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清望着方白那茫然的神色,轻轻挑了挑眉毛:“怎么?看你不开心的样子,难道不乐意做我的关门弟子?”
方白茫然的呷了一口酒,发觉已渐渐适应了这般辛辣,忍不住又饮了一口,才嗫嚅道:“这个嘛…也说不上不愿意……”
“那就是愿意咯?”连清也悠悠呷了一口,他见酒杯已经空了,便又自斟了一杯。
“也说不上很愿意……”
“嗯?”连清表情严肃起来了,皱着眉凝视着方白。
方白也满心疑惑,他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钧天剑宗,近乎天下四宗之首,而眼前这个高大的道士,四舍五入就是天下第一人啊。这般好事情,哪怕是一位皇子,怕也立马痛哭流涕抱着大腿表明忠心了,他为什么在迟疑。忽然间,他想到了柳爷,一拍大腿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暂时还没做好给自己找个父亲的心理准备。”
连清愣了愣,他看着方白一脸歉然的样子,随即仰头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小子!柳老头倒是捡了个像他的乖孙子啊,不得了不得了。论培养后人这方面我可是拍马都赶不上他啊。”说着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笑意却淡了下来。
“好吧,给你几天时间,想好了再来找我。你且去吧,语儿会在外面等你,我还有些卷宗要批阅。”
方白点了点头,心知连清已无聊兴,那道人的后续,怕是也不会再提了,只得垂头丧气的施礼离开。
刚欲迈出门去,忽听里面喊道:“方白!”
方白转身,一个黑黝黝的东西朝面门袭来,他慌忙伸手抓住,却是那坛雪夜歌,顿时嘿嘿一笑道:“谢喽。”
出门没走几步,只觉身后有人在自己耳边用阴柔凄凉的声音泣道:“呜呜呜~~~!!我死得好冤啊。”
方白心中好笑,佯装被吓到的样子,双手抱头道:“啊!何方妖孽,此地可是由红衣修罗镇守的,你且快快逃命去罢!”
“嘁…你早就发觉了对吧,这反应明明慢了半拍,没意思。”陆玄语不忿道。
方白转过身来,借着屋檐下悬挂的灯笼仔细打量陆玄语一番,只见她年纪不大,身形已十分婀娜,满意的点点头道:“没想到还是个俏丽的女鬼,哎呀这下死了也不冤了。”
陆玄语听方白调笑,只觉得脸色微微发烫,忍不住啐了一口道:“我要是个女鬼,第一个咬死你。”
方白微笑不语。陆玄语瞧见方白手中提着一坛子酒,讶然道:“怎么还提了一壶酒出来?”
“连岳之前送进来的,你没有碰到吗?”
陆玄语一瞬面色冷了下来:“我不想见到他,看到他往上走,我就藏了起来。”
“唉,我看他还不错啊。”方白朝着八千台阶漫步而行,仰头就着酒壶又小饮了一口,还别说,他渐渐有些喜欢这杯中之物了,忽然想起那壶五湖春,不由得心中微微一痛。
陆玄语跟在身后:“哼?不错?那是你不知道他。”
“他还约我明天青剑会结束一起同游剑宗八景呢。”方白不以为然的道。
“呸,别去,去了我就再不认你这个朋友了!”
“答应人家的事情,不去怎么行。”方白随口应道,忽然发现身后没了跫音,他茫然回头问道:“怎么了呀?”
却见陆玄语一言不发,连忙凑到她身前,借着几缕星光打量,只见她眸中晶莹闪烁,竟似要哭出来了一般。
“哎?陆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方白犯糊涂了。
陆玄语一言不发,越过方白自己气冲冲的朝山下走去,忽得又返身回来,手往方白后心猛地一按。
方白只觉身体腾空而起,双耳呼呼风声,接着又猛然下坠,原来又被她带着御风而行,只是这次粗暴了很多。
黑夜看不透彻,方白只觉眼前星星忽高忽低时上时下,顿时紧张得迈不动步,陆玄语也不说话,直接就将他提起来飞奔,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停止了“施暴”,轻哼一声,把方白扔到地上。
方白茫茫然爬起头,脚下是一片草地,身后是黑黝黝的密林,远一些的地方有一盏灯笼,似乎是黑马返回的马场。
他回过神来,扭头却见陆玄语背靠着一大棵坐了下来,他叹了口气,也走到那颗树旁,选另一侧坐了下来。
“你走吧,那边就是马场,给看门的说你要小黑飞,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在你身后,你又看不见我。”方白懒懒道。
“你!”
“唉,陆姑娘,你到底怎么了?如果他真那么坏,你直接不嫁给他就是了,我看连清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我……”陆玄语语声一顿,又沉默了,过了一会朝方白伸出手道“你把酒给我。”
方白愕然道:“这个我可是喝过的!”
“给我!”陆玄语不由分说,一把抢了过去,接着仰头一连灌了几口,又剧烈的咳嗽起来,一边咳还一边惊道:“这什么玩意,怎么这么辣!!”
方白嘿嘿笑了两声,待要嘲笑几句,却见她脖子一仰,咕咚咕咚一连喝了好几口,接着把酒瓶一扔,嘻嘻笑道:“没啦!”
方白目瞪口呆,连忙按住她肩膀,惊道:“你疯了吗?!”
“放手!本姑娘好着呢!”说着伸出双手往方白双臂一格,方白叹了口气,料想她功力深厚,一壶烈酒应该不算什么,顺势一屁股坐倒在草地上。
“方白小师弟。”
“嗯?”
“我们可以算是朋友吗?”
“算。”方白不假思索的答道。
“我们为什么就算是朋友?”
“啊?”这一问把方白问得有些茫然了。他心中琢磨,满打满算自己和她不过三四天间见了三四次面,加起来时间甚至还比不上乔玉,但自己此时都还未把乔玉当作朋友,却对这个初见冷漠再见却亲和的女孩子有种发自内心的亲近。这难道是源自同龄异性的吸引?就像兰溪一样?生活中一共没说过几句话,却在梦里出现无数次了。难道自己特别喜欢和同龄的女孩子一起玩?方白想到这里,胸中顿时一阵奇怪。
陆玄语看着他沉默不语,哼了一声道:“就知道你是在安慰我!”
“你身为你们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难道会缺少朋友?”方白无法回答她的提问,只得转守为攻。
“哼,他们只会崇拜我,害怕我,哪怕几个师兄师姐都一样,随着我越来越强,他们对我却越来越敬而远之,我和他们一起一点也不自在。”
方白心中忽然想起来时巡卫望向陆玄语那敬畏的表情,以及初见她时的冷漠模样,点了点头道:“那我知道我们为什么算是朋友了。”
陆玄语眼睛一亮:“为什么?”
“因为我开始居然不认识你。你也就没有保持你冷傲无敌的青剑会剑主之名,所以我们一直是在朋友相处,那种很普通很纯粹的朋友。”方白微笑道。
陆玄语眼睛一亮,脸却唰得一下红了,她也是十分聪慧果决之人,仔细寻思了一会,点头道:“好吧,本姑娘就认你这个朋友了。”
“那我能相信你吗?”
“废话,不能相信的算什么朋友。”
“好!”她一拍草地,像是柳爷台子下的老油子看客听戏到动情处,十分夸张的叫了一声好。
接着,她沉默了一会,开始讲起连岳的事情来。
“连岳资质很差,现在还未结丹,据说是因为她母亲怀他的时候受人暗害,洞玄子师叔废了好大力气才保住了孩子,母亲却死了。”
“啊?”方白愣了愣,咋舌道:“暗算剑宗掌门的夫人?在剑宗内吗?谁这么厉害?”
“这至今仍是一桩无头案,事发突然,估计当时都急着救治师母,一时也就来不及追索凶徒了。”
方白来了兴趣:“那她是在哪里遇刺的?”
陆玄语沉默了一下,眸中露出痛恨之色:“翠微峰。”
方白惊得险些跳起来,迟疑道:“就是我住的那个翠微?”
“自然了,这里可没有其他叫翠微的地方。我不是说过吗?那地方本来是师父的,如今想来,怕也是因为是伤心地,也就让给别人了。”
“没想到却是座凶山啊……”方白啧了啧嘴。
“这有什么,百年鏖战时期,剑宗哪座山没死过人。如今你有心,漫山遍野刨坑,兴许也能挖出几俱骨骸来。”
方白从故纸堆中知晓过这段事,所谓的百年鏖战,便是九州与西野两地发生的持续时间最长的一场战斗,从那之后,两地实力俱都大损,而九州天鹏王朝也是那时趁势崛起,在这之前,天下是宗门的天下。遍及九州的各大宗门,掌控着天下间的一切。这却已经几百年前的旧事了。
方白点了点头:“有些诧异而已,那后来呢?你难道是因为连岳太弱了讨厌他?”
“当然不是!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方白嘻嘻笑道:“那也是,像我这么弱的,你都和我聊得这么开心。”
陆玄语“呸”了一声,继续说道:“你慢慢听我讲,这其中又牵扯到剑宗一些旧事了,剑宗几十年前不过聊聊几十人,他们不理俗世,终日隐居深山修行,个个实力高强,哪怕如今,也算是剑宗的中流砥柱的人物,他们的掌门选的十分随意,就是谁拳头大谁做主,于是师父在某一次掌门争夺战中胜过洞玄子坐上了掌门之位。师父上位后,一改剑宗之前隐遁的风气,广收门徒,结交天下,这许多年来从四宗最末快到四宗第一的成果,想来你也是看到的。”
“然而随着宗门风气改变,渐渐的,又产生了内外两宗之说,连清一脉往往被内宗之人称之为外宗,外宗人多势众,但是鱼龙混杂,易进易出,江湖上行走的那些弟子大都是外宗子弟。而内宗仍旧是最初寥寥的几十人,他们虽受外宗供奉,暗地里却仍旧以洞玄子为尊,渐渐两宗弟子互相仇视。便是师父也无法改变这种局面,偶尔提起,他只是说恐怕只有寄望于连岳了。”
方白点了点头,想来剑宗几百年来的风气一直如此,连清大加改动,那些自命清高的遗老恐怕难以接受这种变化。
“不过,你这么瞧不起连岳,为什么连清先生却觉得连岳可用呢?”
“因为他有个好出生呗。”陆玄语不屑道。“连岳的位置很特殊,因为他即是连清的儿子,又是洞玄子的外孙,可以说,他身兼二宗的传承。”
“他竟有这般身世!”方白吃了一惊,讶然道。
“师母本是剑宗内宗的佼佼者,当初西野平妖闯出过不小的名头,可能就是这平妖途中与师父产生感情,回来没多久两人便不顾洞玄子反对结成了夫妻。”
“这么一闹,两人关系就更加不好了,乃至师母被刺,这更是雪上加霜,两人势同水火。”
方白点了点头,暗道如果连岳母亲没有那一劫,连岳也继承两人优秀的根骨天赋,四人其乐融融,连清和洞玄子的关系兴许就截然不同了。
“就在我第一次拿下剑主的前一年,洞玄子师叔忽然就找上了师父,他们说了什么我并不知道,谁知道第二天周围人却都知道了,原来洞玄子师叔想让我嫁给连岳,然后两宗合并,洞玄子师父则隐退归山。师父拒绝了。”
“我初时不以为意,后来洞玄子找了师父好几次,师父都拒绝了,不过师父却从没对我提起过这件事。”说道最后,陆玄语语声渐渐低落下来。
方白眨了眨眼睛,忽然明悟道:“怕是洞玄子故意的,他在用你身边的人逼你,你若不答应,难免会被人认为不忠不孝不顾大局。”
又接连点头道“而且,他怕是看出你实力很强,未来不可限量,而连岳前途未卜,将来如何做得一宗内外之主,所以想让你嫁给他,有你这年轻一代第一人的扶持,他这宗主之位定然稳如泰山了。”
“咦,你真聪明,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我一开始却不解其意,后面慢慢才想明白。”
方白眼珠一转:“那连清后来再续了吗?”
陆玄语目光露出鄙视的神色:“师父怎么会再续。”
“我就随口一问呗,万一他还有个一儿半女,事情也不至于这么僵了。”方白摊了摊手。
“唉……那些日子我看师父终日愁眉不展,身边诸多朋友也都一一来劝我,我念及师恩深重,一时脑热,竟然就自己去答应了洞玄子。”
“啊?!”方白不可思议的望着她:“你自己去的?”
“嗯。”陆玄语点了点头,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你傻吗?”
“我心想既然是师父的儿子,自然也是不错的,就像你之前觉得对他印象不错,我和他只是日常偶尔交集,虽然对他并无爱恋之情,但却觉得他很是亲切和善。直到我答应后,下山历练渐识人心,才渐渐明白他是一个什么东西……”。
“那他是什么东西?”
“他不是个东西。”
“唉,姑娘,你好好说话。”
陆玄语怒道:“是你不好好问我!”
“得得得,您继续说。”方白翻了翻白眼。
“哼,他就是一个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无恶不作的二世祖,仗着他爹爹的名头和他外公的庇护,不知道干出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方白点了点头:“这倒是和我推想的不错。”
“你推想什么?”陆玄语气冲冲的道。
“一个痛丧爱女溺爱独孙的外公,一个严肃端直心怀愧疚的父亲,一个家世赫赫无力修行的孩子。如果是我,恐怕也只有挥霍时光纵情享乐一途了。”方白忽然想到自己的漏疾,没想到连岳竟然和自己是一样的问题,可惜连清治好了自己,对连岳却束手无策,不知道若是连岳知道,心中又作何感想。又想到自己倘若终生如此,一辈子只能仰望那些绝代风姿,这后半生不知道又该如何挥霍。想到这里,顿时生了许多愁绪。
“酒呢?酒来!没有酒我就不想说这么多话了!”陆玄语双目迷蒙,忽然对方白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