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没有了即将回家和父母团圆的欣喜激动,孟远的心情很糟糕。半年多以来加班加点的跑腿打杂,自己好不容易在律所的新人里站稳了脚跟。快过年了,父母的电话一个比一个着急,都是催促着他赶紧辞职回去过年,说是在老家法院检察院工作的堂哥们已经答应了给他谋个“铁饭碗”,这个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现在通过司法考试的人很多,各大律所根本不缺律师,缺的只是案源。而孟远凭着这半年的努力,手上攥着的几个案源眼看都要成了,他是律所新人里最受瞩目的最被看好的,家中的夺命call却让他倍感烦恼。父母觉得外面的城市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在外面看下世界,体验一下就足够了!无论如何,孟远最终都是要回家的,这是父母一开始让孟远报考法律类专业的初衷。家里有关系可以安当他的饭碗才让他考的律师,这对很多没有选择的毕业生而言,是一件让很多人红眼睛的事。
孟远说服不了父母,他想证明一下自己,至少证明他可以在深城生存下来,然后再回家也不迟。至少他不再是一直靠父母安排打点一切的孩子。
母亲一番话却戳中了他的心。
“你在深城没有一个亲戚朋友,有个头疼感冒的旁边都没个人。人总会遇到点事,你求人都不知道跟谁求。”想到这儿,他翻出手机通讯录,可编辑到一半的信息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尹初夏的信息就蹦到屏幕上来了。两人为着工作共同的烦恼,竟然从傍晚聊到深夜。短信翻飞得手膀子酸痛,初夏才抱着手机沉沉睡去。
马上要过年了,酒店里又有很多人辞职了。同宿舍的女孩子们好像也换了一茬。有的人因为过年请不到那么长的假期而辞职,有的人则是对深城失望了而选择离开,还有人趁着年底另谋高就了。人力资源部到了年底,依然忙碌。各个酒店基本都出现过经理或者主管带着整个部门的人集体跳槽的情况。初夏有事去人力资源部的时候,听到人事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的吐槽声,骂那些自离的员工没有责任心,更骂那些为了一两百块钱涨薪就毫不犹豫跳槽的一线服务员毫无职业道德和职业素养。
“可什么是职业道德?什么又是职业素养?”初夏在脑海里反复翻炒着这句话,她能理解她的室友们,可是也觉得刘声的同事们说得有道理。
每逢过年过节,是酒店最忙碌的时候。别人过节,而在酒店工作的所有人基本都处于高负荷加班加点的状态。才大半年工龄的初夏俨然成了“老人”,她在Joyce的安排下,负责带教新人,一时工作量陡增。每当她从成堆的传真中抬头看到气定神闲的舒畅时,她就觉得舒畅不像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而是电视剧里深宫后院里老谋深算的妇人。任何时候,她好像都能置身于事外,谋得一隅属于自己的空间和角落。
奖金事件以后,舒畅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再也没跟初夏说过一句话。周围的同事换了一拨又一拨,她仿佛连抬下眼皮子的兴趣都没有。她依旧一丝不苟的做好自己的事,依旧对身边的人和事一如既往漠不关心,Alice和Joyce也很少找她什么事。初夏有时还挺羡慕舒畅这样的状态,于是她也在无形中变得越来越像舒畅了。食堂里碰到越来越多的新面孔,围在周明洋的旁边,或者为Joyce夹着菜。她依然独来独往,对每个人保持微笑,但是却不靠近每个人。她更频繁的想起了刘声,是刘声让她如此孤独。如果没有那晚刘声的拥抱,她想大概她也不会如此孤独吧。
忙碌的日子过得很快,初夏再次在医院碰到孟远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她拿着病历和药,低头去捡飘落在地上的收费单据,一个轮椅停在她跟前,轮椅里坐着一个双腿打着石膏的中年男人。一抬头,推着轮椅的孟远和她四目相对,两人又同时不可思议的喊出对方的名字。
“怎么回事?老在医院碰到你?”初夏很高兴。
“没办法,你以为律师都是坐家里等着人来送官司来让你打啊!”孟远将中年男人推到门诊大厅和住院部之间的院子里晒太阳,将初夏拉到一边聊天。
来来往往的病人和护士,护工匆忙打两人身边路过,孟远跟初夏聊天的当会儿不停跟人打招呼。
初夏一脸崇拜:“你太厉害了!我为了挂上次那个医生的号,跑这儿来排队几个早晨了!你竟然满医院的人都认识!”孟远回以她一脸丝毫都不想谦虚的得意。
孟远滔滔不绝的开始讲他跟着师傅这大半年以遇到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事,各种各样的原告和被告,错综复杂的案情,跌宕起伏如同悬疑剧一样,初夏听得入了迷。相比之下,初夏的工作简直不值得一提,她看着孟远神采飞扬的脸,甚至有点自惭形秽。
“对了!都认识这么久了,你做什么工作?”孟远拧开一瓶水,瓶盖子以完美的抛物线精准落进几米外的垃圾桶。
“我在酒店做前厅接待员。。。”初夏竟然觉得自己曾以为傲的工作此刻有点难以让她说出口。
“接待员是什么?接待贵宾吗?”孟远不解,咕咚下一大口水。初夏更难为情,“哎,就是个服务员呗!每天像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重复同样的事情。”初夏没见过工厂车间流水线作业的场景,但是听同宿舍的人讲多了,她渐渐也觉得她们跟流水线作业没什么区别了,她不知道同宿舍的女孩们提起流水线上普工时蹿出来的优越感为什么可以保持那么久。比起孟远,她甚至开始理解家里人为什么认为女孩读书没啥用了。想到这里,她有些沮丧。
轮椅上的中年男人在温暖的阳光中眯着了,孟远过去细心的给他盖上毛毯。初夏看着孟远,有点出神。坐回初夏身边的孟远,还没聊几句,手机又响了起来,他一连接了几个电话,语气从刚开始的自信笃定开始变得底气不足,好像电话那头的人就站在对面一样,他频频点着头,堆着笑脸。
“我妈,催我回家,说是工作给我安排好了!”孟远没看初夏,低着头往初夏坐着的台阶往下再挪了两级,留了个懊恼的后脑勺给她。初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轻轻“哦”了一下。
孟远回头看着她,又扬起神气的脸:“不过,我会证明给她看,我有能力留在这里。我现在已经可以独立跟案源了,有好几个病人,已经同意跟我签订代理合同了!”
孟远冲不远处轮椅上睡着的中年大叔努努嘴,“这也是马上要成的一个客户,我帮他跑前跑后个把星期了!终于把其他律所的人给挤走了。”
初夏的心情也一下子跟着孟远明朗起来,她打从心眼里佩服孟远,同一届的毕业生,相比之下,孟远比她实在优秀多了。
但孟远没告诉她的是,律所在做年底工作总结的时候,虽然表扬了孟远在工作中的突出表现,但是却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业绩进展,迄今为止一个合同也没签下来。带教自己的师傅准备辞职回老家准备考公务员去了,他在律所跑了大半年的案源,连法庭都没去过几次。前辈的境况让孟远感到灰心。刚才电话里是业务主管提醒他过完年,律所又会来一茬儿新鲜的实习生,让他赶紧将手上几个准客户给落实一下。
迎面过来猝不及防的一缕冷风,呛得初夏咳嗽了几声。孟远赶紧过去掖了掖轮椅上的毛毯,好让那人睡得更暖和一点。
“还是赶紧推他回病房吧。轮椅上眯着容易着凉,你是没照顾过人吧?别把好不容易跟来的合同给凉了!”初夏提醒道。
孟远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真是没啥经验!我这从小到大被我妈照顾得太好了!”
初夏起身抚了抚及脚踝的长裙裙摆,唯恐坐皱巴了。孟远站在树荫下冲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她忽然觉得受到鼓舞。
与孟远的这次见面让她心中泛起涟漪,说不清楚心中漾开的那些涟漪究竟是什么。但总之,她好像没有那么麻木机械了,她为留在深城多了几分勇气。孟远让她觉得惭愧,她在酒店里穿着体面制服,梳着漂亮的发髻,脸上挂着妥帖的妆容,闻着前厅柜台上每天不重样的鲜花芬芳味,酒店大厅空气里掺着香甜味的香水味,听着大堂吧一侧清新悠扬的萨克斯声,澈如泉水的钢琴声,未曾像孟远这样为了工作在消毒水充斥的医院讨好过别人,孟远讨好的那些人,甚至还有建筑工地上的农民工。
离过年还只有十来天,初夏刚交完夜班,疲惫得连食堂新出品的港式早茶都没心思去品尝,径直去了更衣室,卸妆换衣服准备回宿舍。工柜里的手机貌似响了很久,妈妈告诉初夏,家里已经下大雪了。她除了“哦”,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到两分钟的通话时间,初夏已经将伯父伯母堂哥堂姐,亲戚各家一年收成的所有大事都听完了。末了,妈妈的重点主题是催初夏几时回家?能不能回家过小年?
初夏在这个问题上一下子被点着了:“我的亲妈啊,你以为酒店是你开的啊?还过小年?你还想着我过完正月十五再回来上班是么?你是酒店老板啊,准那么久的假!”
被女儿一通机关枪式扫射,电话那头的妈妈更密集的据理力争让初夏自觉被打败了。
”难道外面的工作都是这样的么?上个班还不允许回家过年啊!”
“你这呆的什么单位?过年不放人回家,还是正规的不?”
“你得跟你领导说啊,你这第一年工作,不回家过年怎么像话?家里人可都等着你这读一场书到底出息成啥样子呢!”
初夏刚要反驳的时候,那头偃旗息鼓了。一看手机,1分59秒钟,妈妈每次通话必定精准到第59秒时挂断,电信公司想多挣她一分钟话费也太难了,初夏打心眼里佩服。
Joyce在统计大家回家过年的信息时,听到初夏也要回家,就绷不住怒火将一叠开会要用的资料拍在办公桌上。”一个入职不到一年的新员工,还轮得到她回家过年吗?“
与会的各位面面相觑,不敢出声,本来想要临时硬着头皮请假回老家过春节的也不敢再出声了。
Joyce的盛怒传到初夏耳里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的事了,那时她已经跟在回家的火车上了。过年期间她有间断的四天假期,中间的工作日她跟别人换班了,也是家住深城不远的同事主动过来要求换班的,并且说已经跟Joyce打好招呼了。她本想再跟Joyce请示一下调班的事情,但是想想Joyce那张脸,她又从心里生畏了,算是抱着半个侥幸心理凑了假,揣着从周明洋那买来的高价火车票回了家。
自从孙艾走以后,前厅部诸如此类跟她有关的消息,都很不灵通了,就更别提其他小道消息了。如果孙艾在,她想她会有勇气再跟Joyce请示一下。她一向都是个遵守规矩的人,生怕触犯纪律规则。孙艾走后,她一度觉得她像个自闭儿童,每天上班,下班,熟练机械的按照流程一丝不苟的做着手上的工作,工作再辛苦她都认了,她最害怕的是Joyce发起脾气来,那指甲刮到黑板一样躁到心脏极度不适的声音。刚入职时,为了练习对客人热情洋溢的笑容,她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生怕出一丝差错。现在却可以做到任何时候笑得不差分毫的标准得体。
除了不愿意见到Joyce和Alice,初夏觉得前厅的工作已经越来越顺手了。即使她孤身一身在深城,也能触摸到一丝安全感。她甚至越来越多的想要变得像舒畅那样的存在,那是一种被人遗忘的状态,只需要将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上班,下班,不问世事。但是她好像天生跟舒畅不一样,她没有舒畅那份笃定和底气,看到Joyce她会本能的害怕,就像学生害怕老师,孩子害怕父母一样。说出去可能连可可都不会相信,她都已经能想象到可可那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在可可心里,永远是飞扬自信的样子。
想到可可,初夏在火车上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可可已经结婚了,竟然没有告诉她。沉浸在新婚喜悦中的可可,还是那么叽叽喳喳,活泼欢快,她跟初夏描述着婚后的家庭主妇生活,每天买菜做饭,做家务,然后在打扫一新的房子里等锐哥下班回家。火车进山洞了,可可断断续续的声音随着手机信号的消失彻底消失了。初夏怅然若失,为了节省电,她将手机关机放回了包里。
火车上挤满了回家过年的人,走道上也坐满了人,就连两节车厢连接处,也被密密麻麻的小马扎挤满了,人声鼎沸。过年的年味儿在各种气味儿混杂的车厢里散开了。嗑瓜子的,打扑克牌的,吹牛闲侃的,很是热闹。脱了袜子将脚放在公用小桌板上的汉子遭遇了对座看起来也不面善的女人尖锐的指责。为了抢行李架位置,两个女人撕扯着对方头发飙了至少一个站的脏话,各自的男人也很快加入到战斗当中,列车员越过人山人海拉开了他们。到了饭点,火车上尺寸刚好的小推车竟然还能从挤得严严实实的过道上来回走了几遍,“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麻辣豆干卤鸡腿,腿收一下!”
初夏很庆幸周明洋帮忙抢到了一张座票,虽然座位在过道边上,但是比起站票的人们还是强太多了。一路上在她旁边站着的中年女人几次尝试将屁股往她的座位上挪。初夏本来想尽可能往里挪一挪,给她挤出一点位置出来。但是可惜两个人的座位,靠窗那位还抱着一个孩子,睡着的孩子一只腿已经压得她麻木酸痛了一路,实在挪不出一丁点空间给那位大姐。初夏几次不小心对接大姐的眼神,都觉得不好意思。
到了半夜人们都差不多睡着的时候,她才敢起身上厕所。待到她从坐在过道上的人堆中挤到座位边时,那位大姐早就在自己座位上睡着了。看着她仰头靠在椅背上,张开嘴均匀香甜的呼吸,初夏无奈的站在旁边,熬到了天亮。
列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台停下,初夏拎着行李箱下车了。这是她离开家最久的一次吧,上次从这个站台离家还是年初过完春节,那时她还是个持学生证可以买半票的学生,现在她是个没有任何”特权“的大人了。初夏脑子里曾经涌现过无数次”学成归来“”荣归家乡”的画面,但是没有一副画面是属于此刻的她。
穿过镇上林立的简陋摊位和购买年货的人们,初夏在即将到家的时候给孟远发了一条信息。
“孟远,我回老家过年了。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