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返岗的第一天,大气都不敢喘。但是例行早会上Alice的脸上看不出来周明洋说的那些大风大浪。倒是Joyce那张平时看谁都不爽的脸,此刻却让她察觉到一丝掩不住的喜气。
忐忑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带教的两个新人虽然没有像刚入职那几天那样对初夏一口一个“师傅”“初夏姐”的嘴甜,但也还算礼貌客气。
周明洋在晚饭时的食堂插队挤到了初夏旁边。很难得,两个人第一次坐一起吃饭。初夏端着餐盘随便选了个座位,周明洋示意她去最角落的位置。
“姑娘,你这个年看来还不错嘛!吃胖了!”周明洋往嘴里填了一大块辣子鸡块,“看看你这小屁股。。。不是,这臀部曲线都好看了!以前太瘦了,这裙子撑不起来!还别说,尹初夏,你身材挺不错的。你得再多吃点!”
初夏反感的将周明洋夹到她盘子里的一块鸡肉扔了回去,端起餐盘起身就走。
“哎哎哎!你别老绷着脸啊!”初夏刚换了位置坐下,周明洋又凑了过来,“你不想知道你们Joyce姐发生啥喜事来么?要说你也是时来运转。你要对我待见点,我肯定对你比对Joyce好。不,比对Alice姐姐还要好。”
“哎,你这次从老家回来带了啥特产没?有我的份么?好歹我也算帮过你忙的。”周明洋丝毫不在意初夏的冷脸,几口吸溜完一杯奶茶。
“食堂新上的台湾珍珠奶茶,味道还不错,我去给你拿一杯。”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老话没错。初夏喝着周明洋拿过来的奶茶,态度热乎了一些。将吸管戳进杯中吸珍珠粒儿,含糊不清的问:“我怎么时来运转了?”
“看见你们Joyce姐姐没?可把她得意的!泡了一个假洋鬼子,听说还挺有钱,马来西亚的,就是你经常给接待的那什么VIP,2808房的长住客人。”周明洋一脸神秘,初夏一脸冷淡,埋头认真将杯子里的珍珠用吸管赶到一块儿,然后用勺子舀,并没有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周明洋卖关子失败,着急了,“你这人,咋这么没意思?一天到晚冷着个脸,我告诉你,这事儿可跟你有关系!还关系大了去了!”
“Joyce钓到金龟婿跟我有啥关系!她们不是一天到晚的觊觎有钱的客人,经常有意无意的把客人证件扫描丢了,然后偷偷借机跑楼层客房去制造机会见客人么?”
初夏拿起珍珠奶茶杯子,执着的吸着最后一粒珍珠,“我上次是真的不小心,忘记给客人护照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故意制造机会跟客人要小费和私下见客人。”
“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这么笨,你要能想到那招,那你可前途无量!”周明洋似乎憋了一肚子话,急着想说,无奈初夏跟卡在吸管里的那颗珍珠较劲也没有配合他的意思。
“尹初夏,你再怎么不关心别人的事,今天你也一定会谢我的。”周明洋大概是憋疯了,孙艾走了,Joyce忙着约会,前厅部那几个平日里跟他关系不错的女孩子离职的离职。他竟然对着尹初夏这个榆木疙瘩自顾自的说到了食堂收档准备夜宵的时分。
初夏理了理周明洋迫不及待吐露的一堆信息里,跟她有关的,无非就是Joyce泡了个有钱男人,可能辞职。年后本来打算辞职的舒畅听说Joyce辞职,都撤了辞职申请。周明洋还爆了个惊天消息,那就是客房销售部负责渠道的老大为了完成客房入住率,过去大半年里接了太多没有品质的旅游团,导致客房被损严重,布草房工作效率低下。而接待旅游团显然也不符合集团对酒店的定位,年终述职以后,这位在酒店工作了十多年的高级经理被撤职调岗,去向不明,而Alice很有可能被调去销售部顶替。
如果周明洋的小道消息属实,他所认为的初夏时来运转就不是空穴来风。
Alice如果晋升去了销售部,Joyce离职嫁人,这放眼前厅部,也就舒畅跟她最资深了。初夏不由得赞叹周明洋的脑瓜子好使,一个风吹草动,他竟然能想到这么仔细。
“我刚关心你带特产了没,可不是只图我自己的那份啊!你这也太不懂事了,想晋升,连这点礼数都不懂,你问问这里的老人,谁回趟老家,休假旅游一下不带点礼物回来给大家。至少领导的那份肯定不能少。你说说你,不是这时来运转,你这不得又遭人小鞋穿么?”周明洋的这番话没再让初夏感到反感,经过这个年。她也确实觉得自己不懂礼数。
周明洋再给她一番分析,觉得她比舒畅的胜算更大一点。她这才想起,还有个比她资历深多了的舒畅,竟然将她给忽略了。如果前厅部急着用人,舒畅也算是媳妇熬成婆了。周明洋对初夏的开窍表示了欣慰。
“不过,你不用担心舒畅,你看她那张脸,比你还臭。要在你俩中间选,肯定得选个脸稍微臭得好一点的。谁选舒畅谁就不舒畅,看她那谁也瞧不上的脸,我就便秘!”平时不说人坏话,谁也不得罪的周明洋,此刻倒是丝毫不掩饰他对舒畅的不待见。
周明洋起身接着往餐盘里捡夜宵档的饮品和点心:“这人啊,就得熬!你知道Alice在这熬了多少年才等来这个机会吗?舒畅都在这儿熬成大龄未婚女青年了!”
初夏倒是没奢望过升职加薪的事,但是听到Joyce要走,她还是很高兴。哪怕舒畅上去了,应该也没有Joyce那么招人讨厌。总之,周明洋告诉她的,是一件好事。至少,她可以不用担心年前调班私自回家过年被秋后算账的事了。因为各人都忙着自己的前程,没有人再去关心那些过去了的小事,想到这里,初夏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孟远还没有回来深城,也没有再联系她。初夏想给他发信息,但又觉得自己太主动了。妈妈说了,女孩子要自重,只有藤缠树,哪有树缠藤。在编辑了满屏想说的话之后,她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删除了。反反复复如此。
如周明洋小道消息所言,Alice升职调岗去了销售部。人力资源部正在做前厅部的人事评估。舒畅往常对着客人笑魇如花,转身看到同事都是极速变脸的。Joyce正式提了离职报告以后,舒畅竟然主动开口跟周明洋打了个招呼,可把他给惊讶坏了!当下就冲舒畅吹捧上了:“果真是要当领导的人了啊,这觉悟都不一样了!”初夏对两人投去不屑,周明洋不好意思的趴回柜台上,谄媚着:“尹主管,你这一直都是具备领导气质的。你瞅瞅那帮新人你带得多好!”初夏抬眼笑笑,周明洋释然。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人力资源部竟然将招待明星政要的京华酒店整个团队都挖过来了。初夏在更衣室里听到人力资源部刚过试用期的两个女孩子在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当下就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件事干得太漂亮了,从前都是我们被人挖墙脚,现在我们挖到深城最好的酒店最好的前厅部团队,整个招聘组这个季度都要加绩效了。”招聘组的女孩难掩兴奋。
初夏开工柜的时候听到柜子另一头的两个女孩开心的聊天,她下意识的目光去寻刚才一同来更衣室的舒畅,一回头,舒畅刚好迎面走来,脸上霜冻了一样。初夏侧身,让她冷冰冰的从身旁走过。
京华酒店的整个团队很快到岗,风格跟Alice在位时不太一样。初夏有些忐忑,舒畅依然一如既往,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仿佛谁来谁走都跟她无关。她们分别被排在比较忙碌的早班和中班,负责带着京华团队的人熟悉系统和房型,VIP客人的情况。
周明洋很快又和新来的前厅部经理、主管打得火热,食堂里又恢复了他的大嗓门。他终于结束了孤独到找初夏聊天的日子了。
天气渐暖,都已经二月里了,孟远却还没有消息。初夏的失落,每日循环。她将自己沉浸在工作里,以免自己有空去想孟远。
协助京华团队办理试用期提前转正手续的时候,初夏无意看到了他们的工资。让她很震惊的是,他们的工资竟然比自己高出了三分之一。就连京华班子里刚跟随过来的实习生,工资也比她高。她拿着资料刚回来,敲门的当会儿,就发现前厅办公室的气氛不太对。
舒畅背对着办公室门,坐在Alice坐了十余年的实木宽大办公桌对面,桌子上的花瓶里,一年四季不变的百合换成了鲜艳的玫瑰,桌子后面是新来的京华经理,一个比她的前任更加耻高气昂的女人,大约35岁上下。
初夏敲完门的手悬停在半空中,略微尴尬,新经理示意她进去。她看到舒畅铁青的脸。
“你跟我要求涨工资,理由呢?不能是你是老员工,说涨就涨吧?”经理白皙修长的手指比她的脸好看,但是竟然涂了跟她的口红色号同样热烈明艳的大红色指甲油。之前Alice做礼仪妆容培训时严禁所有人涂指甲油,身上佩戴除了手表以外的首饰。初夏看着那惹人注目的指甲油,心里略微涌起不适。
“我不明白为什么新人工资都比我高那么多。我的工作量比新人大,还要带教新人。我是前厅老员工了,工作一向仔细,很少出差错。做多少事拿多少钱,我觉得涨薪很合理。”舒畅不卑不亢。
初夏没有得到出去的指令,不敢离开,站在一旁,尴尬的看着舒畅眼前的一张表格,看不清楚表头是什么,但是她为舒畅的勇气钦佩。
“你也知道我是新来的,我这一来就给员工加工资,你总得给我特殊一点的理由吧?工资是人力资源部定的,不是我个人定的。如果你觉得这份工作对不住你,你可以另谋高就!”经理漂亮的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将自己坐进宽大柔软的真皮椅子里。初夏被吓到了!
舒畅依旧不多话,伸手拿了桌上笔筒里的钢笔,火速填好了面前的表格,一言不发起身就走了。
“你呢?”经理将椅子转了过来,用手指弹着舒畅刚填好的表格。“你不会也想趁机跟我要涨薪吧?”初夏吓得赶紧摆手。
舒畅的离职手续办得出奇的快,初夏以为至少按照刘声之前说的依劳动法,要一个月以后离职。或者,至少要交接一下。经理却说前厅部的工作是个人都会做,何况是京华的团队,上手更快,用不着耽误舒畅高飞的时间去做交接。初夏觉得舒畅没有经理说的那样急切想要离开酒店,她甚至在填完离职申请表的当天还自动加了很久的班。
经理将舒畅所有未休假期全部算给她,然后令她次日就不用来上班了,直接休假至lastday。
舒畅走了。
前厅部只剩下初夏一个“老人”了,她显得迟钝,她以为舒畅的离开,像孙艾离职时那样令她孤独,但是并没有。周明洋对共事了几年的舒畅离职表现得也特别云淡风轻,好像舒畅就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比起孙艾和刘声离职时她的无法接受,舒畅的离开,也几乎没有让她心中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
舒畅的工柜换了新人用,系统工号现在也是新人在用了,她用过的英文名牌也换成了一个微胖的女孩子,初夏冲她喊“Linda”,女孩回头,微笑出两个小酒窝。
初夏这才莫名的觉得有些心酸。
舒畅走时,她没觉得孤独。舒畅走以后一周,她觉得孤独,不是因为想念并无交情还曾坑过她的舒畅,而是想像自己走的时候,也像舒畅、刘声一样,自己曾经努力过的工作岗位上的痕迹,被擦除得干干净净。深城,唯有这个酒店是跟她有关系的,她的世界就在这个酒店里。深城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高档的商场,漂亮的公寓,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如果离开酒店,她跟她向往的深城,又有什么关系呢?
初夏想起孙艾,刘声,这里的人就算朝夕相处,在一起时像家人一样,那又怎么样?他们走了,再也不会记得深城他们工作过的酒店里,有个女孩叫尹初夏吧。走出这个酒店,大家就是陌生人了,各自相忘于江湖。再也不会联系。
深城不稀罕谁的到来,也不稀罕谁的离开。以前是这样,以后还是这样。可她尹初夏想做一个被稀罕的人。
她为自己的冷漠感到不可思议。她明明是多么鲜活热情的女孩子啊,爱说爱笑,思维敏捷,伶牙俐齿。刘声说,初夏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好看。孟远也说,初夏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杨可可经常抱着初夏说她是向日葵,开心果,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孩子。她又想起可可,可可,好久不联系了。
过几天她就入职满一年了。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她心里已是沧海桑田。
连日以来的加班攒在一起,积累了不少假。新主管主动走过来问她:“尹初夏,你最近有没有事,想休假吗?”
她抬起脸,一脸茫然,脸上的疲惫明明连多打一层粉都遮盖不住。
“不休吧。我可以再连续上一个月。”
新主管奇怪的看着她,摇头走开了。
她实在不知道休假做什么。这个城市里,走出这家酒店,她不认识一个人,也没有人认识她。除了救亚安,她甚至没有穿过便服逛过附近最繁华的商业街。她除了上班,就是下班,过着宿舍和酒店两点一线的生活。酒店是她在深城的全部世界。
她又发高烧了。半夜烧得全身烫,她迷糊中呢喃,喊妈妈,也唤孟远。她梦见孟远穿着白色衬衣,米色的裤子,干净的脸,站在她面前跟她说:“尹初夏,你长得真好看!做我女朋友吧!”她在梦中脸烫得不愿意醒过来,迷迷糊糊仿佛知道那是个梦。宿舍里新搬进来的京华团队的女孩子们挤在一起嘻嘻哈哈一团,她睡在宿舍里最里面头那张床的上铺,像是不存在一样。
她想起鲁迅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她就是鲁迅笔下那个病得要死的男人,她也觉得她们吵闹。
昏睡了两天,她爬下床的时候瘫软到地上,使了半天劲才撑起身体趴到下铺上,上完夜班回来刚躺下的舍友尖叫起来:“尹初夏,你怎么了!你是要死了吗?”
两天没有吃饭,她的嘴唇烧起了大燎泡,没有化妆的脸苍白没有血色,披散着的长发。初夏也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到了。
她摸索着去了医院,她发现路上的行人都已经单衣薄裳了,还有人穿短袖,原来已经是3月底了,这是深城的暮春还是初夏?穿着厚毛衣的她就像刚从北方初来深城的人。
她期待着在挂号处能偶遇孟远插队,她期待着能在大厅里看到孟远推着或者扶着病人。她期待背后突然是孟远在拍她肩膀。她期待。。。她拿着医生开的收费单,重新挤在挂号窗口,后背被重重拍了一下,但不是孟远,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男人不耐烦的把她挤出队伍,直接将手上的收费单据塞进窗口。初夏刚想提醒不要插队。男人后面的中年女人又挤上来了。
“姑娘,你别插我队啊!”女人朝被挤在一边又想回到队伍里去的初夏给了示威一般凶巴巴的表情。
她终于悄无声息的哭了。
孟远,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