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坐了一会儿，慢慢凑近苏问昔，低声出声喊她：“问昔！”
苏问昔没有回答，没有睁眼，甚至没有动一下。这一天，又累又乏又饿又渴，还担惊受怕心情沮丧，她是懒得动一下，甚至懒得出个声儿。
她的精神再坚强，可是承托的却是一具稚嫩的身体，还是娇生惯养出来的。
子规有些愧疚地伸出手，在苏问昔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像当初义父对他做的那样，安抚地、安慰地。然而心底，却有一丝叹息迸出来，他听得一清二楚。
苏问昔表表现得越懂事，他越是怜悯。越发地想对她好一些。
坐了一会儿，他慢慢起身，轻手轻脚地往庙门口走。
“子规，你去哪儿？”苏问昔倏然睁开眼问。
子规迟疑了一下，回过头来。他背着月光，一双眸子却是清澈地透着亮。
“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水！”
其实这个地方，除非有人家，才会有水井，否则哪里来的水？
“你别去！”苏问昔几乎是一瞬间出声阻止，下意识看了看身边。
虽然极力掩饰的样子，但子规知道。她怕黑，怕这个点着幽然的香火有些阴森的地方。毕竟是个孩子，尤其是个女孩子。
他记得他那一世小的时候，也不喜欢庙寺观宇的地方，看着里面森森的高大塑像，闻着缭绕的香火味道，会有种阴暗生凉的感觉。
“你愿不愿意跟我出去找找看？”子规声音听起来格外温和的样子。
然而苏问昔太累了，躺在那里不想动身子。她是口渴得要命，她却更想睡觉。脚是酸软的，身子是木的，有种虚软的无力感。
于是低声商量：“明天去找行不行？天亮了再找好吧？我很困啊！困得不行！”
子规看着苏问昔疲累的样子，于是又折回来，坐在她的身边。想了想，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指尖，低声说道：“那你就睡吧！明天再找水好了！”
指尖的相握让苏问昔有了安全感，她的身心一松，困意又上来，低低地说道：“明天一定会有水的，也一定会有吃的。我保证！”
我一定不会让你挨饿，我会好好照顾你。
像哄孩子一样地轻声哼哼，声音越来越低，很快又睡了过去。
子规借着微弱的月光低头看了看握在手中的指尖，往日白嫩胖乎乎的手指此刻看起来脏兮兮的，白天因为钻柴车被划了数道伤口，有的已干涸了血珠儿，有的划出长长的一道，用手能摸到肿起的棱。
才一天时间，他们被迫逃亡，如此狼狈。而他， 怀揣着苏老爷的万贯家产，却无能为力，只能让她忍着口渴在这个荒郊野外的破庙困顿而睡。
他又一次认识了自己的无力，一如前一世，看着满城血染，生灵涂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眼睁睁等待自己即将来临的命运，眼睁睁看着一切葬送在自己眼底。
这种无力感化作一股悲伤，袭绕在他心间，久久不去，愈加悲戚。
前世的、今生的，一时都聚集到心头，让他觉得，有种念头要破土而出。
他有种强烈的欲望，想改变一次自己的命运，不是为活着，不是为活下去，而是为一次历史的改写，为一次命运的重新来过。
他不想再如前世一样，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看着别人为他死去，看着自己无能为力地死去。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怀中的另一个位置。
然后想，也许重来一次的机会，是上天给他的选择。让他选择拥有自己的力量，弥补前世的不甘，弥补前世那些他本应该去挽回、却无法挽回的生命。
子规这样想着，渐渐地意识模糊起来。他的身子靠着粗糙的墙面，一只手还握着苏问昔的指尖，一边模模糊糊在意识清明的最后一刻告诉自己，明天，他要振作精神，好好照顾这个女孩子。
他要把自己上一世所有的无能为力，在这一世变成肩有担当。
子规睡得并不踏实，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和苏问昔现在是怎样的境地。尽管这一日又乏又困，他还是握着苏问昔的手，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攥一下手掌，以确保她还在自己手心里。
“这庙里怎的有两个小娃娃睡在此处？”
“莫不是淘气做了坏事不敢回家么？”
子规敏感地听到人声，倏地眼一睁，从地上坐起来。
门口站着两个男人，穿的衣服和昨晚推柴车的年轻男子却是一样。看来一样是修城墙的人。
两个男人，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又粗又长的香火，另一个人拿的则是一桶泥，里面放着一只泥瓦工匠才会用的抹板。
昨天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土地的一只胳膊断了半截，想来是要为土地接胳膊。
两个男人看了看子规，转眼又去看地上依旧在蜷着身子熟睡的苏问昔。地上的苏问昔虽然头发散乱，盖着一部分脏兮兮的脸，白嫩细腻的脸蛋依然清晰可辨。
子规下意识往苏问昔的身边挪了挪身子，挡住两个男人探索的视线，目带警惕地看着对方。
这个时候，他谁也不敢相信，谁也不信。
偏瘦一些的男人好奇地看着子规打量了一下，问：“地上睡的那个是你什么人？你们为何会在此处？为何没有家里大人在身侧？”
子规沉着声：“我爹爹的新姨娘要把我和哥哥卖掉。”
盯着问话的男人，不放松的警惕样子。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显然看懂了子规的眼神，倒笑起来：“我要是人贩子，你们两个小子我还怕养不起。看你们细皮嫩肉的样子，吃不得苦，干不得活，买来能有何用？”
偏瘦的男子依旧看着子规，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点点头：“看你倒是一副老实的样子。地上那个真是你哥哥？我看不像啊？谁家的哥哥会自己睡得这么香，倒是弟弟年纪不大，反而这样机灵？”
子规才要说话，后面被已然吵醒的苏问昔拿手指捅了捅他的腰。他知道苏问昔醒了，回过头来，冲着苏问昔叫了一声：“哥！你醒了？”
那天在车上，他就知道，苏问昔绝对是个临场演戏的好手。
“早醒了！”苏问昔坐起身来，接得非常自然。
不看那两个人，拿出哥哥的派头问子规，“醒这么早，是不是憋尿憋醒了？”
子规：“……”
忍着脸上的热意努力告诉自己对方只是个孩子，童言无忌。低下头，这次是真得不好意思。
苏问昔嘻嘻笑，拍拍子规的头：“起来啦，哥哥带你找地方撒尿去！跟你说过多少次啦？想撒尿不能憋着，尿了裤子哥哥会揍你屁股哦！”
话说得凶狠，表情却是笑嘻嘻的，完全是恶心哥哥逗弄老实弟弟的表情。
子规：“……”
在内里使劲告诉自己：她是个孩子！孩子！孩子！
努力忽略掉前面该有的那个“女”字。
两个孩子站起来，苏问昔拉着子规往外走。看也不看门口的两个成年男人。
擦过门口的时候，年纪稍长的男子说道：“这里是效外，荒无人烟的，你俩个小娃娃倒是胆子大，我带你们去方便一下吧！免得遇上什么人吓着。”
苏问昔毫不客气地回了个大白眼，这种大灰狼的语气我懂事起听小红帽就领教过了，你以为你多会演戏吗？
板着脸作出大人的样子教训道：“非礼勿视，我弟弟去方便你怎么能观看？”
一副对方是大流氓的表情。
男子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这个孩子倒恁地心思多。小孩子家，撒个尿能有什么？罢了，你可看到前面的那片树林？东侧走便能看到茅厕，是搭给过路人临时用的。且去方便吧！”
苏问昔立刻换了一副表情，像被家长教着认客的样子，对男子做了个揖，口中说道：“多谢大叔指点！回头我爹爹休了姨娘，我和弟弟一定央他好好谢谢你！”
说完，拉了一头黑线的子规转身往男子指点的方向走。
走过几步距离，苏问昔不知怎的，一脚踩在子规脚上，子规毫不防备，低呼了一声。苏问昔立刻蹲下身子，去拍子规鞋上的土，嘴里说道：“都怪哥哥走路不小心，可踩痛了？”一边伸手隔着鞋去揉子规的脚。
子规也蹲下身子，口中说道：“疼却是不太疼，只是你把我的鞋踩脏了，回头爹爹看见，会骂我的！”
两人一边说着话，眼神悄悄地往后斜，看到了后面庙门口的两个男人慢慢迈着步子往他们这边走，似乎怕他们走错了地方不放心的样子。
“爹爹才不会骂人！”苏问昔板着脸训斥子规，“都是姨娘教唆坏了爹爹。回头不见我们，爹爹就会知道姨娘使坏了。说不定现下正在找我们！……不是急着撒尿么？”
子规立刻起身，扔下苏问昔噔噔地跑开向树林东侧那边的茅厕跑。
苏问昔蹲在地上，也站起身来追上去，一边追一边叫道：“死小子，你脾气倒是见长了！扔了我跑？你倒是跑得过我！”
跑到那边，果真有一个茅厕，两人却没有进去，而是靠近茅厕的时候，旁里一闪，到了茅厕的后面。
借着茅厕的阻遮，一直往树林深处跑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