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加班，初夏疲惫得说不出话来。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搭乘末班公交车回家的时候，竟然还遇上大塞车。深城的夜晚，真是365天的繁华！
从写字楼里涌出的加班的人们抢着挤进最后一班巴士。售票员在拥挤的人群中实在走不动，高声喊着让大家将车票钱和深城通公交卡递到前面去。初夏的脚趾头挤在高跟鞋里，十根脚趾钻心的痛。她吃力的拉着公交车上的吊环，好在人多，她竟然靠着人堆眯着了。不知道过了几个站，车上上来两个查票的人，她下意识去掏自己的深城通，没掏到。查票的工作人员等着她拿车票或者深城通来核验，她慌的将包翻了个遍，还是没找见深城通。
前面人群中突然传来骂声：“不要脸的小偷，深城通里能有几个钱，居然也偷。生个儿子没**。”被偷的乘客发泄着无用的愤怒。
初夏拿不出票，据理力争着，并冲前面的售票员大喊着，说她的深城通有个绣着长发女孩的十字绣外壳，提醒她回忆一下。
查票的人不耐烦的催促着她补票，售票员一脸麻木，仿佛这一切根她毫无关系。初夏气愤重复着：“我不是不愿意再买一次票，我确实买过票了，你们罚我一倍票款，好像是我逃票一样。”
查票的人见状让她立即下车，她在周围人聚焦过来的眼光中，脸涨得通红，还是咬牙补了两倍票款。车厢再次安静下来，末班车上的人们无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在眯着眼睛补着觉。
初夏下了车，凉风扑了她一个喷嚏，她鼻子发酸，冲着公交车站刚驶出的末班巴士，她的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泪眼迷蒙中，孟远飞奔而来。
她以为看花了眼，孟远跑过来一把抱住她。她彻底放声大哭起来。
她紧紧的拥住孟远的肩头，不顾及形象，旁若无人的涕泪齐下，孟远轻轻拍着她的背。他们背后的深城，依然车水马龙，繁华一片，她蜷缩在孟远怀里，不再觉得凄凉。
孟远在初夏决定离开陈姐公司的时候搬进了父亲不屑的那个“耗子洞”。
陈姐在开除黄艳艳的时候，打印出了办公室座机的电话清单对账。竟然发现初夏用办公电话打了半个小时区号显示是北方某市的电话。盛怒之下，陈姐将电话费清单扔在初夏脸上。初夏忙解释说有一次是妈妈打电话过来，她手机没电关机了，怕妈妈担心，所以就用座机回拨了回去，没想到讲了那么久，她会承担电话费。
黄艳艳走的时候气焰嚣张得更是让初夏吓得脸上血色全无。
“查什么电话费清单，我想挖你的客户，我还小气到出不起电话费吗？你防贼一样防着我们，说明你的客户关系做得还不到位，就别怪你客户被人撬走。”
陈姐指着办公室的门，又指着黄艳艳，脸上气得已经变了形。
“你给我滚！”
黄艳艳鄙视的迎接了老板的盛怒，甩了一下她那头漂亮的大波浪，头也不回的走了。
初夏因为那个用办公电话打私人电话的事，像是被抓住了的贼一样，觉得羞愧难当。陈姐撵走黄艳艳，转头对着初夏安抚了一顿，表示不计前嫌。但是没过几天，又隔三岔五有会将这事提出来，让初夏觉得自己已经有职业污点了。她无比后悔那天跟妈妈聊忘了形。
她想起何楚君，如果这事她知道，然后传到班上同学耳朵里，她尹初夏该怎么做人。她越想越心虚。
在陈姐第27次提起她办公座机私用的时候，她想到了离职。
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除了逃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姐。
孟远对她的离职再次表示了支持。
初夏再次失业了。
孟远新找了一处房子，很正的一房一厅，租金是她在陈姐那里上班的一整个月工资。
何楚君已经从迪拜回来了，打她电话机关枪一样冲她“扫射”了一通，问她怎么回事，她懒懒的敷衍过去了。何楚君仿佛要炸膛，生气、失望、后悔、怒其不争绞在一起，非要问个明白出来。
“尹初夏，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你知道我很少帮别人，要不是脑子抽疯，我才不惹这一身骚。陈姐到处找你，你倒好，人家不同意你离职，你就留一封信，就这样心安理得不去上班了？你这跟青春期离家出走的孩子有什么区别？你考虑过我的面子往哪搁没有？我好不容易帮你找个工作，你不珍惜也就罢了，还搞这么一岔子事儿出来。虽然我们公司是陈姐客户，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合作共赢的关系。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放？。。。”
初夏将手机放在书里合上，翻了个身把脸捂进孙艾留给她的那条薄被子里，何楚君气愤不绝的声音渐渐模糊起来。
秋天真的已经来了，她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半夜跑过来睡在脚那头的孟远已经起床去上班了。她整宿整宿的梦魇，仿佛脑子很清醒，但是身体僵硬不听指挥，露在被子外面的脚仿佛要被不知什么怪物啃掉，她恐惧至极，一声一声沉闷的呼救，想喊又喊不出来。孟远紧紧抱住她的脚，她才慢慢平息下来。
这一次的失业，让初夏心灰意冷。她愈发捉襟见肘，她从来没有想到她一个大学生，竟然连自己的温饱都难以维持。她想起伯母，爸爸他们说的，现在的大学生不值钱。她不禁觉得尹家庄的人真是有远见。亲戚里上过大学的基本都算是光宗耀祖了，混得最差也至少在县里谋了个政府单位的闲职，至少不用像她这样每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从来看不到太阳。自打国家不分配工作以后，她是整个大家族里第一个浪费钱读书的。她已经小半年没有给妈妈寄过工资了。妈妈追问了几次，她都找借口搪塞过去了。她想，她是找不到合适的说辞让妈妈接受她那寄托了改变全家命运的宝贝女儿在深城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事实。
梁昕在父母的资助下，在深城买了房子。大家约了周末一同去梁昕家吃饭。初夏劝了好半天，孟远才勉强同意一起去。
梁昕的新家让何楚君都忍不住声声赞叹。清一色白色家具，让整个家里显得清爽时尚。卧室的大飘窗，可以俯瞰深城河的全景。初夏想象窝在窗台上看深城日出日落的画面，就觉得那画面像童话一般不真实。大开间的厨房里崭新的厨具也让初夏看得眼红，她刚学会做饭，经常兴致勃勃的按照菜谱尝试，但是有限的锅碗瓢盆让她恼火又心疼了只是在浪费食材。
梁昕笨手笨脚的给大家开电视，又去泡茶。开水打翻了，他又慌忙去拿抹布。初夏忙上前帮忙，帮忙处理一片狼藉的吧台。手忙脚乱之中，梁昕碰到初夏的手，两人四目相对了一秒，梁昕慌张的将手迅速缩回去。初夏回头看看孟远，孟远低头玩着手机，仿佛这一切跟他无关，他只是被初夏拉过来凑人头的一样。
吴小未冷冷的看着赞叹着梁昕新居地板的何楚君：“不是听说你们家是你们班最有钱的吗？我看你好像也没怎么见过世面。”
何楚君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嗤笑，“你懂什么？这木头啊，也分好多种，你以为是你老家后山上随便砍的树做的？你看木地板的材质。。。”然后又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气氛怪异的一顿饭，被梁昕用心的安排在一家粤菜餐厅。
梁昕依然是不怎么多话，一个劲点菜，然后不好意思的笑，说自己是啃老族，用的都是爸妈的钱买的房子。
孟远突然冒出一句，“那是当然。”梁昕脸上的表情急速切换成了尴尬，初夏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孟远的脚。
何楚君这种人，虽然大家都不怎么喜欢。她总擅长在自己没有意识的时候给别人制造一堆难看和尴尬，但是有时候她也能凭她那无意识得好像永远看不懂别人脸色的迟钝去无意中解了别人的围。
一顿饭，孟远边吃菜边看手机。吴小未永远都是冷冷的。只有梁昕和初夏觉得气氛谜之尴尬。好在有何楚君的喋喋不休。这个时候，迟钝显得极其难得。初夏开始发自内心羡慕、佩服和感激起她来。敏感，善于察言观色，是尹初夏和梁昕们共同的优点，也是让他们离难看，尴尬最近的缺点。
“哎，你是做什么的，介绍一下呗？”何楚君将话题从梁昕的房子上转移到自始至终没跟大家说几句话的孟远身上。孟远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手机。初夏不知道他看什么看得这么起劲，她又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
孟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起头来一脸懵看着初夏。初夏轻声提醒他。
“噢，我在明联律师事务所工作。”
何楚君立即来了兴趣，“哇塞，大律师啊！难怪尹初夏那么硬气的裸辞，原来是有靠山！”孟远听见这话，挺直了一下腰身，给初夏夹了一筷子菜。何楚君立马又“啧啧”赞叹起来。
吴小未喊服务员续茶。
何楚君像注意力不集中的孩子，立马又掉头冲吴小未来了一句：“你就不能在人家大律师面前表现得稍微得体一点吗？”
“何大小姐优雅，您别吃饭。”吴小未针锋相对，字句不让。
梁昕打着圆场。何楚君一脸她大人大量，不跟土包子计较，又转身兴致勃勃的跟孟远聊上了。孟远这才像被解冻了一样，渐渐有了点热乎。又剩下初夏和梁昕两个人不知道是说话好，还是沉默得好。
梁昕说他先去买单。初夏也起身去洗手间。
初夏刚经过梁昕身边的时候，梁昕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律师挺好的，他看着人还不错。”初夏停住了两秒，没有回头看梁昕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很快回到座位上。
吃完饭，吴小未说她宿舍的钥匙落在梁昕家了。何楚君小声不屑，“看不出来，还这么有心计。你怎么不说钥匙落在梁昕卧室了呢？”
吴小未毫不客气的回怼，“那至少也是我男朋友的卧室，你算什么东西，有资格在这酸吗？”
初夏忙去看梁昕，梁昕脸上的不自在和不悦扭在一起。
“小未，回去还要走半天，我回去给你找一下，马上送下来。”
梁昕不在场，何楚君似乎能发挥得更好。
“你知道什么叫门当户对吗？男朋友，你配吗？谁不知道你是借了你同乡尹初夏的光，梁昕才认识你的。借口帮梁昕约尹初夏出来，结果单独把人家约出来哭了一下午鼻子，怎么的就变成梁昕是你吴小未的男朋友了?你还要脸不要脸？你们系里人都知道了，你装什么清高？”
何楚君越来越勇。她从来不顾及任何人，这点跟吴小未有得一拼，要说势均力敌，她们俩可真的算是。何楚君本意是挫一下吴小未的气焰，吴小未有没有被击中，从她脸上表情看不出来，但是这顿饭的其余三个人却都被何楚君炸伤了。
初夏心惊胆战。孟远的脸色极其难看。
梁昕送来吴小未的钥匙时，战火刚消停。初夏已经追着孟远先走了。在等车的何楚君和吴小未两人分别站在公交站台的两侧，何楚君脸上还笼着着刚才激战后的硝烟。
初夏又梦魇了，挣扎了半天哭醒过来，孟远没有再捂着她的脚了。他蜷缩在客厅的地铺上，初夏将床上的被子抱出去盖在他身上，然后蹑手蹑脚去厨房做早餐。
孟远最近不用出外勤，一直在律所里。她为他新学了几样菜，每天中午自己先做一遍自己尝尝，觉得出师了早上再做给孟远带着当工作餐。律所有微波炉，中午可以加热，既省钱又卫生。最近地沟油的新闻让她很忧心孟远的胃，前几天他就说肠胃不舒服。
孟远接过她准备好的餐盒，塞包里不吭声的走了。初夏追到门口提醒他将饭盒平着放，不然油会流出来弄脏了包。消失在楼梯尽头的孟远不知道听没听见。
初夏想跟他说说梁昕的事，但是他很晚下班，她开着灯等他下班，但是他又匆忙洗漱完睡了。
她心里憋得慌。
何楚君好像忘了尹初夏“偷”打办公电话而擅自离职的事情，她喝醉了酒在电话里骂着尹初夏的同乡心机婊吴小未，一遍一遍重复着“门当户对”。初夏没打算安慰她，也没挂电话，听她借着酒精作用又哭又笑。
另一个电话进线，初夏匆匆打了个招呼，挂了何楚君的电话，接了邮轮公司的成经理打来的电话。本想问一下老胡他们那个团的成经理很惊讶初夏已经离职了。
没过几天，成经理的电话又来了。这次是问初夏愿不愿意去他们那里上班。几次打交道，成经理相中了初夏的耐心和责任心。初夏没有立即答应，也没有马上拒绝，只说先了解一下工作岗位和工作环境。成经理愉快的跟她约好了面谈的日子。
初夏没想到，她会在邮轮公司再遇见梁昕。偌大的深城，居然也这么小。
梁昕也显得很高兴。带着梁昕参观公司的茶水间，会议室和办公室。
邮轮公司的工作说不上好和不好，成经理已经给了同行里算是不错的薪酬，3500一个月。初夏颇为心动，但是想到孟远，她又犹豫了一下。梁昕很失望，送她到楼下，问她为何不把握这次机会。邮轮业务在中国刚兴起，初夏又有一些经验。
初夏说不上来为何没有立即答复成经理。她觉得好像进入了一个怪圈循环。陈姐觉得她在酒店呆过，对旅行团有概念，也了解订房，所以认为她可以胜任工作。成经理觉得她在旅行社操作过邮轮业务，所以也认为她可以胜任工作。而明明进入酒店工作只是她为了在深城落脚的权宜选择，此后的每份工作却好像都只能顺着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往下选择。
她想起那天晚上她跟尹林哥哥聊什么是喜欢的工作和生活，她不禁觉得遥远。明明毕业前，觉得未来充满一切无限可能，老师这样告诉她和同学们，年长的职场前辈也这么告诉她，那么眼前的这份工作就是她的一切无限可能吗？
浑浑噩噩，混混沌沌的过了两年了。她自认为一日没有松懈，认真对待工作。虽然不是所有努力都有回报，但是比起她和家里人期望中的那样，实在差距遥远，她甚至都没脸回家。她依旧每天去量入为出的抠着房租水电过日子，别说像梁昕那样在深城有自己的房子，她连有个稳定的出租房都觉得是奢望。二房东又涨了150的租金，她本来想讲讲价，但是看着每天不停上门问有没有空房出租的人，她又将鼓起的勇气和舔着的脸皮生生收回去了。
说起房东，她更是一肚子的火和委屈。搬离“老鼠洞”的时候，房东并没有给她退押金，原因是她最后一个月的水电费比押金还多。她气愤得打房东电话，让他去老鼠洞里看一看，整个屋里就只有两个低瓦数的小电棍，只有一个插座。怎么可能一个月水费和电费能去到押金那么多。从来没有露过面的房东直接挂了初夏气愤的电话，她将上一任租客转给她时给她的押金条狠狠揉成团，扔进垃圾桶。
在吴小未和杨可可眼里，十指不染阳春水的尹初夏，为了几块钱现在都能变得气急败坏了。这就是她向往的深城生活。她觉得无比压抑，黯然。
她好像没办法按照自己想要的那样去选择生活和工作方式，只能由生活和工作选择她？她隐隐约约的绝望，她想去问一下自己的心，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工作，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她毕业快两年了，这些问题她依然没能得出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