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十月,李自成占领西安,就着手收取延绥、宁夏、甘肃“三边”,分派部将追击残余官军。李过、刘芳亮兵发陕北,追击高杰、王定,进取延安、绥德、榆林一线;田见秀南追高汝利,进攻汉中;刘宗敏、袁宗第、贺锦等向西追击白广恩,攻取固原、宁夏、甘肃、西宁等地。李过等率北路军至延安,高杰闻风遁走山西,王定逃往榆林。其时大顺军“所至风靡”,如“中部(今黄陵)知县朱华琛知城小不支,……自经死”。其他州县多望风降顺,但攻取榆林不易。“榆林地险,将士怀忠畏法,死无怨言,多将材,有气节,视他镇为最。”此城中居有尤氏、侯氏、王氏家族等许多明旧将,他们生于边地,久经沙场,勇悍能战,大都镇压过农民军,李自成大兵压境,他们拒不投降。
李自成不走南路、西路,而亲至北路,十一月初四日到延安大会诸将部署军事,到米脂后坐镇指挥筹备攻打榆林,说明他对收取陕北各地特别是攻打榆林的重视,也说明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在军事方面。嘉庆《延安府志》卷六说:崇祯十六年,“李自成率众四万至延安”,“李自成遗数千人别攻安定”。这些记载也能说明问题。他走北路也有祭祖、复仇(杀艾诏)的考虑,但这是次要原因。处理完这些事,未等大军攻破榆林,李自成就于十一月二十一日返回西安。他离开米脂前,受冯起龙请求,接收其次子冯锋参加了农民军。
李自成到米脂后,对祖墓进行了简单维护和祭祀,并有访宗人,赠银事,《国榷》卷九十九、《怀陵流寇始终录》卷七十八等多书有载,应属可信。《绥寇纪略》卷九说他“大会群贼,旌旌百里,谐米脂祭墓”,《甲申朝事小纪》初编卷三等书也有基本相同的记载。《流寇志》卷八、《明史纪事本末》卷七十八所记略有不同,也说“旌旗数十里”。《明季北略》卷十九《李自成祭墓》也记:“自成大会群贼,戎马万匹,旌旗数十里,于米脂祭墓”,并说“自成祭墓,而戎马旌旗之盛如此,虽不可云昼锦,亦一时贼中之雄者”。不少记载把李自成此次到陕北说成兴师动众,专程祭祖,这不符合史实。冯起龙的书信中,多次记有他要求米脂地方筹备攻打榆林的军需物资事,但未提到他要求县府帮助筹办祭墓事,可见他的主要精力在军事上,祭祖应没有大操大办。
据崇祯十五年(1643年)正月亲率丁夫伐掘李自成祖墓的米脂知县边大绶自述:“余壬午春伐贼墓木,米人汹汹,谓必招祸不测。”“值新按台金公至,为余同乡”,他便活动同乡上司,升至榆林城堡厅任职,离开米脂,但他还是畏祸不敢久留,解任逃回河北任丘。
崇祯十六年冬,李自成率军北上攻取三边时,谣传李自成将到米脂屠城。但他到米脂后,仅处死参与掘墓的艾诏。光绪《米脂县志》说他还处死了贺时雨,这不可信,冯起龙“军中书札”没有提到此事。从冯的书札看,李自成只严惩掘墓首恶,并不迁怒百姓。米脂人有诗曰:“‘李王一怒返梓乡,恸削先茔恨莫偿。”“凤喈休矣忿己泄,其他鸡犬莫惊惶。”“农夫走说毫无犯,士女闻言喜欲狂。”“大军北上薄榆塞,辎重输运尽商量。慨念地方诸父老,饱经离乱免输将。”
李自成的爱民、为民,心向百姓,史籍有很多记载。他对陕北尤其是故乡米脂有所偏爱,故不愿加兵。他欲取榆林,是先礼后兵,发银五万两,派辩士舒君睿劝降三日无效才攻打的。他第二次回米脂后,改米脂为天保县,或日升米脂为天保府,表现了他对故乡的深厚感情。
马云谭“军中书札”提到的“左将军”、“补之将军”、“周将军”值得注意,他们是李自成回米脂的随行将领。1993年《米脂县志·附录》注释说:“左将军,指李岩。”“补之,李过的表字。”“周将军,指周士奇。”民国《米脂县志》载:顺治二年正月,清军“往攻榆林,新顺伪权将军高一功、伪节度使周士奇遁走”。可见“周将军”指周士奇有据。李过字为“补之”,仅见于冯的书信,他是征讨榆林主将,可信无疑。有人怀疑或否定李岩的存在,李自成这次亲征“三边”,一般史料也不记带有李岩。《永昌演义》说,李自成回米脂带有李岩,但它是一部小说,不足为据。笔者尚未见到其他旁证,当面询问县志主编贺国建有无其他依据和出处,他说有,因时间仓促,一时未能找到。若此说有可信依据,则可知李自成此行带有李岩,也为大顺军有李岩又添一证。
(三)
关于李自成回米脂的事迹,近几十年来,一些书报有许多误说。如说李自成派侄儿李过,大兴土木修行宫、祖墓等,使不明真相的人信以为真,有必要辨析澄清。
长篇章回历史小说《永昌演义》,写了李自成三次回米脂,多了一次。第十二回写他第一次回米脂,是在官军杀高迎祥之后,农民军杀俞羽中霄之前。史实是杀俞在前,高被杀在后,两事均发生于崇祯九年。此书未写明年份,实指此年。还说他离开米脂时,留金让知县在城北马鞍山建筑营房,以便日后驻兵之用。第十七回写他第二次回米脂,是知祖墓被掘,在襄城杀汪乔年之后,也未写明时间。说他是为复仇回到米脂,杀了艾诏。杀汪乔年实在崇祯十五年二月,这时稍后他未回米脂,杀艾诏实在次年冬。第二十五回说,崇祯十六年冬,李自成回米脂前,派李过先行,传谕米脂官绅招募人夫,兴工修建三峰子山祖茔,再将县城北门外马鞍山的营房加意改造。李过到米脂通知知县,调集工匠人夫,不分昼夜修理祖茔。“又将马鞍山营房一律拆毁,改建行宫,预备李自成回米脂驻扎之所。”“不上四五十天,两处工程一律告竣了。”李自成返回米脂,传令改马鞍山为蟠龙山,正殿曰启祥殿,后殿曰兆庆宫。李自成失败后,清廷令将大顺遗迹全部铲除,地方人士不忍毁坏,想出一个变通之法,在大殿上塑了一尊真武祖师像,遂把这座行宫改为真武庙。还说李自成祭毕祖茔大宴族人,随后“又征集民夫,大兴土木,在三峰子山下建造一座村堡,徙附近人民五十家,为守冢户”。
李宝忠为创作《永昌演义》参考了不少史籍,但也有不少重要史书、史料未能阅考,小说中改变和虚构了许多事件,与史实相差甚远。如此书所说“大兴土木”修行宫和祖墓的事便是杜撰的。然而有不少书报沿袭了这种说法。
由刘乐土着、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1月出版的《李自成》一书,实为小说,版权页却标明“生平事迹”。该书第十二章写李自成崇祯十六年冬“荣归故里”,除大量沿袭《永昌演义》所述李自成派李过修行宫、祖墓等事外,另外还编造出李过醉酒戏村姑等事来。实为戏说,恕不引用。
由国家文物事业管理局主编、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年10月出版的《中国名胜辞典》,在陕西省米脂部分“盘龙山”条中载:“盘龙山,原名马鞍山,在陕西米脂县城北约100米处。……明嘉靖年间曾就山势起伏修建了一座真武庙。据传农民起义军李自成在大顺永昌二年(1645年),派其侄李过回家乡米脂县修筑行宫和祖先坟墓。李过看到此山形势雄伟,且距县城很近,便把真武庙扩建成行宫。”
《兰州晚报》2005年8月30日发表“闯王李自成归隐榆中青城”追踪“相关链接”文章,题为《李自成研究者常福元认为:闯王起义于米脂而非榆中》。配文的盘龙山古建筑图片说明文字是:“坐落在陕西省米脂县城北盘龙山南麓的李自成行宫,建于1643年(崇祯十六年),是李自成在西安建立大顺政权后,命其侄李过修建的。”这是报社处理的,不代表笔者的观点。
上述书报等有不少误说,史实并非如此。
1993年《米脂县志·城乡建设志》古代建筑部分“庙宇”条载:“盘龙山古建筑群是旧真武庙(俗称祖师庙)址,至今完整保存。始建于明朝成化年间,位于盘龙山(马鞍山)山腰,崇祯十六年(1643),已在西安建大顺朝的李自成率军返回故乡,在此驻跸,因此人们又称其为‘李自成行宫’。清初,米脂绅民以真武庙名义加以保护,免遭清军破坏。乾隆四十三年至五十六年(1778-1791)高九逵等集资数万钱主持扩建。光绪十五年至二十一年(1889-1895)冯云城等操持复修……。”此次修志,编者对“李自成行宫”问题进行过认真考证,相关说法是符合实际的。
马鞍山今称盘龙山,过去也写作蟠龙山。改名的原因与山势有关,也许与李自成住过此山有关。民国《米脂县志》记:“蟠龙山,一名盘龙山,在县北饮马河外,山势蜿蜒如龙焉。”传说米脂西城下压着九条龙,朝廷闻知,唯恐这里有龙出世夺了皇位,就责成米脂不准修西城门,且在西城角修了一座西角楼以示镇压。但西城地势偏低,每逢下雨,就有洪水冲向这里。不讲迷信的人们担心城墙被冲毁,便在西角楼下挖开了一个排水洞,这一挖非同小可,以致出去一条龙,那便是李自成。米脂有此传说,近年城西无定河上新修了一座大桥,就命名为“九龙桥”。李自成住过马鞍山,后来又称了帝,当地群众遂将此山改称盘龙山,这与传说和他的身份相符。山的改名,应非《永昌演义》所说的李自成所为。
李自成回米脂时住过盘龙山,米脂民间有口碑传闻。在他后来的行迹中,史料也有他住庙的记载,如他从北京返回陕西途经真定,“不进城,在关帝庙吃中火即行”。民国《米脂县志》首卷“分图绘”有米脂八景图和题诗,其中“盘龙矗影”图题诗有句:“龙虎千年留胜地,英雄一代怅流波。”“殿上昔曾鸣剑佩,只今惟见老僧过。”所谓“英雄”“鸣剑佩”,指的就应是李自成曾扎大营于此的事。因李自成住过盘龙山,山上建筑又似宫殿,民众就把它称为李自成行宫。这不是官方命名,早存在于民间口碑,表现了人民群众对他的崇敬与怀念。因此,李过虽未修过行宫,盘龙山古建筑群称为李自成行宫未尝不可。
李自成虽住过盘龙山,但并未命李过在这里修过行宫。在李自成回米脂前,此山早就有庙宇建筑,他不可能让李过拆庙改建行宫。据光绪《米脂县志》说,真武庙是“明成化年创建”,一些书报说建于明嘉靖年间有误。清朝时米脂对盘龙山真武庙有过两次重修,第一次历时14年,第二次4年,工程竣工后均有碑记。乾隆五十六年《重修盘龙山真武祖师庙记》、光绪二十一年《重修盘龙山真武庙序》记其盛衰、修建情况,只字未提曾有修建行宫的事。李自成第二次回米脂,军情紧张,又值寒冬,加之米脂民贫物乏,不可能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在大修祖墓的同时修建行宫。永昌二年(1645年)正月,清军从潼关、陕北两路进逼西安,李自成于正月就放弃西安退走湖广,李过、高一功在陕北阻击清军后也很快撤走。军情如此紧张,李过更不可能在米脂修行宫了。首都师范大学谢承仁教授于1982年考察过米脂盘龙山古建筑,否定李过修行宫说;1993年《米脂县志》主编贺国建修志时对此问题有过考辨,与谢教授持相同观点,其言良是。
《永昌演义》第二十五回说,崇祯十六年冬李自成回米脂时“大兴土木”,在祖茔修建了享殿、茔垣、石人石马等。他若坐稳帝位之后大建祖陵或许可能,但在这年戎马倥偬之际是不会的。代表米脂县府方面与李自成接洽的冯起龙给城中的书信中,只字未提要县上筹办修墓和行宫事。多种史籍记载了李自成回乡“祭墓”,不见“修墓”二字,而只是说“筑土封之”,或曰“拾骨屑封饰之”。这说明他对祖墓只是进行了简单维护。如果大兴土木修建过,应有遗迹,但今天在他故村附近山上祖墓地,难见一石半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