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远所在的部门又在修改业绩考核制度，周末令他们去加班。最近律所业务繁忙，所有会议都一律放在下班后和休息日来召开。部门经理要求每个人给出具体的建议方案。孟远问初夏怎么看待这件事。
她一下子又光火了！早上下楼倒垃圾又看到门口张贴了涨房租的公告，她已经记不清楚这是她在深城第几次面临的涨租金。孟远提起律所的绩效奖金方案，她一下子窜起无名火！
“你去看看你最近三个月的绩效工资，再看看你们这几个月以来改的每一版绩效考核方案，你还不明白么？这怎么改不重要，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你老板想通过新的方案让你心服口服的，发更少的钱给你。”
孟远对她的一针见血不禁哑然，“那我总要提个方案出来吧，不能开会不发言。”
“你的意见就应该是，不管绩效考核方案怎么改，反正你每个月到手的钱要不能低于5000块钱。”初夏一边搓衣服，一边头也不抬的给出了她的建议方案，“你是不是考虑要整个洗衣机回来？我这手腕没一天是好的，被洗衣粉和肥皂搓得都破皮了，蛰得痛！”
“笨蛋，你不知道用那个洗衣液吗？”孟远显然无法消化她那么火爆的建议方案，很是沮丧。
“来，你用洗衣液手洗一下大件衣服被子试试看，漂水漂得你手断！再说，洗衣液比肥皂贵，孟大少爷你知道么？”初夏不满。
“买个洗衣机回来搁哪儿？这都塞得成了耗子洞！”他小声嘟囔着。
“那就别不好意思提意见。”
她也就只是对别人的事门儿清，轮到自己时，她指不定比孟远还要怂。
公司将业务重心转移到上海，组织架构都已经变动第五次了。每一次变动，都会有一些人被迫自愿离职。
成经理毫无征兆的辞职了。成经理的离职让部门里的人深感突然，却让办公室的大姐满血复活。
大姐却毫不掩饰她的喜气洋洋，她对继任显得信心满满。这个一向抠门的人，一连着两天给部门里所有人买了下午茶。连初夏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大姐顶替成经理是势在必得的事。然而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公司既没有让部门老人顶上空缺，也没有外聘空降兵进来接替成经理，而是让群龙无首的部门很快跟其他部门合并了。
一时间，两个部门合并后骤减的工作量让许多人开始清闲起来。比起许多人挤破头皮考公务员谋那一份朝九晚五的清闲，这样的清闲显然让所有人都人心惶惶。哪个公司都不会养闲人，这点常识哪怕是刚来的实习生都是清楚的。可大多数人并没有做好离职跳槽的心理准备。
初夏本来还想找机会问下成经理今年涨薪名单里有没有她，成经理走后，别提涨薪了，能留下来已经很不错了。她将先前对这份工作的不满火速收起来，甚至要比从前更加小心翼翼，更加勤奋的做好这份工作。她受够了失业后青黄不接的日子了，那种窘迫带给她的难堪深入骨髓。
合并后的人员精简虽然并没有明确通知，但显然如何在新的部门里站稳脚跟，以防止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猝不及防的被离职名单里，是每个人都关心的事。
僧多粥少的时候怎么办？一般不太可能为了让所有人都喝上粥而每个人少喝一口，更现实的做法是减少一起分粥的人，以保证剩下的人都能喝得饱。尤其是原部门还有在位的老大，有人庇护的人自然是动不了。初夏想起京华酒店的人如何让她和舒畅自动提离职的事，倒吸一口气。
如果说宫斗剧里的女人们扳倒对手靠智慧，那么在此刻的办公室里，显然让大家揣摩智慧，制造时机撵走别人保全自己已经来不及了。能更加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就不必迂回浪费时间。
平时只知道家长里短的大姐，此时异常的敏锐和机警。初夏亲眼目睹了一个刚刚不久前还跟家里报喜讯说已经找到稳定工作的新人，在被大姐叫出去谈心后，红着眼睛回来自动提交了离职申请。第二天，那个女孩的座位就被收拾得干净空荡了。
大姐是个聪明人，她不可能得罪新部门的同事，她只能朝着群龙无首的原部门里一起闲聊八卦的那拨人磨刀霍霍。曾经有多亲密，现在就有多无情。吃相难不难看是看客的事，能留下来是暂无退路的人们最好的结局。
她看着一个又一个同事的离开，偶尔会觉得很魔幻。一份从前大家如此不待见的工作，到了这个时候，竟然成了孟远母亲他们科室为争皇粮那样的激烈争斗。貌似人们为了活下去，已经不管是皇粮还是什么粮，只要能保住眼前这口还有粮食果腹的饭碗，一切的不体面都不值得一提。
她又想起笑盈盈的跟他们收房租和涨房租的房东太太，她才是她见过的全深城最体面最优雅的女人，其他人，无一例外的都显得蛮荒粗鄙。
大姐的谈心卓有成效，她很好奇她是如何将那些不久前还很满意自己这份稳定工作的新人给谈到自己主动提交离职申请的。她想起曾经因为劝退员工而苦恼的刘声，如果他把大姐招进去，应该是一员大将。她很荣幸又很庆幸大姐的刀尖掠过她，让她在没有下份工作之前，暂时保住了饭碗。
松了一口气的大姐，跟往常没有太大差别，按时上班，准点下班，规规矩矩，倒也没有太过分的把柄让人抓到。
人是群居动物，所以在职场上人们也通常倾向于靠近人群的核心，以便获得更多生存和发展的空间。大姐显然深谙此道理，原部门一帮聊剧八卦的人快走得差不多以后，她又迅速凝聚起了新的八卦团队。办公室因此重新焕发活力。
最近公司的变故，总是让她想起很多旧人旧事。
她想起周明洋从前建议和鼓励她，只要熬下去，总会有出头之日。比如Joyce，比如Alice都是很好的案例。舒畅是个意外，因为有了京华团队。
好在新的领导并没有像京华团队的经理那样排斥“异己”，她还需要他们做工作交接，毕竟部门合并在一起以后，需要重新梳理工作内容，重新分配工作岗位。可是，她并没有打算在这里熬死谁熬走谁的想法。很多时候，职场上能力，资历，运气是并不相关的三件事，靠哪一个能熬到出头之日，她觉得都是未可知的。总之她发自内心不想再听到办公室里只谈论男人，化妆品的话题，也不想身边只围绕着大姐那样的一群人。因此，她不打算靠近人群核心，也不打算熬到什么“出头之日。”
安全了的初夏，却比往日要更加勤勉不松懈。死里逃生的人不仅珍惜生，更对死有着本能的恐惧。而已经安全着陆的大姐终于有心思去关心老同事初夏了。
“小尹啊，你还不打算买个房子吗？”
“买不起。”初夏懒懒的回答，从表情到语气，都表明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你看看我这个70后都能买房，你努力努力也是可以的。你要是还想在深城呆下去，买个房子还是很有必要的。”大姐对这个话题穷追不舍，说着对初夏而言是多此一举的废话。
跟买不起房的初夏相比，她每个月忧愁房贷月供的压力仿佛也瞬间减轻了不少。人的快乐和幸福真是比较出来的，看到比自己混得还惨的人，仿佛自己的痛苦也能缓解不少。
有人乐于看到比自己处境还糟糕的人，就有人不乐意看到比自己好的人。
“都快40岁了，买个郊区的房子，手机信号都漫游了！每天坐三个小时车来上班，有什么好得瑟的！”
“虚伪的老女人，面儿上一套，背后一套！搞走那么多人还好意思跟之前部门里的人说话。”
初夏觉得疲惫。
孟远罕见的没有加班，过来接她下班。她不顾及旁人眼光的在公交站台就跟他索要了一个拥抱。有人拥抱真好！有人相依为命真好！她太累了！
孟远见她满脸倦容，几次欲言又止。跟他同一批进律所的小马，离职回老家后又回来了。且担任了另外一个业务小组的组长，基本底薪也比他高出一千块。他实在不明白，一个离职二进宫的员工，怎么能拿的工资还要比他高？难道是非要离职才能涨薪吗？可他回来升职当了组长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情。他愤愤不平，但是却并不敢有辞职的念头。初夏建议他提的绩效改革方案，自然他也是没敢说出口的。
初夏靠在公交车栏杆上，身形矫健的售票员见缝插针的从人群中挤过来收票。
“哪一站下？
“水苇村。”孟远掏出两张深城通，滴了一下卡。疲倦的初夏一眼瞅见刷卡机上显示刷卡8元，她就清醒了。
她拉住售票员，“你怎么刷了我们这么多钱？”售票员不耐烦的继续往车厢后面走，“你男人说在水围村下啊，车费就是8块钱啊！”
年龄并不大的女售票员一边招呼着乘客往后走一走，一边骂骂咧咧。初夏被她的粗鲁激到了。待她确认完车窗上方贴着的线路图和车费站点信息以后，她突然发现这条线上竟然真有同音的两个站：“水苇村”“水围村”。从她身边挤过去的售票员看到她的表情，不嫌事大的再火上加油：“神经病！自己不搞清楚，还反过来怪罪别人。”
“你给我嘴巴放干净一点！你是售票员，既然有同音的站台，你也有义务多问一嘴，我们是哪个站下？”初夏气极迎战。
“是你男人自己说的水围村，我哪知道你们是哪个站，你男人不说清楚，你在这冲我嚎有什么用。”越战越勇的售票员熟练的使用着刺激初夏耳膜的措辞。她大概也倦了日复一日的机械重复的工作吧，她很知道怎样挑起她认为可控范围内的乘客的愤怒以找到快感。
初夏一下子拽住她的胳膊，“请你嘴巴放干净点！”
“难道他不是你男人，是你姘头吗？我说他是你男人，我就嘴巴不干净了吗？”没能成功将自己挤进前面人群的售票员回头冲初夏挑衅着，“你再抓我手，我就报警了！”说罢，她的视线掠过密密麻麻的下班高峰期的乘客。
乘客们对此已经熟视无睹。深城上下班高峰的公交上，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市井扯皮之事。人们欣赏争吵之人神态和伶俐口齿的兴趣，要远远超过对事情本身对错的甄别。没有人关心别人的口角是非。人人都是事不关己的观众和看客，即便是别人的事故，在看客眼里，也只是一桩故事。没有观赏性的故事还不得抓牢看客的视线。很显然，熟悉乘客心理的售票员用她那放之我国农村都极其接地气和颇具杀伤力的几句话，充分调动了下班疲倦回家的人们的兴趣。
收到旁人瞩目的初夏气到身体发抖，她望向孟远求助。孟远息事宁人的死拽着她的包，将她往回拉，同时尴尬的笑着给那位得胜者奉上投降的小白旗：“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说清楚。你别跟她计较。她今天心情有点不好。麻烦你原谅一下。”
“神经病，泼妇一样。”售票员以一个完胜者的姿态最后扔了几个字，宣告了这场战斗的结束。初夏气到在人群中将自己的手指狠狠掐进孟远的手心里。
下了车，孟远气急败坏的追着闹脾气的初夏一路小跑。
“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就是一桩票钱错收的小事，值得你发那么大的脾气吗？我要是再卷入进去，不是越搞越难堪了吗？人家都说要报警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现在是怎么了？动不动就炸了！”
”我要不是看她多收了我们8块钱票钱，我能这样吗？”初夏停住脚步，冲着孟远气极大喊。身旁走过的路人再次看着他们俩。孟远难堪的将已经毫不顾忌当场发飙的初夏哄回家里。
她将冻豆腐扔进油锅里，看着棱角分明的冻豆腐很快跟烧热的油起着化学反应，冒出“滋滋”的气泡，软下去以后迅速跟油盐姜葱酱汁混在一起，香味扑鼻。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块圆融了沾染了酱汁的豆腐，但是却已经不可口了。
她的脑海里回放着她今天在车上当众的失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一个擅长“泼妇”骂战的女人相互撕扯，样子难看至极。她想起她跟杨可可曾经在街上看着一个穿着睡衣，不修边幅去倒垃圾的女人，她们一起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变成那种女人的样子。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刚才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样子，并不比不加收拾就出门倒垃圾的邋遢女人形象要好到哪里去。她为自己感到羞愧，她厌恶那个自己。
豆腐在锅里的热气雾上来，她擦了擦眼睛。
孟远在饭桌上欲言又止，他知道还在生气中的小兽也许没有心思听他那郁积在心一晚上的心事，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排遣心中的愤愤不平。
初夏在听他一连问了几次：“为什么会这样不公平？”之后眼神哀戚的反问他，“什么是公平？孟远，你们律师不是最知道什么是公平吗？”
这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公平可言，这个世界早就不是他们所想像的那样了，也早就不会按照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那样去运行了。
“你想要公平，你就得先成为公平的游戏规则制定者。一个高考落榜的学生去抨击高考制度有缺陷，是没有人会听到他的声音的。”初夏说这话的样子，又冷又哀戚，让他心虚害怕。
“公司会倒闭，我们会被解雇，有一天我们连耗子洞都住不起。”
“孟律师，我们今年已经毕业三年了！我们已经二十四五岁了！我们仍然一事无成，仍然像蝼蚁一样为果腹奔波。”
小兽的锋利褪去，受伤的眼睛里只剩下哀伤。孟远害怕她这样，曾几何时，她不知不觉成了他的支柱，撑他起来，可眼前她的样子，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孤儿。
她放下碗筷，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她说：“孟远，我真的好累！”
“嗯，你睡吧。”他不熟练的收拾着碗筷。
她在进房间之前，回头幽幽的又补了一句：“孟远，可不可以麻烦你将你的脏袜子放在卫生间，不要到处乱扔。我真的好累。”说罢，她的眼泪掉下来，她的双手欲去遮盖自己的脸，却无力的在空中停留了半晌，她咽下还未说出来的下半句，轻轻关上房门。
他心中恐慌，于是他终于想到，她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做饭洗衣服做家务，确实是累了。他突然像妈妈病倒在床的孩子那样，对她的状态感到害怕。他显得格外懂事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