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梁昕家宽大温暖的床上,初夏恍如隔世,全身都轻飘飘的。她两眼盯着天花板上漂亮的灯发呆,一句话也不肯说。
梁昕敲门,她也没应。他送了一杯热水在床头柜上,又放了一件T恤衫和一件毛衣在枕头边上。他坐在床边,就那样看着她。她还是看着屋顶一言不发,他的眼眶红了。
“初夏,这两件衣服我都没穿过,洗干净了的,你先在家里穿一下。我出去给你买衣服。”
“初夏,你想吃什么早餐?我下楼给你买。”
“包子?油条?豆浆?粥?面?饺子混沌?”
“初夏。。。”他哽咽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梦见妈妈,她好想妈妈。噢,妈妈。她看见自己死了,变成透明的,浮在空中,看到妈妈捶胸痛哭,她使劲喊妈妈,妈妈听不见。她说:“妈妈,对不起。”
她看到孟远,孟远到处找她,很焦急的样子。她想伸手去抓孟远,但是孟远跑得很快,好像还在呼唤着她,她想答应,孟远也听不见。孟远停下来了,她看到孟远抱着一只流浪狗,小心翼翼将它护在怀里,孟远笑了。原来孟远不是在找她。她痛哭:“孟远。。。”孟远也听不见,他抱着小狗回到他们的家里去了。原来她已经死了。她拼命挣扎,拼命发出声音。
梁昕扶她起来,给她喂了退烧药,在她额头上换了退烧贴,她还是高烧不退,一直说胡话。
梁昕临时被成经理叫去加班了,他中午急匆匆从公司赶回来的时候,初夏还在沉睡中。这一天的加班加得他心中焦急不已,他牵挂感冒昏睡的初夏。
他在办公室碰巧撞上也来加班的实习生,以请吃饭为酬谢,让那位跟初夏身材差不多的女孩帮忙试穿衣服。
“梁昕,你有女朋友了吗?她可真幸福。”女孩一边看着身上的新款裙子,朝着镜子里转了个圈,一边八卦。“为什么选这么冷淡的颜色?她年纪很大吗?”
梁昕不置是与否,看了一下衣服,然后径直买单,不再就这个话题继续回应。
充满好奇的女孩子一路上不停追问,梁昕显得有点不耐烦。
烧了一天一夜的初夏在午夜醒来,在客厅沙发上蜷缩着睡得迷迷糊糊的梁昕听到动静,也赶紧爬起来。
“我给你新买了衣服,但是没来得及洗。你就把我那件没穿过的T恤当秋衣贴身凑合一下,贴身衣服不能穿刚买的新衣服,有甲醛,对皮肤不好。”他说着脸红了,忙把那几袋子衣服拎到房间里,关上门退出来了。
换好衣服的初夏显得精神多了。
梁昕为自己的眼光暗自得意。他的POLO衫外面是他今天为她新买的灰色的毛衣,竟然搭配得很和谐。下面是及脚踝的卡其色毛呢长裙,加上烟灰蓝的厚风衣。没有人比她更适合灰色和蓝色的了。
初夏失神的看着电视机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
梁昕沙哑着嗓子,“现在已经半夜了,他应该睡了。今天一天都没有打电话过来。”他看到她破了皮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他起身去厨房,不一会儿就“嗷嗷”叫。初夏忙冲进厨房,他的手被烫了一大块。
“你是怎么回事?”初夏捉住他的手,拽到水龙头下面冲洗。
“想给你做个夜宵。但是我不会做饭。”他老实回答。“我记得你也不会做饭。可可之前讲你在家第一次用高压锅煮粥,不揭气阀,强行撬锅盖,然后把屋顶炸穿了。全班同学都知道了。我们宿舍的男生起码笑了你一个学期。叫你女特种兵,高压锅锅盖也能撬!”说罢,他嘿嘿笑起来。初夏也笑了,骂杨可可竟然还在背后宣扬她的糗事。
初夏很快煮好了小馄饨。梁昕很惊奇。“不是吧?你都会做饭了?我记得你毕业的时候泡个方便面都能把自己搞烫伤。。。”
“像你刚才那样吗?”
两个人捧腹大笑。
初夏看着梁昕狼吞虎咽,像个孩子。
梁昕的家里还是上次他们同学聚会时的样子,并没有多出一件物件。一百多平米的大三居室里,竟然只有主卧室里被褥齐全,另外两间卧室,连被子都没有。偌大一个家里,没有烟火的痕迹,没有除了梁昕之外任何一个人的痕迹。
“你爸妈不过来看你吗?”
“他们忙。”
“你好歹也将另外两间卧室收拾一下,至少准备两床被子。”
“就我一个人,懒得费劲置办东西。”
”真是浪费空间。”
“对,我也觉得。”梁昕抬头看着她,“你还回去吗?”
初夏脸上又笼上阴郁,他后悔说错了话,忙岔开话题:“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明天就去置办客房的被褥,我睡沙发也睡得冷。冬天天还挺冷的。”
初夏并未接话,他又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觉得不方便,你住这里,我有地方住。”
初夏次日清晨醒来得很早,发现她仍旧躺在房间。她明明记得是她昨晚先抢了客厅的沙发。她身上还穿着梁昕买的衣服。空荡荡的床头柜上放了一个信封。
“初夏,我们部门需要人去上海出差临时驻场一个月,最近大家都在忙着请假回家过年,我刚好不回家过年了,我申请了去上海出差。你就安心住在这里。钥匙在门口鞋柜上。这些钱你留下防着急用。你别误会,等你发了工资你再还给我也行。”
她胸口好像被塞了一团棉花一样,堵得慌。她想哭。
妈妈又来催几时回家了,转眼又要过年了。为什么要过年?
小孩变成大人,好像就是从不喜欢过年开始的。过年是孩子的节日,却是大人的劫日。
孟远仍然没有找她,但是找了妈妈。也真是难得他有心给妈妈打个电话。她在心里凄凄然的笑了。
妈妈更加急迫的想要她回家过年,在电话里说了一堆,划重点的强调她要访访人家,看下孟远的父母再说。电信公司真是占不了妈妈一分钟话费的便宜,高浓度压缩的各种话题又在某个第59秒钟嘎然而止。初夏觉得疲倦至极。
她拉开窗帘,她看见了深城在她眼前苏醒。
初夏还是回到了她和孟远的家。除了她和孟远的家,她别无选择了。她离开之前,回头望了一眼梁昕的家,这个在冷雨夜收留过她的家,流泪满面。有些人,终究只能是彼此的过客。
她最终还是反思自己,可能自己还是太矫情了一些。就算有错,也只是孟远母亲的过错,错不在孟远。孟远跟她说了无数遍,他父母不代表他,他为了跟她在一起,跟父母抗争了一个月,还是坚持为了她来了深城。她不该因为她母亲的出言刻薄迁怒于孟远。换位思考,孟远也很郁闷吧,两头夹击,他也很难做。她想通了以后,心里好受了许多。
孟远打开门,像是平日她买完菜回来一样,她侧身进去。电脑难得是关着的,孟远没有打游戏。她手上拎着早上回来路上买的热豆腐花,孟远像小孩子一样,喜欢吃甜食。
孟远抱住了她,她听到他的啜泣,他的热泪流到她的脖子里。她的心,软了。
远在几千里以外的孟母知道初夏离家出走以后,当即在电话里发飙了,怒骂孟远窝囊没出息,被女人给降住了。
孟母的电话在这个周日的早饭后又准时打过来了。
“那女人回来了没?”尹初夏的名字自此以后在母亲的口中直接变成了“那女人”。孟远对此很无力,他不知道母亲何以对未曾谋面的初夏如此,他回想过几次父亲来深的情形,初夏表现也还算得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是因为初夏穷吗?他没好意思说,其实初夏的工资一直都比他高。
初夏默默离开餐桌,去了房间关起房门。孟远老老实实回答,“刚回来了。”
“你做得对,女人就不能惯!你要是找她,她下次还这样。倩倩这点就比她好,倩倩。。。”母亲似乎很兴奋。孟远有点不耐烦,“妈,能不能别提倩倩。”
母子俩几乎又要不欢而散。僵持之下,孟远以不回家过年为要挟,母亲同意了让他过年带着初夏回家过年。
好不容易搞定了母亲,孟远很高兴,兴奋的敲房门。
初夏对这个好消息并无表情,以孟远对她的有限了解,尹初夏的面无表情代表她不高兴,她沉默代表她不认可。孟远近乎央求着她。
妈妈也坚决反对。妈妈认为,按照风俗,应该是男方先来女方家见见,才能以表对这门婚事的重视。她认为初夏去孟远家里是轻了自己。孟远一个头两个大,他急着保证他父母对初夏的喜欢,只是因为工作忙走不开,所以想先请初夏去他家过个年。
初夏听着孟远跟妈妈的讨价还价。她麻木,茫然,好像他们聊的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初夏妈妈妥协,但要求孟父孟母亲自给她打电话再说一遍以示对初夏的重视,并要求初夏年初二一定要回家,因为尹家年初二例行接待所有亲戚,全家瞩目的初夏不能缺席。
孟母接到儿子的电话,两夫妻算是松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了。倩倩过年也定亲了,想到倩倩父亲说孟远娶了倩倩,要少奋斗二十年的那副高攀他们的样子,孟母感觉她的自尊心上被扔了成吨的炸药。
“说实话,那个女孩看起来也还不错。长得挺清秀,长相不输倩倩。气质品格也蛮好的,人生得勤快,能吃苦耐劳。”孟父努力回忆着初夏的优点,安抚着气爆炸的妻子。
“你那个娇生惯养的儿子,配个娇生惯养的倩倩,还有个强势的岳父岳母,日后也有得他受的了。穷人也有穷人的好,给点好处他们不会有底气那么嚣张。”
孟母这下心里好受多了,顿时也觉得尹初夏那个女人也没那么可憎,她想起儿子给她看的那张照片,那姑娘确实长得也不赖。
离过年还只有一个星期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孟远竟然开始学会洗碗,还煮了一次面。初夏的脸逐渐笑开了颜。她甚至还在孟远面前撒了一次娇。
孟远给她洗脚,揉着她有些变形的脚趾上的痂,初夏哭了。她穿着8公分高的高跟鞋在酒店站了一年多,每天在往返家和公司之间的通勤公交车上站三四个小时,逢堵车会站更久。她脚上的茧子,是她来深城这两年所有疲惫的见证。
洗漱完她刚要进房门,跟孟远说晚安,孟远撑开她欲关上的房门,一脸坏笑:“这么冷的天,我总不能一直睡客厅打地铺吧?”
她惊慌失措抵着门,孟远尴尬的挠挠头,退出去了。她不放心,又将房门反锁了,才放心睡去。
孟母得知儿子已经正式和初夏同居以后,心情大好。心中一块大石头也落下来了。她在电话里难得夸奖了她那不争气的儿子。
她和她未曾谋面的未来亲家母在某个问题上都保持了高度一致的共识,一个女孩子一旦和男方同居了,就失去了在婚姻上的所有议价权。无论是婚前的彩礼,还是婚后小两口过日子,孟母在心里这下更有数了。
于初夏而言,同居只是她和孟远在结婚前近距离相处的一段经历,跟其他人无关。但是很显然她还缺少人生的教育。
今年是孟远爷爷80大寿。他们到家以后,一家人就立即赶往乡下陪退休定居老家的爷爷过年。伯伯叔叔也都回来了。孟家是个大家庭,吃一顿饭就要摆上好几桌。女人们负责做饭清洗,男人们在一起喝茶聊这一年各自的境况。
初夏紧张得一个晚上都没睡好,早上五点就起床,跟孟远的奶奶一起做饭。她在大学毕业之前,从来没有进过厨房做过一顿饭,对乡下灶台更是完全陌生的。她只得坐在炉灶口,拼命往里塞着柴火。慈祥的奶奶笑了好几次,说她把火烧得太旺,饭都糊了,她不好意思的抹了一脸灰。
爷爷大寿的这天,倩倩的父亲也来贺寿了。孟母将初夏拉出来刻意跟倩倩父亲介绍了一番,将初夏夸得她当场都不好意思。
“嗨,孩子们的事,我们大人还真做不了主。倩倩今年定亲,我们孟远也今年定亲,我们这个儿媳妇,毕业才两年,在一家了不得的公司做经理呢!平时里也都是她在照顾着我家孟远,这要是搁了吃不了苦的女孩子,我家孟远的脾气可就不得了。过日子嘛,娇生惯养的还是不行,脚踏实地的还是让我们这些做父母的放心些。”孟母一番夹枪带棒,初夏没听出来。她只当是孟远坚持,孟父孟母爱子心切,心意逆转。当下她就在心里原谅了从前所有的一切。
关于孟母提到的定亲,初夏感到很突然,孟远安慰着她,父母只是想在亲戚朋友面前找面子。她想到自己家过年时的情形,释然了。无论哪方的父母,都是好演员。
乡下的夜很静,腾起的烟花声显得格外清晰,初夏又想起她跟尹林在院墙外看烟花的那个晚上。
尹林问:“你喜欢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还有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吗?”
她不知道,她现在连喜欢和不喜欢,都分不太清楚了。她只知道生活被日子拉拽着每一天向前走,她跟着生活往前走,没有更多的选择。除了尹林哥哥,没有谁问过她喜不喜欢。就好像此刻。
孟远拥着初夏,格外开心。初夏的手脚冰凉,他将她的手脚放在自己怀里捂着。好像是高考那样难,他们终于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那样,他们也终于得到了父母的同意。初夏听到孟远的如释重负,伸出手去抱住孟远,将头扎在孟远怀里。孟远的怀抱,很温暖,孟远的唇,清甜。累了一整天,她进入梦乡,梦里初次见到孟远时,他穿着白衬衣笑得明亮的眼睛,比现实中的孟远,好像让她觉得更加真实和清晰。
很快大年三十了,她有些想念爸爸妈妈还有亚安。
挫了倩倩父亲锐气,重新赢回面子,这让孟远爸妈心情大悦,除夕夜给他们封了一个大红包,还在爷爷面前承诺来年生日之前,孟远一定会让他见到曾孙子。爷爷笑得满脸沟壑里的喜悦都要掉下来。插不进去孟家任何一个话题的初夏,听到这个话题,难为情的拽着孟远的衣角示意,她起身去晾洗衣机里刚洗好的衣服。孟远打着灯陪着她一起去漆黑的院子里。
“你在家,你妈没教过你男人的衣服要晾在上头阳光好的地方吗?”孟母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院子里,两人吓得衣架都都差点扔了。
“妈,你干嘛呀!乌漆嘛黑的突然跑出来,吓死我们了!”孟远拽着初夏的手,安抚着她的惊魂未定。
孟母盯着院墙上架起的两根高低错落的晾衣杆,一脸不悦,“快把你那羽绒服取下来,女人的衣服不能晾得比男人衣服还高,夺了男人的阳气。”
初夏在漆黑里垂着手没动,孟远赶紧和稀泥,“知道了,妈,我一会儿让她取下来就得了,你别老杵在这儿,让我们觉得怪尴尬的。”
孟母这才进屋,初夏趁着黑暗掩护,气呼呼的将手上晾到一半的衣服扔到桶里,孟远马上搂着她的肩膀,她挣扎着推开。她知道她可能小气了,但她就是止不住的生气。
初夏突然发现她跟孟远在一起以后,变得格外爱生气。
她不喜欢这样动不动生气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