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云第一次知道夏小冬是一个拼接而成的人的时候,倒也并没有吓的魂不附体。
董云以前就觉得和夏小冬相处的时候,她的身体动作一直有所保留。而且只要他的手触碰到夏小冬的肋骨附近,夏小冬就会立刻警惕起来,身体变得很僵硬。他早就觉得有些问题。可他没想过这问题是如此之大,是如此不同凡响的问题。
董云真的后悔,后悔结婚之前怎么就没有办法让夏小冬现出原形。可转念一想,这种原形,恐怕真的只有生死时刻才会显现出来,区区两个人开始一起生活,简直不可能把这等程度的事情暴露出来。
夏小冬跟他解释过,之所以没有提及,是因为他结婚之前说过,即使她夏小冬是个残疾人,董云也无论如何要养她一辈子。所以她就心安了,就拖着镶着螺栓的身体和他结了婚。
每次听到,或者回忆起夏小冬这句话,董云都想捶胸顿足,想仰天长啸,对不夸张,他觉得他可以,有资格做这种呐喊。他每每想到,都想指着夏小冬的鼻子问她,都想对着天哈哈大笑,去嘲笑此等论据的荒谬绝伦。这等程度的和事实的偏颇,能归属到他那句无聊情话所说的范畴里面吗?
我董云,我董云就算要个残疾人,那也是个人啊。我做错了什么,我要面对这样的夏小冬,我恐惧你,我厌恶你,你不是人,这就是我心里的结。董云之前对着夏小冬这样说过。
那在他心里,夏小冬真的不人不鬼吗?其实也没有。夏小冬除了生孩子那一瞬间,让董云看见生命更高级的奇迹以外,就再没有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了。董云心里知道,夏小冬没什么不同,对他的心,和这个世界的相处方式,说到底是真实的,甚至可以说是平凡的。夏小冬又怎么能不是一个完完整整,有情有性的人呢。
可董云也十分的理解自己。他要的平凡生活,需要的是锦上添花的人,而不是夏小冬这样的复杂奇特于一身的人。现在他不觉得锦上添花了,他觉得自己甚至需要为夏小冬掩饰一个秘密,这让他不舒服,觉得生活里出现了一个隐蔽的,但是又十分刺眼的减分项。董云觉得自己值得更好的。他人生的计划和现在这样大相径庭。
夏小冬的秘密,董云用了几年时间,也最终没有说服自己,这个神奇的情况可能是一种特别的优势。他曾经尝试用这个思路去让自己开心一点,可后来,他发现他做不到。
董云觉得他越来越理解自己,也越来越理解做人。人是很复杂的,他想。他不知道别人真的怎么想他,他也不在乎,他比夏小冬,翟羽,秦佳卿,还有身边一大堆人,都活的更清楚明白,活的更成熟。他明白这些事儿是怎么回事儿,可能处理的不是天衣无缝,不是滴水不漏,但他知道,这不是他做不好,而是因为有些事就是不能完美。而且重要的是,人是很复杂的。
没错,人是很复杂的。对董云而言,他是一个比较那些单纯的,还根本上是个孩子的人们而言,更加成熟的人。他已经拥有非常平静的心态和固定的处事原则了。即使对一些人,可能会有点喜爱或者讨厌,但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就事论事的,就是自我为中心的。这里的以自我为中心,并不是贬义词,董云,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他相信保持初心,很重要,不去混乱的纠结自己,做个简单的人。
但对于夏小冬,他体会到了人是复杂的。他的感情是复杂的。他知道夏小冬的情况,那么复杂,那么和世界格格不入,同时又那么简单似的,好像能按照平常生活过活似的。夏小冬,让他知道人是复杂的,他的感觉是复杂而纠结的。
当他以为不爱了,讨厌了,害怕了,放弃了的时候,他又能看到夏小冬身上不一样的东西,自然不用提,他是肉体螺栓最大的秘密守护者,这就是一个非常不一般的关系,但是不止如此,他看得到夏小冬的孤独,他也可怜她。这样的感情,他到后来就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了。爱,他觉得不是,喜爱,更不是,但是真的像他表现的那么可憎吗,也不是。他那么急切的想和翟羽建立新的生活吗,他觉得不是,他爱上了翟羽吗,不,他觉得不是。
可无论人物多么多,关系多么混乱,董云知道,夏小冬这根线是特别的,是复杂的,和常规的理解不一样。尽管他比其他人更成熟一些,更独立一些,他依然觉得捉摸不透,看不透他自己想要什么,看不透他和夏小冬的关系。
董云第一次看到肉体螺栓的时候,已经是孩子生下来之后很久。他从没有真的像郑钧一样接触过肉体螺栓,他和夏小冬甚至从没有谈过这件事,虽然它就如同房间里的大象一样明显,虽然它计划就是把他推向和自己同为人类的翟羽的罪魁祸首,但董云和夏小冬从没有谈过或者提起过。那通灵一样的时刻,就这样一闪而逝,两个人都睁着眼睛说瞎话一样的照旧生活,再也没有提过。
董云见到肉体螺栓的真正原理,是他偷偷在房间里装了摄像头之后,那是在他看到郑钧,看到夏小冬和郑钧之后。
他看到夏小冬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对着镜子,弓着背,用手慢慢的摸上肋骨,轻轻一拔,一根粗粗的螺栓一样的东西被拔了出来。镜子里,夏小冬的肋骨位置出现了边界光滑的空洞,里面黑黑的,没有血,好像也没有其他的东西。夏小冬从另外一边的肋骨上,也取下来一根螺栓。在镜子里,两块空洞慢慢的连成一块,好像燃烧的纸片一样,慢慢的吞噬着夏小冬上本身的皮肤躯壳,一点一点蔓延。从正面开始,脖子下面全部销蚀。镜子里,能清楚地看到,夏小冬的上半身是空洞的,后背那一面,有一根蓝色的贯穿后脑,脖子,腰和下半身的淡蓝色长螺栓一样的东西。
一切逐渐销蚀,透过屏幕,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董云大概看到这里,就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