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谒诗,梅思远已经想好。
春祭上那首拼夕夕版的太白诗作,多少给自己争了点名声。
拜见云文达,想来不难。
敲了敲云首席房门。
里面读书声止住,有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带着些不悦:
“何人?”
“晚生梅思远。”
“何事?”
“晚生仰慕先生才德,作了首小诗,还请……”
便听里面哼了声。
“诗词者,文字机巧也。”
“虽不能说尽属下乘,然我在此读经诵典,你带一首小诗来,可谓难登大雅之堂。”
“我家如夫人倒是喜欢这些刁钻玩意儿,你可送往我府上,由她代为品评……”
梅思远没听下去,转身走了。
这哪里是文人相轻,这是压根不给面儿。
梅思远没有歧视女性的想法,但这个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仍是主流思想。
自己的诗作送去给一个小妾品评?
你品,你细品。
云老匹夫,欺人太甚。
此人,断不可交。
梅思远将袖中诗作,撕了个稀巴烂。
翰林院众人,看着他,一幅幸灾乐祸的鄙夷样子。
梅思远笑笑,离开翰林院,还真去了云文达府上。
门人见是小公爷,听闻老爷让他来见如夫人,虽然吃惊,倒也只好通报。
须臾,一个烟视媚行的女子款款而来。
这下换作梅思远吃惊了,将女子上上下下审视一遍。
这是个美人,看上去很纯,但即便她故作娇羞,眉目之间难掩一股风尘气息。
这个时代,风尘女子也没有那么不堪。
士子文人素喜与勾栏女子交往,固然食色性也,也因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风气下,风尘女子倒是少有的知书识趣。
而且,最解风情。
云文达这样的大儒,聘了位风尘女子做如夫人,也不是什么逾越下作之举,坊间算作美谈。
不然,云文达也不会拿这位如夫人做挡箭牌。
梅思远也发现,这位姑娘应该颇有诗才,至少是个文青。
这不,许是听闻小公爷拜访,一时心急,如夫人出来时手里还捏着只笔,想是方才正在房中写诗。
如夫人果然是善解人意的,瞥见他那眼神,掩面一笑:“公子见笑了,小女子方才正在房中抄你的那首唤春诗。”
“君子唤春早,璧人心恨迟。”
“公子真是个妙人儿,女子心思琢磨得通透。”
如夫人眸中盈盈,毫不掩饰自己的钦慕之情。
梅思远不知如何作答,笑意吟吟打量起文府的景致。
这里的春色似乎来得格外早些,庭院深深中,隐约已有些绿意盎然。
不知过些时日,是否有…一枝红杏出墙来?
一时间,他还真有点喜欢这位如夫人了。
但梅思远马上收敛心思,毕竟此行可是来出气的。
“小生此来,是有一首拜谒诗。”
“啊,公子快请。”
如夫人心急出来,此时方想到请人进府。
文府大门开在闹市,素来热闹,这样一位大美人在门前,立时引来围观者众。
“不了,此处甚好。”
梅思远看了眼青砖碧瓦的院墙,门前这一段涂得一片素白。
“夫人,借你的笔一用?”
如夫人哪里算得上夫人,小妾罢了,听到小公爷这一声称呼,女子面露娇羞,喜不自禁地递上笔来。
又识趣地命人速去拿了砚台。
梅思远稍一沉吟,不多时,来到院墙前,提笔书写。
他一边写,围观者中,自有文人一边品评。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好,首联开篇就气势磅礴,以大鹏自比凌云之志,更有飞腾直上九万里的傲气和斗志。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好,颔联似有回转之意,言大鹏亦有风止下落之时,接着却又陡然一转,纵我临凡降世也能搅动江海。
实在又将气势往上提了一层。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好,颈联表明了世人对我的态度,但绝无自惭自悔之意,似也不曾贬损世人,只淡然陈诉。
眼界高远,又非目中无人。
真叫一个通达。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好,尾联总览尽收,点名主旨。
圣人都知道后生可畏,“焉知来之不如今也”,大丈夫待人不可轻视后辈。
这一句既是自省,也是醒世之言。
好好好,有礼有节有气度,狂傲中自有规矩,不媚俗也不厌世。
这首诗,简直绝了!
梅舒落笔诗成时,众人早在心中评价了一番。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此世之人对这首诗的品评与前世未必相同,但都给予了同样的高度认可。
如果知道大家居然捧到了如此高度,梅思远一定会有些脸红。
这首太白诗作当然值得,但他却有点不配。
写这首诗,本只是怀着一腔狂妄,要给云文达个好看。
写到兴起时,他甚至险些没收住笔,很想在下面添上句“莫欺少年穷。”
哈哈,差点丢人了。
如夫人娇躯微颤,激动得双腿也难以把持,摇晃着来到墙下,对着这首诗久久呆立。
回头默默望着小公爷:“公子,此诗有名字吗?”
梅思远提笔在上面写道:“上云夫人。”
这种拜谒诗,一般给谁写的,就题曰:上某某。
然,云文达实在不配留名其上。
没有其他任何别的意思。
在这个时代,“上”还是个单纯的动词。
梅思远不知道云文达回家,看到墙上这首诗,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同样的,他也低估了这首诗后续带来的影响。
今上崇文,也不尽然是帝王喜好,而有点形势所迫的味道。
大应朝三百年,文官们曾拥有过至高无上的地位。
君王时代,形容一个臣子位高权重,最多也就是用一个:一人之下。
但那时候应朝的文官集团,可谓是:目中无一人。
他们甚至可以直言谏上,对着皇帝口吐芬芳。
仁宗是一个好皇帝,能得到仁这个庙号的皇帝,历朝历代,没有一个坏的,连百姓都觉得这位皇帝是个老实人。
但就是这样一位皇帝,因为一点小小的错误,当年可被文臣骂了个体无完肤。
仁宗做了什么?
也就是新君登基,趁着喜气劲儿,后宫添了几个小宫女,大约标致了点;小规模修了下宫殿,多花了几两银子;身体不适有两天没上朝。
文官们立时就炸了,有个家伙洋洋洒洒写了篇文字,如持檄文,在朝堂上喋喋不休。
直言仁宗皇帝是:
“所谓节民力者此也;所谓谨嗜欲者此也;所谓勤政事者此也;所谓务正学者此也。”
翻译一下就是:你劳民伤财,你好色之徒,你懒惰成性,你不务正业。
骂人不带脏字,句句扎心。这简直是文官的天赋技能。
最后,气得仁宗命金瓜武士,当廷打断了那人三根肋骨。
能把老实人逼成这样,属实是过分了。
到了世宗皇帝在位,终于受不了这帮文臣,结果便是在大礼议之争中,皇权开始了对文官集团的倾轧。
要说帝王权术,这位世宗皇帝绝对顶呱呱,在位几十年,直接把文官集团给玩坏了。
那时起,文人几乎只吊着一口傲气,那傲骨早已经被打折。
而到了今上继位,虽然推行崇文政策,对文人加以激励,但同时重用鉴院阉人,玩的仍旧是制衡之道。
这些年来,整个文坛都是萎靡不振,文人惶惶不可终日。
这时候,忽然出了这样一首诗。
这气概,这气魄,这气象……
读了此诗,文人心中那股长期以来的憋闷气,瞬间一泄而空。
没几日,这首小诗便在京师文人圈子里传扬开了。
风靡一时。
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有读书人相遇,发生相似的对话。
“兄台,怎么愁眉不展?”一人问
“先生说我文章不好,有点灰心,我要给自己加把劲。”一人摇摇手中诗稿,“上云夫人。”
……
“兄台,怎么春风满面?”
“醉花轩的姑娘说我文章极好,心仪于我,我想考取功名为她赎身。我要看那诗文,给自己再加把劲。”
“上云夫人?”
“嗯。”
这首《上云夫人》一时间成了文人的灵丹妙药,不开心的时候读一读,开心的时候也要读一读。
“今日,《上云夫人》了没?”
这一句,成了文人相见的问候语。
而大家对这首诗的统一评价是:
豪气干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