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有的养生知识都是这家装修公司教我的:常锻炼,抗衰老,听音乐,怒气消。三字经倒背如流。
如果我不学,我很可能早已爆肝而死。
毕业那年,我来了心驰神往的杭州。我没想到这里会比北上广还严苛,活脱脱的巨型雇主市场。我入职的这家公司没有加班费,没有租房补贴,没有免费班车,工作机会少得可怜,普普通通的助理岗都要争得头破血流。
此刻我已经连续三十二个小时不眠不休地坐在电脑前了。显示器右下角扔着几个红牛的空罐子,揉成一团的糖纸,键盘垫旁边放着刚吃完的泡面,还冒着热气。
我学的是家装设计专业,毕业自普通艺术院校。我们学校这些年,为红红火火的房地产行业输送了许多优质“社畜”。这个周末,客户的QQ头像从早上六点一直跳闪到现在,距离交稿时间只剩下不到三小时。这一行就是这样,我们被客户称为乙方,作为我们的甲方,他们可以仗着这层身份不断挑战着我们的承受底线。
曾有人问我,会不会暗恋甲方。老实讲,暗恋是不可能的,暗杀倒是在心里默默策划过几次。
我争分夺秒地与画图软件搏斗。素材下到一半,网速忽然变得奇慢无比。最后,下载的进度条干脆卡住了。
再试几遍,网络呈瘫痪状。
关键时刻真是见鬼,我跑去客厅检查网线,不由得两眼一黑——有人把我家网线剪断了。
除了素未谋面的室友,我想不到还有谁。
我怒气冲冲地狂敲隔壁室友的房间门,门上的猫眼寒光一闪。一位素颜大姐出现在我面前,房间里飘出股垃圾久久未倒的腐朽味儿。
“你好,我是……”
“你干哈,吵吵闹闹我不要睡觉的啊?”
我的自我介绍被她一下子粗暴地打断了,整个人突然被吓精神了。站在面前的阿姨,挺着巨大的肚子,看上去有随时临盆的危险。
“客厅的网线是您剪的吗?我工作到一半……”
“是我剪的,有什么问题?”大姐理直气壮,眼神迸射凶光,胸几乎要蹦到我脸上来。
“不不,您别激动,不是……那个,这网线是我花钱找人插的,网费也是我交的,您,您直接把它剪了是不是不太合适?”
“我没觉得不合适。你装之前怎么不问问我?网络辐诱发胎儿畸形!再说,这房子是你的吗?来,带上房产证,那我们一起到社区办公室里说理去,看看里面的同志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我的语言攻击还没组织好,节节败退,而墙上的时间更让人心惊肉跳。
放弃吧,你不可能吵赢她。
我冷静下来,回房抓起硬盘,夺门而逃,冲去了隔着两条街的网吧。
网瘾少年们正扎堆激战,我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左手快捷键,右手手绘板,我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
完成最后一个操作,检查最终稿,右键保存,发送邮件。
世界一片祥和。
这就是设计狗全年无休的日常。没有尊严,没有生活,没有归属感,有时也不配拥有灵魂。熬过昏天暗地的设计期,还有伤筋动骨的装修期等在后面。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工作一年,心理复建至少三年。熬过第一年,已经算是个合格的设计了。
走出网吧时,老板忍着笑意慢条斯理地跟我打招呼:“年轻人啊,过日子不能这么糙,下次出门前一定记得要换身衣服。”
我低头一看,身上是一件毛茸茸带着熊耳朵的家居服,顿时脸颊一热。
十几分钟后,我气势汹汹地杀到了房屋中介所——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站在这个鬼地方了。
刚租房的时候,我对中介还抱有一丝幻想。这块郊区的流动人口太少,房屋租赁业不景气,跑了几家中介公司,带我看房的始终是小王。
初次见面,他彬彬有礼地带我一口气看了十套户型,大汗淋漓地东奔西跑借钥匙。看到后来,我不是犹豫就是叹息,一会儿看采光,一会儿问风水,哪怕是接近完美的房子也总能变着法儿地挑刺儿。他一边夸我体力好,一边了然了我是他们行业里最不愿意接待的那几类客户——不是想把一百块钱花出一百万的质感,就是来找茬儿的同行。
而不幸的是,这两样我都占了。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租客里有孕妇!”我冲小王抱怨道,几个客人自觉站起来给我让位。
“许小姐,这属于客户的隐私,我们没有权力告诉其余陌生房客哦。”小王皮笑肉不笑地解释着,每一句结尾的音调都往上飞。
“这样吧,你给我免费换套房子。”
“什么?”
“要有阳台那种,通风好,视野佳,最好能看到江景,实在不行小区水池也凑合。”
“……”
“得带独立卫生间啊,就当是免了我这次的精神损失费。”
“干脆送你套房子好不好?”小王嘟囔着。
“我觉得挺好的。”
不管怎么说,小王和我都属于弱势群体,更何况理亏的是他。他劝我先将就住着,答应我只要一有合适房源出现,立马打电话。谈判结果勉强能接受,我却不曾预料到,推倒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往后接踵而至的会是一整段倒坍的租房生涯。
离开中介公司前,我留意到桌子上的租赁意向单,上面的客户姓名太熟悉也太特别,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确定姓名那栏写着“沈氚”——普通人一生中能认识两个叫沈氚的人的概率大概是零。
如果之后在中介公司久别重逢了,这场景也未免太滑稽。
我胡思乱想着走出门去,街道华灯初上,车流穿梭好似沿途飞行,尾灯拽出一连串的红色光芒。
这城市真美,每一帧画面都无可挑剔,可惜没有一寸完整属于我。
1999年,杭州的互联网行业开始蓬勃发展,小小的杭州,如今挤下了200多万像我这样的外来人口。我们身先士卒,成了城市进化的受害者,眼睁睁看着租金从五百块的独立单间涨到一千五的合租房,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周末就在加班和中介的双重折磨下,生无可恋地走向了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