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方白第三次见连清了。
第一次在大船生死一线之间,连清站在钧天剑柄上,周围云遮雾绕,看不清澈,只觉得很高大。
第二次在那奇怪邻居的门口,也十分高大,童颜白发,双目神光内敛,肌肤莹然如玉。
而此刻连清却多了一丝老态,他的额头有了皱纹,面部也有了几粒褐色的老年斑,目光却仍旧是那般莹然澄澈,浑不似一个老人。
他是站着的,一个齐胸高的案几之上堆满了书信账册,羊皮的宣纸的,一摞摞混乱的摆放。他手中执着朱笔飞快的在眼前的册子上勾勾画画,又随手扔进一旁的木箱,接着从混乱的册子堆里抽出另一本,继续如是。
案几的木箱,已经装了一大半了。
这间偏殿,十丈见方,很是空大,窗户皆洞开着,夜风吹得灌满鲸油的宫灯轻轻摇晃,秋夜寒凉,方白轻轻打了个寒颤,屋内除了一灯一几一箱外再无他物。
“冷吗?”
方白摇头道:“不冷”
连清头也没抬:“到我身边来,我快要弄完了。”
方白依言,稍稍走进便能感觉一股暖意,寒风也俱都不往身上侵袭了。他不敢说话,只是好奇的看向连清批改的文字。
这一本是一封来自宛州的回报信,只有两行
宛州寒山寺老主持因病逝世,终年一百二十三岁,其弟子明镜禅师接任后一心向佛,三拒中州。
紫云城韦不凡被其徒弟暗杀,城主震怒,已下了绝杀令,凡提宋万成头颅者,赏万金,送紫云圣果,得紫云城太上客卿供养。
连清略作思量,在第一行右下角留下两字红批:静观第二行亦只留下两字:追索
方白看到这里不由得心绪一窒,没想到宋万成竟然逃脱了,那么那个恐怖的磐呢?他想到磐那扭曲生长的胳膊,心中没来由一寒。这时却发现连清已经停笔正静静的望着他,好似在等他提出疑问。
方白硬着头皮道:“先生,宋万成跑掉了吗?”
连清点了点头。
方白还是没忍住:“那种人您怎么能让他跑掉呢?”
连清皱了皱眉,惋惜道:“我也不想让他跑掉,可是他就是跑掉了。他选的时机很好,就在我和磐交手的那一刹那,他一头扎进了深海里。茫茫大海,你说我要如何寻他呢。”
“那磐呢?他可是有肢体复生之能,不会也跑掉了吧?”
“他很强,在西野怕也是能排在前十,不管是力量,还是那妖族战技,还有所谓的神血,都让我十分惊讶,但是他的年龄,很年轻,这不是他那个年龄应有的实力。所以我把他捉回来了,关押在后山上。奇川很感兴趣。”
方白这才松了口气,跑掉一个宋万成无伤大雅,要是那个磐也跑了,方白心中说不定会怀疑其连清那高大的形象和巨大的剑了。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不说我继续看信了。”
“您的身体怎么样?”
“无妨。”连清说罢,又从那堆书信中取出一封,这确是一封来自琼州的账册,写着上半年的各项收益,连清看了一会,又在右下角批了一个字:阅。
一字写完,他便把几本书信都扔进木箱中。接着伸了伸懒腰,转动了一下脖子。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方白茫然道。
“看到这片仙山像菜市场一样,惊讶吗?失落吗?”
“确实有一些。”方白沉默片刻,又补充道:“便纵能移山填海,只要还需要吃喝睡觉,我们终究只是凡人,而凡人,是依赖着物质和精神的交流的。所以您做的谈不上是错。”
连清轻轻一笑:“谈不上是错吗?是啊,所谓仙人,并非是无欲无求,而是不需欲不需求,不食而饱不饮而足,到了修为上来,也就是不需要世界的灵气供给,自身便能生生不息,这便是超脱五极的不灭之境了,却只是古人推想出来的,至今未听闻有人能达到这一地步。而不灭之下,却是需要着这世间一切的。我们最终都只能选择另一条路。兰荀便是如此,只是没想到跑这么快,不知道是在上面做了真正自由自在仙人没有。”连清负手走到窗边,平静的望着月耀之下伴生的紫星。
“听说你从小就能看到它?”
方白跟着连清来到窗前,顺着他目光望去,一颗淡紫色星辰挂在月下,像是一滴泪。
“是的,您也相信气练五极紫星在望的升仙之说吗?”
“等你到了五极,自然也就明白了,它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不过你既然能看见到它,难道感觉不到它对你的逗引吗?”连清笑道。
“逗引?”
“嗯,就像我二十多岁时看见连岳的母亲裸露的身躯而产生的那种悸动。如今也唯有看它的时候才会有那一丝悸动了。”
“咳咳。。。我暂时没有。”方白仿佛被呛了一口,一边咳一边苦笑道。
“早晚会有的,在失去心中所爱后,那感觉会越来越强烈,仿佛只有它,才是你人生的意义。但是紫星又是一种未知的恐怖,我们只见过凡人上去,却从没有仙人下来过,所有对它的描述都不过是猜测。”
“这很类似死亡,我们永远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方白眨了眨眼睛,笑道。
连清扭头看了方白一眼,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船上表现得聪慧而睿智,我很满意。你没有做语儿的徒弟,说明你心气很高,我很欣慰。你能陪我在这里聊天,我很开心。”
方白眨巴着眼睛,茫然的恩了一声。
“所以我要奖励你。”连清像是君王宣布一件赏赐一般郑重其事的道。
“嗯?但是我已经得到您的奖励了啊。”方白指了指自己的左脚掌,那纠结许多年的漏疾已经好了。
连清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接着笑道:“那只是还柳爷的情分。我答应香阵收她为徒,便也是对她的奖励,不过你想要什么?不会也想当我的徒弟吧?柳老头知道了恐怕会气死的。”
方白没有在意连清的玩笑,只是心中忽然一阵恍惚。
“我想要什么?”
方白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