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艾走以后,初夏的班次几乎都被排到去上所有人都不愿意的通宵夜班。每天清晨下班以后,走在酒店通往宿舍的林荫道上,她都觉得身体被榨干,极度疲倦。她看着身旁逆行的人流里,赶着去上班的人们,想着自己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这种昼伏夜出的日子。
清晨赶着去上朝九晚六正常班次的人们从深城的各个犄角旮旯冒出来,汇集在深城各个拥挤的公交站台和地铁口。初夏每当和他们擦身而过时,都很羡慕他们。最近连续的通宵班让她皮肤变得很不好,生物钟颠倒,早晨下班以后也睡不着。
但初夏那时还不知,日后在深城的很多年里,她再也没有什么机会看到深城的朝霞和夕阳了。眼前美丽的朝霞,当她有机会和别人一样朝九晚六的扎根这个城市时,她很难再看到了。日出,日落,不属于她这样的深漂一族,她往后只能看见这个城市凌晨的路灯和夜晚里繁华又寂寞的霓虹灯。人总是会羡慕别人,回忆昨天,憧憬明天,却不知道当下才有可能是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杨可可的电话让初夏新买的手机在包里欢快的响了好一阵。可可“咯咯”的笑声像打翻了的豆子一样滚进她的耳朵里,她顿时心情明媚了许多。八卦小公主杨可可照例跟她汇报了一下班上谁跟谁分手了,谁又跟谁在一起了。末了,她被问起什么时候回去学校参加毕业典礼?她才想起来自己是个还没毕业的学生!被提醒毕业论文的事时,她不由得惊了一下!
Alice竟然很爽快的给了一周无薪事假,倒是让忐忑几天不知如何开口的初夏有点意外。刘声送她去火车站,一路都在叮嘱,仿佛她从来没出过远门一样。
“记得在火车上不要贪睡,别睡过去就跟死猪一样。”
“欸,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又不是第一次坐火车!”初夏白了他一眼。
“还有,不要当众数钱。”刘声又补了了一句。
“哈哈哈!”初夏笑得直不起腰来,“哎,你现在这样就像看着女儿远嫁的老父亲,好叨叨。”
刘声把她的行李包一下放地上,佯装生气。
“我有那么老吗?你自己的行李,自己拎着赶紧上车。”
初夏撇撇嘴,冲着进检票口之前就转身离去的刘声背影喊了一句:“什么嘛!真生气啊?送人都不知道目送我进去检票口么?没诚意!”
远去的刘声向背后发牢骚的女孩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回到学校,除了杨可可还是那个杨可可,其他的同学好像都有了点变化,动不动升职加薪,主管,经理,总监这些头衔挂在嘴巴上。初夏又想起骗子情侣华小蒙和悠悠。
毕业聚餐上的同学们个个看起来意气风发。尤其是班长。
毕业季的夏天,天气炎热,班长那估计出门前对着镜子至少定型整理了半个小时的侧分头发,衬着一身西装革履,颇有点想配的上他口里那些成功人士的样子。可初夏觉得他像个滑稽的乡村企业家,忍不住笑起来。
“我去北京一家外企实习了,还认识了一个上市公司的董事长。”班长显得踌躇满志,男生们举着酒杯频频敬酒。向神通广大的班长敬着有他们有可能也能因此而顺畅的未来。
“果然是班长大大会混啊,我们班就数你混得最好吧?”
“兄弟,一个宿舍睡了几年,有什么机会,给介绍一下啊!”
“。。。”
一众男生女生围在班长周围。
初夏像是看表演一样,看着衣着隆重的班长在人群中慷慨激昂,滔滔不绝,犹如功成名就的明星。她想起和华小蒙在一起的光头,不由得又笑出声来。
作为班上为数不多的没有去学校安排的实习单位,自己独闯社会的几个同学之一,初夏的笑很快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连隔壁桌上的同学都举着杯子过来了。
“尹初夏,听说你一个人去了深城!你简直太厉害了!”
“初夏,听说你在一家五星级酒店混得挺不错!你们酒店还招人吗?”
“初夏,听说你们酒店还有外事接待工作?”
“尹初夏,你们工资应该很高吧?深城行情怎么样?找工作难吗?”
“。。。。。。”
杨可可扒开围着初夏的人群,“起开,起开,都起开!”
她拿屁股拱得初夏让出椅子一半座位,搂着初夏挤着坐下来,得意的给大家看着初夏发给她的彩信,彩信里是初夏的一张工作照。女孩子们一阵惊呼:“尹初夏,你好美啊!”
杨可可得意得好像大家是在夸她:“那是当然!我们初夏本来就是大美人!”
不知有谁冷冷冒出一句“也就制服显得高档了一点,再高档再好看也只是个服务员,没读书的厂妹都可以端盘子刷碗站着对客人卖笑!上个大学还去做服务员,这个文凭拿着有什么用!”
初夏嚯的一下站起来,拍了下桌子:“刚才谁说我卖笑!”
杨可可一边屁股没搁稳,初夏一起身,她就坐地上去了。她抱着初夏的腿想站起来,跟着也喊了一句:“刚才是哪个醋罐子打翻了?就算是服务员也是五星级酒店的服务员啊!”
初夏气极把可可的头又按下去:“猪,你是帮我呢还是损我?!!!”
上半场是同学们唾沫横飞的说着各自的大好前程,实习见闻。班长是以男生们为主簇拥着的班长为主角。下半场画风突变,同学们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个平日就“与众不同”,游走在人群边缘的尹初夏身上了。初夏罕见的抛头露面,罕见的高调。可可在旁边一脸自家亲姐妹出息了的骄傲。
她比班长表情更富激情的描述着她在深城的所见所闻,当然也包括“不经意”透露了她在那家五星酒店拿的月薪。关于月薪,也必然是将同事里拿最高奖金的那个部分也加进去了,虽然她还没拿到过奖金。末了,她还豪迈的喊来服务员把这桌子的账给结了,顿时让坐在班长身边的男同学都对她刮目相看了。她讨厌班长那副华小蒙式的嘴脸!
可可脸上写满黑体加粗问号:“尹初夏,你还是尹初夏吗?你是喝多了还是脑子烧坏了?”
总之,这顿饭吃得初夏成了光芒四射的主角,相比之下,被某董事长赏识的班长都黯然了许多。没有什么比阔气一挥手的买单更有说服力的了!但买单的大气豪爽只让初夏风光了那么一小会儿,几杯啤酒下肚,晚风一吹,她很快清醒过来,继而很快心疼起刚才结账的一叠现钞。那些钱够在老家读中专的弟弟两个月生活费了。
面对侃侃而谈的同学们,初夏心里还是暗暗自卑的,她没有见过什么董事长之类的大人物,她连小小的领班Joyce都不赏识她。就连在同样不被认可的孙艾面前,她都显得底气不足。她本是不在意面子的人,谁知此刻她却要靠充大头买单去弥补自己失落的面子,别人看不到的她的辛酸,让她觉得自惭形秽。
参加完毕业典礼,临分别的头天晚上,同学们又各自同自己的死党们三五成群的涌进学校附近的小酒吧里狂欢了一把。一个平时在班里挺活跃的女生挤到初夏身边来,举起一杯冰啤醉眼朦胧的要敬她。
“尹初夏,你说我们女孩子读一场书起什么作用呢?家里还指望我们分个好工作,或者我们自己混个人样回去光宗耀祖呢!我他妈的跟一群厂妹在一起做服务员,你好歹是个五星级酒店前厅,我!天天在客房部干啥?”
女生昂头一口气咕咚完一杯啤酒,脸迅速涨得通红,借着酒意,她拿手抹了一把脸,掩不住的哭腔迸出来。
“我挤掉我妹妹上学的机会,离家千里来这里读了几年书,毕业了,我却在酒店铺被子,洗马桶!我们那个主管一双手啊,那手指长得像妖精,衣柜床头缝里,她那瘦长的鸡爪子也能伸进去,检查到有一丁点灰就把我往死里骂!”
平时甚得老师宠爱的女生此刻满脸都是眼泪,她自顾自斟满杯,敬了一直不做声看着她的初夏。
“初夏,你说我们上大学的意义在哪儿呢?为什么同学们个个混得那么好,我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还不好意思让人知道!毕业太难了!”
不胜酒力的女孩,很快喝醉了,她拽着初夏坐在小酒吧角落里,神情激动,话特别多。平时不喝酒的初夏突然也觉得喉咙发涩,她给平时没有太多往来的女生擦了眼泪,自己的眼泪也莫名其妙掉下来。她将面前的酒杯倒满,搂着同病相怜的女生,旁若无人的一起又说又哭又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可可被人拽到初夏旁边时,被吓到了,给她擦了半天鼻子脸,边擦边埋汰:“亏我还夸你大美人,这个德行想去卖笑,都没人要吧!”
初夏一把勾住可可的脖子,“杨可可,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说你怎么了?舌头都喝大了,还能耐!等下给你扛垃圾桶里扔了!”可可说着竟然也哭起来,三个女孩搂着哭成一团。
青春就像一张在阳光下写满无数诗的远方的信笺,毕业了,许多人这才发现这是一封没有收件地址,无法寄出去的信笺。仅仅是一场毕业前的短暂实习,就让平时拿着父母按月支付的生活费的同学们瞬间变成为未来焦虑的大人。
这最后一晚的相聚,许多人此后再也不会见面。大家搂在一起,尽情欢笑,尽情痛哭。平日里大家看好的爱情,在即将来临的各奔东西面前,也不值得一提了。离愁别绪和对未来的憧憬、迷茫交织在一起。
青春终于挥霍干净了,各奔前程的离伤,飘荡在毕业后的空气中,迷了人的眼。
我们终于变成了各自曾经梦寐以求变成的大人了!再也不会有学生证庇护我们了。
拿到毕业证,尹初夏没有丝毫惊喜,只有深深的失落和茫然。深城的酒店,此刻离她那么遥远,好像是一个梦一样。
再次分别,很多人却是这辈子再也不会相见了!初夏和可可在离别的车站相拥而泣。
初夏回到深城时,天刚蒙蒙亮。妈妈的电话来了。
“你好久都不给妈妈打电话了。我寻思着是不是你遇到什么事了,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叫我提心吊胆的。”妈妈在电话里很担心,她该是天天盼着女儿的电话吧。
“我工作挺顺利的,就是比较忙,所以没有像以前那样给你天天打电话。你帮我跟亚安说一下,我现在没有时间上网,我看到他在网上给我的留言了。”
听到初夏报平安,电话那头的妈妈这才稍微放下心。收到初夏汇回去的钱以后,妈妈高兴得跑去大伯母二伯母家坐着闲聊了好几天,一展多年愁颜。妈妈在电话里形容伯母们的羡慕和夸赞时,一股子扬眉吐气的精神气儿简直要从手机里爬出来,叫她现场都瞧得见。
初夏也很高兴,至少,她为妈妈争了口气。
妈妈将积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子想在电话里倒给她。末了,快挂电话了,妈妈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亚安要放暑假了,他主动提出来说要找一份暑假工做做。你看能不能在深城给你弟弟找个工作?”
这真是一个让她头疼的难题,她自己都没站稳脚跟,怎么给弟弟找工作,她不知如何回答妈妈。
“你弟弟吧,从小不像你这么懂事。他这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的,不知道心疼钱,好不容易他想出去打暑假工,这可不是个让他知道疾苦的好机会么?”
初夏脑子里飞快想了一下如何帮亚安找到工作,还没想出个所以来,妈妈在电话那头自顾自的安排开来了。
”我这辈子也没出过远门,我去深城还多浪费一张火车票。我买好亚安的火车票以后跟你说声,你去火车站接一下他。你们姐弟俩在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
初夏半晌没吱声,不知道如何接话。妈妈只当是已经通知她了,得知初夏顺利毕业,安全返回深城工作岗位上,不待她发表意见,就高兴的挂了电话。
初夏没有听从孙艾离职前的再三提醒,要多跟酒店的人打交道。反而自打孙艾离去联系不上以后,她更加沉默寡言了。满脸灿烂笑容对客人,一转身,除了必须要沟通要交接的事情,她越来越少跟同事们说话了。她变成了第二个舒畅,吃饭也总是一个人。周明洋过来贫了几次嘴,见她没有反应,讨了个没趣,也就不再凑过来了。
没什么客人的下午三四点,同班次的同事都躲后面办公室吃零食聊天去了,就剩下她一个人在前台值守。酒店大堂很安静,前台上放着的一大瓶新鲜百合花清幽的香味,和着大堂吧一侧的钢琴曲让她颇为享受当下的美好时光。她在行云流水般的钢琴曲中偶尔闭上眼睛去嗅面前的百合花香,满心满心都是平静,她好希望孙艾也在,或者可可也在就好了。想起她们,她又垂下眼睛去低头干活,不去想其他的。这种氛围下的工作效率也很高,她一个人整理着当天所有待入住的预订传真文件,销售预订部的谭经理什么时候趴在前台上她都没察觉。
“如果客人来了,你也发现不了吗?”
初夏一抬头,慌张了一下,收好手上的传真,忙致歉。谭经理没恼,闲聊了两句就叮嘱她在订单录入的时候,记得将walk-in的客人来源改成销售预订部。初夏刚想问为什么,Alice黑着脸出来了,谭经理咳了一下离开了。初夏并没有打算一直迎接Alice的黑脸,她低下头来继续忙手上的活。
吃完晚饭,初夏去更衣室储物柜拿东西,撞见换完便装准备下班的Alice,她给Alice低头致意了一下就侧身退到储物柜上靠着,给Alice 让路。Alice跟初夏“狭路相逢”的时候,盯着她的脸厉声斥责:“你吃完饭都不知道补一下妆吗?就这个样子站到前台面对客人吗!”一整个更衣室的人都扭头过来看初夏,Alice的咄咄逼人吓得初夏整个身子都贴在储物柜上。
Alice对初夏的不满日渐更甚。初夏也越来越惶恐不安。
酒店旁边的书店快要打烊的时候,刘声合上书看到闷闷不乐推门进来的初夏。
许久没见的两个人聊起了彼此的工作,也讲了一些不好笑的笑话。刘声说酒店工资太低了,家里要买房子需要钱,他想跳槽,但不知道跳去哪里。初夏很惊讶:“跳槽?”
她从来没想过离职跳槽,能拿到正规大酒店的劳动合同,这就是妈妈眼里稳定的工作啊,Alice都在这里工作十多年了,这种稳定跟老家的公务员有什么区别?工作稳定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刘声笑笑,讲了一些话,她第一次听不懂。
刘声的脸上一片雾蒙蒙的茫然,她顿时觉得有些担心。
“声,你怎么了?”她开始害怕他真的像孙艾那样离职。他是她在这里唯一的阳光。
“初夏,你的头发真漂亮。”刘声合上手中的书,呆呆的看着她。她有些心慌,躲闪着他的目光。
书店营业员过来提醒要打烊了。
初夏没有想到,这也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刘声。
她大概不会知道,她的生活中,往后越来越来越多像孙艾和刘声一样不辞而别的人。
她在意的人们,不可避免的最后都成了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