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圣经》之夜”后的两天,我站在了贝西码头尽头的塞纳公主号面前。大多数旅客都需要别人扶一把才能登上舷梯,否则就会掉进水里。他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也许这就是一个有关卡戎[8]的神话故事。卡戎伪装成这个殷切的女接待,而旅客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生命最后的旅程。
大家都佯装自己即将开始一段梦幻般的伟大游河,个个看起来都乐在其中。船员都穿着光鲜亮丽的制服,漂亮得简直配得上一艘横渡大西洋巨轮的磅礴气势:对襟外套配金纽扣、海军短裙或长裤、袖口绣金饰带、肩章、黑领带、“蓝色塞纳”徽章。他们个个眼神坚定,头戴让人有些焦虑的帽子。旅客们拖着巨大的行李箱,他们的女佣和仆人似乎随时都会出现,手提帽盒和柳条箱匆匆赶来。我有些犹豫是否也要表现得像在1923年登船前往越南西贡的样子。
这艘船也像一辆载满退休人员的水上大卡车:橘棕色调的双色画、斜挂肩上的照相机、河上游客疲惫的心灵。
一上船,我就进了自己的船舱,放下行李。通知说一刻钟后会有一个启航说明会。我拿出自己的东西放到衣柜里,就好像要在这里待上几个月。这条线路我已经坐火车走过几十次了,但坐船回庞斯库还是头一回,我从未走过如此漫长而迂回的路线回家。
我刚到巴黎那会儿经常回庞斯库,为的是看我父亲。之后就越来越少了,后来就干脆不回去了。我母亲住得不远,和我父亲分开后她搬到了郊区,而我则在巴黎上学。庞斯库离我父亲家既不是特别近,也不是特别远。那不是一个特别热情的地方,所以也没旅行手册上说的那么吸引人。
旅行前几天,我上了庞斯库的官方网站,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消息。网页上说“庞斯库是一个拥有近7000名居民的小镇,以宁静著称,同时又在体育运动、文化方面活力十足,颇负盛名”。也许正是完美结合了“宁静”和“活力”,结果正负得零,也就是说它几乎就不存在,但它却确确实实存在于地图上,离鲁昂仅几公里的距离。也因这场致命的、蹊跷的、活生生的鸟雨,它的存在也被证实了。庞斯库住满了庞斯库人,这个词让人联想到随千禧年出现的一个新职业——生活助理,[9]他们照顾无法出门的老人,是个需要勇气的工种。
每位船员胸前都戴着一个刻有自己名字的仿铜铭牌。苏珊在上甲板的餐厅发言介绍说自己是这艘船的负责人,负责餐厅和住宿。“我就好比一个交响乐指挥,也是你们和船员之间的桥梁。我将随时为大家服务。”这趟旅程好比一首交响曲,而苏珊奏出了最初的音符。她介绍了全体船员:服务员、厨师长、船长、活动主持人……然后详细讲述了接下来的停靠站点和娱乐活动,以及一日三餐的概况。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这段“旋律”:早上有晨练,晚上有钢琴演奏,沿途还有博物馆参观。船上有酒吧,一日三餐还赠送一次香槟。看来生活还在继续,一切都还不错。
旅客中,我应该是年龄最小的,而且比他们的平均年龄小40岁左右。我环顾餐厅,坐在了最靠里的桌边,旁边有两个胡子男和三个顶着一头完美烫发的女人。
苏珊的“音乐会”演奏完后,大家默默地鼓掌,然后就到了早餐时间。这是河上漫长旅行的第一餐。服务员端上迷你甜酥面包时,塞纳公主号从贝西河岸缓缓起航。眼前各种可爱和迷你的东西让我想起了阿纳斯塔谢某天提出的一个商业项目,它具有极大的商业前景。她说:“我们应该培育出一些极小的海豚,迷你海豚。它们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动物,我们改变它们的基因,把它们变小,小到可以放在自家鱼缸里。然后就可以大卖了。”也许该联系一位生物学家,向他提出这个建议。但此时此刻的我只顾大口吞下这些迷你葡萄干面包,对其他事毫不关心。与此同时,我平静地看着令人绝望的国家图书馆大楼渐渐消失在舷窗外。我曾在那里捧着冰冷的书,消磨了无数个冷冰冰的日子。
“您好,您一个人?”
这是胡子男一号。
“嗯,是的……是的,我一个人来的。”
然后是一阵沉默。我知道很难想象一个年轻人会参加这样的旅行团,而且还不是和自己的女朋友一起。
“啊,这很好。”他几乎像是在道歉。
“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妻子韦罗妮克。我是让-皮埃尔。这是我第二次坐蓝色塞纳的船。您为什么来坐船?”
“我觉得……嗯,为了探索一下塞纳河、乘船旅游什么的,反正这个旅行看起来挺有意思。”
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得演戏,但我没什么想象力。
“您是做什么的?”
“我是武器装备工程师,现在已经退休了。”
他伸出手,有力地和我握手。我们又闲聊了一些没意义的话题:“我再给您斟点咖啡”“羊角包很棒”(老年人特别喜欢评论食物)……我解释了自己为什么来这儿,其中混杂了无目的旅行和偶然调查这两个朦朦胧胧的说辞,朦胧得就像这浓雾弥漫的巴黎清晨。
让-皮埃尔似乎对此还有点兴趣。几分钟后,我掏出了自己那本死鸟笔记本,展示了这几天搜集的所有资料,给他一页一页地翻看那些文章和照片,也陈述了一些推测。
“我很了解鸟,您知道吗?”让-皮埃尔说。
然后是一阵沉默,这使得他的话显得更有分量。他接着又说:“我甚至还知道一个很特别的、有关鸽子的事情。”真的吗?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研究那些天上飞的或者从天而降的鸟可是我的专业。”
我赶紧问他在武器装备方面能做些什么。他似乎抖了抖胡子,接着,眉毛一扬,就开始像机关枪扫射一般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1956年他刚从工程师学院毕业就开始专门研究导弹学。那还是苏联和美国在这个领域领头的时期,法国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占有一席之地。“我们尝试着建立法国独有的导弹学。”他强调道。我很喜欢这种古怪的描述。很快,让-皮埃尔就越讲越详细。他提到了苏联导弹,介绍了它们的特性,比较美国和苏联的技术差异:R-13海对地(射程600公里,精度1800米,可自燃燃料驱动),R-9地对地(煤油液氧驱动,射程11000公里,当量可达到230万吨)。他列举了一系列新导弹(我都晕了):SM68美国泰坦导弹、LMG30F民兵导弹,还有他参与研究10年的M1法国导弹、普鲁东计划、哈得斯计划……所有希腊神灵的名字都用在了这些高精尖技术上。还有各种数字和字母、冲压式喷气发动机、反坦克导弹、反舰导弹、反空导弹、反卫星导弹、反导导弹。
我友好地缠着他问了好多问题,尽管很难听懂这些武器装备(火箭、发动机、雷达、目标导弹、巡航导弹)的功能,但我喜欢听他讲话,这些数字能让我暂时放下鸟雨现场、各种报道以及对此事是否符合逻辑的思索等等。有时,最好让逸闻趣事淹没我们的日常生活。我梦想着有一天,生活能成为可以很快遗忘的一个附属品,没有负罪感,只剩宏观的视角和难以辨识的精确,整个世界都变得双眼模糊,取下眼镜之后,不见真相,只剩下无数难以辨认的细节。我在脑海里总结了一下让-皮埃尔的话,那就是要建造尽可能飞得最远、瞄得最准的导弹。让-皮埃尔口若悬河。我很欣赏有人能对如此冰冷理性的解释注入如此大的热情。他给我讲述了很多关于导弹的事情:秘密基地、工业谍报,还有冠以滑稽名字的各种计划,简直就是一个虚构的科技战争,这一切也造就了现今复杂精密的武器装备。
他已经忘了鸽子的故事好一阵了。船现在离开了巴黎河岸,大家都在甲板上观看两岸宏伟的历史建筑,只有我们还坐在桌前。巴黎正在我们身后展示它过度磨刷的建筑物外墙。
“鸽子在这当中起什么作用?”
也许该在塞纳公主号上聊点温柔的事情了。我怕自己被弹道导弹冷战误导,走得太远。一位男服务员过来撤去咖啡杯,擦去桌上的食物残渣。一切都收拾好了,我们出了巴黎城,来到了伊西莱穆利诺,穆利诺意为“小磨坊”——今早似乎一切都缩小了。
“我会回到鸽子上的。梦想中的完美导弹是智能导弹,是有生命的导弹。您看看这一切,所有导弹装备,之所以能被实现都因为有导航技术:电子导航,然后是自动导航,而自动导航全靠雷达。现在我给您讲讲技术细节:简单地说,这是一个电磁波系统。您知道在此之前我们是如何给导弹导航的吗?很简单,在发明雷达之前,我们无法导航。一切都由投掷的方式决定——角度、射程、打击力,等等,所以我这就要提到您的鸽子了,不用担心。
“1942年,有个美国工程师——其实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工程师,而是应用心理学家,也不真是应用心理学家,是动物心理学家,反正是个很重要的家伙,非常有名,哈佛大学的教授。他决定攻克导弹导航最关键的问题。当时正值战争时期,珍珠港事件刚刚发生,武器研发竞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那家伙叫斯金纳[10],可以说他是巴甫洛夫[11]的后继之人。他汲取了前人的经验,即我们可以操纵动物的条件反射,让狗抬起前爪,等等,将之命名为‘操作性条件反射’,也就是说,教会动物对复杂的信号进行反应,甚至提早预料到信号。他向美国军方提出的建议非常简单,给导弹导航只需利用鸽子,操纵它们辨识地图上的一点,然后把它们关在导弹里,让它们啄地图,使发射器不偏离中轴。斯金纳很简洁地概括道:‘聪明的武器需要聪明的领航员。’而鸽子正是聪明的飞禽,现在我们低估了它们。
“于是斯金纳训练它们对一些图像进行反应。要知道,它们的大脑在这类任务上的反应比人类快三倍。如果它们啄对了图像,一个活闸门就会打开,给它们食物作为奖赏。只要导弹偏离了目标,鸟就会啄一下,调整轨道。他们不是放一两只鸽子,而是三只鸽子,这样可以减少失误。这就是将动物的直觉运用到军事技术上的例子。鸟类不仅能飞过战壕,传送信息,也能承载一颗炸弹,变成敢死队飞行员。斯金纳将此命名为‘鸽子计划’。”
让-皮埃尔的激情让人非常振奋,但也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不是开始胡编乱造了。鸽子计划?真的吗?他打消了我的疑虑,告诉我美国军方斥巨资研发这一项目。此项目在几年内都是军事机密,他们付给了斯金纳2.5万美元,让他进行研发,这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他用几个月的时间训练鸽子,让它们打乒乓球、在镜子中识别自己,以及通过越来越复杂的程序啄到目标。他已经完成了对装备的测试,他让它们整装待发。
同时,还有个家伙向军方建议,把一大群蝙蝠变成点燃的炸弹,到了目标上空就从战机上抛出。当然,没人真正相信这些怪诞的计划,但我们也不是完全不信。美军真的能将轰炸任务全权交给鸽子吗?它们被训练过吗?1944年,人们发明了雷达,比起三只被操纵来啄地图某点的鸟,电子技术毕竟更可靠,于是鸽子计划很快就被放弃了。
“您所说的从天而降的鸟跟这有关吗?敢死队、鸽子什么的,也许有联系呀……”
我很难相信落下的椋鸟能和这个“鸽子计划”扯上什么关系,但这种猜测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在我的调查过程中,总有人会提出枪手单独作案理论[12],即孤狼理论。那种行为令人费解、无法查明,而我也正朝着这个方向前进。也许有人利用鸟进行投雷,或是一个念旧的工程师继续着斯金纳的计划,让椋鸟在飞行时爆炸?
让-皮埃尔去了卫生间。我在本子上记下了鸽子计划的细节。谁知道呢,也许某天能用得上。庞斯库是哪个战争的战场呢?我倒更希望那些战争从未发生过,而动物武器也只存在于那些变态工程师、被蔑视的军队统帅、动物心理学家和逃跑的将军们的头脑里。我在笔记本上画了一只被绑在导弹上的鸽子。就在那个时候,我头脑里出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画面:在美伊思睿河岸新桥鸟店看到的那些孔雀鸽(还有它们扇子一样展开的灰色尾羽)。我当时被这种奇妙的生物性碰撞所吸引,看了它们很久,它们既像自负的孔雀,又似被蔑视的鸽子。我想象一只孔雀鸽参加空战,冲向死亡,在天空中展开骄傲的羽翼,啄着目标点,眼神中露出不祥之感。孔雀鸽变成战斗鸽的这个画面让我突然想到了“自恋癖”这个词。这个词曾经很时髦,我们经常在杂志上看到,它是隐藏着的新敌人,是占领我们日常生活的黑暗势力。“在你的工作伙伴中找出有自恋癖的人”“您的丈夫有自恋癖吗?”“见证:我和一个有自恋癖的人生活了15年”,等等。
在我的画下面(算得上是说明文字吗?)我用红笔写下了关于鸟类心理学的这个问题。
鸟有自恋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