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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慕茶客

1

已经是暮春时节,湿漉漉的寒意仍未褪去。临安御街两侧空旷寥落,并无昔日喧嚣热闹的光景。

本该人声鼎沸的奢香茶铺如今门可罗雀,说书人兀自在桌上嗑着瓜子,茶博士则将水注入空茶壶,无聊地摆弄着。

老板娘白夫人新妆方成,扭着纤腰从楼上下来,见此情景颇为不满:“哎哎哎都干什么呢,一个个在这跟丧门星似的不知道干活吗?”

抠脚的小厮脸皱成一个桃核:“夫人,我们也不想在这耗着,实在是最近临安城妖邪作祟,大家吓得不敢出门,都等一个上午了,愣是一个进门的活人都没有!”

这小厮素日里工作虽辛苦,但是往来于贵客间倒能暗中捞不少油水,此刻没有客人,他自然不可能因为闲下来了而欢喜。

白夫人抬眸瞧了瞧四周,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也跟着懊恼起来。不论有没有客人,那月钱可是要照发的。正愁着,却听外面传来杂沓脚步声,赶忙来到门口,只见几位府兵抬着某物匆匆而过,虽然极力掩饰,但那乌黑的血仍是顺着裹尸的草席汩汩流下。

“又死了一位!这天杀的妖孽!”

好事的人聚集过来,愤愤骂了一句。

是了,临安最近不知为何怪事频生,先是白矾楼老板与人饮酒时,忽然被一个黑影削去头颅,接着多名飞燕馆的恩客无缘无故离奇死亡,死的时候身体干瘦形如枯骨,再然后连知府衙门都开始闹鬼,刚刚种下的合欢一夜之间成树开花,第二日那花就由金粉变成了血红,纷纷扬扬落了一地血雨。

临安府尹许然亭新官上任,差点没被这变故吓得丢了官帽爬墙而走,但是前脚刚爬上二堂的院墙,就被赶来的衙役一棍子打了下来。

许然亭痛定思痛,认为必须保全自己做府尹的颜面,即刻下令重金聘请猎妖师入府,灭了临安这股突如其来的妖风。

道士倒是来了不少,但是没一个顶用的。

眼见衙役又将一具死状极惨的道士尸体从东角门抬进来,许然亭托腮蹲在地上,沉痛思索自己头上的乌纱帽还能戴到几时。

“大人……”粘了一身腥臭血迹的府兵把尸体往地上一放,正要请示,许然亭吓得起身后退一步,捏着鼻子道,“大大大什么大?!赶紧把它抬到仵作张伯那儿!”

见府兵还在发愣,许然亭激动得脱下靴子就要打人。

府兵一个激灵,连忙又架着尸体往验尸房跑,忙乱间一不小心颠了一下,那尸体上的什么东西还咕噜噜滚到了许然亭脚边,许然亭看清是何物时,头皮好一阵发麻,迅速倒退几步。

“滚!还不快滚!”

府兵连忙抓住那似乎还在转动的眼,连滚带爬消失在许然亭面前。

许然亭忍不住用袖子擦汗,虽然天气不热,他却吓得不轻,擦着擦着发现袖口满是血腥味,一股烦闷的感觉油然而生。

不怪他焦躁,已经第二十九位了,还是拿那妖物没办法。更可恨的是,他连那妖物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今儿死的可是他亲自登门好说歹说才请动的白云观道长,这裘道长深得皇上器重,平日里只在观中清修,不问红尘诸事。许然亭初见他时,他年近七十仍红光满面,系一方逍遥巾,着宽大的蓝色道袍,手持拂尘身配木剑,周身仙气缭绕,足下还踏着一只洁白仙鹤,恍若画卷里的神仙人物。

然而此刻裘道长死得透透的,乌黑水滑的毛发全部变得又白又乱,仿佛饿了许久不曾吃饭,形销骨立眼窝深陷。

许然亭想到那滚落的眼珠,拼命抖落袖口的血腥味,恨不能徒手撕掉那可怕的记忆,一边的护卫冷月及时抱住他:“大人!您若把这贵重的衣裳撕坏了只怕明儿就没命在这闹腾了!再者那裘道长的后事您还得给白云观一个交代,您可不能现在就死啊!”

许然亭在他的臂弯里挣扎,听到自己还要去应付白云观的道士,心中更加烦乱。当今圣上十分喜欢岐黄之术,更倚重白云观那些术士,这一下子白云观损失惨重,不知道到头来这笔账会不会算到他的头上。

冷月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孱弱的许然亭自然无法挣脱。说来也怪,上任临安知府是个年近半百的老者,携家带口来到临安,这一任却单单来了一个斯文秀气的白面书生,这许然亭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身材亦不高大,从哪儿都瞧不出来一个知府的样子。

起码,这处变不惊的气量他就没有。

许然亭狠命拍打冷月:“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这冷月身长八尺,一胳膊抱得他双脚离地,差点让他呼吸不能。就在他憋得满面涨红的时候,又有府兵匆匆来报:“大人!外面有位自称无常道人的人揭了悬赏令,说要见您!”

“又来了个送死的?”好容易抓住个机会,许然亭一下子挣开冷月,猛吸一口气。死都死了二十多个道士,他已经心灰意冷了,正要赶走那人,想了想,又咬牙道,“先让他移步三堂花厅,本府即刻赶到!”

他已经害死了白云观的裘道士,与其费心思想想怎么应付上头,不如趁此机会推说自己公务繁忙,再破费些钱财去白云观吊唁一番,平息此事。

可是府兵半天没动静,许然亭没好气道:“让你去传话,还愣着做什么?”

府兵犹豫:“大人……真的要见他?”

许然亭奇了:“我怎么就不能见他?”

府兵挠挠脑袋:“不是不能,实在是……实在是我瞧他不像个道士,倒像个来骗钱的。”

很快许然亭就见到了这位府兵口中骗钱的道士。

许然亭微眯眼上下打量,来者是一位年轻男子,一根如意白玉簪松松挽着泼墨长发,眉飞入鬓,眼线绵长,眼眸黑白分明甚是漂亮。他着一身领口朱红的白色长衫,骨节分明的手藏在宽大袖口里,袖子边缘绣着绵密的祥云与仙鹤。

美则美矣,就是不像个修道的,倒像个勾魂夺魄的妖孽。妖孽尔雅一笑:“在下舒墨,见过许大人。”

“嗯……”许然亭点点头,忽然神秘兮兮围着他转了转,单手挑起他手上一根枯木色的管子,这管子既不是箫也不是笛子。

摸了摸那管子,许然亭抬头看他:“这位壮士,本府想问你,这是什么东西……咦?你的法器呢?”

舒墨只是笑,许然亭以为他听不懂,解释道:“我是说拂尘啊符纸啊桃木剑啊金钵啊那种妖怪见了就怕的。”

舒墨又笑了笑:“回大人,我猎妖不需要法器。”

“哈?”许然亭微微不悦,“你当本府这衙门好玩?”

白云观死了一个裘道士已经够让许然亭头疼的了,他可不愿意再徒增伤亡。

“大人。”舒墨拉回了许然亭的思绪。

“嗯?”他转头,又撞进舒墨辰星一般的眸中。

“不试试看,大人怎么知道我不行?”

“还用试吗?”许然亭哂笑,方才那么德高望重的一个道士被人抬了出去,他的眼珠子还滚在许然亭脚边。这细皮嫩肉年纪轻轻的舒墨,还能比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厉害?

也不等舒墨回答,许然亭即刻吩咐下去:“德才,你带些人去,继续给本府张贴招人的告示,加价,给本府加价!若是能猎妖,本府一个月发他发九十两银子!”

唤作德才的大总管好心提醒:“大人,九十两银子恐怕不行,这可是要命的买卖……”

“那就一百两!”许然亭咬咬牙,使劲张竖起一根食指,“一百两总够了吧?!”

护卫冷月咳了咳:“大人,您一个月的俸禄才九十两。”

“我——”许然亭被噎得说不出话,想到还有外人在场,不由得甩袖,手背在身后,高昂头颅,“要你管!我说一百两就一百两,还不快去!”

说完,许然亭还瞟了一眼在一旁看好戏的舒墨。

舒墨微微笑着,城府极深的模样。许然亭受用地咂咂嘴,似是才记起他的存在,转过身:“对了,这位壮士,你还是不要逞能了,本府有好生之德……”

“大人,你若让我帮你收妖,我分文不收。”

“你赶紧走吧……”五个字被许然亭硬生生憋了回去。他愣了愣,“分文……不收?”

要知道,他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月俸尚能够保证他在十年后在寸土寸金的临安买一个傍水的庭院,让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若是还要额外支出一项给猎妖的道士,剩下的钱或许只够他买个茅厕。

当然,这笔开销许然亭已经向户部申请了……

许然亭连忙收住了奸商嘴脸,咳了咳,凛然道:“本府像是那种为了小恩小惠置临安百姓于不顾的人吗?好了,不用再说了,来人啊,送客。”

舒墨轻轻一叹。

领路小厮不到片刻就来了,带着他离开花厅。舒墨跟在小厮后头,从偏门离开知府衙门,却又转了个弯,躲到正门的石柱之后。

许然亭刚把人送走,就坐下来喝了杯压惊茶。一百两的报酬还是让他觉得心痛,他盘算着得早点把这笔银子填回来,当务之急就是向皇上光宗禀告此事,顺便……了一了白云观的恩怨。他清楚地记得,上上任府尹治下的临安曾发生过大规模的暴乱,后面的府尹犹如走马灯一样不停更换,没有人能够坐稳这把椅子超过两年。

放下茶盏,许然亭吩咐道:“冷月,备轿,马上随本府去一趟……”

话音未落,却听外面人匆匆来报,奢香茶铺又发生了恶妖吃人的事件,抠脚的小厮转个身的工夫就被那妖怪咬断了脖子。

跪在许然亭膝盖下的府兵绘声绘色通报着这桩惨案:“一个上午了,那茶铺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客人,点了二楼一个临窗的位子坐着,小二给他看茶,然后就听一声——”

那府兵掐着脖子尖叫,神态惟妙惟肖,脸愁苦得好似从泔水里捞起来又被拧干的抹布,许然亭一边听一边皱眉,惨叫声仿佛隔着时空穿过他的耳朵,瘆得他一个激灵。

半晌,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现在怎么样了?”

“那客人跟那小二一起死了,老板娘白夫人哭得那叫一个惨啊,也不知道是什么妖怪那么凶恶,现场那叫一个惨啊,像打了架的肉铺子。奢香茶铺的老板据说也是被这妖怪所杀,只是白夫人不肯相信,自她丈夫失踪就跟失忆了似的,每天都派人去找他。”

此事许然亭也有所耳闻,奢香茶铺原是一个开在临安黄金地段的茶铺,每日客源不绝,老板沈蓝数月前结了婚,与妻子白夫人恩爱非常,只是自临安妖乱后,沈蓝就无故失踪了,白夫人也因此大病一场,病愈后旁的都很正常,单单不记得丈夫沈蓝失踪之事。明白事理的人都知道,沈蓝八成已经被妖怪吃得渣都不剩了。

听完汇报,冷月打岔道:“大人,您刚才说要去哪儿?”

“废话,备轿,本府要去奢香茶铺看一看。”

许然亭施施然起身,冷月接话:“可是大人,您身边现在没有猎妖师,属下恐怕打不过那妖怪。”

“怕什么!那白夫人还在那哭呢,妖怪吃完两个人该饱了,现在去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许然亭心绪有些纷乱,实在是太猖狂了,从晚上作乱到白天公然行凶,他说什么也要去会一会,冷月看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虽然非常不愿意和他一起送死,也只得撇撇嘴:“是,大人。”

出了花厅,冷月连忙招呼两个下属去白云观请人,以保万全。

许然亭离开知府衙门时,天色已经微暗了。一顶轿子并十个府兵,一个护卫,一行人匆匆前往御街中段的奢香茶铺。

许然亭鲜少亲自视察,但是他隐隐觉得,如果自己不出马,可能永远也不能破这桩妖乱案。躲在石柱之后的舒墨勾了勾唇角,跟在轿子后。

轿子行进速度飞快,舒墨总能保持在百步的距离内,宛如鬼魅。

来到奢香茶铺时,周围安静得反常,连看热闹的吃瓜喝水群众都不见了。冷月撩开帘子,扶着娇小的许然亭下了轿子。

许然亭环顾四周,两边的街道空旷,铺子对门间距足有百米。这是比任何一个时代都要宽的街道,此刻因为行人寂寂显得格外萧索,他派出的府兵分组巡视着临安城,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迅速汇报到他处。

明明没有打仗,临安城也一副兵临城下的模样。冷色的夕照下,风卷起地上的灰尘与枯木叶,空气中飘浮着浓郁的血腥味。凄厉的哭声从奢香茶铺中传出来。

“旺财啊……旺财……你死得好惨啊……”

一滴冷汗从许然亭额头滑下,他捂着耳朵,一脚踏入茶楼,混着茶香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眼泪狂飙。

他脸皱了皱,睁眼仔细一瞧。楼下聚着好些人,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已经被府兵隔离了,两个人守在那儿保护现场。

哭声是从一身白衣的白夫人那儿传出来的。

许然亭恍惚想起,方才他也见过一个一身白的人,当然,那人穿得比白夫人个性许多。

乍然看到白夫人,许然亭还以为来到了葬礼现场,一个披麻戴孝的人在那用帕子抹眼泪。一旁劝慰的若干小厮和茶博士穿得尚算讲究,看家护院的打手也全部守在白夫人身边,每个人的脸上表情各异,许然亭一时看不出什么问题。

“旺财”估摸着就是被妖怪咬死的小厮了,此刻尸体和那茶客的尸体都被安置在二楼,有府兵认出了许然亭,立刻向他行礼。

“见过大人,冷大人。”

白夫人等人反应过来,纷纷向许然亭和冷月行礼。非常时期,死的也只是一个小厮,白夫人见到许然亭的第一句话是:“大人,您可要为奴家做主啊,旺财和那王有德是自己死的,跟奴家的奢香茶铺没有任何关系。”

她似乎怕旺财和那茶客的亲人追究她的麻烦,更怕官府说她杀了人。

许然亭闻到一股香甜的脂粉味,凝眸瞧她,果然化了新妆。白夫人原名白芷,据说奢香茶铺老板沈蓝在外出做生意时看上的良家子,祖籍在常州一带,生得十分娇柔,如今哭得两眼泛红,更是惹人怜爱。

许然亭点点头:“白夫人,可否跟本府说一下案发时的具体情况?”

白夫人装腔作势地挤出两滴眼泪,哀哀道:“回大人,当时奴家刚刚睡醒从楼上下来,旺财便在那抠脚丫子,告诉奴家一早上店里都没有什么客人。那王有德恰好进来了,嚷嚷要收奴家前些日子欠他的上百两银子,奴家怕出事,让他先去二楼临窗的位子坐着,又叫旺财端茶上去给他喝,谁知道旺财上去不久,一阵妖风刮来,吹了大概有半刻钟,整个茶铺就变得阴森森的,奴家根本看不清,只能到处找路,找路,然后奴家就听到一声——”

白夫人张嘴,夸张地掐着脖子就要发出惨叫,许然亭终于知道原先府兵的表述方式是从谁身上学的了,连忙尴尬地摆摆手:“夫人不必那么逼真,本府知道夫人没有说谎。”

白夫人迅速闭嘴,甜甜一笑:“大人英明。”

许然亭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又问了些关于王有德的问题,回答和府兵告知他的分毫不差。

王有德是一个富家子弟,对白芷一见钟情,可是白芷已经是沈蓝的妻子了,他只能心痒着。沈蓝死后,沈蓝一度扬言要收购奢香茶铺,娶白芷做小妾。白芷并不搭理他,可能是因为最近客源稀少,为了能继续经营茶铺,她不得已向王有德借了些钱。

许然亭上楼,仵作张伯已经验完尸体,许然亭用袖口捂着鼻子,并未靠近:“张、张伯,什么情况?”

张伯是一位年近六十的验尸官,一张脸比死人还要白:“回大人,旺财、王有德的死状和三天前胭脂铺的张老板一样,整颗头都被咬断了,伤口边缘极不规整,头颅也不知所踪。依我推断,死亡时间大概是午时左右。”

张伯看着满地的鲜血,舔了舔唇。

许然亭被他无意识的举动吓得够呛,知道的是他在斟酌措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什么变态的癖好。先前早有道士分析过了,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妖怪非常多,有一种叫傲因的鬼怪格外喜欢吃人脑,他们一致认为此怪为傲因,可是用尽办法也对它无可奈何。

许然亭不知道胭脂铺的老板、旺财、王有德三人之间有何联系,但他需要尽可能将自己看到的记下来,也许有一些下属忽略的细节,是他找到对付妖怪办法的关键。

事实证明并没有。许然亭不是破案的料,也不是猎妖的料。他忍着呕吐的欲望,匆匆下楼,白夫人还在那儿哭。

因为开了许久的窗,空气中的血腥味淡了一些,白夫人身上的脂粉味更浓了。许然亭随口问道:“夫人真是好兴致,每日打扮都如此精心,也常常去逛些胭脂铺子吧?”

若是这桩案子和妖怪没有关系,白夫人的嫌疑自是十分大的。再说妖风刮起的时候,四下里一片昏暗,白夫人也不知道身在何处。但是许然亭怎么看此女也不能徒手拧下两个成年男人的头颅,何况她与旺财并无深仇大恨。

“是啊,奴家常常去敷春胭脂铺买胭脂,谁知那老板竟然也被可恶的妖怪杀死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说着她又掩面哭起来,女人一哭起来没完,许然亭有些后悔,这时白夫人忽然不哭了,像上了链子的车轮,机械地招呼了一个打手过来:“阿五,都这个时辰了,沈郞怎么还不回来?”

打手阿五欲言又止。

许然亭知道他懒得再告诉白夫人,沈蓝已经失踪很久,很可能早已经死了。

“沈老板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耽误了吧。”

“太不像话了,茶铺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他还有闲心在外面谈生意。”白夫人翻了个白眼,“阿五,你派些人去找他,就说老娘在这等他。”

说着白夫人施施然坐下来,扶了扶鬓角的簪花。

那唤阿五的只得领命去了。

许然亭看着,一时好笑。

2

据说有人在不肯面对现实的时候,能够选择性遗忘一些痛苦的记忆。

许然亭觉得,这白夫人和沈蓝定然非常恩爱——否则她也不会在痛失丈夫后变得如此神经质。

出于公务需要,许然亭让人带白夫人回衙门问话,白夫人端坐在那儿,说什么也不肯走,非要等沈蓝回家。

许然亭揉了揉眉心,显然有些疲惫,想了想,他直接让照磨所的人在那问话和记录,茶铺的小厮眼疾手快给许然亭找了一个佳座,许然亭坐下来,用袖口扇扇污浊的空气。

许然亭定下神,只觉这间茶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气息,好像很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他努力猜测这只妖的杀人目的时,一群小道士忽然冲了进来,个个身配桃木剑,挂着符箓、法镜、法印,还有一些单凭外观难以命名的东西。

“有妖气!”他们大呼小叫,奔向许然亭。

许然亭吓得跳起身:“什……什么妖?”

小道士们猛地朝许然亭亮出法镜,光闪得许然亭难以睁眼,接着有人往地上扔了一卷卷轴,盘膝坐地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又抽出桃木剑一剑斩断卷轴,志得意满地起身。

许然亭还没反应过来,有的人又往他身上贴各种符箓,一会儿火烧一会儿洒狗血,不消片刻工夫,他已经被伺候得异常狼狈。他撩起一张挂在额头的符箓,咬牙切齿地问:“你们是谁?谁让你们来的?”

冷月进门道:“大人,是我让他们来的。我怕奢香茶铺有妖,所以让人去请了一些道士过来。”

许然亭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所以现在妖呢?”

“回大人,我们已经将附在您身上的童子妖杀死了,您尽可放心。”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抓着一只挣扎的小妖说。那小妖吸食许然亭的活气,现下胖得厉害。小道士一边说,一边将它塞进宝葫芦里。

“咯咯……”柔婉的笑声忽然响起,原来是白夫人已经和照磨所的说完了,不知道聊了什么旁的话题,现下笑得花枝乱颤。许然亭眉心一跳,扬手让小道士靠近他。

“我问你,楼中妖可都除尽了?”

“除尽了。”

“我是说……那白夫人是不是妖?”

小道士不知怎么耳根有些红,瞟了白夫人一眼,摇摇头:“我感觉不到白夫人身上的妖气。”

许然亭失望地“哦”了一声,又招呼人过来取了粘在自己身上的符箓,擦了各类牲畜的血。弄完,他愤愤剜了冷月一眼,冷月转过脸,吹口哨。

忙完了诸事,尸体也料理完毕,许然亭想是时候走了,白夫人笑靥如花:“大人这就要走了?不如留下来,奴家的夫君就要回来了,奴家现在也要去生火造饭,大人喜欢吃什么,奴家都给大人做。”

许然亭可以预见阿五找不到沈蓝后茶铺里鸡飞狗跳哀号遍地的景象,忙摆摆手,示意不必了,一边说一边溜着似的跑了。

许然亭飞速上轿,命四名府兵留在奢香茶铺守卫,又留了两个在暗中观察。想了想,又让几个法术较高的小道士和他一道回府。不知是因为今日见了三个死人的缘故,还是因为院子里那棵合欢树突然开花的缘故,他心慌得厉害。他要想个办法先把院子里那棵树杀死。

等许然亭一行人走远了,奢香茶铺一角才露出一个白衣红领的身影。舒墨饶有兴味地看了会茶铺那烫金招牌,打手阿五果然一个人回来了。很快,茶铺里响起了鸡飞狗跳之声。

舒墨薄唇微弯,又消失在夕暮中。

天渐渐暗了,等许然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衙门,黑夜已经压了下来。他的假期极少,平日里都住在衙门中,最近临安出了那么多事,他更是把衙门当成自己的家了。

许然亭支走其他人,单单带着小道士们走进二堂,此地入目皆是一片金黄。合欢树的花朵簌簌而落,填满了地面的每个角落。许然亭生出一种饮血的孩子长大了的错觉。

可怕的是,他平时就在二堂的厢房就寝。

许然亭想出一身冷汗,吩咐跟在身后的小道士:“快,快给本府杀死这棵树,砍死,烧死,怎么弄死都行。”

小道士们还没进来就齐刷刷地喊:“好强大的妖气!”

许然亭曾让每个道士都杀死过这棵树,但是不出意外,第二天推开门,那棵树依然活着,而且时间越长,金色的花瓣上的血色越深。

小道士们也不含糊,一阵法器光芒闪过,齐刷刷暴喝一声,合欢树果然倒了下去,地上的叶子迅速枯萎,小道士们后退数步,一起收剑:“回大人,这棵树妖已经死了,大人今夜可以睡安心觉了。”

许然亭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只是合欢树断了的时候一点儿异动都没有,顾不了这许多,他命人匆匆把断了的木头搬出了府邸,这才施施然躲进屋子里。小道士们又按照命令在屋外贴满了符箓,画了许多法阵,又设置了一些能够及时通知他们有所异动的机关,才相继离开。

可许然亭觉得不够,还不够。

晚上刮起了大风,地上的枯叶纷纷被卷起,金合欢树再次生长,很快就变成了原有的模样。

许然亭缩在被子里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最近的事情,裘道士的眼珠子,旺财和王有德破碎的头颅,血呼呼的脖子,还有白夫人狐媚的笑容。

许然亭越想越害怕,开始瑟瑟发抖。

窗外的风吹得更强劲了,小道士们的机关纷纷松动,门上,窗上的符箓被大风轻易吹走,屋檐兽脊下的铃铛叮铃铃响。

忽然,许然亭闻到了浓郁的花香,那香气越来越浓郁,惊得他坐起来。屋子里燃着红色的蜡烛,亮如白日,他捏着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金色的花瓣已经透过缝隙钻了进来,风极速地吹打着紧闭的门扉,发出瘆人的声音。

许然亭慌忙裹紧被子,只露出一张脸,用尽力气大喊:“救命啊,有妖怪——”

许然亭一嗓子喊来了那些打盹的小道士。

此时二堂已经被合欢花覆盖了。许然亭战战兢兢缩在被子里,俨然热锅上的活鱼不停巅着。

他闻到了极其浓郁的花香,金色的合欢花幽浮在空气中,流转着冶艳的光芒。在一片不似人间应有的美景中,他感觉到了戾气与杀意。

怎么办?

许然亭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尚未娶亲也未大富大贵,不想不明不白死在自家床上。这么一想,他求救的声音更加凄厉了。

小道士们聚集在角门,浓郁的妖气让他们望而却步,此妖足有五百年道行,从前他们随师兄师祖们猎的都是些偷吃百姓家食的山野妖怪,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厉害的角色。

数千年前,十名得道的仙师耗尽了毕生精血封印了人和妖的通道,并在封印处施加了可以束缚仙人的混元锁,那些厉害的妖物才逐渐消失。数月前闭关的观主王玄机隐隐感觉混元锁已经崩断,妖界大门的封印也尽数损毁,妖魔时代重现人间,繁华京都临安也陷入了一场浩劫之中。

“你行行好……本府不是有意要砍你,你看你都安分了那么多天,现在继续回去睡一觉是不是也挺好的,本府这就走行不行?”

也不知道自己的求救声是否起了作用,许然亭双手合十,吓得语无伦次。

然而面前的合欢花还是如飞刀一般射向手无缚鸡之力的许然亭,他吓得尖叫一声闭上眼,一柄桃木剑破空飞来,一剑分开紧锁的雕花门,门应时而开,数名小道士冲入花海中。

几朵花在许然亭面前迅速枯萎。

他咽了咽口水,大叫道:“快!给本府杀死这只妖孽!杀死它!”

为了保命当然是永绝后患为好,许然亭刚刚说完,那些合欢花忽然变成了血红色,周围的戾气更重了,好端端的厢房变成了一个阴森可怖的地狱。

小道士们举剑挡在许然亭面前,严阵以待。

斩妖是要讲究时机的,今时今日最多能让那花妖知难而退,然而小道士们心里都没有底,须知他们的能力并不如那只花妖。

“哈哈哈,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也想杀我?”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尖利的笑声,“老娘只不过在这里歇歇脚,你这臭知府一天让人砍我一次,砍得老娘脚都烂了,老娘不发威你当我是病树啊!”

合欢花妖发了狠,一副要吃人的架势。许然亭闻言悔恨不已,早知道它安分地待着不会杀自己,他何必去招惹不痛快。

“大胆妖孽,休得猖狂!”小道士们并不买账,纷纷祭出桃木剑。

剑阵和合欢花纠缠在一起,剑意金光吹毛断发,许然亭缩得更厉害了。好一会,他发现自己可以趁此机会溜走,连忙寻了个空下床。顾不得穿鞋,套上被子一溜烟溜出了屋子。

他以为花妖正在和小道士们奋战,必然顾不上他,谁知道刚出门便撞见了一名美艳的女子。她美得不似凡人,着一身鹅黄的纱裙,只是脚在滴滴答答落血。

美人柳眉倒竖,叉着腰飘浮在空中,怒道:“好啊你个臭府尹,还有胆跑出来,看我不撕烂你的腿!”

许然亭双腿发软:“意外,意外!”

说着又要往屋子里跑,跑了半天那扇雕花门怎么也够不到,他一回头发现自己的头发衣袍都被花妖身上延伸出来的藤蔓缠住了,方才一直在空中原地踏步。

他快哭出来了:“大姐行行好,我帮你医脚行不行?”

“大姐?”花妖气得脸色更加黄,一把把许然亭拽回来,“你这个臭男人,老娘的脚有那么好医吗?全给那帮不要脸的道士用什么剑啊符箓啊弄得稀烂了,我必须杀了你以泄我心头之愤!”

许然亭只是大张着嘴:“饶命啊不要——”接着脖子被藤蔓勒死了,脸憋得通红。

黑暗中忽然响起清朗温柔的笑声。

“谁?”花妖警惕地环顾四周。

一个人渐渐显出身形,着一身红领白衫的美男子舒墨,他亦飘在空中,距离花妖数步之遥,此刻将木管横在唇边,眼底带着笑意。

花妖无意识松了许然亭的脖子,许然亭禁不住咳嗽了一阵,猛吸新鲜空气。

“在下舒墨。”舒墨如此介绍自己。

花妖上下打量他:“你来干什么?和那些臭道士一样来抓我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

舒墨说着,轻轻一吹,那管子里忽然飘出湿漉漉的雾气。花妖看着四周越来越浓的雾,伸手捞了捞:“你弄的都是什么东西?”

舒墨没有说话,俊美的面孔在一片缥缈的雾中若隐若现。许然亭也扑腾着捞了把雾气,但是果如花妖说的一样,那雾气什么用处都没有。

“壮士你弄啥嘞?整这破雾做甚?三两下削了她啊!”许然亭急得脑门冒汗,催促舒墨。

“大人待会就知道了。”舒墨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那笑让花妖发毛,她有一种错觉,自己曾见过此人。

不再废话,花妖左手控制藤蔓再一次缠上许然亭,右手指挥合欢花和屋中的道士斗法,口中也吐出致幻的金色花粉,打算一招绝杀。

许然亭的喉咙又一次梗住了,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一片朦胧中他感觉舒墨忽然靠了过来,行动如风般迅疾。

“哎,你……”花妖还没说完话,两眼忽然没了焦点,仿佛进入了入定状态。她的藤蔓松散开,合欢花也簌簌而落,屋子里打得昏天黑地满身是伤的小道士们已经打红了眼,敌人停止行动好一会了还在摸黑厮杀,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喂,别打了。”

一个小道士拍了拍那个还在闭眼舞剑的同伴。

同伴一个激灵:“怎么没动静了?”

舒墨飘到花妖跟前,在藤蔓坠落那一刻抱住了软成一摊水的许然亭,微微一笑:“大人,您还好吧?”

许然亭落入了一个冷香幽浮的怀抱中,愣了愣,梗着脖子道:“那当然,本府能有什么事?”

舒墨自然而然揉了揉他的头发:“没事就好。”

许然亭鸡皮疙瘩陡起,一巴掌要甩上去,舒墨眼疾手快歪头躲过一劫。

“你个臭道士干什么?”许然亭咆哮。

舒墨答非所问:“大人,您若不想掉下去最好老实一点。”

许然亭恍惚想起,自己和舒墨还身处高空。舒墨收了管子,一左一右拎着许然亭和花妖落地,许然亭抬头,发现那雾气只是飘散在空气中。他一个激灵,远离舒墨三步。

小道士们也冲了出来:“大人,大人,你没事吧?”

许然亭理了理凌乱的鬓发衣冠:“那是自然,本府命硬得很,尔等不必惊慌。”

小道士们纷纷点头,转头看到舒墨,又是一惊:“不知这位……”

舒墨尔雅一笑:“在下舒墨。”舒墨似乎不愿细说自己的身份,许然亭念在方才他救了自己的分上,咳了咳:“舒墨号无常道人,也是一位道士……嗯,协助本府猎妖的。”

“原来是舒墨道友。”小道士们纷纷行礼,舒墨还以一礼。

许然亭拽了拽舒墨的衣角:“对了,你刚才用了什么办法,我看这花妖竟然跟木头似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舒墨朗朗一笑:“这是我猎妖的办法。这雾气能够让她陷入幻境之中。”

“啊?”许然亭挠挠脑袋,“这么奇怪的猎妖办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但是很有效。”舒墨眼神示意他看那花妖。许然亭转头,确实,现在那厮就是定在那儿任人殴打的木桩。

“太好了,既然道友制服了这妖孽,就让我等收了它,省得它出来作乱害人。”一位小道士匆忙打开自己的紫金宝葫芦,打算把花妖吸进去。这可是大功一件,众人都忙着抢功劳,许然亭也附和:“快快收了,本府脖子差点没被她勒断!”

“且慢。”舒墨单手抵住那小道士,“这是我收的妖,可以跟许大人换赏钱的。”

一群小道士顿时炸开锅,半晌,都梗着脖子大呼小叫:“你这道友没脸没皮,明明我们帮你打了那么久,若是她不分心和我们斗,你能那么轻易制服它吗?!”

“好,我可以解开法术,让你们和她重新打。”舒墨说着掏出木管。

那花妖道行不浅,小道士们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别看舒墨衣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肚子里的坏水可不比他们少。

“别吵了!”许然亭大手虚按,示意众人以他为中心,“不就是要赏钱吗?舒墨道长,你赶紧把这只妖怪杀了,本府的赏钱管够!”

虽然花妖还是呆呆的样子,可是保不准待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舒墨挑了挑眉,忽然戏谑道:“大人想不想知道,花妖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我管她看到什么,赶紧把她给我弄死!”明天许然亭还得处理奢香茶铺的案子,如今已经月升中天,难免心力交瘁。

“大人,须知万物有灵,这花妖并未害人,大人何故要赶尽杀绝?”

“我说你废话怎么这么多?!”许然亭有些不耐烦,“快杀了她,整天闹得我睡不着觉。你别怕赏金不够,明日我让德才拨给你。”

舒墨不再说了,叹口气,广袖一挥,那花妖就被吸进了他的袖子中。许然亭围着他转了两圈,啧啧称赞:“你的法器都好奇怪,全不像那些小道士的,但似乎管用多了。”

小道士们显然不服气:“大人,那只是我们学术不精,若是师叔祖来了,这样的花妖十个百个都随便收得。”

许然亭摸了摸鼻子,实在不忍心责备他们,毕竟他们口中的某位师祖午时刚被抬进来,眼珠子都滚到了他的脚边。

收了花妖,遣散了小道士,又差人过来收拾残局,等一切都忙完了,许然亭伸了个懒腰,忽然狗腿地招呼帮忙的舒墨过来。

此际天色已经渐吐鱼肚白。许然亭头上落了一片金合欢的花瓣,脸微红:“对了,你不是说要跟着本府猎妖吗?”

“不错。”舒墨一瞬不瞬盯着他微红的脸,那朵金合欢在晨曦之中格外漂亮,让他莫名产生取下来细细观瞧的冲动。

“盯着本府干什么?”许然亭瞪了他一眼,“你现在还有没有跟本府猎妖的想法?我瞧你不像个道士,猎妖倒有几分本事,似乎比那些道士厉害多了。”

舒墨微微一笑:“当然。”

“那说好了,本府呢感念你忧国忧民的大义,许你分文不收在本府身边猎妖。”许然亭露出精明的笑容,两颗小虎牙让舒墨想起年幼的孩童。

“大人说错了。”舒墨比画了一个手势,“应该是每月赏银一百两。”

“你、你怎么出尔反尔!”许然亭蹭地起身。

舒墨还是笑眯眯的:“之前我开条件大人不允,我只好按照规定来。”

“你——”许然亭气得想跺脚,恨不能把他那张笑脸抠下来。半晌,他又泄气道,“便宜你小子了!收拾一下,待会随本府去奢香茶铺一趟!”

“待会儿?”舒墨抬头,天色果然大亮了,“大人不休息一下?”

许然亭这才想起还没睡觉,一拍额头:“对,怎么把这茬忘了。你等本府命令,本府先去睡个回笼觉。”

“那早上的案子怎么办?”

“德才会帮本府料理的。”许然亭打了一个哈欠,关上厢房的门。

舒墨摇摇头,走到一个僻静处,抖了抖袖子,花妖竟然从袖口掉了出来。她揉了揉脑袋,抬眸一看:“你不杀我?”

舒墨笑笑:“你也是情有可原,并没有犯错,我怎么可能赶尽杀绝。”

“哼。”花妖哂笑一声,“真是个奇怪的道士。”

揉了揉酸痛的脚,她飘起来,好整以暇地问他:“那你可知,我为什么宁可脚被砍烂也要留在这里?”

4

“天地万物皆有灵,我不是你,不敢妄猜你的想法。”

“你都看到了,不是吗?”花妖飘了一会儿,坐下来,“在我的梦境之中。”

舒墨不说话了。他用大雾织成的海市蜃楼可以让身处其中的生灵陷入幻境之中,他是唯一能够操控幻境,并看到这些幻境之景的人。

他看到花妖用自己的内丹救醒了一具已经腐烂多年的尸体,那尸体的血肉渐渐丰满,显然妖化了。献出内丹的妖怪必死,可是花妖看起来很幸福。

妖是属于山野的生物,求生求存是本能,舒墨并不理解。

花妖猜出了七八分,自顾自道:“你和那些冥顽不灵的臭道士不一样,和那贪生怕死的府尹也不一样。让我告诉你吧,我的恩公被埋在这棵合欢树下了。”

“哦?”舒墨望着她,“你是为了他才留在这里的?”

“不错。我认识恩公的时候还未化为人形,那时候混元锁和妖门的封印已经不太稳固了,像我这样悟性好的妖精常常能找到机会闯入凡间。”

“恩公只是一个普通的落魄书生,读些没用的书,穷得两袖清风,常常被人欺负嘲笑。那时候临安的院落很贵,他已经二十七了还买不起一间茅厕。”

“我初到人间并不适应,机缘巧合被他买了回去,他非常耐心地照顾我,每日为我浇水,免我风雨之苦。他的父母见不得他没有妻子,把大半辈子的积蓄都投到他身上,一家人买了屋舍和嫁妆,他也终于能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娶妻了。恩公很喜欢他的小娘子,出入都带着。后来有个来临安走生意的泼皮为了能够收买当地的府尹大人,瞟上了他那美若天仙的小娘子,使计让那小娘子从了府尹,恩公便上门和府尹理论。”

“其实那小娘子身上有脏病,府尹不知道,恩公却是知道的。他可以爱那小娘子爱到不占有她,还为她闹到了知府衙门。只是恩公的爱并不能改变什么,很快府尹就让人把他和小娘子杀了埋在这棵合欢树下。”

舒墨偶然想到什么,问她:“你不是妖吗?如何不能帮帮他,却眼睁睁看着他死?”

“那时的我道行又有多少?”花妖摇摇头,“我整天都蔫头撘脑的,若不是恩公把我送回妖界,恐怕我早就不在了。恩公的事,也是后来听人说的。”

“看来你和他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倒是个记恩的妖精。”

花妖笑道:“怎么,你觉得妖精都是薄情的畜生吗?”

“不,”舒墨敛了笑容,“妖比人单纯长情多了。”

顿了顿,又道:“但是我奉劝你一句,你的恩公和小娘子求仁得仁,已经合葬在一起了,你强行让他以妖的姿态复活,他未必会感激你。”

“……还是说,你是出于私心,希望你的恩公能够成为妖怪……虽然没了内丹会死,但是若你只献出半颗内丹,他一样能够变成妖,虽然心智不全,但会听你的话。”

花妖脸色一变:“你怎么对妖那么了解?”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舒墨笑笑。

“哼,我知道世上有些妖精妖力深不可测,寻常妖物和道士根本无法感知他的妖气。你那么奇怪,很难让人不多想。只是你若为妖,何故会去帮人?”

花妖盯着舒墨,似乎要将他剖出个究竟。舒墨脸色不变:“小娘子,那些都是你的猜测。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

“嘁……”花妖耸耸肩。

舒墨转身,走进晨光之中。

太阳升起来了。

辰时到巳时这段时间,临安的御街一向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可是在妖物作乱以后,如今已经萧索不堪。圣上下了死令,让临安知府许然亭在一个月内降服那些异类,否则提头来见。

许然亭睡了一个并不安稳的回笼觉,便匆匆起身,招呼护卫冷月和舒墨随他一起去奢香茶铺。他抽空想了想,总觉得问题的答案近在眼前。

下人来报,那白夫人经常去胭脂铺,而死的老板曾经想非礼她。那天死的旺财和王有德也不是省油的灯,旺财一直和王有德暗中盘算把奢香茶铺这家店吞下来,王有德也有占白夫人便宜的想法。更令人怀疑的是,所有人都是从她丈夫沈蓝的口中得知她的来历的。

良家子……本就是一面之词。

冷月看见许然亭换身便装就要出门,连忙拦下他:“大人,您不是老寒腿吗?怎么今日不坐轿了?”

许然亭瞟了他一眼:“本府当然是偷偷去的啦,难道还大张旗鼓告诉她本府怀疑她吗?万一她就是那只恶妖,本府被吃了头找谁说理去?”

舒墨笑了笑:“大人,您何不高坐明堂等着我们去帮您把妖收了?”

“你以为本府不想吗?”许然亭愤慨不已,“本府高坐明堂半个月了,就看见一具具被运回来的尸体!本府哪还坐得下去!”

舒墨没说话,忽然对上许然亭灼灼的目光。许然亭微眯眼,半是命令半是威胁道:“昨晚你吐的那什么雾很厉害,本府能不能保命就看你的了。”

“这么严重?”

“就这么严重!”许然亭暴躁地抓了抓头发,率先冲出了衙门。

奢香茶铺坐落在御街一侧,本来就门可罗雀,昨日闹了人命案,现在更加安静了。据说白夫人昨夜又没有找到丈夫沈蓝,如今正躺在床上伤神。

三个人躲在对街某间米铺旁,从这个角度恰好能将茶铺尽收眼底。许然亭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舒墨,你老实告诉我,那茶铺里还有没有妖怪?”

“嗯?”舒墨玩味地回了一声。他记得,昨日许然亭曾私下里问过那些小道士。

许然亭道:“你别看我不修道,但我知道这法术有高低,妖力也有高低。低的无法感知高的,先前我找了好些人,都说这茶铺里没有妖,我让你再好好看看,我好死了这条心,从别的角度找突破口。”

白日下的茶铺安静异常,舒墨凝眸看了一会,淡淡道:“回大人,这茶铺里藏着一只千年老妖。”

“千年老妖?”许然亭的牙齿不觉打战。

他没想到这小小的奢香茶铺竟然暗藏玄机,亏他请了那么多道士都没有用,原来那妖物那么厉害。想到这儿他按捺不住了,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舒墨拦下他:“大人。”

“你拦着我做什么?让本府去收了这妖孽!”许然亭义愤填膺,向前走了两步,后面没有人跟上来。他扭头,发现舒墨微微笑着看他。

“你怎么还愣着?”

“我在好奇大人之所以如此心急,是为了猎妖,还是为了泄愤?”

许然亭脸色微变,边上传来冷月的低笑声。

许然亭少不得顿住步子,清咳两声:“我、我当然是为了为民除害!”

“哦?”舒墨不置可否。

许然亭脸烫起来。他确实是被愤恨冲昏了头脑,因为从圣上下死令猎妖那一天开始,他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安稳觉。原本以为临安府尹是一个清闲高贵的官,哪里知道有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要处理。只是乌纱帽一旦戴上了,又岂有随便脱下的道理?如果能活到任期结束那一天,他就心满意足了。

“大人不要心急,我方才逗你玩的。”舒墨忍俊不禁。

哦,原来是逗他玩的。

许然亭擦了把冷汗。过了三秒,他猛的反应过来,逗他玩?

逗他玩的?

怒!

“舒道长你脑子有坑还是撞邪了?这种事情是随随便便拿来开玩笑的吗?”许然亭气得七窍生烟,抡起胳膊就要殴打舒墨,舒墨笑着抵住他的手腕:“莫着急,我带大人去看点东西。”

也不知道舒墨用了什么办法,许然亭竟然甩不开他的手,只能跟着他快速移动至奢香茶铺。冷月想追,可是刚迈步两人已经闪身不见了。舒墨千里传音,让冷月在原地等候,一切他自有安排。

许然亭一睁眼,发现自己来到了奢香茶铺。茶铺内陈设依旧,客源寥寥,白夫人百无聊赖地托腮坐在椅子上,摆弄着空茶杯。那些个打杂的帮忙的都不见了踪影。

敏锐地感觉到有人压住了茶铺内的光线,白夫人望过去,僵硬的脸立刻笑靥如花:“哎呀这位公子生得好生俊俏,来来来上座。”

许然亭稍稍理了理自己的常服,觉得这白夫人嘴还算甜,点点头向前走,白夫人仿佛才看见他,惊讶道:“哎呀,许大人也来了?都怪奴家有眼无珠,单单看见这位神仙一样的妙人儿。”说着还对舒墨抛了一个媚眼。

舒墨微微一笑:“白夫人客气了。”

许然亭脸色一变,尴尬地附和两句就噔噔噔走开。也不等白夫人找位子,他瞧见一个临窗的就坐下,一股清风吹来,他抓着袖子扇了扇风,总算出了一口闷气。舒墨和白夫人客套两句才走过来。

“大人,不怕这儿风大?”

“风大又怎么的?”许然亭白他一眼,“你抓本府来这儿要干什么?”

舒墨取出木管横在唇边:“人心如此复杂,也许真相就藏在梦中。”

“什么跟什么?”许然亭满头雾水,却见舒墨轻轻一吹,一片湿漉漉的雾气从管口溢出来,许然亭见过这一招,当初那花妖就是被这雾气吹得没了神的。那雾气慢慢扩散,很快就布满了奢香茶铺。

许然亭兀自捞了一把,竟有些软绵绵的感觉。舒墨忽然起身,拉过许然亭的手:“好了,随我来吧。”

和这雾气不同,舒墨的掌心温柔干燥,暖暖的包住许然亭的手,愣神之际,舒墨已经带他闪身到了二楼的栏杆前。一楼的正厅下面全是散桌,紫檀木梨花木的边角若隐若现,白夫人方才还在招呼小厮沏茶,现下定定坐在座位上,陷入了呆滞状态。

舒墨用木管在空中画了一道门,拉着许然亭走进去,一阵白光耀过,许然亭发现自己回到了御街上,面前正是奢香茶铺。但是和这几个月的光景不同,此时的奢香茶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嗯?”许然亭挠了挠脑袋,“怎么回事?”

舒墨道:“我带你进入了白芷的幻境之中。这里是她的奢望所在,我们能看到幻境的人物,他们却无法看到我们。”

“啧啧啧,舒墨,你师从何处,本府对令师真是敬佩得五体投地,这么诡异的办法也能想出来?”

舒墨微微愣神,好一会,淡淡笑了:“师父是挺有意思的。”

也不多说,两人又一次走进奢香茶铺。今时不同往日,这奢香茶铺算是临安数一数二的茶铺,端茶倒水捞油水的小厮,散桌前唾沫横飞的说书人,斗茶斗得青筋突兀的茶博士,还有满地的瓜子壳花生壳,每个人的手上嘴里都没闲着。

许然亭自然而然走过去,随便抓了一把瓜子,坐下来嗑,舒墨一时好笑,也跟着坐下来。

“大人倒是好兴致。”

“好什么啊,”许然亭一边嗑一边道,“也不知道这幻境会出现什么幺蛾子。”

“大人你看。”舒墨指着二楼一位锦衣皂靴的男子,这名男子乍看并不起眼,但是他的笑容却似有魔力一般,让人忍不住亲近。

“沈……沈蓝?”许然亭惊讶出声。

“你见过他?”

“那是自然,从前本府也不时会来此处啜饮一番,听听评书,赏赏名画,听听美曲,那时候的临安,啧啧……”许然亭就差把一个“妙”字写在脸上了。

“倒是风雅。”舒墨笑笑,“跟上去就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在白芷的梦境里出现沈蓝并不稀奇,许然亭本来不是什么喜欢听人墙根的人,但是有些好戏送上门,也就不端着了。放下瓜子,两人走上前去,发现沈蓝原来在让人打包行李。

沈蓝幼年时常常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如今生意做大了,偶尔也会亲自去验货采购。若说在奢香茶铺谁最懂茶,并不是下面那些斗茶的,而是沈蓝本人。他最喜欢喝祁门红茶和武夷岩茶,因为将太多的精力放在研究茶叶上,三十多了尚未娶妻。

许然亭小声嘟囔:“白芷呢?为什么她会幻想沈蓝还没遇见她之前的事情?”

“走吧,跟着沈老板南下瞧瞧。”舒墨清朗一笑,眼前景致变幻,两人忽然落到了一艘画舫上。

画舫雕梁画栋,轩窗半开,晚风吹来旖旎的脂粉香,混在江南的水汽之中,沁人心脾。许然亭讶然:“这景致说变就变。”

“那是自然。人每时每刻都在思考,脑海中的场景瞬息万变。唯有最深的执念,能够拼凑成一个幻境。”舒墨道,“现在我们应该已经来到沈蓝南下的船上了。”

画舫中传来喝彩声。

“再来!再来一次!”有人大叫。

许然亭撩起水晶帘,发现叫声的来源正是沈蓝。一向温文尔雅的他竟然急得满脸通红青筋突兀。

“技不如人还想再丢脸?”柔媚的声音响起。那话语软得不像骂人,倒像撩拨。

沈蓝不信邪一般:“不可能,我沈蓝走南闯北那么多年从未输过,这不可能!”原来是和人比斗茶比输了。许然亭环顾四周,发现和那些温香软玉在怀,珍馐美酒在侧的老板们不同,沈蓝的画舫内简简单单,只围着一群平日里常常跟着他的仆从,一个女人都没有……不,许然亭凝眉,唯一的女人便坐在沈蓝对面。

“竟然有桃花运?”许然亭坏笑,拉着舒墨的袖口,“走,去看看。”两人走到近前,调转视线,赫然发现那斗茶的白衣女子就是白夫人。

白夫人白芷好整以暇地撩了撩耳边的碎发,笑容风情万种:“输一局十贯铜子,沈老板难道想赖账?”

原来斗茶输赢还是论钱的。

沈蓝自然不在乎那十贯铜子,他在乎的,是自己为什么会输。明明已经做到极致了,水注入后茶汤竟然是黄白色的,平时冲泡茶水从未有过这等丢脸的事情出现。更甚者,泛起的汤花逸散极快,一切仿佛都在嘲笑他茶艺不精。

“沈郎君莫不是输不得?先时到底是谁一直嘲笑我们姐妹不守妇德头发长见识短的?”许然亭被这娇软的声音吓了一跳:“怎么这画舫里还有这么多女人,一个个神出鬼没的。”

“她们一直都在,只是你不曾留意罢了。”舒墨笑笑,“你瞧那白芷的目光,眼珠乌黑眼白发黄,又大又亮,和正常人是不是不太一样?”

许然亭顺势看去,只觉白芷的眼睛格外美丽,并无不妥之处:“你到底在说什么?”

舒墨只是笑,并未回答。

从这些女人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在画舫中弹唱卖笑的女子。沈蓝自小就是保守偏执的人,即便成了奢香茶铺的老板,也不喜欢花天酒地附庸风雅。刚刚上船不久,沿河的歌女舞姬纷纷向他抛出香气浓郁的手帕,她们知道沈蓝一定是只肥羊,但凡接了这单生意,接下来好一段时间都能过得滋润了。

令沈蓝作呕的是,那群人中还有男扮女装搔首弄姿的,虽然生得清秀,可是公然去招惹他,未免也太恶心了。他本想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那些歌女便不停拨动琴弦吹拉弹唱,与客人调笑的声音隔河而来,气煞人也。

烦不胜烦之时,沈蓝脱口而出“娼妇”两字,大骂她们以色侍人,胸无点墨。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群本就喜欢叽叽喳喳的女人可受不了了,纷纷要他道歉,沈蓝不肯,她们当中就出来了一位姿态高傲风情万种的白芷姑娘,非要和他比试高低,证明青楼女子并非下贱人种,也并非所有人都是脑袋空空。

许然亭隐约记得,坊间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沈蓝对外人道他的夫人是良家子,现下回头看,原来那都是骗人的,保守的沈蓝竟然把一个娼妇娶回了家。

“难怪沈蓝失踪以后,白芷怎么也不肯接受现实,天天让人去找他。这白芷……钓男人有一手。”

舒墨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最懂得男人心的,除了后宫那些妃子,就是这些靠美色求生的女人了。大人可得学着一点。”

“是啊要学一点,钓男人的确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许然亭喃喃自语,忽然听到一声轻笑,顿时反应过来,“学你个头啊!本府堂堂七尺男儿,那些庸脂俗粉还不赶着趟追求本府,本府用得着去讨男人的欢心吗?”

说着,他还做了个起鸡皮疙瘩的动作。

舒墨笑得更欢,伸手揉了揉许然亭的头发:“嗯,堂堂七尺。”可是足足矮了他一个半头,身高方到胸膛处。

“少瞧不起人,你别以为本府生得短小精悍,其实本府很高的!”许然亭愤愤踮起脚,头顶终于抵着舒墨下巴了,“真的,有那么高。”

舒墨微微一愣,半晌,才不自然地推开许然亭:“大人说的是,那些女人赶着来巴结您,您好好看戏就成了。”

说回看戏,那边沈蓝竟然又输了一局,十贯铜子甩出去,他几乎癫狂,大喝一声:“再来!再来!”然后斗了三次、四次、五次、六次……一直斗到沈蓝流鼻血,一头栽倒在茶盏上。

画舫里响起快活的笑声:“阿芷,你看看你把好端端的恩客玩成什么样了?还不快扶他进里间休息?”

“休息自然是要休息的,姐妹们,”白芷气定神闲一只手叉腰起身,另一只手捏着一串铜钱,“今晚拿这些钱去喂河里的大鱼吧,瞧他这个穷酸样!”

“哈哈哈哈……”

画舫里的笑声越来越猖狂,沈蓝却因为急火攻心一动不动。小厮们早早慌了神,在歌姬舞娘们抢钱的工夫扶着沈蓝进里间,还有人急急去找大夫,白芷伸出一只柔荑抵着小厮,媚眼一抛:“放着,我来吧。”

小厮为难之际,白芷抬起一只脚,一踹就把小厮踹开:“老娘好脸色跟你说你还犹豫,真个榆木脑袋!”

在小厮目瞪口呆之际,她大大方方带着沈蓝进去了。

4

看到白芷和沈蓝进去,许然亭也要跟着进去,却被舒墨拦下:“大人还不留步?”

“留什么步咱们赶紧进去看看玩的什么花样。”许然亭说着推开他,又要往里冲。

“嗯?”舒墨挑了挑眉。

许然亭心一跳,忽然知道自己要看到什么了,脸泛红,扶额道:“他们不会、不会那什么吧?”

“大人说呢?”舒墨好整以暇。

许然亭拘谨地搓了搓手,脸扭向一边,嘴嘟囔:“本府怎么知道。”顿了顿,“这也太猴急了吧。”

“是啊,这沈蓝急火攻心都快死了,还有心情和白夫人云雨。难道大人能进去欣赏活春宫吗?”

“……”

许然亭又一次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磨了磨牙,一字一顿:“舒——墨——道——长!”

舒墨状似无辜,从他身边慢慢走过去,等到许然亭酝酿完毕抬起头,以能杀人的目光剜向他的时候,舒墨已经闪身进入了沈蓝的休息处。

“啊啊啊啊……”许然亭也跟着冲了进去。

白芷将沈蓝扶坐在床上,这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在灯火下格外耐看,睡着的他少了几分城府,多了几分亲和力。

白芷用水打湿手帕替他擦了擦脸,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许然亭和舒墨则在远处打量两人,某个时刻,他好似终于发现,白芷的眼睛异于常人。眼眶格外大,眼珠漆黑,呈梭子型,眼白泛黄发亮。那样的眼睛但凡看一眼便让人难以忘记。

“她……她……”许然亭呆愣地转过脸,面向舒墨,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舒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很快大夫就来了,白芷的眸子恢复正常,笑靥如花地接见了那大夫,大夫开了一些药,只说静养就好,白芷似乎松了一口气:“差点吓死奴家了,奴家还以为好端端和人斗茶还把人斗死了。既然是这样,奴家可就先走了。”

“嘿你这个小骚娘们,我们老板差点被你害死,你拍拍屁股就想走了?”边上的小厮不依不饶。

白芷走到他面前,指尖挑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详:“不然呢,小祖宗?”

明目张胆的撩拨让没见过世面的小厮一时间下不来台,白芷轻笑一声:“告诉你家老板,赌不得就不要赌,省得老娘我赢了钱还要给他垫药费。”

白芷说完,也不理那小厮,气定神闲离开了。接下来几天,天色忽然大变,到处都在下雨,从临安过来的沈蓝本就新病,现在更是卧床不起,一日日消沉下去。

原定的行程被搁置下来,仆从们辗转将他送到了附近的医馆休养。沈蓝并不担心自己的热病,他只是反反复复思索自己为什么会输,沏茶的流程他已经烂熟于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小失误,冲泡出如此劣等的茶汤。

养病第五天,脑袋发晕浑身发软的沈蓝不顾仆从劝阻,披了一件披风带着一把竹伞偷偷出了门。此时青石板街全是深深浅浅的积水,沈蓝一袭紫色柔光锦缎织就的锦袍,外披一身玄色披风,手执二十四骨灰荷油纸伞,竟颇有一番风度。

顶上的苍穹和地上的积水都亮得刺目,唯有他最是深沉。

皂靴踏在地上,雨水一下一下打在沈蓝的鞋上,他仿佛感觉不到湿冷,很快来到了烟花柳巷中。那间装饰富丽堂皇的潘楼是平康坊数一数二的红馆,而其中的头牌便是那天让他输得鼻血直流的白芷姑娘。

沈蓝是一个正直的人,在那样喧闹俗气的地方显得格外怪异,他停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身边车马喧嚣人声鼎沸,接客的姑娘环肥燕瘦淡妆浓抹,他定了好一会,仿佛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女人。

“小郎君,来快活呀。”有人用香帕拂了拂他的脸,沈蓝一惊,原来只是一个涂得满脸粉白的女人。

发现沈蓝不为所动,在招揽客人的老鸨珍娘走了出来,嫌弃地让那姑娘进去,自己攒了一个夸张的笑脸:“小郎君,快快进来,我们这儿什么样的姑娘都有,任您挑任您选保证您来了一次还想来第二次……”

沈蓝道:“真的什么样的姑娘都有?”

“那是自然。”

沈蓝忽然把一堆金子塞进老鸨的手中:“这些都给你。今天晚上,让白芷姑娘陪我。”

老鸨看着那金子,牙齿咬了咬确定是真的,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哎哟喂小郎君真是爽快,快快随我来。”

老鸨一边说一边引路,一路上不停夸沈蓝有眼光。

白芷是三个月前才从低价倒卖妓女的市场购买回来的,据说此女在还没有接客之前就和人发生了关系,身价一下子落了,原来的老鸨觉着她不值钱了就将她打发到市场上,却让如今的珍娘捡了个宝。

白芷是一个狐媚精明的人,带着江湖儿女的豪气,加之色艺双绝善解人意,很快就成了潘楼的红人,那些暗地里妒忌她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和她成了一派,如今整个潘楼就属白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沈蓝来到白芷所在的听雨轩,迎面看到的是门楣上的小楷——

“幽谷居士,枕琴听雨卧禅房。”

单凭摆设就颠覆了沈蓝对青楼女子的认知。珍娘在门外吩咐了几句,就知趣地离开了。雕花门无风自开,一袭白裙曳地的白芷正对镜梳妆,她额前贴了一朵金箔做的牡丹花,乌发两侧缀着金钗流苏,妆容冷淡。

不等白芷开口,沈蓝就冲了进去,劈头盖脸来一句:“我想来想去也不觉得我会输,你到底用的什么办法赢了我?”

白芷转过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你当真是一个呆子,不辞辛苦追着本姑娘到这里就是为了问一句这个?”

“不然呢?”

白芷放下还在试戴的簪花,站起身。

“其实我能赢你不靠别的,你用的汤水比我差罢了。”

沈蓝气结:“你……你竟然使诈!”

他伸出的食指在空气中颤抖,白芷走过去,单手包住那手指让它弯曲,柔柔一笑:“沈老板可不能这么说,谁让你自负能赢我却连自己的汤水被人加了点料都没发现。”

许然亭猛然爆发出一阵笑声:“舒墨,你看看沈老板,被白芷气得脸都绿了!”

舒墨不置可否:“很多时候,两个人就是因为在一起的经历与旁人不同而开始互相纠缠的。”

说话间,眼前的景色又开始变幻。许然亭仔细擦亮眼睛,却见一扇绣着龙凤呈祥的丝织屏风后隐约露出两具白花花的身体。

“啊……”许然亭下意识用手捂住眼睛,半晌,中指和无名指又微微张开一些,打算偷偷看看,没想到眼前是一片黑色。舒墨大手覆盖住他的小手,温热的气息吐在他的头发上:“大人,非礼勿视哦。”

许然亭不服:“那你在看什么?!”

“我是大人,也是男人,和你不一样。”

“……”许然亭默了两秒,猛然咆哮,“你你你什么意思!本府也是大人,本府更是男人!”

“嗯?”舒墨拖长尾音,似水的眸子含着笑。

许然亭抬头,四目相交,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忙不迭转过头去,嘴里嘀咕:“看什么看,你这人真奇怪!”

此刻,许然亭头顶又传来一声轻笑,那笑声没来由的悦耳,舒墨缓缓放开他,他忙不迭擦亮眼睛一看,白芷和沈蓝已经完事了。

白激动一阵。

许然亭感到十分郁闷。半刻钟之后,他终于理清楚了前因后果。那一天,沈蓝仿佛中邪一般从医馆溜出来,花重金见白芷,又得知自己被人耍得流鼻血后,脑子一热就对白芷展开了……报复。

报复的结果显而易见,他陷入了白芷姑娘的温柔香中,无法自拔了。更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荒唐到把用来采购新茶的钱全部投到了白芷身上。

在花完钱的那一晚,沈蓝痛定思痛,认为自己不能再没日没夜花钱如流水,终于打算回奢香茶铺了——回去把家底拿出来替白芷赎身,然后娶她过门。

但是他并没有发现,在他说出要走那一刻,白芷的眼睛又变成了猫眼——许然亭回想了好一会,才能用一种确定的动物的眼睛去描绘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幽深阴暗,却流转着异常的光芒,只看一眼就让人难以忘记。

“白芷是猫妖?”许然亭不确定道。

“嗯,还是一只拥有千年道行的九命猫妖。”

许然亭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亏他之前和白芷对了那么多眼,却没发现这厮藏得那么深。千年……那藏在知府衙门的花妖才有五百年道行已经如此难缠,难怪那么多道士都看不出白芷是妖,她只需要收敛妖气,那些修为远不如她的道士自然什么也瞧不出来了。

舒墨忽然道:“大人可曾听说,临安城的红馆死了许多人?都是些恩客。”

许然亭当然记得,这也是一桩让他头痛的案子。

“一些妖术低微的猫妖必须通过吸食男人的阳气才能苟活于世,否则妖气四溢,人形不保,她们就不得不离开人间了。”

“实在是太可恶了!本府回去一定让道士们收了那些妖孽,不然他们为祸人间!”

舒墨默了会,岔开话题:“大人,你觉得那只杀死小厮旺财、王有德的妖物是白夫人吗?”

“除了她还能有谁?!”许然亭咬牙切齿,“早知道是她了,只是本府手底下的那些道士都不太好使。”

舒墨似乎叹了一声:“只是因为生了一些妄念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也有许多妖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那又如何?人就没有那么贪心,从来没想过跑到妖界为非作歹。”许然亭摩拳擦掌,“舒墨,不用再看了,咱们离开幻境直接收了那白芷吧!”

舒墨并没有听从他的建议:“大人,故事还没有结束,你且再看。”

白芷的眼睛一度变得无比可怖,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又恢复了常态。她在吸食男人精气的时候就会变成半人半妖的形态,因为被吸食者已经陷入了迷乱的状态,无法发现她的异常。对于像她这样的妖物,进食只是为了好玩,因此她的眼光十分挑剔。

沈蓝的灵魂精气格外纯净,可以说是上等美味,所以见他第一面的时候,白芷已经垂涎欲滴,忍不住吸了几口。没几下这男人就扛不住流鼻血害热病。

他倒顶有意思,过了几天还敢明目张胆来找她。

更有意思的是,她竟然开始贪恋沈蓝的味道,恨不得马上将其吃干抹净,又害怕吃完他他就死了。

直到此刻,沈蓝无比深情地凝望她,告诉她他要回临安了。

“阿芷,我决定了,我要回奢香茶铺,不能再来找你了。”

白芷的眼睛开始产生变化,露出两颗尖利的獠牙。

既然不能再给她带来快感,不如一次解决。

“你再等一段时间,我发誓我一定会筹集足够的钱,然后回来娶你过门。你别看我是一个愣头愣脑的人,可是我家大业大,为你赎身不是问题。”

白芷愣了愣,目光渐渐清明,獠牙也消失了。

“你不嫌弃我只是一介青楼女子?”

“怎么会呢?”沈蓝清朗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发,“我沈蓝上无八十老母下无三岁孩童,哪怕我去娶一个乞丐,谁又能拦着我?再说了,”沈蓝轻轻捏了捏白芷的脸,“在我眼里,阿芷不是下等人。”

白芷静静看着他,忽然一翻身,并肩躺在他身侧,单手扶额。

“竟然……竟然……这些天我都干了些什么……”

白芷顺势拽过被单,将她和沈蓝锁在被子里,闷声闷气道:“沈郎,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白芷这是干什么呢。”许然亭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舒墨淡淡一笑:“看来大人知道了。”本来白芷打算杀死沈蓝,却在沈蓝表白后改变了主意。

“那是自然,没想到她也怪有意思的。”

“更有意思的事情在后头。”

舒墨薄唇微勾,广袖一挥,场景再次变化。潘楼的听雨轩外,白芷拉着脸,拒绝了许多恩客,待那些人走了,她又百无聊赖地坐在菱花镜前。在她身后,一群小猫妖叽叽喳喳。

“哪一个寻花问柳的浪子不是留下一个空头承诺就走了,被辜负的事情妹妹们见多了,白姐姐你不要伤心呐。”

白芷瘪瘪嘴:“老娘什么时候说自己伤心了?”

她是妖怪,又不是普通的青楼女子,一个恩客走了有什么好难过的,现下只是有些烦闷,不想跟那些灵魂丑陋的下等粮食浪费时间而已。

“我就说嘛,白姐姐是什么样的妖,换了我一个男人说要娶我又走了十天半个月的,我肯定着急啊。”

白芷感觉脸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男人的玩笑我怎么会在乎?哼!”她夸张地冷笑,“你们就是太年轻。人和妖怪属于不同物种,在一起是要遭雷劈的,老娘还没活够呢。”

“是是是,”小猫妖赔笑,“也不知道是谁天天在那痴心妄想,说人间的男子如何如何好,有心跳有体温有香气,又温柔又可爱……”

白芷越听越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连忙拔高声调:“哎呀老娘突然饿了,先走了!”

白芷边说边站起来,脸色阴得所有小妖都吓了一跳。她们知趣地让开一条道,让装模作样的白芷走过去。

都说妖怪没有心呢,白芷刚出门,寒风吹来,就忍不住揪了揪左胸口。

怎么这里,微微疼起来了?

这样的白芷和平日相去甚远,许然亭倒有些不知所措。他基本上没有和妖怪打过交道,没想到有些妖怪私底下还会流露出一些脆弱面。

许然亭的手突然被人握住,舒墨道:“大人,小心。”

冷不防一道狂浪打来。

原来是场景变化到了江河之上,舒墨自然地挡在他面前,背部被打湿了。许然亭无意识地摸了摸:“原来这些场景我们是可以感受到的。”

舒墨咬了咬被冻白的唇:“大人难道不应该先关心一下我吗?”

“啊?”许然亭还在好奇,好半晌,突然反应过来,挠挠头,“哎呀那个,舒墨你冷不冷啊?”

舒墨撩了一下滴滴答答淌水的长发,又擦了一把脸,道:“不冷。”

许然亭干笑两声。

他环顾四周,发现此刻两人又回到了那艘画舫上:“咦?这是哪里?”

“沈蓝回临安的船上。”

舒墨抬头看了眼天色,天幕低垂,轰隆隆似有惊雷。不一会,瓢泼大雨兜头而下,他连忙带着许然亭进入船舱中。南方并无什么特别,只是暴雨多,雷电更多。虽然沈蓝的画舫很大,此刻也有些难以抵抗了。

甲板上,行船的忙前忙后,在大雨中鼓帆、把舵,一个个被雨水浇得透湿。

许然亭隐约听到“漏水了”“船要沉了”等字眼,悚然一惊:“舒墨,沈蓝在返程途中出事了?”

难怪沈蓝迟迟无法兑现他对白芷的承诺,原来出了这档子事情。

舒墨点点头:“看样子这一劫他躲不过去了。”

归心似箭的沈蓝此刻就在漏水的舱底,卷起裤脚额冒冷汗:“怎么回事?到底哪儿漏了?”

他看着脚下的积水,忽然有些庆幸那些钱全部败给了白芷,否则单单买茶叶回去,定然要亏。可是现在船在水上,若不想到解决的办法,只怕要葬身河底。

工人一边想办法排水一边回:“不知道撞上了什么,看样子必须弃船而逃了。”

没过多久,一群人都坐上放生的小舟,顶着大风大雨顺水而流……

沈蓝一身狼狈,不停擦着脸上的雨水。那一刻他无比怀念临安的茶铺,怀念那些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美好事物,那其中有白芷妩媚的笑容。

河流两岸的密林之间,道士们御剑追着一只犬妖,犬妖的人形已经维持不住了,身上大大小小全是伤口。

“愚蠢的人类,我好歹是犬王之子,要不是……”那犬妖一边跑一边叫嚣,一不留神屁股上多了一把桃木剑。

“诶哟!”接下来的话变成了一声哀号。

犬妖停在河边,呸了一口血。每逢月圆之际,它的修为便要减半,必须饮食人血方能恢复精气。那些道士觊觎它许久了,今日有备而来,差点打掉了它半条老命。

还不等它愤愤不平,又一堆宝器扔了过来,犬妖一个机灵,跳入水中。

扎入水的那一刻,它咧开嘴大笑。

还好老子会游泳。

可是它在湍急的河流中越游越吃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随着水流从瀑布顶端垂直摔了下去。犬妖飞在空中的时候,还在咧嘴思索。

糟了,这水有点冻,老子要完了。

沈蓝是被一声咳嗽唤醒的,他睁开眼,浑身湿漉漉的,下半身泡在水中,上半身和一直握着的木板都结冰了。他的感觉十分迟钝,但隐约记得回临安的途中,自己遇到了大风浪,船沉了。

一双眼睛盯着他。

没有眼白的部分,整只眼睛宛如黑曜石一般,亮色皆是反光。

沈蓝暗惊,但是身体动弹不得。他看到的只是一条獠牙尖利的狗,浑身浴血,向他慢慢地爬过来了。

那狗似乎也受了重伤,他不知道它为什么爬向自己。在意识再次消失之前,那狗从口中吐出了一颗白色的流转着荧光的珠子,那珠子上裂痕满布,似乎随时都会化成碎片一般。

狗咳了咳,用爪子把那珠子强行按进了沈蓝的身体里。

5

沈蓝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身体仿佛被火烙了一般,一刹那,他就陷入了昏迷。醒来的时候,已然身处医馆内。

他的身体仿佛变化了,可是他一时间没有觉察出来。因为没钱交后续的治病费用,他被大夫嫌弃,轰了出去。

许然亭看得分明。那濒死的狗妖通过把内丹藏入沈蓝身体的方式活了下来,濒死的沈蓝同样靠着狗妖的内丹复生,代价却是妖化。

“原来这沈蓝也是妖怪。”许然亭暗暗咋舌。

可是这样的沈蓝让他的心情变得复杂。他知道人和妖是对立的,可是一个人变成的妖,究竟该当他是人呢,还是应该把他当成妖呢?好像怎么看都对沈蓝不公平。

“妖和妖不就能在一起了?”舒墨笑了笑,“大人是不是没有想到,原来茶铺的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妖。”

许然亭不说话了。他设想过白芷,但是不曾设想过沈蓝,而且沈蓝是因为遭受变故才变成那副样子的。

沈蓝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回了奢香茶铺,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所有的钱都因为那场横祸被大水卷没了。他在街边做过乞丐,也偷吃过剩菜,还抢过路边的馒头,很奇怪,做这些的他很坦然,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回到奢香茶铺,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对,恢复原样。

他看到自己身上偶尔长出的金色长毛,内心无比笃定。

等到沈蓝返回奢香茶铺的时候,比预计的返家时间足足迟了半年。这半年里,他开始慢慢变成了一只难以控制妖气而狂化的狗妖,尤其是接近临安的时候,他已经不担心没有吃的东西了。

吃人的时候他是无意识的。等到他醒来时,已经满嘴鲜血。

每次他都要趴在垃圾堆边上疯狂呕吐,这样的他无数次想要自杀,但是他死不了。

那只好不容易侵占他身体的妖怪不许他死。

等走到奢香茶铺的时候,他定定看了一眼,茶铺迎来送往,有没有他都是一样的——他的铺子竟然被人巧取了。他甚至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位下属在他消失的时候和旁人占了他的店面,还在他回来那一刻当他是乞丐,命人将他丢了出去。

“哪来的脏东西,也不怕碍着徐老板的眼!”

原来是一位姓徐的伙计。

沈蓝没有争辩,只是从泔水地里爬起来,无所谓地擦了擦手和脸。人们对他指指点点,肮脏的长发遮挡了他原本俊朗的面容,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因为在那之前,他一直抗拒着为妖的自己。现在看来,为妖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死不了,风吹不倒,雨淋不坏,连发几十天的高烧也不过尔尔。这样的他才能撑到现在,去实现一些自己想要实现的愿望。

夜幕四合,沈蓝走在月色下,他不知道徐老板在哪儿,也许此刻正在秦楼楚馆里快活,也许正在家里和妻儿吃饭,也许……沈蓝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位白芷妩媚的笑容。也许,和自己一样,在牵挂一个被辜负了的女子。

那夜风很大,沈蓝走进本属于自己的宅院——却沦为所谓徐老板的家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如此熟悉,他还清楚记得,哪一块假山后有自己曾经刻过的一些意气风发的诗文。然后,他走进了徐老板的屋子。

第二天,徐老板暴毙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人说徐老板鸠占鹊巢,赶走了历险而返的老板沈蓝,罪有应得。有人说这是沈蓝在报复,但是当沈蓝洗了澡,换上锦衣皂靴,笑容满面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噤了声。

沈蓝似乎没有变,但和他对视的时候,他的笑容让人莫名发毛。

沈蓝重新接管奢香茶铺,请了更加出色的茶博士,没过多久,奢香茶铺的收入便翻了几番。他打点行李,又一次南下了。

“沈蓝要去哪儿呢?”许然亭问舒墨。

舒墨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说话。广袖一挥,画面转到了沈蓝时隔大半年回到潘楼的情景。

白芷还做着潘楼的头牌。每天迎来送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老鸨珍娘看到沈蓝,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似的:“小郎君,要不要来玩啊?我们这儿什么样的姑娘都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沈蓝微微一笑,把十锭金子放到珍娘手上:“白芷姑娘可在?”

珍娘乍看沈蓝并不起眼,但是这笑格外勾人,她愣了愣,用力咬那金子,发现都是真货,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在在在,小郎君当真有眼光,阿芷啊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小娘子……”

她一面说,一面领着沈蓝来到听雨轩。轩外几个鎏铜大字:“幽谷居士,枕琴听雨卧禅房。”沈蓝不等珍娘说话,推门而入。

屋子里很热闹,有一群小猫妖变成的歌姬在陪客人喝酒,白芷坐在主位上,不停地给身边脑满肠肥的富商夹菜。

“懂不懂规矩门说推就推……”一只小猫妖不满牢骚,抬眸时却吓了一跳。

“沈郎?”白芷转过头,惊讶出声。

沈蓝说:“阿芷,我来接你走了。”

白芷愣了愣,忽然大笑不止。

接着满屋子的猫妖都笑了起来。

“沈老板你来晚了,白姐姐已经被刘老板买走了,但是她实在是喜欢这听雨轩,刘老板这才将它买了下来。”她口中的刘老板想来就是白芷身边这位胖得看不出原来模样的男人。

沈蓝上下打量了一下,问身边的珍娘:“这姑娘说的话可是真的?”

珍娘慌了:“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若是阿芷被人买走我怎么还敢让小郎君你来嘛,你这丫头片子乱说什么呢!”

沈蓝笑了笑,一步步走到白芷面前,也不看那刘老板:“阿芷,你跟不跟我走?”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脸没皮呢?!我们白姐姐从来没有为谁伤心成这样子,你真是能耐啊,一说走就走了大半年,现在白姐姐好不容易不想这件事了,你又来说要带她走。你、你养得起她吗?!”

白芷也跟着笑,眼神勾魂夺魄:“沈郎,你听听,你养得起我吗?”

沈蓝还没有说话,白芷突然将边上茶盏里的茶直接泼向了他,重新将茶盏放回檀木桌的时候,声音大得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白芷看见一旁的刘老板想说话,一脚将他踢歪:“没看到老娘烦着吗,还不快滚?!”

识相的都被她吓怕了,连滚带爬离开听雨轩。珍娘看着陆续离开的客人,一边骂一边叹:“作孽啊你这贱蹄子!”

但那些话是干扰不了白芷的。她抬头,眼眸亮得逼人:“怎么,骗了我一次,还想再骗我第二次?”

沈蓝记得,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那双眸子就令他难以忘怀。他随手擦了脸上的茶水和茶叶,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突然抓住白芷的双手,将她直接推倒在地。

“是,我还想再骗你一次。”

白芷挣了挣,没有挣开。她本来并不想承认自己曾为了他而伤心,但是那些小猫妖叽叽喳喳把她害相思病的事情都说了,挺丢人的。

“谁给你的脸啊?”白芷啐道,“说娶我的是你,负我的也是你,你……”

然后她的话被沈蓝用唇堵住。

沈蓝单手拽过绣着鸳鸯花鸟的丝织屏风,挡在大门之后。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跳跃不定的烛火间,两个人抵死纠缠,风光旖旎。

白芷还是被沈蓝诓回了奢香茶铺。在此之前,沈蓝让她认了一位银发的独身老奶奶做母亲,接着将母女俩一起接到了临安。

白芷始终记得她初到临安的情景。沈蓝算准了时间,让人早早在城内接应她,过了城守的关口,沿着南熏门一路向前,走进繁华宽敞的御街,举目青楼画阁,棱户珠帘,宝马香车,金翠耀目。奢香茶铺就开在御街最繁华的路段,四围新声巧笑,丝竹盈耳,热闹非凡。

虽然潘楼也算一个热闹所在,但是比起临安的御街,还是逊色太多。

沈蓝大大方方向所有人宣告,她是他的未婚妻,良家子。并不是为了他的面子,而是为了让她不被人闲话。

没过多久,沈蓝便用八抬大轿将她娶过门了。

新婚那日奢香茶铺格外热闹。沈氏一族只有沈蓝一个人无父无母,唯有一些鲜少来往的远亲,也许是命不太好,沈蓝很小就自己谋生了。他在做生意方面极有天赋,倒也不让人觉得可怜。

沈蓝的亲戚虽少,但是生意上常往来的有头脸的人物并不少。白芷从那金银满布的花轿上下来,有人摔了一面镜子,走过来为她引路,她踏着青色毯子,走过芳草地,来到悬挂帐帷的屋子里,坐在床上。

不知过去多久,沈蓝进来了,手执挂在身上的牵巾,将另一端递给白芷,然后和她一同到家庙行参拜礼。

白芷有时候觉得人间的礼节烦琐,有时候觉得有趣。

总算喝完合卺酒了,她便要卸了头上首饰躺下睡觉。有人将手搭在她的肩膀,看向映着她的面容的镜子。沈蓝喝了些酒,俊朗的面孔微微泛红。

“阿芷,我终于娶到你了。”

白芷也很开心。活了一千多年,第一次出嫁,就嫁给了一个木讷的商人。可是很奇怪,她明明将妖气收敛得极好,屋子里的妖气却越来越浓。这让她有些害怕,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这样的妖气会不会招来什么不该招的?

一只爪子忽然出现在她的右肩膀。白芷吓了一跳,那只爪子长着金色长毛,指甲宛如倒钩,稍稍用力就能将她整只胳膊卸下来。

白芷转头,就要发狠出招,却看到了一个狗头人身的妖怪。

那妖怪穿着暗红与朱砂二色交织的婚服。分明应是沈蓝穿的。

白芷是只聪明的猫妖,她看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她的丈夫不是人,而是妖。白芷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些开心,因为这样她就不用害怕天谴了,可是不等她开心许多,沈蓝的利爪忽然洞穿了她的身体。

她本是没有心的,那一刻凉风灌入,血淋漓而下,不知为何疼得厉害。白芷眼睫微微颤抖,张口想问为什么,蓦地喉头腥甜,呕出一大口血来。

那血唤回了狂化的沈蓝的理智,他的眸子渐渐恢复幽深的色彩,长毛也尽数褪去。继而,他看到被自己一手贯穿身体的妻子白芷,血一下子涌上头顶。

“阿……阿芷?”

仿佛五百年不曾饮水,声音干涩得不像话。

白芷正正地跌入他的怀中,不停咳嗽。“好……好在穿了红色的衣裳……不、不然……就弄脏……脏了……”

白芷纤弱的五指捂着心口,声音断断续续。血从五指的缝隙不停流下,好似活水的源头。沈蓝慌了,也帮着她止血:“没事的阿芷,没事的,我不是故意的,阿芷……”

慌乱让他语无伦次。

他无法与狗妖完美融合,无法控制自己外泄的妖气,为此时常狂化,违背本性杀人。但是他以为他只会伤害那些他痛恨的人,没想到在新婚之夜多喝了一些酒,精神松懈之际,那狗妖竟然想完全占据他的身体。

白芷笑了笑:“我知道。”

其实早就发觉不对了,但是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缘故,大概是从未想过沈蓝是妖怪,所以疏忽了。一切都是自作孽,但是……

一阵青烟从白芷心口缭绕而出,沈蓝的手仿佛被灼烫一般急速收回,他被迫后退一步,却见白芷整个儿被烟雾环绕,强烈的痛楚让他双目泛红,伸手想拼命抓住她:“阿芷,你莫慌,我会救你,你不要走……”

“呆子。”白芷在烟雾中转了转,心口的伤忽然愈合了。她毫发无损落在地上,摸了摸沈蓝的脸:“猫有九命,你焉知自己能杀我?沈郎,今日是我们的大喜日子,见红了也算是应景,你切莫为此而心神不宁。”

沈蓝呆在原地。他本不知道该惊恐还是悲哀,忽然笑了。原来大家都是妖,真好,大家都不会死。

他顺势抱起他的新娘子,快乐得像个小孩子。

“阿芷,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夫妻了!”

白芷笑眯眯地点了点他额头:“呆子。”

6

“哇……”许然亭看到新婚之夜沈蓝抱着白芷转圈的情景,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样也可以?”

“大人是不是也想被人抱一抱?”

“是——嗯啊,”许然亭这回机灵了,他知道舒墨这个人喜欢在他思考别的事情的时候套他的话,“当然不是,”他挺直了腰板,“本府左拥右抱轻而易举,被大男人抱着成何体统!”

舒墨手握拳在唇边轻轻咳了咳,笑:“嗯。”

就在许然亭期待下一幕的时候,舒墨忽然取出木管,临空画了一道门,拉着许然亭走了出去。一股浓郁的茶叶香扑面而来,许然亭忍不住后退一步:“咦?怎么出来了?”

“大人还想再看?”舒墨轻轻吹了一口气,四周的雾气倏尔散开,露出了奢香茶铺原本的面目,所有人一下子从呆滞的状态中解脱,白夫人立刻又露出了风尘世俗的笑容,继续招呼茶博士烹茶。

许然亭自然不满:“还不知道结局呢,怎么就没有了。”

“本来就没有结局,大人你可知道,所谓幻境只是人内心的奢望,现实却并非如此。”舒墨淡淡道,“走吧,我们该去找正主问个究竟了。”

他迈步向前,许然亭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喂,你等等我!”

两人从楼上下来,白夫人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笑靥如花:“许大人,小郎君,怎么下来了?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家一声就行。”

舒墨道:“确实是有事情要问一下夫人。”

白芷的笑容一僵,许然亭看出了她的不自然。

看来,白芷知道自己刚才已经中了舒墨的招了,只是她还在思考什么,不愿面对现实。

“奴家该说的都说过了,大人那天不是让人问过了嘛。”说着,她又要去忙。

“今日这奢香茶铺并没有什么客人,夫人在忙什么?”舒墨握住她的手腕,直视她的眼睛,“还是害怕我舒某人的问题,想找点事情做?”

白芷的眼睫颤了颤,想开口,半晌,甩开了舒墨,后退几步:“你刚才都知道了什么?”

舒墨道:“我什么都知道了。”

白芷咬了咬唇,似乎在思考什么,但很快,她叹息了一声,道:“不错,我和我夫君都是妖,但是旺财和王有德那些人不是我杀的,是我夫君杀的。他无法抑制狂化,不肯见我,但是又容不得那些对我不利的人。”

“沈蓝不是死了吗?”许然亭诧异。

“你这个小娃娃,”白芷冷笑,口吻老气横秋,“若是我夫君死了,我怎么可能还留在这里。他不肯见我,因为他亲手杀了我,八次,从新婚那一日开始。”

“杀了你八次?!”许然亭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对,八次。我竟然打不过他,但是我知道,他就要胜过那只狗妖了,到时候他就不会随意狂化了。我在找他,也在等他,我知道他一定会渡过难关的,只要再等一等,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原来白夫人不傻,她并没有失忆,她真的在找自己的丈夫沈蓝。

许然亭忽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你们做了那么多恶事,杀了那么多人,还想永生永世在一起吗?”

“恶?什么是恶,什么是善?那些人在加害我们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会死?”白夫人眼风上挑,眉毛、头发忽然变成白色,一双眼慢慢变大,眼眸漆黑发亮,眼白的部分金灿灿的,左眼角下还有一颗泪痣。她的唇殷红滴血,张开的十指指甲长约一寸,锋利如刀。一条雪白的尾巴从纱裙中伸出来,在空气中浮动。

这就是狸奴,如今只剩下一条命的白夫人的原始模样。

许然亭一个机灵,没想到白夫人说着说着竟然动了杀心。他迅速躲到舒墨身后,抓着舒墨的衣服,只探出一个脑袋观察。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现在的白芷比她当白夫人的时候更加美艳动人。

白夫人舔了舔殷红的唇,两颗獠牙露了出来。

“既然你们都知道了,今日便不要想能够活着出去。”

“你、你说不想就不想?舒、舒墨,打她。”许然亭的声音微微发抖。

“大人不要担心,我能打过她。”一句话仿佛一颗定心丸,舒墨似乎也不想再问什么,只是取出自己的木管,长发和广袖无风自动,不一会儿,大雾升起,向白夫人飘去。

“你是哪里来的道士,我从未见过哪个道士会用此法猎妖。”白夫人跃到桌子上,舔了舔自己的猫爪。

舒墨淡淡一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大雾中忽然飞出许多细丝,细丝削铁如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我虽不曾见过什么道士会用此法,但是你用的办法,我却见过……可是为什么,我在你身上嗅不到一丝妖气?”

一人一猫你来我往过招,舒墨话向来不多,只是专心猎妖。同样的话他已经听了几次,但是他找不到合适的托词去回答。但那些对他要做的事情并没有影响。

没过多久,白芷被舒墨的雾气锁住了行动。

舒墨手指勾了勾,白芷随那雾气一起飘到了他面前。

许然亭这才大摇大摆从舒墨背后走出来,得意扬扬:“白芷,你还是给本府老实一点,不然本府随时可以杀了你。”

白芷露出獠牙,发出凄厉的猫叫声。她想杀了这些人,但是舒墨比她想象的更强大。

许然亭走了走,忽然想摸摸那条猫尾巴,舒墨咳了咳:“大人。”许然亭迅速收手,摆出正人君子的姿态。

舒墨道:“大人,捉住白芷,就能捉住沈蓝了。”

许然亭点点头,坏笑起来:“你不说我还想不出,这招真是一石二鸟啊。”

奢香茶铺里的猫叫声更凄厉了。

“你们休想得逞,若我夫君知道这是你们的计谋,一定不会出来的。”白芷龇牙咧嘴,恨不能立刻将两人生吞活剥。

话音一落,半人半兽形态的狼狗破窗而入。双目血红,獠牙外露,显然狂化了。白芷忍不住扶额,当作不认识自己的丈夫。

“说曹操曹操到。”舒墨淡淡一笑,取出木管,横在唇边。他很清楚,所谓在大婚之日,沈蓝杀死白芷之后,夫妻二妖还毫无芥蒂的生活只是白芷的幻想,事实上沈蓝不仅介意,还非常介意。他不能面对满手鲜血的自己,新婚当日杀了人就跑了。白芷守了一天空闺,第二日硬是让人将沈蓝找了回来。

她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他杀不死她,却因他丢了八条命。

“也不知道没有心的你们为什么而执着。”舒墨将雾气吹到沈蓝身上。

白芷尖叫:“沈郎,快跑,那雾气不能碰!”

已经慢了一步,被雾气锁住的沈蓝霎时间动弹不得。舒墨将夫妻二妖锁在同一片雾气之中。

沈蓝目眦尽裂:“你这臭道士,我要吃了你!”

舒墨拿木管轻轻敲了敲沈蓝的额头,沈蓝一愣,又继续咆哮:“你这个臭道士,看我不吃了你!”

忽然,沈蓝的脸被人扇了一巴掌,嘴也歪到一边。

“叫叫叫叫什么叫!”许然亭穿回刚脱下打人的靴子,唾沫横飞,“被抓了还不给本府好好待着,本府蹲守半个月终于把你们这两只罪魁祸首给抓住了,看看你们杀了多少人,叫,还在这里叫!”

“嗷呜……”沈蓝半边脸肿了起来。

“你这个呆子,让你别来你偏要来,原来不是躲得好好的,我怎么叫你你都不出现?”白芷瞟了一眼沈蓝,没好气道。她发现沈蓝平日里十分耐看,现在脸肿得她不忍直视了。

沈蓝嘴巴漏风:“我想吃了这两个人,给你出气。”

“现在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吗?”白芷翻了一个白眼,忽然发现舒墨和许然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忙凑近沈蓝,“沈郎,你听我说,吃了我的内丹,你就能胜过那只狗屁妖怪了,到时候你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你跑过连接人间和妖界的那条花桥,就能进入妖界,以后你就在妖界生活,再也不要回到人间了。”

沈蓝摇头。

“你这呆子!”白芷吐出自己的内丹,“现在还跟我矫情什么,赶紧吃了它,你我夫妻还能保全一个。”

“你怎么办?”

“我让你吃了它!”

说着,白芷就要把内丹塞进沈蓝口中,却被回过神的舒墨攥到手里,摸了摸:“原来猫妖的内丹是这个样子的。”

沈蓝怒吼,作势要吃了舒墨,舒墨用一根木管又敲了敲他的额头:“你吃不了我,也不用白费力气在这里吓唬人。沈老板,白夫人,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一劫,你们逃不掉了。”

原来他方才在和许然亭商量到底要不要杀了这两只妖。

“我原想放你们夫妻一条生路,但是大人说,不杀了你们,他没有办法向圣上交代,我也得不到一百两银子。”舒墨广袖一挥,“得罪了。”

不等白芷和沈蓝反应过来,就被吸进了袖子里。

许然亭又围着舒墨转了转,啧啧赞叹:“你这袖子到底是什么宝贝?怎么一挥他们就不见了。”

舒墨笑笑:“大人可曾见过紫金宝葫芦?”

许然亭想了想,那玩意他的确见过,收妖的小道士们人手一个,市面上也有卖,批发价。“原来你的袖子相当于紫金宝葫芦,这些妖怪进去会化作药水,永世不得超生啊。”

舒墨点点头:“大人英明。大人只要记得,被我吸进袖子的妖怪不会再出来害人了。”

“该!”许然亭啐道,“谁让它们不守妖道,到人间为非作歹!”说着伸伸懒腰,累了那么多天,他终于有底气向圣上禀告猎妖的结果了。

“走吧。”舒墨推了推他,“我等着大人的赏金呢!”

许然亭瘪瘪嘴,和舒墨离开了奢香茶铺。冷月一个闪身出现在茶铺门口:“大人,您没事吧?”

许然亭理了理自己的衣衫,点点头:“此次行动大获全胜,本府很是高兴,今夜打算在望乡居小聚一番。”

望乡居是临安著名的酒楼,自产自酿的美酒香飘十里,价格公道实惠,还有陪酒的酒侍天香国色,可谓临安一绝。

冷月乐了:“得嘞,大人,我差人去订桌。”

“慢着,”冷月刚要走,许然亭叫住了他,“奢香茶铺先带人封起来,接下来的事情本府自会处理。”

“是,大人。”冷月领命去了。

许然亭侧过头,笑眯眯道:“舒墨,我们走吧。”

夜晚总是微凉,舒墨来到望乡居的时候,许然亭已经在被特殊照顾的雅间吃开了。舒墨借口出来走走,婉拒了两个妖冶的舞姬,来到僻静处,袖子一挥,沈蓝和白芷掉在地上。

舒墨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们:“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沈蓝和白芷对视一眼:“你到底是谁?”顿了顿,“为什么不杀我们?”

看来舒墨这种阳奉阴违之事没少做,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舒墨宁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一些对自己毫无意义的事情。

“我和你们不一样,”舒墨露出一贯的笑容,“我只想找到一个答案,我想亲眼看看,这世界有多么诱人。”

白芷怔了:“难道你是……”

“话不要说太满。”舒墨打断她的话,“沈老板,我只想提醒你,白夫人已经死了八次,不能再陪你耗下去了。我可以帮你把那只狗妖逼出来,希望你们离开临安,去别的地方生活。”

“当真?”沈蓝挠了挠头,却见舒墨又拿木管敲了敲他的额头,低喝一声,一只恶犬猛地从他身体里冲出来,被舒墨提溜在手里。

“你,你你你这臭道士,快把本王放下来!本王在妖界呼风唤雨,看我回去不吃了你……”那狗妖腿不停蹬着,口中骂骂咧咧。

“看来你靠沈老板恢复了不少元气。”舒墨上下晃了晃,狗妖的骂声更厉害了。

一滴冷汗从沈蓝和白芷的额头滑下,舒墨笑了笑:“走吧,我也要走了。”

“等等,”白芷忽然叫住他,“我曾听说……你是不是……”

沈蓝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阿芷,你在说什么?”

舒墨道:“不是。”

说着,他头也未回,没入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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