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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重逢孟远

在孟远的建议下,初夏又回到了假家政公司所在辖区的派出所。大巴车摇晃着,将她虚脱的身体几乎要摇散架。她一路晕车狂呕吐,下车几乎晕倒在路边。

在电视台记者的帮助下,等在派出所门外一个通宵,憔悴不堪的初夏终于立了案。同样为寻找儿子,在派出所外面睡了几天街头长椅的一对夫妇,跟初夏已经是“老相识”了。看到初夏成功报了案,俩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尾随着她,想让她也帮帮忙。那对来自偏远农村的夫妇操着初夏听得吃力的不标准普通话,迫不及待的诉求着他们的恐慌和无助。初夏嗓子发涩,她看着这对双颊暗红的夫妻,大概是来自偏僻的山区吧。他们比她更无助吧。多日的街头露宿让夫妇俩看起来更像是流浪人。收到初夏投过来的代为乞求的目光,记者将她拉到一边,告诉她,他们“丢失”的儿子和初夏弟弟这个案子,不是一码事,不具备新闻价值,他帮不了这个忙。

初夏不死心的央求:“都是走丢了的孩子,一起报道一下,不是显得事情更严重,有更多人会关注这个新闻么?”

“你弟弟这个案子,我们重点放在两边派出所相互推诿不立案上,这个观众喜欢看。他们的情况不一样,他们嚷嚷着儿子找不见,却什么线索和证据都没有,也证明不了人就是在这个派出所辖区不见的,派出所不给立案很正常,报假案浪费警力的事儿多了去了。再说了,都已经19岁半的孩子,那已经不是孩子,是20岁的成年人了,就算勉强报道一下,观众也不会感兴趣。走丢个大人,算什么新闻,说不定猫哪儿上网去了也不一定。”看起来颇为资深的记者,不给初夏继续纠缠的机会,一通话说得令人绝望。

初夏失落到根本不敢去迎接那对夫妇的目光。记者在初夏满脸的失望中笑了一下,他知道她困惑的是什么,也没打算解释下去,仰着脖子“咕咚”完初夏买来的一瓶冰可乐以后,就赶回市里去了。初夏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寄托希望他能帮忙的心往下沉了沉。

夫妻俩跟在初夏身后,她不顾他们的喊声,飞快的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哭。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帮到他们感到痛苦和难以面对。

派出所立了案,弟弟的事情很快有了进展。初夏接到妈妈的当天,派出所就回了消息,弟弟现在人已经不在他们辖区了,被转移到旁边的一个小城里去了。妈妈抢着在初夏耳边对对方喊着“我的儿子啊,他那么小,又没钱,丧尽天良的,把我孩子弄那儿去安的什么心啊!”初夏“嘘”了半天,示意妈妈的声音盖过了派出所打过来的电话了,妈妈依然情绪难收。

初夏带着急火攻心的妈妈在家政公司附近蹲守了几天,每天去派出所询问情况。一周后,派出所抓到一批“招工”的嫌疑人,亚安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

亚安还在家政公司那伙人手里。那伙人专门拐骗来深城做暑假工的学生,或者自己落单想找工作的没文化又在深城举目无亲的农民工,再分批把他们转到黑工厂里关押着做苦工。有些人被救出来的时候还落了残疾。当然,还有更多人被转移了,都没能等到警察的到来。

妈妈知道以后,情绪失控到几乎当场瘫倒在地。初夏连忙将妈妈安顿在派出所大厅,只身一人进了民警谈话的小房间。一个抱着头蹲在墙角的男子,时而油腔滑调,时而喊冤枉,民警一声厉喝,男子顿时哭出来:“又不关我的事,我只负责往电线杆上贴招工小广告的,后面的事是他们干的,我也是拿工资的,我也要养老婆孩子啊!”

初夏愤怒不可遏,“你也知道你要养孩子,那你可知道你做这些事又毁灭了多少个家庭?”

民警将初夏安抚出来,心急如焚的妈妈赶紧从椅子上迎接着,想从二人脸上找到答案,但她失望了。多日的疲惫和反复升起的希望,沉下的失望交织让初夏面无表情,妈妈竟然不敢说话了。但当得知初夏被那伙人威胁还回信息刺激对方的时候,妈妈又在派出所大厅里失控大哭,捶打着初夏,怪初夏的鲁莽置弟弟于危险而不顾。

将亚安救出来的那一天,是初夏人生中很难忘的一个日子,初夏仿佛跟这个世界交手了很多年,她不再是一个出门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的小镇女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战士。

在派出所见到瘦了许多但是安然无恙的亚安,母子三人相拥而泣。警车载着他们驶向“家政公司”的团伙窝点。初夏想起那对寻子多日,报案无果的夫妇。她问弟弟在里面可还有哪些人被困着还没有出来的,妈妈立即情绪激动的嚷嚷起来:“亚安,可别信你姐的。自己出来已经菩萨保佑了,有多大本事多管别人的闲事?在大城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初夏一时被噎住了。

被弟弟指认的几个人中,其中一个就是那天追赶初夏的男人,那男人看见初夏也立即认出来了,他冲初夏骂骂咧咧着。妈妈得知那人身份后,扑过去就要打他,被初夏和警察一把拦住了。

亚安终于平安回来了。母子三人的餐桌上,妈妈往黑瘦了不少的亚安碗里不停捡着肉。初夏在旁边,疲惫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咋啦?平时那多话,叽叽喳喳个不停,今天怎么不说话了?”妈妈碰了碰她的手。

“姐姐这段时间很累,妈,你让她自个儿呆会儿吧。”

初夏对亚安的体贴投去感激的目光。什么时候,自个儿能呆会儿竟然也变得这样难得了。

处理完亚安事件的后续琐事,她换上陌生的工装,返岗回到了恍如隔世的酒店。Joyce和Alice除了一如既往对她的冷脸和有事时从鼻孔里哼哼出来的回应,没再过多关注她,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让初夏意外的是,她请假调班的这个月,Alice竟然给她开通了系统工号,允许她登录自己的工号操作业务系统,也就意味着她名下也会有奖金了。她不想去细想Alice为何大发慈悲,总之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也许是近些日子为了亚安的事太疲惫了,她在办完一位外籍客人的入住手续以后,在短暂的空隙中偷懒发了呆。电话急促响起,刚才check in的外籍男子从房间打来电话,略微不满的告诉初夏,她没有提醒他拿护照。初夏吓一跳,一边致歉,一边打开扫描仪检查,果然客人的护照还躺在扫描仪里。刚巧Alice冷冷的脸从旁边插过来,问她要整理好的旅行社预订传真。她为自己的工作失误可能被Alice发现而心虚到手心冒汗,她匆匆找了个借口要去商务中心就揣着客人的护照做贼一样走员工电梯上楼层,她决定偷偷亲自送护照给客人。

客人从开了一条缝的门里看到了初夏的局促和紧张,他让低头不停致歉的初夏等一下,然后返回房间。

等在客人房门口度秒如年,生怕让人看到。电梯到楼层的提示音响起,初夏瞬间吓到想拔腿就跑。客人拉开门竟然向她道谢,并为刚才电话里的态度致歉。周明洋从电梯里拉着客人的行李走出来的时候,刚好瞅见初夏拿着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在客人门口弯腰低头致歉还是道谢。他的惊讶在路过初夏身边时还是收回去了。但初夏的目光跟他对接时,却还是惊慌失措得像行窃时撞见了刚好进屋的主人。

又挨到发工资的日子了,初夏从Alice手里领到崭新的钞票时,心情很忐忑。虽然这是她应得的奖金,但因为偷偷上楼层给客人送护照被周明洋发现,始终让她心虚不安。但好在Alice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始终毫无表情,她绷着一颗心终于挨到了下班。

暑假结束了,妈妈要带着亚安回家了。初夏不安的跟Joyce请示,想调一下班,白天要送妈妈,晚上上通宵夜班。Joyce细长的声音像碎了的玻璃一样锋利,割得初夏耳朵疼。

“尹初夏,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人,离开这里哪个公司都不会要你,做事不机灵,一天到晚还屁事儿多!”原本上通宵班的姑娘正抱怨脸上长痘,满心欢喜的等着初夏换班,谁料Joyce却将这么一件两相欢喜的事给生生弄得人心里都不痛快。

送妈妈上完去火车站的公交车,再三叮嘱,初夏依然不放心,直到目送公交车远去。这一刻,仿佛初夏是妈妈,妈妈变成了出远门的孩子。春去夏来,半年前那个带领堂弟堂妹窜在大人堆里跟新婚姐夫讨要红包的孩子王,就这么长大为一个真正的大人了。

妈妈此次深城见到初夏,颇为惊讶她的变化之大,再三劝她要与人友善,跟领导同事搞好关系,尤其叮嘱她千万不要辞去这么稳定的工作。初夏指着酒店给妈妈看的时候,妈妈就认定了这份工作堪比老家公务员,因为她从酒店大楼豪华的外观就有了判定:这个酒店是不会垮的,只要初夏不辞职,她觉得女儿都可以在这里干到退休。

初夏为妈妈的结论感到好笑,但是她也不知从何解释起。妈妈默认她在深城工作顺利,也是一件好事吧,省去了她平日在家的无谓担心。

妈妈和亚安回家了,刘声和孙艾离职了,偌大的深城终于只剩下初夏一个人了。当所有的人和事都归于平静的时候,初夏开始觉得这个城市令她孤独无比。熟练的工作一日复一日,她渐渐觉得麻木迷茫。

入秋的时候天气骤凉,连续通宵夜班的初夏终于感冒了,高烧不退。她一个人在宿舍躺了一整天,实在熬不住才去了医院。

满脸通红,昏昏沉沉的初夏在比菜市场还要拥挤的医院门诊挂号大厅里,被拿着病历的人们推搡着,双腿软得像是踩了棉花一样。不知在人群中排队多久,好不容易轮到她挨到了挂号窗口,她刚把身份证和零钱塞进收费窗口的凹槽中,旁边挤过来一个人,喘着气对着窗口要求紧急加个号。初夏头疼欲裂,不耐烦的嚷嚷:“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不知道排队么?”

对方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尹初夏,是你!”语气里全是惊喜!

医院偶遇孟远,初夏很意外,但也很高兴。貌似在深城,能说得上话的,只剩下孟远了。多亏了孟远的支招,才让她找回亚安,她决定请孟远吃饭,周谢这个人情。

孟远难掩重遇初夏后惊喜的心情,滔滔不绝,跟初夏讲了许多他的工作。当律师的孟远,虽然是个见习律师助理,但却让初夏崇拜无比。

初夏看完医生,等候在门诊大厅的孟远拉着她转身进了住院大楼。

她拎着一袋子感冒药,头重脚轻,但又很兴奋的跟在孟远后面,穿梭在各个病房。孟远告诉她,有些交通事故的病人是他们律所的客户,委托他们代为处理相关索偿的法律问题。初夏脑海里立马浮现出孟远站在法庭上,西装革履意气风发,舌战对方的英姿,不由得对自己的工作自惭形秽。

两人天黑分手的时候,孟远递给初夏一张他的名片,初夏小心翼翼的在手机里保存了他的电话号码。

如果不是妈妈提醒,初夏还不知这一年将要过完了。她将刚发的工资寄回家,妈妈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她追问再三是否家里有什么事瞒着她,妈妈突然变得犹豫纠结起来,直到挂电话妈妈也没有说明是什么事,她满腹狐疑挂了电话,吞完感冒药和衣服就睡了。

许是临近过年,大家上班时的状态明显不如从前。周明洋没事也总趴前台上跟人抱怨回家的火车票太难抢了!Joyce懒懒的翻了个白眼:“要涨价直说啊!别搁这喊艰难!”

往年都是周明洋承包了所有人回老家的火车票。在大家眼里,好像就没有周明洋搞不定的事情,周明洋这一通抱怨,也就没有人放在心里。初夏算算回家的日子,也想让周明洋帮忙买火车票,想了想还是没有好意思开口。

家里催回家过年的电话又密集了一些。第一年参加工作,回家过年的重要程度堪比领导年度述职。初夏无论如何得回家交个答卷,作为家中唯一上了大学的女孩子,如今毕业工作了,有出息没出息,总得在过年亲戚团聚的时候现身说法,亮个相。

比起妈妈几次支支吾吾,表哥的疑问显然更加直接:“初夏,你妈让我问下你,你在酒店做什么工作?你一个女孩子,不懂外面社会复杂,可千万别被人骗了啊!”初夏听得一头雾水。

“街头小慧的三姐,你是知道的吧?在深城电子厂打工,听说今年又挣了很多钱,都给家里扩建了一向新房,让人背后指点得难听死了。你妈的意思是让你要不要换个工作,一个女孩子在酒店工作,回家要惹人说闲话。。。”

表哥这番说得再明显不过的话,这下让初夏可算明白了妈妈欲言又止的担心,当下心里就疙瘩了。她想起妈妈曾骄傲的指着她工作的酒店,让亚安好好跟姐姐学习,以后也进这么稳定体面的单位上班,在妈妈眼里堪比公务员一样稳定光鲜的工作,转眼间竟然被妈妈嫌弃了。她很无奈。

她在一个阳光甚好的午后难得结束了早班工作。高跟鞋踩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清脆的响声让人轻松愉悦。只是每当路过她和刘声经常见面的那家书店时,她还是会站在书店落地玻璃窗前看着里面怅然若失。

这条路上已经没有孙艾了,孙艾活泼的笑声,灵通的小道消息,善意的提醒,都没有了。这条路上也没有刘声了,他们早就消失了!他们走得匆忙,毫无音讯。就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她陡然心生久远的悲戚。

她拨打了很多次他们的电话,孙艾的手机已停机。刘声的电话那头显示空号。她在温暖的深城冬日里感到寒冷。她以为孙艾和杨可可一样,不会离开她,她们是永远的好朋友,就算离职,孙艾也会与自己联系,毕竟她们曾经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那么狠心丢下她,说走就走,就好像他们从来都没认识过一样,就那样断了联系。可明明帮助她化解若干危机的是他们,孙艾热情洋溢的脸总是闯进她忙碌工作中突然发愣的脑海,刘声稳重细腻的关心也总是妥帖得恰到好处。他们帮助她,爱护她,她也同样将他们当做在深城的家人一样。可是家人哪有说散就散的?

她站在风吹一地黄叶的林荫道上,深城冬日午后的太阳依旧炽热,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她踩着细细碎碎的阳光,攥紧手机,鼻子发酸。

从前,她游走在她看不起的那些同学聚会之外,独来独往。现在她却如此渴望与人接近。她在深城的茫茫人海中认识孙艾和刘声,她又在茫茫人海中毫无心理准备的失去了他们的消息。

茫茫人海的深城,只剩下她尹初夏一个人了。

冬天真冷!她跟奶奶一样讨厌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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