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云烧烈土,炎风蒸郁暑”,儿时读到这两句诗时,徐行远总忍不住好奇,该是怎么样的酷热,才能烫得人写出这样的句子。毕竟,夏天在自己幼年的记忆里,不过是蝉鸣和摇扇、凉榻和冰饮罢了。当然,那个时候的自己,也不过是个只需要待在屋里啃书的孩子而已。汴都的红墙,已圈住了孩提时代绝大多数的记忆。而此刻华阳的夏日,便是如此让人难耐,即使大概远谈不上烈土,却也能灼得徐行远晕头涨脑,在心里颠来倒去的,就只剩下儿时的这两句。
如果没有惦念的人,自己当真永远不想再回到这里了。尤其是在这个季节。徐行远看着一旁那个亦是被热气熏得耷拉着脑袋的姑娘,突然想起小娘的那句“徐施主”,不由地默默叹了口气。
终于看到了雪榕轩。门前的巨榕,撑开了一地的斑驳,仿佛连热气也连挤不进枝叶间的罅隙似的,看着就要让人多一分凉爽。徐行远下了马,立在树下乘凉,眼神却不知落在哪里。
“北方很少见到榕树。”徐行远没有回头,像是在自言自语,陈述一个事实;又好像是十分不解,在对身后的人发问。
“是啊!榕树大都不耐寒又喜潮湿,华阳对它们来说,除了夏天还算适合之外,剩下的大半年的时间都是干燥寒冷的季节,本来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可是它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了,还长成了这样的参天巨树。”
“所以华阳人才时常感叹,不知当年怡福酒家的掌柜花了多少心血在它上面呢!”梨熙说着,也落了马,往阴凉地里凑了凑,“徐公好像对这棵‘雪榕’颇感兴趣,可知此树的来历?”
“只知道是四五十年前,一位谢掌柜为了取悦蒙政将军,特意移植来的。”
“确实是为了蒙将军,不过与其说是取悦,倒不如说是友人之谊呢。”梨熙一手仍牵着马,一手扯着衣袖,抚了抚前额的汗珠,“想当年,蒙将军不满四十,便封了‘北安候’,自此长年护卫华阳城。此后二十余年里,两次大破逾国精锐,力保边境不失、民生繁荣。且为安军心,终日驻扎于城内,至死未有返回闽州老家。如此忠义,自然值得华阳众人的无上敬佩。而当年的怡福酒家,因有一位闽州籍的厨子,便成了蒙将军最爱光顾的地方。这一来二去的,蒙将军与店家谢掌柜便成了好友。
传闻有次,蒙将军在店中饮酒,看着窗外的老槐,感叹华阳虽好,却长不了榕树。众人无奈,说榕树喜温又娇气,自然是只能长在南方温暖处。蒙将军却不以为然,说自己年轻时曾在川西行军,在寒冷高地上见过一林的雪榕,壮阔非常。他自己也本以为榕树脆弱,竟不知居然还有如此坚韧的品种,可在高原上成活。谢掌柜听后,十分上心。他知道,蒙将军幼年常与榕树为伴,自从军后却一直远离故土,辗转于边境各地。不见榕树,便是不见家乡;爱榕之心,不过是思乡情切罢了。
可惜,谢掌柜在华阳找了不少园人,也尝试植了许多品类的榕树,都不得成活。他自然不愿放弃,又筹重金,找到了当时专门照看御品、擅养奇花异草的皇家园人林深。不过林深一向高傲,以为谢掌柜不过又一个攀高接贵之人,便对他所求不屑一顾,只告诉他如果能找到蒙将军提到的高地雪榕,才有希望。谢掌柜只得派人去到川西,四处寻找那种耐寒的榕树,可惜去的人全都毫无收获,种树一事迟迟没有进展。其实甫一开始,大家便只当是他一时兴起,也没人相信华阳真的可活榕树。哪想到他竟如此坚持,居然下了决心亲自去了川西。又是历经了一番曲折,终于在当地一个猎户的带领下,找到了那片雪榕林。然而树种找到了,运输又成了问题。谢掌柜无奈,又传信求助林深,林深此时才知谢掌柜真心,被他的执拗所打动,竟也亲自出发到了川西押送树种。几番折腾,只有两株活着到了华阳。此后三载,林深便住在了怡福酒家,昼夜不停,对两株树种精心呵护,终于才养成了这一棵雪榕。此树成活后,大概是逐渐适应了华阳的气候,居然一年比一年茁壮,不再需要专人照看了,林深这才返回了汴都。
蒙将军对此树甚是钟爱。据说他生平所爱之事,一曰佛法,二曰雪榕。甚于临终之时,嘱咐亲友,要依佛门之法火葬,骨灰一半带回故里,一半就撒在了这棵树下。”梨熙说完,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巨树,似有无限地敬佩,不知是敬佩蒙政作为军人的大义,还是谢掌柜作为友人的情谊,抑或是林深作为匠人的执着。
“如此大费周章,只为了让他来喝酒时能看到这棵树?”徐行远仍没有回头,只伸手轻抚了一下树干,自语道。
“可惜蒙将军过世不久,谢掌柜也去世了。他膝下无子,怡福酒家便留给他的两个侄子,无奈子侄无能,谢家产业逐渐凋敝,最终被老叶盘了下来。不过,老叶说谢掌柜肯为朋友奔波,实属可贵,所以对这树可是喜欢的紧,连店名也改成了‘雪榕’,到如今还是千般爱护呢。”
“‘知友念故里,解君思乡愁。’能得此知己,也算是人生无憾了,自然是人间幸事。”徐行远转身牵过了自己的马,“故事讲完了吧,我们进去吧。”
徐叶两人,一后一前,各牵着自己的一匹河曲进了院内。拐到一处,一面砖红的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墙后密密地种着椿树和桂花。墙中间开了个不小的香樟木门,推门进去,豁然一片,便是雪榕轩的马棚了。棚里圈着的一众马匹,毛色各异,却都气宇轩昂、神采奕奕,叫人眼前一亮。马圈旁一处不大不小的空地上,整齐地停了三五辆车驾,装饰分殊,或简约或华丽,也都是光洁锃亮。看得出此处的管事,对马、对车都是十分地用心呵护。
梨熙快步往马圈方向走去,刚走出两步,突然见一个身材不高、发色姜黄的人,从马圈里钻了出来。瘦削的身子上架着一张干瘪的脸,整个人像一根枯槁的麦秆,只怕是风一吹,便要随风摇摆起来。唯独一双眼睛,格外有神,从徐行远身上扫过,如鹰一般的犀利。想来这位便是管车马的细辛师傅了。
“细辛大哥,我们回来了。”许是有些疲累,梨熙的语气略显的有气无力。
细辛一边牵过两匹河曲,往马圈里安顿,一边应道:“这是怎么了?”细辛一张嘴倒是让徐行远惊了一下,如此瘦弱的身躯却有着如此浑厚的嗓音,吐纳均衡、气息调和,只怕是内力不浅。“听说你今天偷闲休了一天假,活儿都是铃兰替你干的,怎么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还不是这天气!热了一天了,又累又饿。”
“谁让你到处乱跑。待会儿去后厨盛两份冷圆子消消暑。”细辛蹲身下去为马匹梳洗打理,头也没抬,又说到:“掌柜的晌午来店里寻你,你又不在。我看她脸色不好,你最近莫要太放肆了。”
“昨天早上她还跟我说,小宅近日事多,这几天不来店里了,怎么今日又来了?”
“哎,还不是那司空一家,每天推天演命、推天演命的,昨天夜里不知道又推出了什么讲究,非得让二小姐去九合山的常清宫里斋戒七日,才可进行仪典。”
“常清宫?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大老远地去那儿祈福,那里最近可是来了什么神仙不成?”梨熙这么一说,徐行远才想起来,夏家的少夫人似乎也是去了常清宫。
“神仙自然是没有,不过是那明一真人云游回来罢了,自然是有不少登山的信徒。至于那司空衍算出了什么,我就不是很清楚了。只听掌柜的提了一句,二小姐的星宫突生祥瑞,什么‘隔度迎吉,十年难见’。你也知道,掌柜的对这种求神拜佛的事情一向都很虔敬,只怕就算对司空衍的诸多要求十分不满,也不会说什么的。”
“哎,说起来,这一回的也不过只是个订婚典罢了,又不是正式的婚礼,何必搞得如此繁琐。我也十分好奇,老叶这一次居然脾气这么好,如此顺就着司空一家。但愿那个司空梧声真的如传言一般的君子心、正人德,槿妹嫁过去能开心才好。”
“掌柜的为你操的心可不比二小姐少。知道你最近差事清闲,特意回来一趟,让我们看着你。嘱咐你老实呆着,莫要乱跑,不可滋事,得空把菜园子给拾掇出来。年前你张罗的不少杂物还堆着呢,又不让旁人动,你又不去收拾,拖了大半年了,她问你是不是打算拖到下个新年去。”
“…出门都不忘折磨我,真是我的好娘亲。”梨熙长吐了口气,对着徐行远撇了撇嘴,便拔腿要走。
见梨熙要走,细辛搁下了捋毛的刷子,抬头问到:“我看你这两天时常外出,听说那家的总管出事了,你不会要去多管闲事吧?”
“他家的事我可管不了,因为青青牵涉在其中,随便帮忙查查而已。”
“随便?我还不知道你吗?且不论这是那家的事,就你从小爱听解谜破案的性子,你也不会只随便查查。我说你,平日里听听府衙那几位探官讲故事就行了,莫要自己身陷其境,装扮什么神探。”
“知道啦,知道啦!我说你,平日里乖乖听丹蕊姐姐话还不够似的,怎么如今说话都跟她一个腔调了。恋爱心性真是可怕,以前那个豪爽的细辛师傅真是一点踪迹都不见咯!回头等你们成亲了,你也别叫细辛了,改叫丹夫得了。”梨熙边说,边拽了一把徐行远快步跑前,走到门口才扭头又对着细辛扮了个鬼脸。
“臭丫头,你给我站住!”徐行远回头看了一眼,那细辛仍在马圈里站着,嘴上十分生气的模样,脸上却笑得十分开怀。
傍晚的微风翻弄着草叶,庭树咏起一段清籁,院中伙计奔忙、鸢鱼活泼,而一旁的人,生动又热烈,如此平常的场景,却是徐行远许久不曾体验到的愉悦与生机。
从细辛那里出来后,梨熙果然还是不放心酒窖,便嘱咐徐行远先回到偃松,自己便下酒窖做活去了。徐行远刚回到屋里,东小楼的伙计白杨便送来一壶冰镇的绿豆甘草茶和一碟子五香饼,说是梨熙交代的,让徐行远先填填肚子。
日头已西沉了,桌上的一壶茶已饮干,又续了一壶,饼也吃了几个,梨熙这才收了工回来。一进屋,便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去了,像朵抽干了水的小菜,瞬间蔫了下来,全然没有往时那活蹦乱跳的狸猫样了。徐行远看她满心的郁闷,似乎连饭食也无心打算,便伸手递给她一只小饼,见她摇了摇头,又从果盘里拿了个粉桃,握在手里却不是很软,索性从盘底下捞起一把小刀,居然削了起来。
梨熙打眼一看,只见他拿刀的手,随着桃子的弧度微旋游走,果皮迎刃而下,圈圈滑落,如春水涟漪、无声软荡,不禁讶异道:“这油桃虽比水桃硬一些,但果皮也十分粘连,我长这么大,从没见有人削过,你居然削的如此轻松?不过徐公大可不必费力,摆在客房的水果都是厨房洗净的,直接吃就好了。”
徐行远顿了一下,答道:“我一向不爱吃果皮。”
“是吗?倒跟我一样!我从小就这样,不管吃什么水果,一定要把皮吐出来。老叶总说我嘴挑。”
“既是如此,那这个就给你吧。”徐行远笑了笑,伸手递过去,梨熙这才看到,只两句话的功夫,他手里的桃子竟已全然削好了,桌上的果皮果然缠成一团,毫无断裂。接过来一看,桃肉匀称剔透,丝毫看不出刀削的痕迹。持刀之人,手劲之稳,令人惊叹。
“嘻嘻,那我就不客气啦。看徐公削的这么轻松,下次得找个软趴趴的水桃给你试试。”
徐行远给两人斟了两杯茶,只点头道:“好。”
梨熙握着桃子,啃了几口,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沉了下去。
“还在想郑初的事情?”徐行远不是不知梨熙的心思。
“你说夏家会怎么处理郑初的尸体?”
“大概要先给仵作验了。听闻他当初是与夏家签了死契,至于后面如何,是烧是埋,就全凭夏家处置了。”
“那星月呢?”
“不知道。想来也是夏家的财产了。”
“哎,我一直都想不通,郑初那样的人,为什么会死心塌地地跟着夏云峰,还要签死契呢?”
徐行远喝了一口茶,语气十分淡薄:“人各有志,你不必多思。”
梨熙覃思片刻,点了点头,又吃了几口桃子,方说:“适才在庙里,你说到‘此事的关键’处,却被洛云霁给打断了。你是不是想说,此事的关键,应与无名氏有关?”
“不错。”徐行远答得利索,却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转而问到:“越州路南安县有一雷姓家族,你可知道?”
“可是现在做茶花生意的南安雷氏?”梨熙大约觉得徐行远这是突然问了一句不相干的,便露出些莫名其妙的神情,不过仍是答道:“倒是略知一二。传闻雷氏祖上乃前朝时从西土迁到南安的,早年家中多人精通梵语,与南禅宗的诸多僧侣十分交好。而族中众人世代修习一种剑法,相传是从达摩剑中演化而来的,剑势迅猛浩荡,练成之后,可有疾风扫落叶之威。可惜雷氏众人,心性淡薄,习武多为强身之用,少有人能得此剑意。只有近百年前出过一位剑术大成者,名为雷雩,年轻时好战嗜斗,性格乖张,将雷家剑法中霸道跋扈的一面发挥的淋漓尽致,全然抛却了达摩剑中沉静禅定的一面。后因一战击败了当时‘卸剑林四卓’之首的‘回枫剑瞿嘉澍’而名震天下,一时之间在江湖上难寻敌手。不过雷雩不到中年就出家为僧了,雷氏剑法再也不曾发扬。到如今,三代已过,雷氏家族早已专心做茶花生意了,传言连剑谱都失传了。”
“那你可知这位雷雩后来在何处出家?法号为何?”
“额,似乎有些印象。好像是在南安当地的一个名曰‘灵返寺’的南禅宗小庙,法号,济明师傅吧?”
“不错不错,连雷雩的法号这种边角小事你都知道,果然是只百灵鹊。”
“你突然问我这些,不会只想考我吧?”
徐行远摇头:“是这后面的事情,你必不知晓了。”
“后面?济明师傅出家后,再无传闻。难不成还有什么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