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几乎每天都会去看孟远的QQ头像,去看他的空间。可孟远的QQ头像永远是灰的,空间很干净,什么内容都没有。她去翻看他们的联系记录,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联系过了。孟远在做什么?
她又路过书店,那家刘声经常光顾的书店,她眼里涩涩的发热,心里又破了一个洞。那个让她做他女朋友的孟远,和那个给她拥抱的刘声,都消失了。为什么会这样?
深城,她究竟为了什么来到这里?是个人都会做的前厅部的工作,究竟为了什么才坚持这么久?坚持下去的目标在哪里?她的希望在哪里?她的理想又在哪里?她从未如此强烈的感受到,深城不属于她,她漂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根。她忽然又想起刘声离职前迷雾一样的脸,她有些理解了他的突然离去。在这个让人疲惫孤单的城市,他们都看不到未来。
她病后被迫休了假,休假的日子里,她躺在宿舍里连去酒店食堂吃饭都懒得动。习惯了忙碌工作,歇下来,她反而感到身体更加疲惫。
暮春的太阳真好!她想起她跟杨可可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一起去踏青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她几次想给可可打电话,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她怕可可笑话她,她想起可可送别她那天哭着的脸,她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确实没有脸去联系可可,她的倔劲儿又上来了。
她再次去医院做完抽血检查的时候,又心存幻想,幻想奇迹会发生,孟远会突然从医院哪个角落冒出来。她眯着眼睛坐在门诊大厅和住院部连接的天桥下石椅上,等化验报告。她回头看门诊大厅后门的台阶,孟远曾经坐在那里和她聊天。她觉得心脏有些不舒服。
过了很久的后来,她才知道她那天是在心痛。
石椅上来了一对中年夫妇,男人一条腿从大腿到脚掌,一整条腿都缠着纱布。女人一边扶他坐下来一边发牢骚,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初夏望向他们发呆,他们会是孟远的客户吗?男人对接上初夏的目光,不好意思的点头示意,大概是见笑了的意思。
她想起孟远为了签单,不辞辛劳蹲守在医院帮忙照顾病人,就走过去直接开口问道:“叔叔,你这个是怎么受伤的?”
“车子撞的。”男人的回答直截了当。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男人见她的窘状,笑了笑:“姑娘,你是律师吗?这里有很多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基本上是一拨接着一拨……”男人话匣子打开,相当健谈,硬是拉住她聊了半个多小时。
她的额头还烧着,渐渐觉得疲惫,体力不支,坐不住,男人的声音在脑子里搅拌着她渐渐模糊的意识。
初夏醒过来的时候竟然在门诊输液病房里。生龙活虎的尹初夏,竟然晕倒了,这娇气的身体简直太给她丢脸了。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很难为情!她努力回忆晕倒之前发生了什么?一个出车祸的大叔,对!她想帮孟远套个近乎来的。幸好孟远不在场,忙没帮到,反而添乱,这得多尴尬。
点滴快打完了,她正准备喊护士拔针。大叔的老婆过来了,给她捎了一碗粥,塑料袋装着一团咸菜。女人跟她说,他们会再商量一下,要是需要律师,一定优先联系她,因为她不像其他律师那么没有耐心,看起来可靠一些。初夏突然忍不住想笑:“可不是么?哪个律师能陪人聊天聊得自己晕倒打点滴?”又一边笑自己的样子,毛衣牛仔裤,平底鞋,长发凌乱,这个样子跟电视上的律政佳人八竿子都打不着,竟然还被人误会。初夏很高兴被误会,并不解释。
从医院回宿舍路上,她的精神好了许多。她编辑修改了若干次的信息,下车了才发出去。
“孟远,我是初夏。你还好吗?你来深城了吗?我今天在医院碰到一个交通事故中伤到腿的大叔,我去跟他聊了一下,他老婆说有可能会和我们签代理合同,他们把我当成了律师。如果这个单子能成,你一定要请我吃饭哦!”
没一会儿,手机就嗡了一下,她赶紧抓起手机,不是孟远的信息,是一条系统短信,她很失落。
假休完的时候,她的感冒也好得差不多了。真是闲不住的贱骨头啊,她暗自骂自己。周明洋在午后趴在前台上,懒洋洋的。
“在前厅要注意仪容仪表!”她头也没抬的提醒道。
周明洋似乎要跟她说什么。自从京华团队来了以后,周明洋忙着跟新来的经理主管搞关系,几乎没再单独跟初夏说过话。
初夏看了看只剩下自己的前台,当班的另外两位京华女孩不见了,收银处的女孩也不在了。她很奇怪,正准备去推通往办公室的门。周明洋制止了她。
“你没觉得没休完假以后有什么不对劲了么?”周明洋脸上没有了从前的八卦,而是一脸认真。初夏当下心头一紧:“她们是去开会了吗?没人通知我啊!”周明洋摊摊双手,撇撇嘴,表示不知道,提醒她去看下排班表,她满腹狐疑。排班表上果然连续一个月都是通宵班,而且通宵班只有她一个人值守。初夏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提醒你不要做孤家寡人,你听不进去啊!舒畅的下场你都看到了!这里谁来干都能行,关键是要跟人搞好关系。你说这通宵班都是什么意思?你要跟你们新老大搞不好关系,下个月,下下个月,下下下个月,通宵班应该都是你吧~”周明洋看起来很真诚的希望帮助自己。
初夏问他:“我只是想做好我自己的工作,我也没有跟经理搞不好关系,我做错什么了?”
周明洋对她的不开窍感到无语:“你做错的,就是你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但是跟领导搞关系也是你的工作。除了你,你们接待处的人都是京华团队的,人家下班后吃烧烤喝酒唱K,从来没约过你吧?你就是整个团队以外的陌生人。说白了,这里有你不多,没你也不少,明白了吗?傻丫头!”周明洋难得的一本正经。初夏半晌无言以对。
“明洋哥,你这样拍马屁,一茬儿一茬儿换领导,你拍得过来吗?”
“这你就不懂了!铁打的酒店,流水的前台。我靠你们吃饭,当然得跟你们把关系搞好。哪个领导来,我都是最资深的,想知道酒店情况的,找我准没错。互惠互利的事儿!别那么清高!”周明洋似乎不打算细说下去。“总之,你再想想。”
比起被安排一个人上所有人都不愿意上的通宵班,真正让初夏觉得难以接受的事情不久以后来了。
新经理在早会上宣布,为了提高前台绩效,决定让所有二次销售推荐住更高房型的客人都集中给一个人处理,这样也省得每个人都要跟客人沟通,耽搁后面排队的客人办理入住。这统计奖金的记录集中给一人操作,那每个月的绩效奖金怎么分?初夏一下子嗅出味道不对。联想起周明洋的提醒,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这除了排挤她这个异党之外,并无新经理讲的改进工作效率的多大便利。
早会结束后,其他人各就各位,初夏鼓起勇气留了下来。“经理,我想问下奖金的发放有影响吗?”
“有点调整。奖金以后归整个前厅部部门统一分配,论平时工作态度表现发放,有问题吗?”
“没问题。。。”她当然知道这种不依据系统记录分配奖金,仅凭经理个人主观评价分配奖金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尹初夏,你等一下。你要是像舒畅那样以辞职威胁我,可以随时来填表,我不接受任何人威胁。随时有人补你的位置。”经理修剪着花瓶里的玫瑰花刺,很直白,真是个爽快人,初夏想。
“是。”她退了出来,带上门。
初夏没有照周明洋提醒的那样,去跟新经理搞好关系。她除了工作,更少跟京华团队的人打交道。她正式成了前厅部的隐形人。
夜里22:30,是中班和通宵班交班的时间。她除了睡觉,极少呆在以京华人为主的宿舍里。在书店看完书,她往酒店走的时候,看到周明洋在酒店门前喷泉外的人行道上拉扯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女。她不爱看周明洋的热闹,不,她是不想再知道周明洋所知道的那些小道消息,她不想再知道那些人和事。绕道快走到员工通道的时候,她听见周明洋说:“你找的尹初夏我认识,你别生气,都是误会!”
她忙回头,发现周明洋拉开的男人竟然是孟远。
“孟远!”她刹那间心狂跳起来,飞奔了过去。
孟远气呼呼的整了整衣服,看到初夏像发射的炮弹一样飞过来,他被撞得打了个趔趄。
周明洋很不好意思的冲初夏支支吾吾,初夏一下明白怎么回事了。周明洋替客人找的一个“女朋友”在这儿等人,那浓妆艳抹的女人怎么能错过能够在酒店门前拉生意的好机会,也许是路灯混浊没看清楚,不知道怎么那么没眼力劲儿的瞅中来找初夏的孟远。
孟远并没有跟她交待这无音讯的两个月他在哪里,初夏也不敢再多问。但是孟远见到初夏时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初夏在惊喜之后也迅速热了眼眶。她跟他再三道歉,简短聊了几句,就赶着去上班了。临分别之前,她一再叮嘱他要保持联络。
孟远仍旧回了原来的律所工作。初夏自绩效奖金改革制度以后,意料之中的没有拿到一分钱奖金,甚至还因为一桩莫名其妙的投诉扣了工资。周明洋竟然也在替初夏打抱不平。京华团队,容不下Alice遗留在前厅的人,一定程度上,初夏觉得自己像是Alice不招人待见的遗孤一样。可笑的是,Alice在的时候,也没有将她当做自己人,现在反而因为Alice被京华一系排挤。真是没意思透了。周明洋几次尝试想跟初夏理清楚京华的老大和Alice的历史渊源,初夏已经不想了解了。
她觉得疲惫。前所未有的疲惫。不过是个工作而已,为什么会这么累?让人累的根本不是工作本身,而是躲不掉绕不开的人际关系,她好像怎样做,都不会讨上司喜欢,每一个上司都不喜欢她,她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她觉得难过,很难过。
在第若干次部门例会没有喊她的时候,她进去办公室拿传真看到了正在会议中的京华团队,看到她进来,所有人都不说话,她觉得后背发热,仿佛是她撞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她有些窒息,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中,带上门出去了。
她决定离职。周明洋劝也没劝住。
在她还没有告诉孟远她要离职的消息时,孟远跟她不多的几次联系里,也刚好都在让她离职。在酒店门口被人纠缠的事让他心中对初夏的这份工作有梗。
五一节的时候,孟远给她送了一大束玫瑰花。
“我已经打电话给你妈妈了。”孟远的脸在玫瑰花后很灿烂。初夏惊得喊出声:“你怎么说的?我妈妈什么反应?”
“我这么优秀的女婿,她当然是喜欢得不得了!”孟远自信满满,初夏心里仍然忐忑不安。
孟远对这段感情的认真主动,仅此一次。但已经让初夏足够满足和投入了。
一向严密注意她周围异性动向的妈妈,并没有发表太多意见。只是提醒她自重,要好好看看对方的家庭才行。“什么样的菜园子,长什么样的菜。”妈妈反复强调,初夏不是很明白,但是记在心里了。没有妈妈不爱自己的女儿,母亲爱女心切,总是没错的。
初夏毅然决然的离开了能够为她遮风避雨的酒店,花了一分钟填写了离职申请表,辞去了那个让很多人羡慕的安逸的工作。她怕妈妈担心,没有跟家里讲。原以为声势浩大的离职,不想却如此平静。原以为要左思右虑纠结很久的离职决定,没想到却如此快的做好了选择。灰心和失望积攒够了,离开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干脆利落。
她去人力资源部签字拿离职证明的时候,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她回头望了一眼刘声的座位,呆了一下。迎她入职的刘声走了,她也要走了。这里终于成了让她开始迎接人生无常分离,让她褪去孩子气的一个历练营,一个只会在回忆里搜索得到的地方。
她开始正式融入深城,真正的深城。过去一年多里她在深城认识的人几乎都抹干净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孟远,但已经足够了吧。
还好有孟远。相依为命的孟远。她庆幸。
初夏盘算着结余的工资,挤出一部分寄给妈妈以后,留下一部分备用。妈妈收到钱以后迅速来了电话。
“怎么这个月的工资少这么多?”
她找借口说要出去租房子住,需要留下钱支付房租。自己单独住,没有人吵闹,好方便学习英语。宿舍环境太不好了,没法安静学习。
“要知道节约用钱,不要大手大脚,铺张浪费,要知道留余粮。”妈妈就照例叮嘱了几句。
她有点不耐烦的跟着妈妈重复着这句说了无数遍的话,妈妈满是无奈。快挂电话的时候,妈妈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又补了一句:“你租房子真是为了学习英语么?”
初夏纳闷妈妈的质疑,妈妈倒是很直白的说出了她的担心:“女孩子一定要注意自重检点,结婚之前不要跟人家同居啊,掉身价。”
初夏隔着电话脸红了一下,转而无语:“我从小到大,这件事情你都说了多少遍了。我都能倒背如流了,知道啦!”
离职以后要重新找工作,也要尽快搬离宿舍。退宿舍前她务必要找到租住的房子才行。她转遍了酒店附近的城中村,但是满足她预算的房子并不好找。她想起周明洋,觉得自己有点卑鄙,每次有事就想到他,平时却并没有将对方当朋友。想了想,她还是决定自己去找房子。
脱下工作装,穿着从学校里带到深城来的旧旧的白衬衣和牛仔裤,初夏恍惚感觉自己还在打暑假工时期的大学时代。她无比怀念无病呻吟的学生时代,比起现在,那会儿可真是无忧无虑。
一整天的时间,她看了无数房子,才发现找房子这件在她心里都排不上号的小事竟然如此困难。合适的房子贵得超出了她的想像,而满足预算的房子却又简陋得让她不忍直视。像酒店宿舍那样漂亮整洁的花园小区和有物业保安的公寓她想都没敢想。
她在写字楼林立的闹市区中,见到城中村的民房就去问。整整跑了两天,一条巷子一条巷子的找房子,不错过电线杆上,墙角里贴着的每一份租房信息。
离职有多爽,现在就有多慌。刚离职的那天,她头皮都放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走起路来脚步都轻快了。孟远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都觉得她活泼了许多。但那短暂的快乐放松转瞬即逝。而当下,仅为能找到落脚的房子,她就已经焦头烂额,更别提那没有方向的下一份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