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初夏到岗以后,陈姐很少来办公室了。
黄艳艳一天到晚在座位上照着镜子,修整着她那无懈可击的妆,扶直一根不服帖的睫毛都要好半天。听说七夕晚上发生的事,她笑了初夏半天。
“你可真逗,还真以为老胡他们是什么高大上VIP,还出国高端定制旅游,可笑死人了!你也信。人家钱多没处烧,明明是去去公海赌博,还硬给你说成是去新西兰看小绵羊。春仔向来手气最好,春仔去不了,还赌什么?这可不恼了老胡吗?说好了输赢都AA的。”
初夏暂停了噼里啪啦敲打的键盘,探头质疑黄艳艳,“你才入职几天,你怎么对老胡他们那么熟悉?我也是昨天第一次见到老胡?还有,出团通知书是我发给领队的,上面明明就是新西兰私家豪华深度游。整个团飞新西兰的机票也是我确认订好的。”
黄艳艳迎着初夏一脸错综复杂的问号,懒懒的收拾着她的化妆包。
“你这个住城中村小黑屋的人能知道老胡们的事?你别搞笑了!我怕是你那房东都不知道是几手的。老胡他们城中村拆一半,留一半租给你们这样的打工妹住,年年村里还有分红拿,你不要看不起那帮没文化的土老冒,人家随便吃顿饭就能吃掉你一个月工资。”
“关键是你怎么认识老胡的?陈姐说了客户关系由她来维护,我们只需要做事就可以了!我的上一任就是因为私自接触客人被陈姐辞退了。”初夏压低声音,生怕陈姐突然走进来。
“尹初夏,看起来你还挺稀罕这份工作的嘛!一个小老板,又不是什么上市公司国企央企,还辞退,有点意思。姐还不愿意干呢!这点工资都不够我买个包的,还要让我像你一样,24小时待命,帮她拿外卖,时不时还要接送一下孩子上幼儿园,给你多少钱,你还给她当生活助理?”黄艳艳丝毫没想小声说话的意思,初夏警惕办公室随时被陈姐推开,一再“嘘”声提醒她。
“嘘什么嘘!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就一小老板,至于嘛!给你封个主管当当你还真以为多大官儿啊!你这小主管连我都管不住,也就管管外面那俩吃着陈姐大饼不嫌噎着的实习生吧!”
“快说,你怎么认识老胡的?”初夏从桌子底下踢了一下黄艳艳的腿。
“我不认识老胡,春仔告诉我的。上班第一天陈姐不是让我给老胡村里送发票么?我滴妈呀,我一去就被春仔缠上了,那家伙殷勤的,一会儿请我喝咖啡,一会儿请我吃晚饭。咖啡没端起来喝两口一直喊苦,我看他那痛苦样儿,实在不忍心。他倒也实诚,说无聊空虚得很,有钱不知道怎么花,不像我们上过大学见过世面的,可以在咖啡厅一坐坐一下午。你说说这世道公平不?居然还有钱多得发愁没处花的人!我都多久没好好喝杯咖啡了!”
黄艳艳抠着她快掉落的指甲油,撇嘴感叹着。
孟远连着好几天没有搭理初夏。初夏也为七夕那天放了他鸽子感到内疚。这天早早下班,特意去律所楼下等他下班。孟远并不在律所,他在带着新人去交警大队跑案源去了。她发了信息,告诉孟远在律所旁边的小吃店等他。
孟远一脸疲惫的赶回来,见到初夏,又像个孩子一样,仿佛忘了前几天被放鸽子的事,兴致勃勃的讲着今天的收获。
“我新拿到了几个案源,预计很快就要签代理合同了。”孟远兴高采烈。初夏也为他感到很高兴。
吃完饭已是夜里11点多,初夏道别,孟远要送她。却又站在影影绰绰的行道树下,支支吾吾。
“我妈说下个月让我爸来深城看看我,你能见见么?”孟远试探着初夏的反应。
初夏一下子紧张起来,“不太好吧,我还没准备好。。。”
孟远简短的给她描述了一下他的家庭,大概表达了父母很相爱,为人善良的意思。初夏听起来很羡慕,但还是心情忐忑。孟远见到她没有强烈拒绝,捏捏她的脸,鼓励着她。初夏对孟远的亲昵反应有点僵硬。孟远的手迅速缩了回去,两个人竟然有一些尴尬。
盛夏过去了,天气渐渐转凉。晚风似乎捎来了秋意。
初夏踩在孟远瘦瘦长长的影子里,突然想起他们好像还没牵过手。她觉得很奇怪,她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但是应该是什么样,她也说不出。她望着孟远的背影,心里有难以言状的不安。
孟远的父亲很快就到了深城。初夏接到电话的时候,慌得不成样子,将本来就没什么东西的出租屋里又重新收拾了一遍,地板一擦再擦。临出门的时候,她又跑回卫生间去照了下镜子,把头发扎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扎起来。她在心里不断想象着孟远说的父亲友善平和的模样,才让自己紧张的心情稍微平息一下。
两人在火车站接到孟远的父亲时,初夏还是慌张得手足无措,比第一次找工作面试时还要紧张。孟远暗中捏住她都是汗的手掌心。
从孟远在律所附近的住处去初夏“家”的时候,孟远陪着父亲坐在后座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坐在副驾驶的初夏为了关住心中慌乱狂奔的情绪,将目光刻意投向出租车外。沿路围着绿网的一个个建筑工地在车窗外依次掠过。绿网上垂着巨大的红色条幅,上面写着各式各样的售楼广告。房地产公司售楼处电话被放大了无数倍,在建筑工地朝向车流汹涌的主干道上最显眼的一侧。
“这房子多少钱一平米?”孟父顺着初夏的目光,然后探身向前询问。初夏正不知道如何作答。出租车司机很快接话,“一万五一平米,买个小两居,要一百万!深城有钱人多。”
“你们结婚的话,那得要个三房,100个平方就是150万。”孟父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朝着孟远或者是初夏。两人都被吓了一跳,没人敢回话。
孟父望向出租车外的深城街景,建议他们有空去看看房。孟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语气里还是掩着兴奋,“爸,你是说真的吗?”
“臭小子,我几时骗过你。但是我给你出首付,你们自己还得起月供吗?”孟父试探着儿子的勇气。孟远刚才略微紧张的神情也放松了许多,给了父亲信心满满的肯定答复。
“也好,成家立业是该要个房子。”孟父若有所思。
孟父的脚踏进初夏那方几平米的出租屋时,迟疑了一下。初夏不好意思的跑去将卫生间的灯也打开,然后将新买的两个塑料小板凳放在“床”尾,笨拙的给父子俩倒了两杯水,将小风扇对着孟父,然后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她懊恼妈妈怎么没有教她怎么学会招待客人,空气也紧张起来。孟远看着初夏满头大汗,示意她去做饭。她手忙脚乱的将凉席卷起来,好让房间空间大一些,然后又手忙脚乱的烧水煮饺子。
“我还是喜欢吃孟远他妈包的手工饺子。”孟父咬了一口刚盛出来的饺子,意识到话说得不对劲,忙补了一句,“你会煮饭,还不错。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像我家孟远,从小让他妈照顾得娇生惯养的。以后你要多照顾着一点了。”
初夏听着这话不是很大中听,但是她没法跟眼前这位看起来颇有威望的长辈生气。她不能“犯上”,从小妈妈教过她的。
孟远在一旁陪着笑,没话找话的将初夏的工作介绍了一下,这一介绍不打紧。孟父的眉间渐渐皱成“川”字。
“你们在深城混了一年多,就住这样的房子么?这哪里是人住的房子,跟老鼠洞差不多。私人老板的公司说垮就垮,好歹一大学生,就没别的工作可以做了么?孟远的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里里外外都是名牌大学毕业,还有许多去国外留学深造的,一毕业考公务员的考公务员,再差也是在国企央企大公司上班。”孟父的不悦很直接。初夏惭愧的拨弄着碗里的几个饺子,两颊都是火辣辣的。
孟远正要帮初夏解围,孟父立刻朝着他开火。
“过年时你答应我跟你妈,给你一年时间,你再混不出名堂就跟我回家去结婚,你都23了,你能等,倩倩可不能等。你能过这么寒酸的日子,我跟你妈脸上可挂不住。”
孟远忙把初夏支开去洗碗,趁着初夏从房间靠卫生间一侧的水龙头接水时,他低声祈求着父亲:“爸,你答应过我的,不再提她。”房间很小,她听到了,心里震了一下,手里的锅掉在地上。她觉得受到了羞辱,脸上都是泪,夺门而出。
孟远拉着她不让她出门,孟父也起身:“小尹,今天打搅你了。这是今天的饭钱。”说罢留了一叠钱在角落里的行李箱上。初夏将钱塞回他的手上,打开房门,等他从这扇门走出去。
第一次见到孟远的父亲,他们一共都没说几句话,没想到却不欢而散。初夏一脸风干的泪,站在天桥上,看着走下城中村台阶的父子俩,眼泪又夺眶而出。
孟远欺骗了她,至少孟父看起来跟善良友好没什么关系。
孟远赔着小心的向父亲致歉,“爸,初夏是不想花家里的钱,所以只能租住便宜的房子。她以前在酒店挣得也挺多的。”
“小门小户的,我都看不上,就更别提你妈了。一股子小家子气。”孟父气恼儿子的眼光。孟远愣住了,他没想到一向谨言措辞的父亲竟然说出这番母亲才能说出来的话来。他其实一直不知道自己家有多大的门户,以至于父母仿佛是挑一位能出席国宴的儿媳妇那样的标准来看初夏。可是那位倩倩,好像也没有比初夏好到哪里去,他憋了很久的话斗胆倾泻而出。
孟父无视身边往来的人流,站在热闹的街头,就对孟远开始他怒其不争的训斥。
“你说她家里还有个弟弟是吧?她爸妈是农村户口是吗?你也不动脑子想一想,这样的家庭,别人是有多远躲多远。你连租个好点的房子的本事都没有,你想啃我跟你妈的老,去供养她那没有退休金的父母吗?还是顺带再包办她弟弟人生大事?”
孟远又一次愣住了,他没想到父母竟然考虑到这些层面上来了,这是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既然父亲提出来,他也觉得不是问题。更何况下午父亲还在说着给他们出首付买房的事情,怎么说变就变了?
孟父见一向乖顺听话的儿子如此坚定,更加笃定了孟母的判断。“这女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非她不可?我说买房只是试探一下她而已,她是没说话,但我看她看起来还很高兴。”
孟远这下子觉得父亲有点过分了。
孟父次日就启程返家了。孟远身心俱疲。初夏不再接他的电话。糟心的事情不止这一件,他辛辛苦苦拉的案源,都让别人给撬走了。他想象无数次,他像电视剧里一样身穿律师袍在法庭上与对方律师唇枪舌剑,据理力争,接一个大案子上百万、上千万,回去光宗耀祖的,给爸妈挣一下脸,也让自己舒展一下多年以来郁结在心中的不得志。但是他毕业快两年了,才发现通过司法考试的人越来越多,哪个律所都不缺律师,缺的还是案源,案源,案源。
已离职的师傅曾告诉他,律所会跟医院里的护士和护工合作,他们能帮助提供一下交通肇事类的病人床位信息,于是他跑了一年医院了,帮病人倒尿打饭,挂号跑腿。可是护工们转身就将信息给了其他律所的业务们,师傅告诉他,可以给护工塞红包,可以帮着赶走其他律所的人,可是这笔钱律所不给报销,只能自己掏腰包。而“赶人”通常护士来做更有效,理由是医院未来保障病人休息,不得打扰,因此护士也少不了要打点。但也不可小看护工,他们会将其他律所和病人接触的情况当作情报卖给另外的律所,因此争相塞红包的人很多,即使他舍得,恐怕还轮不上他的份儿。
他累了,他想休个假,但是过年被爸妈扣在家里那么久,他请了年假加事假,再请假影响也不好。
他给初夏写了好几条信息,写写删删,还是没发出去,他期待初夏来找他,他一定会跟她说声对不起。
初夏也经常盯着孟远的QQ头像发呆,看他的头像亮起又灰暗,灰暗又亮起,她在输入框里打一行字删一行字,她从没觉得自己这么糟糕,心烦气躁。黄艳艳将脑袋从电脑后面伸出来,:“Congratulations!分手快乐!”
初夏瞬时红了眼睛,找借口起身上洗手间。
让孟远更糟心的事还在后头,他辛辛苦苦签的几个代理合同,竟然还遭到客户投诉,貌似大律师们还不太瞧得上,跟客户沟通时的态度都很不耐烦。两个还没付费的客户气得打电话投诉要求取消合同,要另外找合作的律所。孟远跑了几天医院,从中协调换其他律师,才勉强平息下来。
而让他更郁闷的是,师傅临走之前将他认识的两个交警介绍给了他,其中一个交警被投诉违规了,另外一个交警为了减少风险,缩短交易环节,直接越过他和律师合作了。律所有些律师没有案子做,也会私下找交警合作,由交警介绍案源,大部分客户都比较信赖交警。而从中抽成的交警如果被投诉,大家都会很麻烦。因此律师更容易从中截胡。
入秋的深城凉快了很多,下班时,他看到街上很多行人都开始穿长袖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原来下了很久。
初夏还是没理他。
他开始恼恨起这个倔强的女孩子。她不知道他为了她,跟父母抗争了多少次。只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没有服从父母的意见。
父亲回家以后,他们每天例行的电话也中断了许久。孟远也赌气不再打电话回去。不知是不是他不肯妥协的态度让父母有所改变,主动打过来的母亲,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她在电话中竟然还关心了一下初夏的近况,这让孟远颇感意外。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不大像父母的作风。
果不其然,母亲在挂电话之前,试探着问他:“你要是这么中意她,不如你们就住一起,两个人也有个伴,相互有个照应。我听你爸说,她住那地方,挺不安全的。”
孟远立马表示不可行:“她妈妈会骂死她的。”
“孟远,你还想跟她结婚的话,那就先同居观察一下。我也就不瞒着你了,我跟你爸商量好了的,你们住在一起以后,我们再观察一下她的品格德性。既然把你关家里一个月,家里所有亲戚都劝你不动,我们就你一个儿子,我们也退一步。”母亲的有备而来让孟远不知道是该是惊喜还是惊吓。但是同居这个想法从母亲嘴里作为要求去提出来,他觉得荒唐。
“说实话,她那个家庭,负担那么重,你娶她,这一辈子都没好日子过,爸妈也会跟着你过苦日子。但是你既然那么执着,妈也心疼你,再迁就你一回。你这都毕业两年了,我跟你爸把你供出大学来,就指着你能有点出息,我们也好早点退休享享清福。你看隔壁的邻居姐姐也好,刚毕业一年的表妹也好,一毕业就往家里寄钱,你可是一分钱都没给我们寄过。我不知道你在那女孩身上花了多少钱。听说她还有个弟弟在上学,我们见多了姐姐供养弟弟吃穿的事,既然你不怕,那也由着你去。我们也是思想开明的人,不会包办你的婚姻。但是你们这样处下去,她花完你的钱拍屁股走人,换个人继续谈恋爱,我的傻儿子,你怎么办?”
母亲越说越忧心忡忡。孟远听到母亲在电话里的语气软了下来。
他的心也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