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上帝轻柔的呼吸,在睡梦中翻滚。那时我甚是害怕,因为神若睡了,必无人能救我们脱离所遇的一切危险。
——The Eater of Hours,by Darrell Schweitzer(译:柯索提亚)
……
山路愈发坎坷起来,深浅不一的坑洼、乱石,四人的重量使得车子也愈发颠簸。
迷迷糊糊地,孔星文发觉自己仿佛是在驾驶着一辆马车。手中握着湿滑粘稠的缰绳,这缰绳摩擦系数之低,仿佛随时会从手中滑落导致人仰马翻。马车在小路上行进,周围是暗红的一片,左右看不昏暗不清,就连前方也很模糊,以至于连马的形貌都只能大概看个轮廓。
孔星文又回过头去看,马车似乎什么都没载,这是一两维多利亚式装潢的四轮马车,车厢内空无一人,只有蔷薇色的软垫座位与微微闪烁摇曳的煤油灯光。按照常理这种四轮马车是需要两匹马甚至四匹马驱动的,而车辙的宽度看上去也是可以容纳下这么多马的。然而孔星文却只能从缰绳那一端感受到一头牲畜的搏动,轮廓隐约在黑暗中也只有一个马的轮廓。
小路愈发破碎和模糊,缰绳传来一阵阵的抽搐,孔星文更紧地攥住了缰绳。看不到缰绳那头的马的全貌,使孔星文的心中又生一层惊慌。往下望去,又在路面上看到了些许的抓痕,这些抓痕让本就坎坷的路面变得更加难以通行。孔星文扯了扯缰绳,想让马跑地慢一些,可是车子的速度却愈发快速了起来,颠簸之中还差点让孔星文松开紧攥着缰绳的手。
突然,就在那一片的暗红色的氛围中里,仿佛是听到皮膜翅膀拍打的声音,扇动的频率非常高,在那不和谐的声波中似乎还夹杂有人耳所难以分辨的频段。虽然人耳难以分辨,但是很难否认其他生物未尝不能识别,看来缰绳另一端的马形态的生物也感受到空气中似乎有奇怪的嗡鸣声。它的步伐逐渐急促起来,似乎执拗地要把孔星文送至什么地方。
抓痕……看爪大小可能是熊,但是这样这样的力道与深度,绝非是熊所能造成的破坏景象。孔星文又一次抓紧了缰绳,他试着往身后拽了拽,可是车速却更快了。马车的车轱辘似乎在嶙峋的乱石间摩擦出了火星子,木质构造的车身发出了并不悦耳的噪音。
快停下,求求你了,快停下来吧。孔星文手中的缰绳湿润而布满黏液,好似一条从沼泽中窜起的蛇一般,越是紧紧攥住这绳子,绳子越是用鳞片一般的锋利的粗糙表面划割着孔星文的手掌心。车子颠簸,车身之间构架仿佛快要散架了似的,车轮都在地面之间隆隆作响。
这时孔星文才反应过来一件恐怖的事实,虽然从缰绳的另一头一直传来畜牲或者什么动物高速运动的脉动,可是一路上却只有听见过车子濒临散架的机械声与车轮与石子碰撞的噪音,马蹄声呢?若说前面奔跑着、拉着马车前行的是马,马蹄坚硬的角质层或者马蹄铁与凹凸不平的路面撞击,势必会发出哒哒的响声。可是却没有,就仿佛这匹马没有蹄子一样。
低下头,孔星文把视线放到手中那“缰绳”上。那根本不是上面缰绳,这分明就是蛇的身子。光滑的鳞片,淡绿色的金属光泽。凉意从外表皮传来,孔星文这才察觉到掌心传来的搏动还包含有一份柔软的蠕动。他吓得赶紧将手中的东西往前扔去,那蛇身却又朝孔星文扑来。
随着蛇身一同扑来的,还有长着凶恶似是狮类动物一般的面孔,羚羊一般俊瘦健美身子的动物,这些都通过孔星文身后车厢中摇曳的煤油灯光在扑过来的一瞬间看清了。牠那狮子脑袋张着血盆大口。所有狮子都应该引以为豪的鬃毛延伸出去却是变成了五颜六色的蛇头,孔星文方才抓住的那一条淡绿色的“缰绳”就在其中。再往身子看去,羚羊般健美俊瘦身材,覆盖着厚密、松软且蓬松的深黑色体毛。然而就在其背部,极其吊诡的方式还支了个马的脑袋出来,那匹马没有鬃毛,取而代之的是一支尖锐的利角在额头处耸立,溜黑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这昏暗的一切。那牠的腿脚呢?没有蹄声的奥秘想必是在牠的腿脚吧!
这么想着,孔星文往这头恶兽的下身看去,全然没有注意到因为牠的紧急回头,马车已经再以一种危险的惯性坐着减速运动了。孔星文不愿相信,然而如他所见的,正是比恶兽的上半身更令人作呕的结合方式。那是昆虫一般的节肢,前足腿节和胫节有利刺,胫节呈现镰刀状,后足又有若干,前足与富有节律地运动着,全部从羊身两侧支棱出来。除此之外,那羊身的腹部躯体上还长着甲壳类生物一般的数对巨大的、仿佛是背鳍或膜翼一般的器官,一张一翕地高速震动着。看来牠就是那阵奇怪的嗡鸣声的来源……
不!不光是牠。随着这只丑恶的造物扑向孔星文,更多的相似造物也从四面八方涌来,牠们有的长着鹿角鳄鱼嘴、有的则鱼身却附有猫耳、甚至有的具备猿人体征却在胸口处直愣愣附着一个青蛙脑袋。牠们都具有昆虫一般的下体,节肢稳健地进行着位移,辅助以扇动着的翼鳍,行动极其迅猛,似乎要不了两三秒孔星文就会被牠们包围而难以脱身。
马车还在做着匀减速运动,丑恶的造物眼见着就要扑倒孔星文身上了,孔星文没有任何反抗的方式——至少在他的意识中并不存在反抗的任何可能性。可是本能却让他试图往身后转去,他或许可以往车厢移动,在车厢里闭锁好门或许还能抵挡一会。敏捷地暂时躲开了恶兽第一次扑击之后,孔星文侧身抓住车门把手,将车门打开,然后他想攀着车门随着甩动进入车厢里。合页很不凑巧地松动了,不过此时孔星文已经移动到了车门正前方,他的手搭在马车的顶棚的货架上,一跃便进入了车厢,随后他关上了摇摇欲坠的车门,仔细的上好锁。
马车似乎还在沿着惯性方向运行,孔星文坐在蔷薇色的坐垫上,暂时歇息了一口气。车窗之外的恶兽们似乎还在拍击着车门,车门可能也坚持不住多久了,在此期间能歇息一会是一会吧,一会从另一侧跳车出去似乎也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就在孔星文坐定了,抬起头来大口喘气时,他才发现,在那煤油灯的微弱灯光中,蔷薇色的车厢与蔷薇色的座椅上,孔星文的对面并非是空无一人。车厢并不显得拥挤,可是孔星文却感到局促、且紧张,难以组织好言语。这似乎是任何一位正常的男性猛然邂逅一位绝世佳人时的正常反应。当然,前提是,对方得是人才行。
坐在孔星文对面的,身着极繁奢华的华美裙装,黑色间杂着淡灰、巨大而多层次的蛋糕剪裁式裙摆下,有着花样堆叠的褶皱,以及大量的类似、绣花、缎带、蝴蝶结等浮夸装饰,在那诸多的疑似过度粉饰却丝毫未有负重感的服饰之中的,是一具骷髅。一片荷叶帽的帽檐之下,是面颊瘦削的头骨,以及两个空洞深邃的窟窿,仿佛要将所有光芒都吸收般。
裙摆末端伸出森森的脚趾骨,正如蕾丝布满的袖口伸出手骨一般。骨架之轻盈,是厚重的装饰所改变不了的印象,是颠簸的马车所不能感知到的重量,生命无可观测之重。服饰统一配以黑色与淡灰,与洁白且并无泛黄痕迹的骨架相称,具备骨感与病态的美感。
孔星文望着她那昭示着悲惨故事与高贵身份的衣装,以及华美衣装下洁白中透着病态与不幸的骨架,说不出话来。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烦恼着用怎样的节律去敲击心上人的窗棂一般,尽管此情此景之下二者所怀的情感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相悖的。
正在此时,骷髅轻轻抬起了惨白而嶙峋的右手手骨,似是在等待着绅士的一个吻手礼;孔星文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呆呆看着。
呆呆看着,却又看见那两排洁白的牙齿所附着的上颌与下颌张合,从衣装的内部与肋骨的环绕中发出了声响。字词还算是连续,字正腔圆地不像是一具骷髅能说出来的话语。
“也罢。务必记得……”孔星文听见她说道,声音温润而可人,富有魅力而令人沉沦,“辄当你凝视着深渊之时……谨记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停得不算太急,或者说也称得上是稳健。但是仍然传来了一阵冲击,孔星文身体随着惯性而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撞上对面那具骨架了……嗯?还挺软的?
屁股又随着惯性坐回了座椅,并非是蔷薇色的软垫座椅的触觉,取而代之的是人造革的厚实感,虽然略硬却充满了让人安心的文明气息。
“喂,胖子。”耳边传来了吸烟过度而产生的沧桑嗓音,“到站了。”
……
我们在黑暗和寒冷中骑马穿越那片森林,那里没有鸟儿歌唱,没有野兽活动,只有我们的马,黑色的水从光秃秃的树枝上滴落,尽管没人记得下过雨。太阳会升起吗?感觉我们已经在坟墓里了。
我们默默地骑着马,连马蹄也在泥泞的小路上悄无声息。
——The Eater of Hours,by Darrell Schweitzer(译:柯索提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