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镇上接到了初夏，一年没见的父女俩客气了几句，竟然再也没有什么话。木讷的父亲在前面走着，初夏跟在后面，发现他的两鬓好像又斑白了一些。
妈妈知道初夏这天到家，提前准备好了所有她最爱吃的菜，兴高采烈的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个上午，弄了整整一桌，一个劲的往她碗里夹菜。初夏将碗捂住，不让她再往堆成小山尖的碗里添那些她明明馋了很久的腊鱼腊肉了！
“妈，我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我连工服都穿不进去啦！“
“瘦成骷髅一样就好看吗？姑娘家的，只要不胖过头，长点肉才健康，干瘦干瘦的哪里好看了？以前的人都想胖，现在好了，连小孩子都怕胖！”
一顿饭的功夫，母女俩将这一年的生活工作基本上向对方交待完了。
初夏正要帮着妈妈收碗筷，手机响了。她没有立刻接听，而是拿着手机往房间走，妈妈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你谈了朋友了？”
初夏脸红了，忙澄清：“没有，就是上次救亚安时，帮我们忙的律师，跟我同届，也是今年毕业！”
妈妈听闻，很是愉快的收起初夏放下的碗筷，进了厨房。
孟远也回老家了。他的老家离初夏家车程也就两个小时。孟远在电话里很热烈的告诉初夏，他终于签了两个合同，主管主动批他的假允许他回家过年。隔着电话，孟远的大好心情让初夏也很为他高兴。
去亲戚家帮忙的弟弟午饭后像火箭一样窜进家里，差点将初夏扑倒。小半年不见，亚安又蹿了个儿，比她还高半个头了。姐弟俩又掐又搂的闹腾了半天。
听说初夏回来，隔壁左右邻居吃过晚饭都来家里了。往常初夏最喜欢这样的时光，大人们围坐在一起烤火拉家常，小孩子们忙着吃零食互相闹着玩。不过从前通常都是在伯母的家里，今次聚在初夏家不大的厨房里，倒是难得。妈妈说这是因为她是第一个正牌大学生的缘故。初夏感到无语，决定不再去纠正妈妈的说法。
镇上绝不仅是初夏一个大学生，往远点说，甚至还有一家出了三个大学生，60后的老大还去了美国留学定居。但仅仅因为对方是上门女婿，那家是外姓，因此在邻居们眼里是不作算本地人的。往近点说，还有高初夏一届的同个尹姓家的林哥哥，但是在大人们眼里，也是不作算的大学生。因为学美术的林哥哥实在花费家里太多钱了，动辄出去写生要钱，这考试那买材料，都要钱。烧钱烧得慌。伯母妈妈一帮女人凑一起闲聊的时候一致认为烧钱的大学都是骗钱的野鸡大学，不是什么正经学校，算不得的。初夏无语，曾经试图为林哥哥正名，她跟妈妈解释很多遍，只是因为专业的不同，有些专业是要多花些钱，尹林的学校是很不错的美院，绝对不是妈妈嘴里的野鸡大学。貌似妈妈不是听不进去，而是压根就不想听进去。她们认定了事情是什么样子的，就很难被说服和被改变。
尹家庄在这个国道边的镇子上不远，镇上交通便利，四通八达，村里人也很活泛，许多人早些年都出去务工，因此家家户户都算是经济小康。但也因此留下初夏同龄的一帮留守儿童辍学，宁务工经商不读书的传统也就保持了整整一代人。
这两年镇上的人陆陆续续都搬到县城里去买房了。留在镇上为数不多的几户尹姓人家里，貌似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让妈妈颇为骄傲的“唯一”的女大学生尹初夏了！
这毕业后参加工作第一年回家，显然对于整个尹家都是个盛事。一是出于关心，想看看初夏的工作怎样了。二是想看看这大学生的工作究竟有什么不一样的。尤其听说初夏孤身一人跑去深城，还站稳了脚跟，加上妈妈将她救出弟弟亚安的事刻意放大渲染一番，尹家这小厨房刚入夜就跟人们在90代初去赶场看戏一样自带小马扎挤得满满当当的了。
亚安很高兴的跑进跑出，不停往出拿预备着过年吃的零食，装盘端上来，爸爸在火堆旁不吭气儿的一个劲儿添柴火。听着叔伯婶妈在轮番夸奖自己，初夏忽然就心虚紧张起来，她觉得这柴火烤得太旺了，她满脸发烫，通红。
往年寒假放学回来，也总是会有自家堂叔婶伯妈之类的自家人找初夏请教填报高考志愿的事情，上高中的孩子们也总是很乐意听初夏讲大学里发生的故事。女孩子们八卦初夏有没有男朋友。男孩子们感兴趣的是大学是否真是像老师们所说的自由自在，梦想天堂。
尹家庄这个地方的学校说起来是很奇怪的，无论是中考还是高考，升学率都还是不错的。每年夏天，学校门口的报喜横幅挂了一条又一条，但真正去念书的孩子却又没有那么多。
初夏记得小学时老师为了抓学习成绩，取消体育课和自由活动课时，会骗他们说，上了初中就好了，初中的大操场随便你们怎么玩，还给他们讲初中的体育老师都是专门的体育学院毕业的老师，让小伙伴们无比向往升上初中的日子。而等上了初中，各科任老师出奇默契的会将排在课程表上离自己最近的体育课和科学实验课挤占，美其名曰，考上好高中，县里重点高中的操场橡胶跑道，足球场随你驰骋。而真等他们念了高中，才发现除了出早操跑步之外，橡胶跑道的操场是有的，但是好像也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高中的老师更加不遗余力的给他们画饼，高中三年吃点苦，上了大学就不再有老师管你了。上大学爱上课上课，不爱上课可以在寝室睡觉。因此，每当初夏向还在高中的男孩子们说大学也并不是那样，就会招来一阵失望的叹声。
无论是老师们团结一致的“欺骗”让孩子们对未来丧失信心，对当下繁重的课业丧失动力，还是家长们出外打工挣了钱，见了世面“开化”后的顿悟，总之，升学率尚可的尹家庄，就是没什么人愿意读书。不是成绩不好，考不上，也不是家里没钱读不起。因此，初夏一个女孩子坚持要读研究生的消息一传出，立马就被大人们高度一致的意见给掐灭了。读书在大人们眼里，实在是太不值当的投资。
很奇怪，出门见过大世面的大人们，在上大学这件事上坚持的观点竟然是，都不是国家包分配工作的年代了，那么上大学浪费几年时间有什么意义呢？自己出钱上大学，毕业自己找工作，挣的钱还没打工挣得多。万一找不到好工作，还白白浪费几年青春，婚嫁年龄都要错过去了。
因此围绕着初夏的第一个话题，当然是绕不过去的她的工资。
“初夏，你这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听你妈说你单位还不放人回家过年，这得多挣钱！”初夏应该喊三叔的男人双手往火盆凑了凑。初夏不知道怎么回答，还好妈妈出来救了场。大家对初夏挣的这个工资还是满意的。
“那个，我妈说的是我最高一个月时的工资，包含了奖金。实际上没这么多，奖金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而且我们还要扣除社保和医保。到手没那么多钱。”初夏老老实实纠正。
围着火盆烤火的大家，气氛更热烈了一些。都在比照自家孩子算一笔账。
“那还是我家大志要强一点。初夏上几年大学，花了几年钱，大志出去打几年工，挣了几年钱。这里外里，就差了不少。现在大志拿到手的钱比初夏还是要多一倍。培养个大学生真是不划算！”
“我二姐家的心心，比初夏还小两岁，今年出的嫁，这过完年就该生了。大人辛苦一辈子，不就是图个儿女早点成家，早点完成任务早享几年清福嘛！”
“往年国家包毕业分配还差不多，现在自己找工作，都是进的民办企业，又没个保障，跟打工也没区别。”
大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妈妈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在扑闪的火苗映衬下总之是不太好看。
“都说了读书有个什么用。工资还没打工的高，过个年请假还不安生。”大家愣住了。牢骚来自一直低头烤火，隐形人一样的爸爸，初夏心虚理亏一样借口去续一下瓜子果盘走开了。亚安一把把姐姐拉出去放烟花。
离开厨房里温暖的火盆和大人们炙热的聊天话题，被拽到外面的初夏打了个冷战，顿觉脸上被寒冷的夜风扑了个清醒。尹林手拿着烟花在院子外招手，亚安高兴的喊：”尹林哥哥“。
亚安取代了之前初夏的位置，变成了孩子王。搬去县城的孩子们也跑回镇上过年了，围着围兜的几岁孩子也跟着亚安手上的烟花跑，大小孩子们打闹成一片。
尹林一如既往的温和，但是性格依然慢热，许久不见初夏，他过了半天才打开话匣子。
“初夏妹妹，你变漂亮了！”
”真的吗？“
”真的！
“听你妈说你工作还不错，挣得还挺多！”
“唉，你别听她瞎说，她就死要面子。供我这么些年，要说我挣少了，那还不被别人笑话了去。”
“我混得挺惨的！我今年都已经24岁了！大志的孩子都两岁了，也在镇上买地皮盖房子了！我已经换了好几份工作了，还没安定下来。”尹林的失落散着幽幽的寒气。
“尹林哥哥，你说我们应当过怎样的生活？应当做什么样的工作才算好？”初夏侧头看尹林。
“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做自己感兴趣的工作吧！”
“那么如果自己喜欢的生活，爸妈不喜欢呢？自己感兴趣的工作，别人不看好呢？”
“。。。”尹林手里点着的不知道第几根焰火，他看着它燃尽了，半响才反问，“初夏妹妹，从小你最有主意，你觉得我们读书为了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了么？”
“什么？”
“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啊！”
“你喜欢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还有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吗？”
初夏哑然。
“初夏妹妹，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你有吗？”初夏别过头去看了看尹林缩在连帽卫衣的脑袋。
记忆中，尹林仿佛都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他从小就不像其他男孩子那么淘气，他会勤快的做家务，安静的画画。初夏有不会做的作业，也会去请教他。但是随着尹林大四毕业工作，后来初夏的毕业工作，两人在不同城市，基本没有再联系了。此刻屋里柴火热烈烘着一帮大人，院子外清冷的空气里偶尔滋起一团亚安燃起的焰火。初夏第一次觉得家，家里的这些亲戚亲人们，有一点变了味道。此刻，仿佛她和尹林好像在一墙之隔外面成了一个孤岛。
孟远在干些什么呢？还有孙艾，刘声，他们此刻，在做什么？初夏将冻僵了的手插进裤兜里，她又想起快乐的杨可可。本来以为毕业工作了，能够为家里减轻经济负担，还能挣钱给妈妈，为家里贡献一份积蓄了，是一件特别舒心的事情。大学几年，她就不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么？但这一天到来了，似乎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她觉得压抑。
望着夜空里腾起的此起彼伏的远近焰火，尹林偶尔吸了吸冻僵了的鼻子，也不再作声。两个人谁也没有想回到屋里的一团火热里去取暖。就那么靠在院墙上，看着烟花在树梢缝隙的黑色夜空中绽着各种图案。
院子门头悬着的灯在风中晃动。初夏忽然觉得寂寞。她想尹林也是。
她看到亚安把一个追着他屁股跑的孩子绊倒在地，又去哄那孩子破涕为笑。她看到亚安，仿佛看到去年的她自己。“永远是学生该多好！”“永远是孩子该多好！”长大真是一件不美好的事情。事实上，她离法律上界定的成年人早就过去好几年，她早就长大了，可是她怎么觉得她变成一个大人，只是最近一年的事情。
初夏回到家里就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在阔别一年的家中醒来就已经是大年三十，宝贵的假期又少了一天，还未咂巴出年味和亲人团聚的味儿，初夏就要担心回程火车票是否能抢得到了。
年三十的团圆饭上，爸爸难得给初夏敬了一杯酒，初夏受宠若惊赶紧将杯里的茶慌不迭的倒掉，去倒了爸爸酒瓶里的白酒，亚安抢下来她差点一口饮尽的酒杯。妈妈不满的埋怨了几句。
除夕一过，跨进新的一年，初夏就22岁了。大年初一的早上，妈妈提醒她，如果拜年的时候有人抱着孩子讨红包呢，据说自己还没谈朋友。初夏一脸懵。
“讨红包跟还没谈朋友，这是哪儿跟哪儿？”
妈妈一脸嫌弃，“你看看你，这么大人了，一点礼数都不懂。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你都工作了，别人不会再给你发红包了，你得给小孩子准备红包，知道不？”
“啊？那我回来干嘛啊！这么多小屁孩子，这么发下去，我一个月就白干了！”初夏为着工资卡上缴完公粮后仅够守户口的钱，大惊失色。
“所以我不是给你建议，你就说你还没谈朋友嘛！”妈妈一边将给蒸笼上笼屉，一边忙里抽空无奈的看了她一眼。“二十几岁不成人，你这怎么得了？”
“这样子好嘛？没谈朋友就可以不给？”初夏不懂这些奇怪的礼数。妈妈不再搭理她。
亚安气急败坏的冲进厨房嚷着：“妈，你简直太卑鄙了！除夕夜的压岁钱，我都还没捂热，你竟然给我偷走了！从小到大你都这样，我都多大了，我姐都能挣钱的人了！你可真够绝的！”
妈妈转身往亚安嘴里塞了个包子，亚安烫得嗷嗷叫，“还是你亲儿子吗？”
亚安才是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除夕夜就惦记着跟姐姐敲诈了一个大红包。初夏摊摊手，“我没有钱了！我的钱都给妈了！不好意思，勒索失败！”
不料妈妈竟然拿出两个红包，给姐弟俩一个一个，两人围着守岁的火盆抱着欢跳~然而一觉醒来，大年初一一大早，姐弟俩不约而同的发现昨晚妈妈给的压岁红包都消失了！
吃完年初一的早饭，一家人开始商量着去亲戚家拜年的安排。小时候初夏和亚安都抢着去亲戚家拜年，长大以后，姐弟俩就都不愿意再挤着人堆去走亲戚了。很多亲戚一年到头都不会联系走动，还不及邻居。只有彼此家里婚丧嫁娶升学就业等大事才会走动，以维持亲戚关系。
初夏对这种一年一度的例行公事显然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妈，我不去了！省得又问我工资几多钱?万一要再关心一下我的终身大事，指不定还有人现场发挥给我牵线搭桥，那得多尴尬！”
“亚安，亚安呢？姐姐不去，你去吧！”妈妈找着刚才还在的亚安，亚安早就机灵的闪逃了！
初夏偷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