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后选择复读的同学今年也都毕业工作了,大家提议国庆节长假回去母校看望高中老师。就初夏和吴小未没有回去,吴小未是忙着研究生课业,初夏却是觉得愧对老师,没脸回去。
当下的境况,甚至让她觉得她跟巷子里跑出来找食吃被人追赶的耗子没啥区别,都只是为了一口食而活着。这令她觉得自己无能和窝囊。
孟远总说她想得太多,也许是吧。不想这些的时候,心里确实没有那么多不安。
她曾经问过孟远,是否还想做律师。正在键盘上双手灵活翻飞的孟远沉浸在游戏中,几次三番都没听见她的话。
她羡慕孟远至少有个目标在那里,可以朝着目标前进。她的目标又在哪里呢?当初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班上同学都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拿着专业目录表,大家根本不知道上面的一系列专业是对应的是什么未来。班主任随手一指,她和同桌就在班主任手指落向的大概位置分别选择了工商管理和市场营销专业。
为了感谢梁昕,初夏在邮轮公司附近请他喝下午茶。一杯热咖啡已经凉却了,她还在低头发呆。半响,还是梁昕先开腔。他想起初夏和杨可可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样子,经常笑到蹲地上杨可可拉都拉不起来。杨可可也说尹初夏的笑容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专治你各种心情不好。但是毕业后的每一次见面,她都如此沉默寡言。
“初夏,你变了。”
“谁会一直不变,世界在变,人当然也会变。我们毕业了快两年,也就老了两岁。”
“我们才二十出头,不要轻易说老。我记得你上学的时候说你想当董事长。”
“哈哈,女版道明寺的那种么?”初夏终于笑了。
梁昕仿佛得到鼓励,开始打开话匣子。讲他来深城的经历,讲他在邮轮公司的工作。
她又陷入长久的沉默。她脑海里不停回响着何楚君骂吴小未时说的门当户对。她突然觉得不无道理,凡事要门当户对,做朋友也是。在深城遍地是父母朋友的梁昕,是没法想象初夏为了买上海青还是生菜而纠结那两毛钱的深城生活的。
梁昕刻意为了活跃气氛讲的几个笑话,初夏恍惚之间抬头为了配合他,勉强笑了笑。他觉得心口被针扎一样,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能让她开心。
梁昕并不擅长聊天,而孟远是压根就没和她聊过几次天。每当她满怀期待的盼来周末,孟远不是加班就是打游戏,很少会陪她说说话。
孙艾走的时候她很失落,刘声走的时候她很孤独。后来遇到了孟远,她觉得她会跟孟远在深城相依为命。很多年以后,她每回忆起孟远,脑海中就浮现出孟远穿着干净的白衬衣,脸上的笑容比他的白衬衣还要干净。那样的孟远,温暖。让她想要靠近。可现在的孟远却让她感到无比孤独。
她认同孟远说她的孤独是无病呻吟,放眼一望,身边每个人好像都过得挺好的,没有人像她这样终日感到孤独。连卖早点的那对夫妻每天脸上都笑容洋溢,初夏在接过他们递过来的豆浆的时候,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幸福,他们看起来都不孤独。Joyce ,Alice,舒畅,孙艾,刘声,吴小未,何楚君,黄艳艳,周明洋。。。她在脑子里仔细搜索她身边每个人的样子,发现除了周明洋非常罕见的让她看到一丝落寞之外,没有任何人像她这样孤独。她开始反思自己的矫情,为自己时不时冒出来孤独感到自责和惭愧。
妈妈常说“闲谈莫论人非,静坐常思己过”,没有读多少书的妈妈,这是她说出来的为数不多的有水平的话。她记住了,要多思己过。
于是她想,她的孤独确实因为自己想多了,自己太矫情了。孟远是对的。
梁昕低头,问了她一句,“他对你好吗?”
“挺好的。”
梁昕似乎有些失望,但是担心被察觉出他的心思,又不好意思的很快调整语气。“那就好。”
“嗯。”
“你喜欢他什么?”
“他在我很孤独的时候出现帮了我。然后他让我做他女朋友,我就同意了。就是这样。”
初夏的口吻云淡风轻,没有一个恋爱中的女孩子的娇羞甜蜜,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
“你想过在深城定居吗?”梁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初夏愣了一下,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她自然不知道答案。梁昕这样问她,她就认真想了想。
“当然想。但是留不下来吧。去年年底,我们酒店就走了很多人,不只是辞职,而是离开深城。这里的房价太高了。房租也涨得很快。”
梁昕若有所思,说了一句他来不及收回的话:“女孩子不必要自己操心买房的事情吧?初夏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好在初夏在走神,没有听到他这句意味不好的话。
初夏最终还是接受了邮轮公司的工作,她似乎没有更多选择。喜欢不喜欢,居然真的不重要了。她只知道她圆不过去对妈妈撒的谎了。
她在上班路上想起周明洋,想起黄艳艳,她现在觉得他们都说得对,喜不喜欢没那么重要。她为自己的幼稚又感到惭愧。
她越来越多的为自己感到惭愧。
没有承担生活之前,你别轻易说你多么清高,多么骄傲。甚至于你的自尊都一文钱不值。她感到悲凉!那个清高的不可一世的尹初夏竟然开始觉得自尊心都是靠钱撑起来的。
妈妈常说,就算人穷,志也不能穷。可就从她接受何楚君介绍的工作那天开始起,她就在心里想对妈妈说,“妈妈,你错了!人穷志就会穷。”
何楚君突如其来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几乎要把初夏的耳朵轰烂。
“尹初夏,你竟然也跟吴小未一样阴,偷偷跑去梁昕的公司。你都不在乎孟远的看法吗?”何楚君带着哭腔,“杨可可说你不喜欢梁昕,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啊!你们这些心机婊,狐狸精!”
何楚君骂起人来,语无伦次,看来她也并不擅长骂人,不然以前怎么能每次都被初夏噎到哭,现在也只能学着跟泼妇一样呢?初夏有些同情她来,并没有因为她的破口大骂而生气。
梁昕走过来一把夺过初夏手上的手机,拽起初夏往外走。办公室的几个女孩子都八卦的看着两个人走出办公区。
好脾气的梁昕,也有激动得扯衣领的时候。他朝着还在哭诉的何楚君忍无可忍。
“楚君,我知道你是个心眼不错的姑娘,你没坏心。我也知道你的好意,但是我们不适合。就算没有吴小未,就算没有初夏,我们也不可能的。”
电话那头的何楚君哭的撕心裂肺,让初夏也觉得难受。
梁昕的语气缓了下来,将手机还给初夏,径直回了办公室。
初夏无法想象何楚君听到这么残忍的话,会是什么样子?心会痛死吧?会孤独吧?她突然很心疼何楚君,心抽搐了一下。好像失恋的人是她,而不是何楚君。
孟远的工作渐渐稳定下来,他不再需要去跑一线案源了,而是调回办公室处理一些文件,更像是律师助理。不管怎样,初夏觉得他总算是向目标靠拢了一步,她也跟着开心。
孟远买回来一本二手菜谱,两个人翻完了一本书,决定合作做一道蒜泥白肉。孟远严格按照书上说的肉下锅开水焯一分钟,他像做一件特严肃的大事一样认真盯着手机上计时不挪眼。初夏笑他照本宣科,应该看着他锅里的肉,而不是手机。他一本正经的说这是精密谨慎的德国工匠精神,是留学德国的表哥说的。初夏笑得弯腰不起,孟远蹲在凳子上上像小孩子玩蚂蚁一样,笨拙的捣鼓着那几片五花肉。
初夏靠在厨房墙壁上,望着孟远渐渐出了神。孟远嘴里念叨些什么,她都没听见。她走过去,在孟远背后抱住了他,把脸贴他背上。被她突然抱着,孟远放下手上拿着的筷子,将手探到身后抚摸着她的脸。
这是初夏和孟远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初夏每天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律所等孟远下班,有时大约忙到七八点就下班了。她会在律所楼下馋几块臭豆腐干,给孟远也捎带几块。不然孟远会吵着肚子饿,要点外卖。她鼓励孟远坚强一点,坚持一下到家自己做饭吃。孟远有时也会加班到很晚,她就在孟远办公室的小沙发上和衣眯一下,等到凌晨两个人才一起回家。
邮轮公司的工作比较少加班,她下班抓起包就跑,从来不多留一分钟。办公室里的年轻女孩子们下班后的夜生活很丰富,偶尔梁昕也会和她们一起。他也邀请了几次初夏,都被婉拒。初夏的状态明显比从前看起来好很多了,工作的时候也活泼了许多。他想,这是跟那个律师有关。他突然就开始厌恶起律师来。
一晃又是一年底,过完元旦就是年了。
初夏在厨房忙活,孟远在客厅一边打游戏,一边跟父母通电话,孟父孟母几乎每隔一天就要给他打电话。
“我不管你能不能买到车票,你必须回家过年。”孟母不容人拒绝的口气很强硬。
孟远狠砸了一下鼠标,忍耐着跟母亲解释,“妈,我也想回家。但是过年只有7天假,来回路上就花了三四天,剩下的三两天时间我回家能干吗呀!再说我们都是轮流回家过年的,去年我都回家了,今年也该轮到别人了。我请不了那么长时间的假。”
“有什么工作比回家过年更重要的?你那律所又不是国家开的,咋那么多邪门规定。”
”妈。。。”
“我知道了,是不是尹初夏不要你回家?我告诉你,她没有家,你可是有家的。”
孟远为了不耽误打游戏,开了手机的免提。初夏手上的一盘凉拌菜没端稳,酱汁流得满地都是。她盯着孟远坐在电脑面前的背影,解下围裙,走到门口换鞋。
孟母还在电话那头要求儿子回家,孟远不敢挂母亲电话。他看着初夏在他面前慢慢系好运动鞋的鞋带,然后推门走出去。他捡起甩到桌子缝里的鼠标,开始跟母亲低声下气的协商起来。
“我告诉你,孟远,你要是那么坚决跟尹初夏在一起,那就别指望我跟你爸给你买房子。你们有本事自己挣房子去。”
“穷人穷亲戚也多,你别到时候后悔来不及。她在那什么邮轮公司做的工作,还顶不住一个摆地摊的收入。别人问起来的时候,我都没好意思说我这位未来儿媳妇的工作和出身。你混得好不好,且不说,起码你还是个律师,说出去还好听一点。”
孟远不知道父母到底有多少家产撑起那样的自信去看不起初夏和她家,但是看父亲试探初夏时说在深城买房的那口气又不像是单纯为了试探而信口开河的胡说八道。
他觉得父母有些话确实不妥当,但是他也相信父母是绝对为了他好,发自对他的爱才这样。他从不怀疑他们的善良。至少,他们是善良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想到这里,他将回击母亲的话给咽回去了。
父母的强势,初夏的倔强,让孟远觉得腹背受敌,很委屈。初夏说过她父母关系不睦,他只是老实跟父母提起。母亲便认定不相爱的夫妻教养不出好孩子,至于家,当然也是不存在的。没有爱,算什么家。只有孟家,才像个家的样子。孟远虽然知道母亲那句话刺伤到了初夏,但也觉得母亲说的不无道理。
他想,初夏生完气就会回来。他等到夜里十一点多,实在困得熬不住,就睡着了。
初夏出门的时候只拿了手机,没有带钱。她哪儿也没去,她就站在出租屋的楼栋屋檐下,她特意放慢脚步,但是孟远并没有追出来,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深夜回家的人们在她身边陆续走过,她觉得全身发冷。
这一年又一年,过得何其快,转眼已经腊月了。读书的时候,同学们写个情书都动辄说着一生一世。校园的一年两年,仿佛很漫长。而工作后的一两年,也就眨眼的事情。她想起她跟华小蒙站过的那个雨夜的天桥脚下,想起那个枕着牛津字典的研究生。原来不只是找不到工作会流浪街头,吵个架也会变成流浪人。不,她跟孟远没有吵过架,也吵不起来,孟远跟她说话的次数都不是很多,更别提吵架了。
她决定在外面也不回去,她不相信孟远真的能睡得着。
她看了一下快要没电的手机,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空气里逼人的寒气让她冻得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她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午夜空无一人的大街,稀少的车辆疾驰而过。她从几个流浪汉身边快速走过,还亮着广告牌的公交站牌让她找到一点安全感。她刚坐下,一个中年男人也跟着坐过来了。她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下,男人也跟着挪过来,然后极其自然的快速将手放在她大腿上。她惊慌失措的大声叫喊着,一台出租车刚好停下来,男人若无其事的起身走开了。
她朝着没有树荫的高架桥上一路狂奔、痛哭。汽车喇叭狂躁的叫着。她不知道跑了多久,在疾驰的汽车旁边逆行下了高架桥。
脸上的眼泪已经干涸了,她惊魂未定,才发现明明一只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掉了。她记得她在出门的时候,为了等孟远来拉回她,她把鞋带系了又解,解了又系。
她看到头顶昏黄的路灯将自己的影子缩成一团漆黑,她就站在那团漆黑里。
她第一次这么细致的感受深城的黎明,凌晨3:52,手机没电关机了。清洁工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街上因为寒冷升起一团氤氲的雾气。过了许久,她才发现,那不仅仅是雾气,是下了毛毛雨了。
深城的这个冻雨夜,让她从身体到心,都被冻死了。
她不知跑了多久,走了多久,她出现在梁昕家楼下时她打了个哆嗦。偌大一个深城,她已是无处可去了。她熟悉的无非也那几个地方。
保安看着眼前这个光着一只脚,全身湿嗒嗒的女孩子,并没有因为她的落魄而放她进去。而事实上,放她进去,她也忘记了梁昕家住哪一栋哪一间房。保安让她提供业主姓名,她嗫嚅着说不清楚。
许是因为善良,许是因为长夜漫漫,值守岗亭的无聊,保安将她请进了保安亭避风,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她逐渐暖和过来。
她才想起关机的手机,跟保安借了充电器。
人生中有许多个寒冷的冻雨夜,这是她经历的第一次,如此刻骨铭心。这样冷的夜晚,孟远要有多暖才能捂得热她被冻受伤的心?
她想想孟远的冷淡,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