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圣德尼岛时,我结束了关于“鸽子计划”的谈话,因为不想错过船驶出巴黎的时刻。我走上“阳光甲板”,这个甲板从名字上就在对抗糟糕的天气。右舷放着一排软椅,我在其中一张上坐了下来。虽然这只是一次内河旅行,但软椅的样式却有横跨大西洋巨轮的气派。塞纳河弯弯曲曲,蜿蜒迂回,水流丰沛,这都是河床轻微倾斜的缘故。我是在苏珊分发的旅行手册上看到的:“塞纳”这个词来自拉丁语的“Sequana”,是源泉女神的名字,最初的意思是“流淌”。这条河也确实把流淌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好。
手册上写得很清楚:塞纳河从巴黎到入海口的过程中,总共下降26米。也就是说此次游河,我们将缓缓下降10层楼的高度。
为了不让自己的眼睛闲着,我期盼着每个河湾。心想也许某处的景色变化能为我众多的疑问带来答案。我在窥伺,期待着让人欣喜的美景。出发前,我在地图上圈出了塞纳河沿岸的那些工业区(这次游河也是一次岁月的穿越,河岸边仍保留着某个辉煌时代的生动痕迹)。船缓缓地左右摇曳时,岸边的大烟囱让我感到沮丧。比扬古库的老工厂、阿彻尔的污水处理厂、普瓦西的标致汽车工厂、宝士威热力发电厂、维尔农的化工厂,当然还有那些无名的公墓、隐蔽的加工厂和其他消失了几个世纪的精炼厂。我知道在这些地方应该更加用心观察,这些死鸟也许就是一个巨大的化工丑闻。
我沿着这弯弯曲曲的河流,如饥似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在迫不及待地欣赏风景,这些内陆景象深深地打动了我:无人问津的、淡淡的不幸,那些充满期许的山丘、远在天边的小岛,还有被忽视的十字路口。我正望着这个曾有过奇怪节庆的神秘地方,河湾处突然出现了一个被植物侵占的城堡废墟,从山口就能看到整个山谷一直延伸到海边。“重要的是转变方向。”某天,一位科西嘉牧羊人这样告诉我。在科西嘉岛,人们会偶然碰到科西嘉牧羊人。我想,在这条河上,在到达大海之前,我总能转个方向,期待新的事物;不过也会惧怕某些事物,比如水坝、工厂、城堡、河流汇合处、鸟群、秃鼻乌鸦舰队、蓝色小嘴乌鸦军团、武装鸽子、新的船闸和过去的爱情。
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把我从深思中唤醒,是船上大副的声音。船不时减速,然后就会有一个很响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介绍我们有幸能沿河饱览的了不起的建筑。讲解词从很多个喇叭中传出,让人仿佛置身充满圣人之声的地下墓葬一般。“亲爱的旅客们,在左边可以看到梅当市[13]。透过树丛就能看到著名作家爱弥尔·左拉的故居。右边是普拉泰岛的费西奥鲍里斯[14],曾是个休闲度假村,现在已经被遗弃。”
这个声音让我心中一颤。这是一个脆弱而温暖的声音,如同一块泛着光泽的古木,似乎应该用来讲述比旅客须知更美的事情。也许它之后会哼唱妮娜·西蒙娜[15]的“哦,天哪,别让我被误解”。
我瞥了一眼左拉的小资住所。我对它并不是很感兴趣,不过右岸的景象倒是吸引了我。缓缓映入眼帘的是个休闲度假村(这个词的每个字都如此地忧伤),先是它巨大的、盛满棕色泥水的方形游泳池。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废弃的水池,还有一旁已经裂成两瓣的跳水板,接着是那个高耸的、插入水池的冲浪滑梯,然后是螺旋状爬梯,连最高处的扶手都被锈斑和细小的野生灌木吞噬了。滑梯向靠河的这边弯曲,延伸到水池中。灰蒙蒙的晨光穿过红、蓝两色的陈旧塑料滑梯,支撑滑梯的廊柱似乎快在孩子们的奔跑中崩塌了。后面出现了半圆形的柱廊建筑,也许以前是更衣室和淋浴间,还有吧台、屋顶日光浴场,现在看来像一座年久失修的钢筋混凝土希腊神庙,也许像阿波罗神庙。它曾是消遣娱乐天堂,可提供周末乡村聚会。圣人的雕像、冰激凌甜筒、转瞬即逝的时光、紧绷的肌肉,这就是费西奥鲍里斯的地盘,一座几乎已经覆灭却仍然没倒的小城,让我们想到永恒的生命。以前人们一定在这里举行了很多大型的比基尼派对:祭日庆典、神话滑稽模仿剧、乌贼法兰多拉舞,想喝柠檬汽水的儿童在合唱有关圆满爱情和多变人生的歌曲。至于那个正在消失的蛇形滑梯,可以想象孩子们一个个大步爬上去的画面,甚至能听到每个人滑下梯子时的尖叫。这也许就是能做的最好的事了吧:眯着眼躺在这张秋日躺椅里,随船摇摆,回忆过去单纯的夏日喧哗。
船又开始恢复原速,它不可能一味满足旅客想放松的要求,在每个废墟前停留。我看着河岸、小小的支流、树丛,那些所谓的码头,其实只是聚满驳船的地方而已,船似乎永远停泊在那里,很难相信某天它们起航去征服别的河流或真正的海洋。我也很难想象我们的塞纳公主号乘风破浪的样子,它没有那个气魄,其规模只能让人想到一只令人担忧的象海豹在水面扑腾的画面。如果它也停靠在这其中的一个码头,也许它就再也不会出航了。谁知道呢?旅客和船员们满足于组织一个小小的昏昏欲睡的旅行团,大家将在这条河流深处度过永无止境的退休岁月。
野生植物群侵占了两岸。我在一排排的柳树间寻找着缝隙,想在低矮的树丛中看到一丝光线。我想象自己在密西西比河上,现在漂流到了它的某个支流——只需离开这艘老年船,跳上哈克贝利·费恩[16]和他的伙伴吉姆的少年木筏。哈克讲笑话时我一定会哈哈大笑。当我们在湍急多变的河流中摇摆时,我会高兴或害怕地大叫。我们还会悄悄地藏到河边的小村庄里。我仿佛看到了那本栗色封面带插图的书,我就是在书中发现了哈克贝利的冒险经历。躲在小船一端的黑奴吉姆的那些图画依然历历在目,他曾在一棵垂柳下汗流浃背。
以前,父亲每晚总是边抽雪茄,边给我念书。所以我童年的夜晚、衣裳以及所有的时光都慢慢染上了雪茄味。在念完马克·吐温的小说之后,他又给我念了沃尔特·司各特[17]的《昆丁·达威特》《苏格兰弓箭手》。而史蒂文森[18]的《金银岛》,是童年时期最让我激动的历险。
此时,一个满头银色短发的女人来到了甲板上。很难猜出她的年龄。她抽着一根极细的香烟,就是美国好莱坞电影中的那种。也许历险对我来说永远都带有薄荷凉烟的味道,我已经搞不清那是时尚牌香烟的气味还是西尔弗烟斗的味道,又或者是我父亲的雪茄味。现在我把自己当作是小吉姆·霍金斯[19],开始了一段探险,去找那个装了木假腿、肩上有只鹦鹉的海盗,他就像我那个表里不一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