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饮散歌阑之时。
便是幼云城最大的烟花楼子景阳楼,此刻宾客亦是寥寥。接到活儿的姐儿们早已回到各自的小楼忙碌,而未接到的,也无可奈何,便将被褥铺好,香汤沐浴,又敷上一层层养颜的秘法,舒舒服服的睡上一场美容觉,以便来日再战。
这个时候,唯有那一老一少,在场子里,应付着那些不欲买欢又不欲离场的客人们。那老的,花白胡子稀疏,佝偻着腰,穿着一件就连补丁也洗得泛白的青布长衫子,偏偏腿上架着一把光鲜的二胡,珍贵的紫檀木料蒙上一层来自西野的白蟒皮,管他识货的不识货,懂琴的不懂琴的,见到这物什,都忍不住伸出大拇指赞道:“好家伙!”
而旁边的少年,约莫八九岁,一手托钵一手捧书,蹙着眉在稀落的人群间游走,不似乞要赏钱,却如债主讨债一般,只管将钵盂往各看客面前一递,目光却仍旧紧紧盯着书本,待个一息之间,不管钵盂内有无物事坠入,他只管换下一家。在酒桌茶凳间穿梭,约莫将仅余的看客跑完,他摇晃了一下钵盂,便又坐回老者身后的木台阶上。
老者唱完一段《西野平妖记》,便将二胡珍而重的放在长锦盒里。这时候,看书的少年忽然侧头道:“柳爷,这句‘令气凝玉泉,盘旋往复,如是三巡,觉下腹渐温,便可再行鏖战’的‘鏖战’是个什么意思?”
老者道:“这个鏖战不就是很持久很激烈的战斗吗?对了,新到的这一批里,相比那些清谈的,这陈广志的《御兽枕中宝》实是不可多得的实用书籍。”
“实用,那岂不是很厉害?”少年眼睛瞪得大大的,惊喜的道。
“你现在年龄尚小,根基不稳,不明白这些大道理。此时来看,不过是暴殄天物。”老人说话间,随手将少年手中书籍夺去,翻看了一下,抚须连连点头道:“却该如此,却该如此,这实在是经验之谈。不枉陈先生一片赤诚,卖十两银子绝对不亏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听戏的人已渐渐聚拢来,有老有少,高矮胖瘦各个骨骼惊奇目露精光,凑在一起聚成一圈,已将少年渐渐隔开。
“柳爷,那我的书呢?”少年有些不舍的呼唤。
“你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是去看那《科斗吐纳之法》去。”
“可是我就是凝不了气,那本又快背熟了。”少年有些烦躁。
“机缘未到,你知道吗,只要用心,只要坚持,少则几天,多则几年,大不了几十年,凝气是迟早的事情。”那个叫柳爷的,拨开人群,将几粒银子掖在怀中,挥了挥手,凑着的人群便在无声的默契中散去了,转眼间大堂内便只剩这一老一少。
“柳爷,您这说得,和城里讲经送鸡蛋卖延寿丹的一个口吻。他们总说,只要一直服用此药,早晚会看到作用。那语气仿佛是世间一切都可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样。关键我这已经一连换了六本了,可还是感觉不到《圣御录》上说的那“气海充盈,真阳硬挺”的感觉。”少年熟练的将桌上瓜子壳水果皮用抹布一一推到地上,黯然道。
“呸,刘梦龙胡说八道,那本也不适合你看,范玉真才真是写入门读物的高手。”柳爷义愤填膺的道:“就是那套《圣御录》,上次差点卖亏了,果然不是什么好料。”
“唉,这不知道练到什么时候。”少年一边叹息着,一边将散乱的凳子一一叠在大八仙桌上。
老人望了他失落的身影一眼,神情复杂的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些事情,急又有什么用的呢,人各有命,该来的迟早会来的。”
正说话间,少年忽然咦了一声:“柳爷,这有个食盒,是人落下的还是给您的?”
柳爷连忙起身走了过去,却见少年已经从盒顶寻摸到了一细裁的纸条拿了起来,招摇间隐约有一行小字如蚁,皱着眉对少年道:“方白,念念。”
“元丰十九年八月三十日子时,耆卿垂怜。”那叫方白的少年咦了一声讶然道:“这耆卿是谁?而且这里面,莫不是?”抬头一看,却见柳爷眉头皱成了一团,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地上的木盒。
“柳爷?”方白愕然的问道。
柳爷笑了笑,浑不在意的道:“端上来,让咱们看看是个什么鬼东西吧。”
方白伊言将之抱到了八仙桌上,借着烛光一看,这食盒黑漆漆就,盘龙把手,暗香隐隐,却是一件十分精致的器物。
盒顶彩绘着一副常见的万妖朝拜图,三层圆形屉子每层都细细密密的镌刻着芝麻大小的小字,方白凑到食盒近前,探着脑袋瞧去,只见当先有三个大字:“白梦决”心中一喜,连忙去看那大字后细密的内容,却忽觉眼前烟云密布,一阵鼻酸,霎时流出泪来。
他吃了一惊,连忙抬起头,却见柳爷正咧着嘴一脸嘲讽的看着他,他有些生气的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鬼东西?这倒怕是鬼东西。”柳爷默而不答,反从衣兜里掏出烟斗,借着烛火点燃,背过身子翘着腿朝大门口坐着。
方白咬了咬牙,又探着脑袋朝食盒望去,一连几次,再抬头,眼睛已肿得透亮,他呜咽了一声,也不知道是食盒缘故还是内心委屈,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柳爷反而气笑了:“我的傻小子,你死命琢磨外面干个啥?这么多年我竟没看出你是个傻子。”
方白愣了愣,哭声即歇,连忙去推开食盒的第一层。这一打开,手一抖,却倒退了一步,又缓缓凑了上去,咋舌道:“这是人参娃娃?”
柳爷扶着烟斗的那只手顿了一下,起身走了过来。
一尺见方的屉子里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粉妆玉砌的娃娃,赤着肉嘟嘟的四肢,仅着一件红布肚兜。双眼未睁,嘴角含笑,像极了他唱段里常出现的那些人参娃娃。
方白小心翼翼的将手指探向那肉呼呼的小脸,轻轻触了一下,只觉得冰冰凉凉的,仔细观察,却见那婴孩丝毫没有醒转过来的样子,反而像一个静止的雕塑,连呼吸的起伏也未曾有。
“他是活的吗?”方白凝望着柳爷那躲在烟雾里的面容,满含希冀的道。
柳爷沉默了许久,目光飘动,不知道望向了何方,半响,才缓缓答道:“怕是未曾活过。”
方白愣了一愣,仔细琢磨柳爷的话,然后开口道:“意思是他其实从来还没有醒过来对吧?”
柳爷轻轻的点了点头,沉默片刻,摇头道:“或许他并不应醒来。不过,事已至此,再无法眼睁睁的看着了。”说罢,将手往那婴儿额头上轻轻一点,只见一道暗红色玄妙繁复的符箓在婴儿肉呼呼的脸上一闪而过,空气中隐约传来一声女子轻微的叹息。
方白愕然朝四周张望,然而时近三更,除了隐约犬吠,更无声音。接着扭头又朝那婴儿望去,这一望,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