀死精灵一样，把针插在我脖子里杀死我。我当时心里一横，反正魔鬼是我呼唤过来的，反正阿爹阿娘大仇得报，反正我如今无依无靠不想活了，那就来个干脆的吧。但魔鬼并没有把针刺向我的脖子，而且插在我的手掌心。我感觉手掌心一紧，然后一阵钻心的疼痛，差点昏了过去，但我硬撑着咬着牙，双眼盯着魔鬼。因为是他救了我的性命，替我报了仇，如今，要了我的命，我也心甘情愿。但魔鬼并没有要我的命，他又滴——滴——滴——了一会，突然，全身的盔甲变换了形态，现在变成了好像一个水滴形的钢铁飞船，冲上天去，消失不见了。
武涂说完，神态好像回到了那天，年幼的他目送着魔鬼消失在天际中的时候。
弘予：那么之后呢？
武涂：我又在房顶躺了一天一夜，浑身又疼又痒，但没有一点力气，想昏过去偏偏又昏不过去。直到，我师父从旁边路过，发现了我还活着，就把我从房顶救下来。给我医治，收我为徒。
浮鱼：那么，你得出的结论就是，魔鬼降临，推翻精灵的统治，对我们来说，不一定是坏事，对吗？
武涂：不是，但也不全不是。
浮鱼：哦？
武涂：我认为，借助魔鬼的力量，推翻精灵万年的统治，实现我们人类自主的治理，人治，岂不是更好的选择？
浮鱼：你当真这么想？
武涂：那我干嘛跟你们来前线呢？混吃混喝吗？
武涂又斟上一杯酒。
浮鱼大笑：我看，是！
武涂：彼此彼此。
两人对饮。
弘予则不胜酒力，他也没想到，屈尊于奸商手下做为一个打手的武涂，居然还是一方豪杰，真不可思议。有了武涂的加入，那整个团队就更加强大了。
迷迷糊糊，弘予竟然睡着了。
等弘予醒来，发现自己在一辆行进中的空马车上。
弘予忙起身，只见武涂正驾着车前行。他见弘予醒了，回了弘予一张笑脸。
武涂：醒啦？浮鱼老大让我带你去镇上买点货，顺便让你见见世面。因为你对这个世界了解太局限了。我看你没醒，就擅自让皮泼和帐浑两兄弟把你抱上来了。本来他们俩也要来，但被马健兄弟喊着去盖房子了。
弘予揉揉额头：这样也好，既能长见识，还能躲开干力气活。
武涂：哈哈，弘予兄弟，就喜欢听你说话。
弘予：哦？
武涂：怎么说呢，就是你跟我们说话的习惯不太一样，就像刚才这句，后半句就很有意思。
弘予：嗨，后半句不是开玩笑嘛，人生岂可无趣？
武涂：就是，那以后我可多向弘予兄弟学习学习，没趣找趣嘛。
弘予：学的挺快。
一路说笑，来到了城镇。
除了听香城这种精灵主导的大城市，还有伏马驿那种小驿站，弘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大陆上“充满生活气息”的城镇。
这个城镇叫临河，顾名思义，临着一条姊妹江的支流——瀛水。临河的城镇，沿着河道的北边而建，南边是埠头和酒肆居多，越往北，手工作坊和商业店铺就多了起来，也就是两头热闹中间相对僻静的状态。
弘予坐在马车上，看着街景，突然有一种安闲自在的感觉。小时候，坐在爸爸自行车后面，逛庙会，逛公园的时候，也差不多就是这样。弘予想到此刻，又有点想家了，不知道家里怎么样？父母有没有担心？
马车在南边埠头停下来，武涂说要购置一些御寒的衣服和被卧等，还要购买一些烹饪调料和五金建材。弘予不太懂，武涂说那弘予兄弟四处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补充的。我就先置办这些浮鱼老大交代的东西。
弘予就喜欢闲逛。在哥莫地曼的时候就是这样。骑上自行车，在熟悉不熟悉的街道上溜达，漫无目的，放空心情。甚至有几次因为过于放空还差点出车祸。如今这里，并没有自行车，那么且以步当车，且行且住。
弘予信步而行，逐渐穿过中间的住宅区走到了手工作坊聚集的区域。
也许是弘予从小就对手工感兴趣吧，几乎每个作坊，弘予都停下来看一会。
看来看去，弘予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很慢。并不是说手工业很精细，慢工出细活，而是工业水平落后。比如制糖，手工作坊居然用物理压榨后的粗糖，放在掏洗过的细沙子上，一点点过滤成白糖，然后再结晶成冰糖。再如印染，需要晾晒，每一根杆子都要人用手来拉绳子升上去，非常费劲。还有，弘予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就是又三头牛一起，拉着一个巨大的轱辘转圈圈，近看才看见是一口深井。一打听，才从掌柜的嘴里知道，这是一口特别特别深的卤水井，也就是说，井里的水是盐水，那么生产的盐就是井盐。这个牛拉的大轱辘，就是把深上千伦的绳子卷上来，才能打一桶盐水。然后再调转牛头，把桶再放下去，周而复始。弘予听掌柜的说的那么费劲，也没多想，张嘴就来，问怎么不用水泵把盐水吸上来？或者用轮机来驱动轮轴，岂不是比牛拉轱辘快的多？
这么一说，把掌柜的给说蒙了。弘予也意识到自己是乱入了，水榭大陆明明还处于工业革命以前的手工业水平，更别说电气化的设备了。
不过弘予转念一想，何不用现代的思维，稍微改造一下这些原始的设备，即便达不到一定的工业水准，起码不用这么费劲。在这里，信息，就是生产力。
弘予首先给制糖的作坊，搞了一个小型手摇式的离心机，先将粗糖里的杂质沉淀下来，再去用土法结晶，整个流程消耗的时间，就减少好几倍。弘予让他们按照把小型离心机搞大一些，就可以实现量产。然后，弘予给染坊的晾晒杆子上，装上了定滑轮和动滑轮组，再装上轮轴，一个人就可以用一根胳膊，来牵动控制整个作坊的晾杆。最后，弘予还是在牛拉轱辘井上犯了难，因为没有电力驱动，无论是水泵抽水还是轮机驱动，都需要电力，弘予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武涂说的水车，那么弘予就当下设计了一个环形滚动带，滚动带上装上若干桶，这样只需要一直往一个方向转动，那么每一个桶就会实现打卤水，上井，倒水，下井，再打卤水的循环。另外，弘予还设计滚动轴承，以减小转动时产生的摩擦力。
弘予大干特干，一天的工夫，改进了周围手工业持续了数百年的难题。弘予自己也觉得自己像一个偷看了答案的考生，面对诸多赞誉，有些不好意思。
等到武涂找到弘予，热情的商人们，送来的各种谢礼，已经装不下马车了。
糖，盐，布匹。
武涂饶有深意地看着弘予。
弘予突然一个激灵——
我在武涂的眼中，莫不就是一个“魔鬼”？
而当年，武涂眼中的魔鬼，莫不就是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