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最终还是决定辞职了。
新的公司是一家大的互联网公司。初夏在面试时一再确认,并得到肯定答复:入职以后表现出色的话,可以内部申请调岗。
她决定曲线救国,先入职再寻求调岗机会。
她不想再去绞尽脑汁编着理由去宽解和哄骗妈妈她换工作的事。她的婚事带给妈妈的失望让她有点破罐子破摔。妈妈听着她说要离职,在电话那头忧心得仿佛她的女儿已经在深城沦落到流落街头的地步了。在她眼里,初夏的每一份工作都很稳定,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做得好好的,非要离职。
孟远也看不懂她的选择。但是他知道,他现在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小马离职再入职还涨薪。哪个人不是冲着涨薪才去跳槽的,你倒好,降薪降级去做个小文员,那不是刚毕业的学生才做的么?”
初夏没接话,她反问他:
“孟律师,你什么时候务正业,开始你的律师生涯!我们已经毕业快三年了!你总要有一点改变。”
他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回去,他不想再起冲突。他想说,难道改变就是像你这样频繁换工作么?换来换去连第一份工作都不如,工资没涨,职级没升,图什么呢?但是他说出口的话却软和了许多。
“如果我也离职,我们两个人都不稳定,那我们真的连房租都交不起来了!”
初夏将离职日期和新工作到岗掐算得刚刚好,周四离职,周五就去新的公司去报到。她不想再失业一天。
Lastday去办理离职手续的时候,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在忙着做自己的事,经历了这一波人员裁离之后,剩下的人基本上都是为了保住这份工作可以跟竞争对手拼命的人。
难得没有人开小差关注工作之外的动静。大姐起身倒水瞟见初夏从人力资源部出来,将她拉进茶水间,先是表达了恭喜。初夏收到了这份诚意十足的恭喜,毕竟,又少了一个人跟她分粥喝,她相信大姐的“恭喜”是绝对发自内心的祝福。
“你知道吗?那个富二代梁昕也离职了!我看他对你好像有点意思。他在深城市中心最好的地段都买了房子了,你咋不考虑考虑?这得少奋斗至少十几二十年。”大姐对初夏的风平浪静感到很可惜,“你们年轻人啊,总是想着爱情。但是跟谁过不是过呢?等你结了婚,生了孩子,你就知道爱情是个屁。贫贱夫妻百事哀,你还小,还不懂。”
大姐自说自话一样,一脸刹那间的出神,仿佛她手上的茶杯里盛着的也都是她的落寞。
“我知道这些道理,你们天天在办公室说,我都听着呢!”初夏领受到了一个中年妇女被高房价和生活压力碾压过之后的这番话。她也为最基本的温饱生存彻夜难眠过。
对于成年人而言,现实更重要。周明洋也说了,只有小孩子才动不动说喜欢和不喜欢,喜不喜欢根本不重要。
她越来越多的想起周明洋,她越来越觉得当初她错怪了周明洋。
大姐好心的“撮合”着初夏和梁昕。
“你听姐一句劝,姐是过来人。你跟梁昕,你可以在深城过的很好,随便找一份工作,不跟人置气,不跟人争抢,体体面面的过日子。别像我这样让人看笑话。哪有什么人到中年就邋遢,不过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没得相了。这人啊,有钱才能体面。谁不想体面呢?”
大姐对初夏的语重心长又变成感叹自己的人生了。或许是对前阵子自己的不择手段也感到不安吧,她需要别人的理解,哪怕是一个快要走的人。
初夏想起自己从酒店辞职后的狼狈拮据,突然就原谅了大姐的同室操戈。
“谢谢你,梁昕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你可能误会我们的关系了。”她不愿意再继续跟梁昕有关的话题。
大姐的错愕中掺杂着惋惜。
初夏抱着寥寥无几的个人物品告别了大姐,毫无留恋。
她走出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38岁的大姐,她心里升起恐惧,她现在还不知道38岁是一个什么概念?她38岁也会被一堆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鄙夷的喊作大姐么?
“大姐”在办公室里,是个贬义词,大姐是知道的,可是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别人这样称呼她。
在等电梯的时候,她遇见了同样来办理离职手续的梁昕。
“初夏,好久不见。”仍然是梁昕先开口,他清瘦了许多。
他在上海吃了很多苦吧,初夏想。但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应当关心的是孟远,她的关心只能属于孟远。梁昕就算没有吴小未,也会有别人。她心里迅速阻止蔓延的情绪,从嗓子挤出干涩的答复。
“好久不见。”
“其实这个工作挺适合女孩子的,只要你不走,也不会有人让你走的。你做事踏实负责任。”梁昕对她的离职感到意外。
“成经理已经走了。”她词不达意,她想起成经理让她来这里工作的理由。
梁昕看起来心情轻松了许多,并没有注意到初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的脸上蒙上雾一样的恍惚。
“我要去日本进修两年。现在竞争太激烈了!满大街的研究生,博士生,海外回来的留学生。”梁昕从语气到状态,焕然一新。
“挺好的!恭喜你!”初夏眼里滑过羡慕和失落。
“其实你也可以尝试学习进修一下。我们之前在学校时都是浑浑噩噩的,这几年的工作才让我知道我缺了什么。工作以后再去读书会更加不一样。”
梁昕的建议有点刺痛初夏。她轻轻笑了笑,无言以对。
有钱人真好!谁说谈钱庸俗呢?钱是尊严,钱是底气,职场不如意,就可以转身去读书进修,重新镀金回来,又是一个新的起点。梁大少爷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想象住着耗子洞的她是怎样熬过那段跟着大妈去追随收档菜摊的日子。住着市中心高档花园小区的梁昕,还房贷只是父母让他体验生活疾苦的一种刻意选择。而她想要还深城的房贷,按照目前的状态,三年五年连资格都没有。
她想起何楚君反复强调的“门当户对”,她此刻也更加觉得有道理。可能她这辈子的理想就只是像大姐那样在深城供一套房子。她想到她在校园里天马行空的理想,想到此刻她的宏大的理想竟然只有一所可以让她安定落脚不被房东驱赶的房子,她再次感到黯然和悲哀。
条条大路通罗马,可梁昕刚毕业,就在她想要去的罗马。
她在梁昕兴致勃勃的描述着他申请留学日本的过程时,她看着他那张青春洋溢的脸,真是鲜嫩朝气啊。
她想起前两天她过25岁生日时,她对着镜子里看到自己状态不如从前的皮肤,不再青春无敌的脸上,都是疲惫。她想起网络上卖眼霜的告诉她,”女人过了25岁衰老的加速,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可怕。”
她在梁昕这张依然朝气蓬勃的脸上,仿佛看到了生在她心里的衰老的皱纹。
电梯许久没来,她就那样不得体的怔怔的看着梁昕。
她又想起从小看的小说,电视剧中,那些在张嘴闭嘴门都当户对的封建父母棍棒之下,挣脱世俗枷锁的热恋男女们,那时她多么钦佩他们的勇气。忠贞不渝的爱情,突破世俗的枷锁,修成正果的结果多么让人欢喜。
她曾经跟妈妈一起看剧时说,她以后做了妈妈,一定不会像电视中的父母那样封建愚昧,拆散相爱的子女。门当户对就是封建遗毒。21世纪新社会的青年,怎会那般腐朽?
可是她面对梁昕的离职留学,和自己降薪降职的跳槽选择,她深深的觉得老祖宗的“门当户对”是不无道理的。梁昕永远斯文温和,但她已经不是了。梁昕永远也不会理解为什么她宁愿继续窝在耗子洞也不愿意思进取,她也无法想象她和梁昕一样中断工作去进修学习以后会面临什么样的阻力。门不当,户不对,不当的是各自的原生家庭社会地位和经济情况,不对的却是金钱实力背后,可以不按照世俗标准去从容选择自己人生的勇气。
没有人会支持她继续进修的选择。就算是一再坚持,力排众议将初夏送进大学的妈妈,也不过认为混张大学文凭可以替女儿提高在婚姻面前的身价而已,书读到这儿,已经够用了,接下来安安分分工作,结婚生子就可以了。她必须遵循着什么年纪该做什么事去尽可能完成家人对她的期待。
她此刻羡慕梁昕羡慕到有些嫉妒,她也好想。可是妈妈怎么办?孟远怎么办?她25岁,可是怎么像52岁那样暮气?可明明50多岁的房东太太也没有她这样死气沉沉。
走出公司大楼,她跟梁昕说再见,径直走向公交车站。心中千般万般思绪结成茧。
“初夏!”梁昕在背后喊住了她。她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她的眼泪喷涌出来。她近来泪腺好似很发达,动辄为着各种思绪突然落泪到自己都没发觉。
“初夏,我希望你能幸福。”梁昕的语气里没有了刚才的晴朗,像是心里刚下过一场雨,这番话说出来都是湿漉漉的沉重。
这世上有多少祝福的话真是发自内心?梁昕会祝福她和孟律师幸福吗?也许会吧!她使劲眨着眼睛,赶出模糊了她视线的眼泪。她发现眼泪真是又咸又苦啊!
她没有回头去看梁昕,也没有谢谢他。
此去一别,他们人生迥异,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他只是路过了她而已,她也是,她只是他的过客而已。他们各自奔赴自己的前路,要各自赶路了!
这是初夏毕业三年多以来的第四份工作,岗位是“产品录入专员”,就是将供应商的产品以图文排版好,然后录入系统。很简单的工作,也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她上岗第一天就很顺利的上手了。
一下班,她就累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晚饭都没做。孟远在这段时间表现很好,进步很大,不仅洗碗时学会将炒菜的锅也一起洗干净了,还知道了袜子和内裤要分开洗,地板也能擦干净了。
她醒来的时候,孟远已经煮好了面条。
她心情渐渐好起来,看到孟远笨手笨脚的端上可能是他人生中做的第一顿饭,就像看到孩子懂事后的老母亲一样欣慰。
孟远还是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要跳槽做这样的工作。
“我没有时间去等待一份好工作。而且我的简历上确实换工作太频繁了,人家面试时都在不停的问我为什么要离职?我也说不清楚。只有这个工作要我,我也觉得挺好的。就这样了。”她心情还不错,想含混过关。因为再怎么解释,孟远也不会懂。
孟远满脸问号。
“我不信,就这个原因?谁逼你离职了么?你赶什么时间?”
“我想换个大公司,但是我学历不高,好的岗位人家也不要我。我也想换一帮同事。我再也不想跟一帮只知道泡有钱男人,整天抓奸防小三的女人呆在一起,也不想再听到除了化妆品,八卦,男人这三件事情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办公室话题。”难得孟远执着这个话题,她很认真的跟他发自肺腑。
孟远简直要跳起来,“你这离职理由也太离谱了吧?你告诉我的,要处理好跟同事之间的关系,哪里都有不合拍的同事,你总不能一直换工作吧?”
“同事很重要。上班太压抑了。”初夏不知道怎么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她顿了半天,低头吃面。
“尹初夏,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上班心情是靠自己调节的啊!我不跟那帮狗眼看人低的所谓大律师混,你还说我不上进。你这样薪资拦腰斩的跳槽,往下走就是上进了吗?”
“孟大律师,教训的极是。话说你要不要也换一份工作?”初夏无奈笑笑,不想再就自己的工作和孟远做无谓的讨论,也不想引起争执。
她试图想向他讲清楚她为什么要换这份工作,但是她竟然讲不清楚。
总之,新的工作,新的起点。过去的一切都抛在身后吧。她不想再为孟远的工作去生闷气了,当下之急,是她自己想要好好工作,喜不喜欢她不知道,但是至少这一次,她心中有了目标。
人有了目标,就会格外精神抖擞,不再容易感到疲倦。连上下班高峰几个小时的公交车挤得也是充满希望。
她对明天充满无限期待,她比从前更加投入的去做好眼前这份所有人都费解的,毫不起眼的工作。
初夏所在的产品录入组一共有三个人,一男两女的搭配。每天负责将合作的供应商产品和产品部开发设计的产品录入系统,并每天负责更新产品,反馈相关的一些产品问题。看起很简单的工作,也会经常因为不细心而招致投诉。没有任何含金量,默默无闻的工作,做久了枯燥烦闷,因此留不住人,人一茬儿一茬儿来,又一茬儿一茬儿走。初夏是年龄最大的一个。
产品录入组的日常工作汇报对象是跟初夏同年的周主管。周主管也毫不避讳的在初夏入职第一天就告诉她,按照公司非要高学历员工不可的入职门槛,这个岗位也就招招没有经验的应届生或者实习生来做做,她质疑她能呆多久?初夏表着忠心,说自己入职就想好好干下去,没想过随便离职。周主管脸上的表情立刻阴晴不定起来,让人难以捉摸。
初夏自愿加班研究并不归她负责的产品。她关注跟她毫无关系的产品售卖情况。她翻阅行业期刊,行业资讯报道去做同事都觉得奇葩的无用功笔记。
没有人见过有人将一个产品录入文员做得像一个CEO一样精神抖擞。
她记得周明洋跟她说过,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就好了,别人的喜欢不重要。
周明洋想要很多很多钱,所以他不在乎Joyce利用他,Alice压榨他,他也不在乎初夏讨厌他。他为他的目标清醒的活着。
她现在也是这样。她已经毕业三年了,可是她还没有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工作和生活,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她已经知道她不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她知道她不喜欢什么样的工作。她想要快速成长,她想好好学习。所以她也可以像周明洋那样不在乎别人对她的嫌弃和不喜欢。
喜不喜欢,有时候也真的是没那么重要。
她想她应该回去酒店请周明洋吃个饭,好好感谢他。
她解答不了孟远的费解,也不打算再试图向他说明她的工作,和她的选择。
她像迷航的船只,找到了灯塔。尽管灯塔微光渺小,但是对她而言,只要有一丝光亮指引她,她能逐光而去,就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