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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畏血之卒

一战全殒的十八神射

北风寒涩如刀,夹杂着沙土和草叶,飞舞成妖魔的姿态,磨淡了远处的色彩和近处的光线,让天地间的景象变得更加浑浊。行走在这片浑浊中的人们始终看不见前方,渐渐有些绝望了。

这群逃难的人,已经连续行走了两天两夜。他们速度不快,一直沿着京西南路朝南走。途中,他们两次遇到金兵南路游骑的拦截,还碰上过马匪,但都没能让他们的脚步有太长时间的停滞。他们中有人用快如闪电的攻击撕破了浑浊,让那些金兵游骑和马匪在连续的闷哼和惨叫中殒命。

当时出手的人不多,一共十八个。十八个人的身手却是非常厉害,没等那些游骑和马匪逼近就已经尽数将他们杀死。所有的攻击只是以隐蔽的动作发出一些普通人无法觉察的光闪和轻鸣,因为他们用的全是远射和飞掷武器。

利用一大群难民作为掩护是很妙的策略,不仅可以全面防护,还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图移动。但是这样厉害的十八个人为何要混在一群南逃难民中?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逃避什么?

“前面就是大宋均右县界了,只要进了界内的雉尾滩就没事了。”一个用粗布幔将全身都披裹起来的刀楞脸低声说道。在前方的一片浑浊中,他最先看到了希望,便悄声告诉一直提心吊胆、疲惫不堪的同伴们。

雉尾滩不是河滩而是山,因为奇峰林立、怪石嶙峋,就如雉尾蓬展、惊翎乍开一般,便得了这么个名字。那刀楞脸说得没错,这样的地方,处处可以藏身。别说他们这一群难民了,就是来一队几千人的兵马,往这雉尾滩里一钻,也连个影都找不到。

“最接近安全地带的位置也是最佳的绞圈[2],越是到这关口越要小心,精气神都别泄下,招子燃亮了。”刀楞脸提醒同伴。

其实不用提醒,其他十七人都是经过最残酷的训练后挑选出来的,在凶机杀局里闯荡过多次,当然知道伏、寐、控、转等诸多绞圈杀伐的道理。他们不仅没有一点松懈,还把互相之间的关联队形调整得更加严密。可合可散、可攻可退,并结合周围难民的分布以及沿路地形,做到了可藏可逃。

逃难的人群过了均右界,终于进入稚尾滩。刀楞脸回头看了一眼被奇峰怪石暗影笼罩的来路,轻轻地松了一口气,随后将盖在头顶的布幔掀了下来。可还没等刀楞脸把头再回过来,难以置信的事情就发生了。一声崩响,无数“嗖”声,惨叫声寥寥,人却是倒下了大片。

那些崩响是连机排弩的弦射声,这种连机排弩一触多射,按需要布设时,可一排齐射,也可横竖分布整片齐射。刚刚那一阵很突然的排弩射杀就是整片齐射,近乎一半的难民没能躲过这轮射杀,被射成了马蜂窝。

十八人中,刀楞脸和十五个同伴及时做出了反应。他们纵身侧滚在地,顺势将身上的布幔全部褪去,露出一身软扣短甲。每个人身上背靠扎刀鞘,小月劈刀刀把朝下,长弓在前,双箭壶绑在左右大腿外侧,后胯一侧挂小弩,另一侧是一排无羽小箭。

幸存的难民嘶声尖叫,寂静的雉尾滩响起一片哭喊声,随着众人四散奔逃,很快就被奇峰怪石、草木荆棘分割了、阻挡了。而那些声音还未传远,就又被准确快速的点射掐灭了。

对于十八人来说,混在难民中移动是极好的掩藏策略。而对于截杀者来说,将这群难民全部杀死才是最简单有效的截杀策略。

“寻壳,钻瓮!”刀楞脸大声喊着。声音未落,一蓬鲜血喷洒在他脸上,是他旁边一个同伴的。那同伴被一支焰形头箭支削开了半边脖颈。

刀楞脸赶紧往左侧移动。从刚刚那个同伴中箭的角度、高度和方向,他确定了射手的位置。现在,只有左侧那个弯腰石可以躲开这个射手的攻击。

还没移动到位,又一个人重重地平跌过来,撞在刀楞脸的身上。那是另外一个同伴,被一支鱼尾形箭直接从口中射入,穿透后脑。那同伴撞在刀楞脸身上时,穿透后脑的箭头差点插入他的眼睛里。

刀楞脸盯着箭头带血色的锋芒,恐惧升到了极点。

“雪舞穹庐!是雪舞穹庐!”嘶喊出这两句后,刀楞脸就只来得及移动身体和大口喘息。

雪舞穹庐箭矢就像漫漫大雪飞舞在一座弧顶房子里,而这房子里的人不可能不被雪花沾到。

刀楞脸移动得很及时,也很会挑选躲避的地方。在各种急电般的袭杀中,他快速找到一个护壳,狼狈地爬了进去。

又有两个同伴的惨呼声传来。那声音是因为垂死和疼痛,也是信息传递的一种方式。他们在训练时就有这样的规定,只要还具有战斗力,哪怕身体受伤再疼痛,都是不许发出叫声的,这会影响同伴的稳定性和战斗力。一旦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失去战斗力了,那就必须发出惨呼,这样可以让同伴知道实际状况,以便重新权衡处境和实力,确定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刀楞脸听到了惨呼,但他并不能准确地判断状况。已经躲入护壳的他仍是遭到不停射杀,射杀的方向角度让人匪夷所思。幸好一群难民已经全都沉寂在血泊中了,他才能听到不十分明显的弓弦声。幸好匪夷所思的方向角度并不多,他才能及时闪躲,险险地让开那些箭支。

同伴的惨呼还让他明白了一件事情,这样躲闪下去肯定不是办法,只要出现一次大意迟缓,就肯定会被插枝[3],或许反击才是眼下更好的保命办法。

“九宫龙游,偏走东南。”刀楞脸再次高喊一声,这是要同伴们组成九宫阵型往西北方向突围。他没有采用其他阵势反击,是怕剩下的人不够组成其他阵型。而说东南走西北则是他们行动之前的约定,这样就算大声交流别人也无法准确获知他们的意图。

九宫阵型,八点强攻,一点伺机。伺机的一点确定了主要目标或突破口后,便会发令九点齐射,其势会如破壁劈山一般。但是一个再强的攻击阵势,如果找不到目标那一切都是枉然。

九宫龙游是以最快速度向西北方向移动的。移动一开始,他们便不断地朝着刚才箭矢射来的方向回射,也仅仅是回射。他们并没有确定目标,因为根本看不到目标,所以很多箭矢都是射向深邃的天空,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而这情形更加让人觉得恐怖。他们真切判断出的箭支射来方向怎么会在什么都没有的空中?

找不到目标,也不能让自己成为被别人射杀的目标,所以出乎别人意料快速地从西北方向突出也算是极佳策略。他们刚刚就是从北边过来,对手很难料想到他们还往那个方向去。一个绞圈的范围也不会很大,阻杀开始时所处的位置,应该是绞圈杀伐效果最好的位置,所以只要移动开一段距离,就能脱离绞圈。而雉尾滩地理形势复杂怪异,一旦脱离绞圈,哪里都能找到藏身位置和逃走的路径。

没想到,移动的开始仿佛才是真正杀戮的开始。雪舞穹庐的穹庐要么是天地一般大,要么就是可以随着意愿任意伸展和移动,而对于在其中快速移动的人,沾上飞雪的可能性就更加大了。

前十步别人可能是为了看清他们的意图,所以未做反应。第十一步时有一人中箭倒下,第十二步时又一人中箭倒下,第十三步时三人同时中箭倒下……而这个时候已经不可能再变换其他阵型和方向了,只能全力往前,争取尽早冲出绞圈。

九宫最后一点上轮番伺机的几个人是最便于观察的,却仍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仿佛敌人是藏在云里,这些箭真就是从天上射下来的一样。

很快,九宫龙游的阵型已经无法成形了,不过余下的人仍是执着地往西北方向奔逃。他们都期望再熬上几步,从完全罩住自己的穹庐里逃脱。

刀楞脸在各种怪石之间转移着。他比其他人更有经验,他的速度虽然不是最快的,但是每次转移的点都是具有不同隐蔽面的。别人要想射中他,就必须改换位置角度,而等更换好位置角度了,刀楞脸已经快速移动到另外的怪石那里了。

不过,在移动的过程中,刀楞脸的心渐渐寒了。虽然没有很多高声的惨呼响起,但他能感觉到箭矢划空的风声,也能感觉到同伴重重跌倒的震动。这些同伴中的都是硬弓重箭,而且全是瞄准要害的一击必杀,所以临死都来不及发出惨呼。

刀楞脸算了算自己移动的直线距离,至少有三弓射的距离。如果攻击开始是绞圈中心,那就是说自己已经跑出六弓射的绞圈。这样大范围的雪舞穹庐绞圈,要有百人以上才能组成,可射而不显形的高手,要一下聚集上百人谈何容易。而如果没有上百人,那么自己肯定是遇到了芒山九圣。

“九圣不知处,天地遍金芒。”只有他们能以九人之数布出没有边际的雪舞穹庐,能故意在别人觉得最不适合布绞圈的雉尾滩截杀。也只有他们,才会为达目的凶残地杀死整个难民群。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在享受猫捉老鼠的快乐,自己铁定是逃不出去的。

想到这里,刀楞脸意识到了什么。他停滞了一下自己变换的身形,伸手到怀里,握住那个黑油布包。但他才这样一个微小的停滞,几道电芒已经立刻从不同方位射来,将他所有可移动的方向锁定。

“当心!”一个身影扑了过来,是刀楞脸的背眼[4]。背眼本来是想挡在刀楞脸前面的,却直接摔落在刀楞脸的身上。射中他的是一支三棱重头箭,此箭杀伤力巨大,入肉直接撕开三岔状的大口子,而箭身穿透人体出来时的伤口会是进入伤口的几倍。三棱重头箭的冲击力也极大,箭头穿透人体的力道可以直接将人带跌出去。

刀楞脸抱住跌在自己身上的背眼,三岔大口子里喷涌而出的热血浇得他满怀满身。他张大嘴巴,想发出一声痛彻心底的悲号,但还未等声音发出,一支宽刃薄钺箭已经到了面前。于是,他的嘴巴直接张到了头顶。

刀楞脸就像被刀劈开了一样,裂口里的血先是灌满了嘴巴,然后再从无法闭合的嘴里涌出,流满下颌,泼洒胸前,滴落在一块晃动的乌铁腰牌上。腰牌上铸的“羿神卫”三个篆体字,渐渐被鲜血覆盖。

三天后,八百里快骑的马蹄带起一路飞扬的落叶,将加急快报送入临安城。急报并未送入兵、刑、吏三部,而是直接入了羽林卫弓射营将军处。大概是因为羿神卫隶属于弓射营辖下,弓射营参将黄胜接报后没有丝毫怠慢,立刻将此急报又转至捉奇司。

“报——,金国玉盘坨玄武水根穴已被打开。”

“报——,捉奇司掀山盖带符提辖全数失踪,无踪迹可寻。”

“报——,羿神卫天狼十八神射全陨于均右雉尾滩。”

……

捉奇司收到连续急报,但拿到急报的铁耙子王却看似并不着急,依旧保持着一张笑脸。

死的死,失踪的失踪,都发生在南逃的路上。这说明他们真的找到了些重要的东西,所以人家才会追他们、拦他们、杀他们。可那会是什么东西呢?那东西现在又在哪里?

晕倒中扶起麻将

“白马山南白马岭,九亩陈门井空里。金竹专打狗鼻头,五沙云上望黄泥。”这不是一首诗,而是一段地理方位的暗语,民间也有管这叫“图语”“路话”的。

这一段图语说的是湖州往南、临安以北的一个小地方。这地方有山有岭有谷、有田有林有水,但因为地处临安界和湖州界的无人管区域,所以早前没人居住,始终是山清水秀、竹茂草深的一片自在天地。

金兵南侵,靖康耻乱后,宋高宗南迁设临安为行都,其后宋金以秦岭淮水为界,但金国蛮贼常常越界掠夺,涂炭汉族百姓。众多遭遇金蛮祸害的平常百姓为求生存,只能步高宗后尘成南迁流民,其中有人看中了这两府交界的无人管处,便安身下来。

此处虽然荒僻,但物产颇丰,只要聪慧勤劳,衣食可以无忧。那些人看中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此处两府不理、邻县不收。这倒不是为了便于作奸犯科,而是可以免了日常的赋税,还没有官派役责。

住在这里山脚竹林边的十几户人家,绝大部分都来自淮水边的泗州城。金兵屡次侵扰,泗州城已如荒墟,无人敢住。这十几家是在金贼屠刀烈火中家破人亡,留得命的只能结伴一路南下,找到这个安身之处。

“脚稳,腰挺,臂随肩,肩随腰,腰随胯,胯随腿。心中有眼,眼随线走。”一个不高的声音像是在念着什么秘诀,传授着什么高超武艺,只是发出的声音底气薄了些,带着些柔弱和谨慎。

溪水边一块还算平整的地面上有木棍绑扎的人字架,一根铜盆粗细的大木已经去根去枝,架在了人字架上。有个年轻人稳稳地站在大木上,正使劲推拉着一把巨大的锯子。

这年轻人个头不算高,相貌也平常,不过面庞棱角分明,四肢肌肉匀称,背挺腰韧,双目烁光闪动,一看就是常年翻山越岭、辛苦劳作的人。

“虽然没有弹墨线,但你自己心里要有线、眼里要有线,然后顺着这条无形的线走锯,重推缓拉,呼推吸拉,与气息配合好就不觉得累了。”

话说得很有些功法玄意,但说话的并不是什么高手,而是村里的袁木匠。当初江淮一带流民南迁,其中有不少好的手艺人。

“阿爹,这可是三拉锯,本来上锯只是看线控走向,下两锯才是真正出力的。你让我一个人又掌锯又控走向的,脚下难稳住,力气更够不上,怎么可能再按看不见的线锯直了。”站在大木上拉锯的年轻人表示了不满。

“不是力气不够,是你练得不够、做得不够。木匠的手艺你也算从小学起的,现在差不多也能独自造屋筑桥、雕木做器了,到头来重又让你练这锯大木,你可千万别觉得没有必要。做菜一辈子,仍要琢磨如何放盐。唱曲一辈子,仍要琢磨如何开声。木匠锯大木也是一样,练的是心、是眼、是气、是意,是从无形之中见有形,从无序之中找规矩。这要不好好磨一磨,将来你会觉得手艺不够用的。”

年轻人故意摆出一副无奈的苦相:“阿爹呀,你别老是‘不够不够’的了。当初给我起这么个名字,就是因为我胎月不够,体重体长不够,八字运数不够。你明明知道我先天都不够,还要我做这些难事。”

袁木匠盯着年轻人,思绪一下飘飞得很远很远,他仿佛又见到当初的孩子。这个什么都不够的孩子是他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的,或许真的像算命先生说的运数不够,三岁时就把全家克死了,而自己这个外人也差点跟着遭殃。好在这孩子这些年跟着自己倒也无灾无难,学个手艺也颇有灵性。将来凭好手艺吃饭,再给自己养个老,也算没有白把他养这么大了。

“你说得对也不对,不够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不够取,不强求自己达不到的。你先天的运数体质都够不上,强求也是无果。还有,这只是你小名,大名不是另取了吗?”

小伙子没说话,他当然知道自己大名袁不彀有着怎样的含义。大名的“不彀”和小名“不够”同音,却是指不张弓,也就是不遇战事、不动杀戮,可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太平日子凭手艺吃饭,要不从这木匠道上磨练你,你真就啥都不够了。今天这大木必须竖锯三开,再去练悬锤对点、瞄弦度角,练成这样的功夫才能成建房造物的大匠高手。”

“啊呀,我的阿爹呀,你是想磨死我呀。这样练下来我头晕眼花的连西坡的霞妹妹都会看成夜叉鬼了。”

“别贫嘴,贫嘴就再加半时辰的斧角刻花。”

手艺人心静性淡,就连说话都软软慢慢,但袁阿爹这话一说,袁不彀马上不再耍贫撒赖。他凝神聚气,力随心行,那大锯顿时顺畅起来,锯屑飞扬中,锯齿呈一线稳稳下行。袁阿爹看了,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到一旁,只管劈竹做自己的事情。

没了说话声,只有鸟鸣、溪流和单调的锯木声,一下把这偏僻山村衬得更加孤寂。

终于,锯木声停止了。那大木依旧像是整个的大木,只是中间多了一根将它整个分作两半的线。拉锯的袁不彀并没有从上面下来,而是定定地站在上面一动不动。

“阿爹,我刚才又看见那个影子,看见那把剑了。那影子披着黑氅,长着牛角,剑上有飞星,剑尖上的血一滴滴地滴入我的眼睛。”许久后,袁不彀幽幽地说道,声音里带着畏怯,又带着怨愤。

袁阿爹没有说话,他知道手艺人做活时专注的状态就类似僧道冥想和入定,会勾出很多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东西。让他难以置信的是,那年袁不彀才三岁,一般小孩很难有这个岁数的记忆,但他却把一个影子、一把剑刻到了所有的噩梦里,刻到了每个遐思中。

“阿爹,我家一族的人真是被金人杀的吗?我每次见到那影子,都觉得它像鬼更像魔,发出的笑声就像是在嚼碎骨头。”

“唉……”袁阿爹长叹口气,“我没亲眼看到。不过当年泗水城边宋兵退走,金人肆虐,就连盗匪都远避他们。金人大规模地杀戮抢掠,确实最有可能屠戮了你全家。”

停了一下,袁阿爹又接着说:“当时我设法推开压住酒窖门的杂物出来时,庄里已经尸横遍地、柱倒墙塌。那些人不仅是杀人,应该还在庄里搜找了许久。你爷爷是员外,可能是认为你家藏了大笔财物,这才会如此搜找。不过他们好像是有目的的,只是拔柱倒墙,并未挖掘地下,要不然就算我在窖中也难逃一命。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渐渐淡忘了当时的情形,反倒是你不断提起,不容我忘却。”袁阿爹的话有些无奈,就像担着一副放不下的担子。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远处坡岭上突然传来喊声,将父子俩的对话打断。在这样几乎完全与世隔绝的山村里,有人来了都是指外人。而外人闯入他们这个山村,势必会带来极大的恐慌。当年他们泗州城安宁的生活,就是被外来的金人彻底毁灭的。

这次来的不是金人,而是大宋官家人,但这个偏僻山村的宁静生活一样是被打破了。

“大宋户部、兵部行文,将遗漏的南迁流民登录入册,按一年两季进税。适龄男子入兵役册,入册者三日内至就近县城役检。你们这里可去桐县、嘉水县役检,也可去往鸡头山毕军营役检。所属居地就暂定为……嗯……暂定为竹溪里。”领头的官丞大声地宣布道。

还没等村里人完全明白过来,十几个衙役捕快就乱嘈嘈地挨家登录人口,补收今年头季赋税。

“大人,大人,小民有件事情禀告。”刚刚跑回家又急急奔出的袁木匠来到领头的官丞面前。

“说。”

“我们躲避金患从泗州一路往南而来,有此一处地方存身实是万幸,入册交官家赋税是分内之事,但我家没用的蠢子,因小时在淮水边亲眼看见家人遭金蛮屠杀,患下畏血之疾,实在是入不得兵册呀。”

袁不彀的畏血症,见血便会发作。发作时,见血少会惊叫颤抖,见血多则直接晕倒,闻到血腥味也会作呕甚至呼吸困难。这种状况的人在战场上,无疑是去白白送死。

“父母替子寻借口逃避从军的不在少数,想出你这种说法的倒是特别。”官丞冷冷地回道。

“大人明鉴,此子实非我亲子,而是当初在泗州城时雇我做活的同姓主家之子。在他三岁生日宴上,突遭金狗南扑,闯入庄里屠杀。此子吓晕在人堆中,而我帮忙入窖取酒躲过一劫。后来我在死人堆中找出此子,抢救后缓过气来。随后带他南逃并将其养大,教他木工手艺,应该算半子半徒才对。此事与我一起逃难的另几户人家均可做证,他患畏血症之事村中人也都可做证。”

听到这儿,那官丞的语气缓和了:“就算你说的是事实,我也无权免了你儿子的从军役检。不过,我可以给你写个提醒文书,让你儿子带到役检处,役检的军将自会判断定夺。那时候就算免不得役责,至少也可改做劳役。”

那官丞也是觉得这种病症不宜当兵,所以很爽快地就答应给个佐信。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袁木匠边说边把刚刚从家里拿出来的一个小布袋往那官丞袖口里塞,那袋里是些碎银和铜钱。

那官丞手腕一转,捏住袖口:“这个不必,你们是奔命求生来到此处,都是落难之人。你儿子的畏血症还需役检军将判断,若是谎言,我拿你东西就是成心替你圆谎,罪责可就大了。”

“不敢不敢。”袁木匠低头退回,连说不敢,也不知道是指不敢说谎还是不敢行贿。

鸡头山毕军营原为武义大夫毕进所辖毕家军的一个分营。毕进曾随岳飞护卫八陵、转战江淮,毕家军也是声名远播、战功赫赫。现在这个分营主要负责征军、征粮,并协助附近官府剿匪讨贼,战斗力远不是从前的毕家军了,只能算是南宋兵部的一个后备保障点。

到毕军营来役检的人不多,在这里役检有好有坏。好处在,毕军营役检严格,淘汰的概率大,很大可能会因为些小毛病就免了兵役。坏处在,一旦被选中,毕军营的训练会比其他地方更加严格艰苦,之后安排驻守和征战的地方也大都是战事的最前线。

其他县衙的役检处良莠不分、好坏都收,真要想逃过役检装个样弄个鬼也容易蒙混过关,而且县里役检可通的关系路径颇多,只要舍得钱财就能找路子逃过兵役。

袁不彀去的是鸡头山毕军营。虽然其他县距离他们村庄更近,但袁木匠让他舍近求远。一则他确实患有畏血症,又有官丞亲笔的役检提醒文书,这在毕军营肯定是会被淘汰下来的,这样一来,以后最多被拉去做些远离杀戮的劳役。二则其他县的役检状况到底混乱,相比之下反倒不够稳妥。

毕军营在鸡公山南麓下方的一个大湖边,偎林依水,原木营围,深褐色营帐,即便旌旗招展,要是不走近还真无法看清。

役检处就在进营门后不远的营道旁边,那是一块宽敞之地,估计平常是用来跑马操练的。宽敞的场地上只放了两张桌子,呈直角摆放。一张桌上摆着登录册、兵号符,三四个人在这桌前各行其事地忙碌。另一张桌子上却是散乱着一副麻将牌,一个半醉半醒的黄须汉子伏在桌上,很无聊地在垒搭那些麻将。那些排队役检的人,最终不管能否通过,都会从这个黄须汉子桌前经过。

袁不彀安静地排在队伍里,不紧张也不好奇,周围一切似乎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这就像他拉锯的那一刻一样,忘记周围一切,才能瞄准那条无形的直线拉动大锯,一路锯下。

此刻的袁不彀其实真的瞄准了一条线,这条线不远,但一般人就算凑近了都不一定能看出来。这条线在那黄须汉子面前的桌子上,在他垒搭的麻将上。这条线正渐渐歪斜,因为从第五块麻将开始出现了一丝偏差。随着麻将牌越垒越高,误差也越来越大。袁不彀断定,只需再放三块麻将,垒搭的麻将就会倒下。

“走!快走!都老实点。”营门口传来一阵吆喝声。官兵押了用绳子系成一串的人进来,用鞭子和棍棒不停地驱赶。那一串人衣着款式颜色各异,显得极为混乱。他们不愿被缚被赶,以各种挣扎和停步抗争着。

“哈哈哈,别拿个鞭子给爷爷我挠痒痒,有本事把你的刀抽出来给爷爷来个痛快的,爷爷我临死瞅你一眼,让你这辈子夜夜做噩梦,哈哈哈!”那串人里有个黑胖子极其凶悍,不仅对那些皮鞭棍棒犹如不觉,还多次用身体向驱赶自己的兵卒撞过去。

“黑八,你占了青云坡,害了多少过路商贾和附近百姓,杀你几回都抵不过。你别急,等把你押解到州里,给你来个当众活剐,那才能解了百姓的怨气。”押解的头领边说边狠狠地朝那凶悍匪首挥动鞭子,一下比一下狠。

那边闹成一片,这边役检的人也都停了下来,全转身去看旁边营道上被驱赶而行的那一串人。黄须汉子眼皮都没抬,依旧小心翼翼地在往垒起的麻将堆上加放麻将牌。袁不彀也没有扭头去看,因为麻将堆即将倒塌,他正以忘却一切的状态等待那个瞬间。

“呀嘿!”一声怪叫惊动了所有人。

黄须汉子停住了放麻将牌的手,袁不彀也从忘却一切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怪声是那黑胖子发出的,不知怎的,他竟忽然挣脱了绑缚的绳索,朝着抽打他的押解头领扑了过去,猛地抓住押解头领的鞭子。那押解头领身经百战,知道黑八力大,与他争夺鞭子自己占下风不说还束缚了自己的行动,于是手一松把鞭子给了黑八,自己则伸手抽出了腰刀。

鞭子与腰刀很快就是一番碰撞,谁都没有占到便宜。不过,经过这样一轮混乱的刀鞭对抗之后,其他押解的兵卒已经反应过来,两个健卒挺长枪从两侧攻向黑八。

面对一把刀和两杆枪,黑八不具备杀伤力的鞭子明显处于弱势了。押解头领有了健卒相助,刀风刀力一下凌厉起来,黑八的鞭子要应付更是不易。

都说枪为兵中之贼,而正面对敌时肋下又是最难防的。所以这一回黑八发出的是一声惨叫,那两支枪几乎同时扎入他的左右肋。

黑八丢掉鞭子,双手抓住枪杆。他是为了不让枪尖继续扎深,也是想把枪头从身体里拔出。两个健卒不让他达成意图,继续使劲往前推枪。黑八抵不过健卒全身前推的力量,只能顺势迅速后退,尽量不让枪头继续扎入。

三个人两杆枪呈犄角状冲进了等待役检的队伍,连续撞倒好几个人。没有被撞倒的大多是反应迅速、动作灵活的,他们要么避到了一边,要么随着撞来的势头一同快速后退。

袁不彀一边是役检的长桌,另外一边有被撞倒的人,根本无法往旁边避让,只能随着斜冲而来的“犄角”往后躲让。

几步之后就是黄须汉子趴着的长桌,到这位置袁不彀再无地方可躲。黑八似乎也知道自己身后没了退让空间,于是双臂猛然下砸,砸断了两杆枪的枪杆。持枪的健卒未曾料到枪杆会断,全力朝前推刺的身形不由自主地跌撞出去,黑八则顺势将扎在肋下的断枪拔出,朝跌撞过来的健卒头顶扎下。

就在这一瞬间,黄须汉子将手中的第三块麻将牌放在垒起的牌堆顶上。趴着的身体撑起一些,同时从小腿侧鞘中拔出一把长刃双槽芒[5],闪电般一探一收。长刃芒还在鞘中,就像没有拔出过一样,黑八的背心却多了一个口子,往外喷射着血泉。

这时候押解的头领也赶到了,一刀挥下,斜头带脸地给黑八再补一个必死的口子。

黑八原地转了半个圈才倒下,像在炫耀他身上鲜血喷洒出的艳丽。紧接着,袁不彀也倒下了。那喷洒的血色和血腥味已经足够让身患畏血症的他晕过去,更何况还有许多血星子直接喷在他的身上、脸上。

袁不彀倒下的刹那,桌上垒起的麻将堆也开始倒下。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这麻将堆终究没能撑住第三张牌。身体倒下一半的袁不彀下意识地伸了下手,轻巧平稳地在那堆麻将牌上扶了一下。袁不彀倒了,麻将堆却没有倒。他竟然用自己彻底昏厥前的最后一丝清醒,将第五块麻将牌开始偏差的那根线整个扶正过来。

“晕倒的瞬间还能扶正麻将堆,手上的巧劲、稳劲难以想象。更绝的是他竟然能瞄出乱七八糟一堆麻将中的垂直线来,这是个找准头的天才。”“不用入你们军册了,这人我要了,选入羽林卫预备役。”“吓晕很正常,我刚上杀场时还吓得屁滚尿流过呢。”“不用叫醒他,让他慢慢醒。我把兵服和兵号牌留这儿,明天你们把他和其他选中的人一起送临安。”

之后发生的事情袁不彀就全然不知了。

他彻底昏睡了过去。

找对路径是跑山关键

袁不彀醒来的时候人躺在营帐中,这是一个宽大舒适的营帐,中间的毡毯上还放了大碗的肉和小罐的酒。肉吃厚、酒喝瘦,这是军营中上档次的说法。因为猪牛羊肉烧煮下来,都是肥厚的先给长官,而小罐的酒要好过大坛酒,也是只有一定级别的人才能喝到的。他身边放了一套军服和一个兵号牌,上面有红漆写的“羽林卫预十”。

旁边有两人正在兴奋地谈论着什么,桌上酒肉都动过,看来这两人早就吃喝过了。但这两个人的兴奋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吃喝了大块肉和小罐酒,细听下原来说的是杀黑八的事情。

“那黑八虽是强悍,结果还不是被自己的血染成个红八了。”

“其实他死了也就罢了。害得那些和他一起被抓的人全都被立杀当场。哎,你说那些人里面有没有根本就不是盗匪的?”

“嘘,小声点。什么有没有,我看大多数都是平常的山民村夫,被抓来应差邀功的。”

“就是说嘛。村野草民,是生是死,那得看应差人要的是啥。我当兵当羽林卫,是要日后披乌金氅,戴金牛冠,成为有权力杀人的人,而不是被随意宰杀的人。”

“乌金氅!金牛冠!”袁不彀心里不由得一颤,这和自己每次入神入梦时见到的那个影子不是很相像吗?

“什么人披乌金氅,戴金牛冠?”袁不彀猛然用力坐了起来。

那两个人显然是被吓着了,他们立刻停止了谈论,用提防的目光看着袁不彀,不回答他的提问。

“啊,醒了,醒了就吃点喝点,明天一早就要赶远路了。”一个老卒正好进了营帐,见袁不彀醒了便随口告知两句。

“我怎么在这儿的?赶路?去哪里?”袁不彀一脸懵然地看着老卒。

“去临安啊!你算走运的,羽林卫虽然开始时训练比较狠,但是之后衣食饷银都要远远好过毕军营。羽林卫执行的基本上是保护皇上的任务,不用上阵对敌厮杀。要是找个机会被哪个将军、大臣看中,得一官半职也是完全有可能的……”那老卒开了口就絮絮叨叨地停不下来了。

“我是来役检的,见到杀人才晕倒的。我有畏血症,见不得血,不能当兵啊!”袁不彀终于理清了思维,最后一句很大声,把老卒絮叨的话头一下给吓断了。

停了一会儿,老卒才接着说:“怕当兵?谎说自己有畏血症?”

“我没有谎说!我有县里官爷写的役检提醒文书。对了,我文书呢?”袁不彀在身上一阵翻找,没找到文书,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旧衣服被换了。应该是沾染了很多血渍,晕厥中被人换洗或扔了。

“就算有文书也没用,你不是毕军营挑中的,而是羽林卫挑中的。这军服、军号牌都发下来了,你要不去临安报到,会被当逃兵论处,抓住后就是斩立决。若是藏逃不见,那会连累你家人受牢狱之苦。总之明天一早先上路去临安,要真是有畏血症,到那里再由他们决定你去留。”老卒边说边收拾毡毯上的酒肉,留下一大碗肉和一罐酒在袁不彀面前,其余的都收走了。

袁不彀看着面前的酒肉,没有一点食欲,叹道:“我怎么莫名其妙就落入这样一个处境?”突然间他想到了什么,一下子蹦了起来。他要去找自己的旧衣服,找衣服夹襟中放着的那份提醒文书。

衣服找到了,就泡在池塘里。上面的血渍泡没了,衣襟里文书上的墨迹也泡没了。袁不彀懊恼地将衣服连带没了字迹的文书重新摔在池塘里,重重地跌坐在池塘边上。

患有畏血症的证明,因畏血症发作失去。现在回不去也逃不得,袁不彀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着其他人一起前往羽林卫。或许到了羽林卫,会有明智的官爷看出自己畏血症状是实非虚。也或许到了羽林卫,可以了解到和自己梦魇中黑影有关的事情。

渐渐地,袁不彀心中的好奇压盖了懊恼。

传闻里的临安城是锦铺路,彩贴墙,可惜袁不彀没有看到。他们实际上没有入临安城里,而是在离临安城还有几十里路的地方,就被马车直接转送到山岭之中。几山相夹的一处地方,有个白墙墨瓦的山庄。山庄的建筑很是雅致,在青山绿水映衬下如一幅图画。但是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秀雅的地方竟然是羽林卫的择训院。在这里有着要人命、让人残的残酷训练,能从其中熬过来成为一名优秀羽林卫的人并不是太多。

袁不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莫名其妙被录入羽林卫的,他觉得总会有人告诉自己原因的,而自己也总能找到个人把自己患有畏血症的情况说清楚。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来临安的路上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和他多说一句话,进了择训院后,他更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到这里,他和其他地方送来的人被统一安排在一间大屋里,统一的床铺、统一的饮食。第二天,天还没有完全亮,他们就被赶到旁边的山上。

他们脚下是一座人工改造过的山岭,林木被砍,只剩参差不齐的根干。根干之间插埋了更多的木棍枝杈,大概是军营中所谓的鹿角丫杈。各处还挖了土坑水坑,垒放了石堆砖墙。山上的道路在众多高坡悬壁间起伏蜿蜒。

“今日开始跑山。从此一路往前,按以往痕迹走,最终会绕过南边九岭回到这里。你们现在就可出发,最后回来的两人除名,改送北三关驻守。”

天色还未全亮,说话的人脸面是模糊的,但他说的话却分外清楚,特别是最后的那一句“改送北三关驻守”。北三关是直对金兵的最前沿,最为凶险和艰苦的杀场。丢失在临安当羽林卫的机会改到北三关驻守,那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所以话刚说完,脑子机灵的人已经抬腿,赶在别人前面抢先出发了。紧接着的是一阵哄叫,剩下所有人都跑了起来。

袁不彀比别人慢了一些,他想找个可以说话的人,把自己的情况说明一下。但是,当所有人都跑出去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不管自己是怎样的情况,至少先要保住不被淘汰。如果被淘汰了,那要想说明自己的情况就更难了,别人会坚定地认为那是他害怕前往北三关的借口。如果真的去了北三关,那里兵卒只嫌少不嫌多,就算证明了自己有畏血症,也不会有人把自己放走的。

前面的人群很快就跑散了,拖成稀稀拉拉的长队。这种加设了障碍的山路是最能检验出个人体质的,才出发不久,就立竿见影,看出了优劣。

袁不彀一阵急追,追上了三四个人。随即,他的速度就放慢了下来,始终和最后两个人跑在一道。

“兄弟,别扔下我,我家舟山那边世代打鱼的,走这山路脚底板受不住。你得帮帮我。”落在最后的一个黑脸矮个对旁边的人说。

“死鱼兄弟,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那天要不是你一包鱼干让我填饱肚子,我也扛不起石碾子被选到这里来。我们石匠实在,念着你的恩嘞,实在走不了,我扛着你。”回答的人说话实在,人也长得实在,紧实的肌肉块遍布全身,隐隐泛着油光。

“兄弟,我叫余四,不是死鱼。”

“一样一样,我叫刘石,人家都叫我石榴嘛。”

听那两个人边跑边说,袁不彀差点没笑出声来。

“前面那几个人好像压着我们三个在跑,我们快他们也快,我们慢他们也慢。倒也对,淘汰的是最后两个,他们只要始终赶在我们前面就行。但是,我们三个淘汰哪两个呢?”死鱼脑筋不死,他很快看出了状况。

“我们三个都不淘汰。”石榴说完这话扭头朝向袁不彀,“这位兄弟,你放心,你要跑不动了,我石榴会拉着你的。”

袁不彀觉得这石榴真是憨,和自己根本不认识,就因为跑在一块儿就把自己当作了兄弟,完全没有想过自己其实是他的竞争对手。

袁不彀放慢速度并非是因为跑不动,他从小就在山林间伐树砍竹,不要说这山路了,悬崖峭壁、苍松直竹都能轻盈地攀越而上。也正是因为有山中生活的经验,他才放慢脚步。这是一处陌生山林,有着许多人为设置,必须按以往痕迹绕回择训院,而现在天色未全亮,很难辨别痕迹,特别是人为的真假痕迹。要想尽早回到择训院,速度是其次,不走错路才是最重要的。他慢慢前行是为等天亮,以便辨清真正的路径方向。

“你们跟我往竹林那边去。”袁不彀瞄出了一条可行的路线。那条路线从痕迹上看只有往前的,没有反复的,应该是正路。

死鱼和石榴迟疑了下,石榴先下了决定:“他那么肯定,那我们就跟着他走。”

“不对呀兄弟,他要是骗了我们,把我俩扔最后,他不就不用淘汰了吗?”死鱼有些犹疑。

石榴眨了眨小眼睛:“不会。他在前面走,如果走错了,回头过来不就是我们在前面吗?”

死鱼想了想,点头应了,和石榴跟在袁不彀的后面。

不多久,那些跑在前面的人果然都转了回来,因为他们走的方向在不远处有一道深沟,必须回来重新找寻道路,而这个时候袁不彀三人已经在队伍最前面了。

山林中辨别痕迹,找准路线是一种本事,袁不彀自小生活在山林间,早有了这本事。他还深谙“先踏石,无石踏土;靠树根,其次踩草”的走路技巧。也就是说看见石头面应以此为首选落足点,没有石头面则应该选择土面。沙面、石子面在行走中是最不利的,特别是陌生的地方,搞不好就会弄伤腿脚。树根周围,一般土面都是比较平实的,如果不是在树根附近,那么踩在草上也相对稳固,因为草根虽细但很密集。最忌讳在荆棘和灌木中落足,搞不好再踏入石头缝中就更加麻烦了。

有袁不彀领路,加上石榴力大,架扶着死鱼,三个人一路的行进速度并不慢。遇到较陡的山坡峭壁时,那石榴是常在山中采石的,观察石形石相有过人之处,很快就能找到合适攀爬的线路。

路上接连出现了几处需要仔细辨别痕迹才能找到的路口,这样一来三个人就把后面人甩得更远了,一直处于领先的位置。这对袁不彀来说有一个别人注意不到的好处——看不到后面那些人一路跌撞、攀爬,头破血流,避免了他畏血症的发作。

跑到最后一段路时,袁不彀三人还是被人追上了,追来的也是个三人的小群体。双胞胎兄弟叫谢欢天和谢喜地,是雁荡山的药农,擅长攀岩采药。还有一个叫熊达,是青龙谷的猎户。

这三人是靠山而生的,认路爬山都不在话下。他们开始的时候走得性急,疏忽了路径痕迹走了错路,调整过来后,追上袁不彀他们也在情理之中。

石榴忠厚热情,跑了很长时间都没见到个人,见有人追上来了,忙主动与他们打招呼,并拍着胸脯邀请同行。他不仅表明自己不会舍弃朋友,还将袁不彀的认路本事夸赞了一番。

那三人对袁不彀的本事以及石榴的义气并不感兴趣,见他们带着死鱼这样一个累赘,随口敷衍几句便脚下加力跑到前面去了。

跑山结束后,真的有两个人被淘汰了,并且马上就被送往归属北三关的新卒军营。一些原本怀有侥幸心理的人这下明白,什么叫军中无戏言了,接下来的各种训练全都憋足了劲。

第一天的训练并未让袁不彀感到艰难,如果一直照这样下去,他觉得自己留在羽林卫应该没有问题。

此时,他又想起那天帐篷里两个人的话“……披乌金氅,戴金牛冠,成为有权力杀人的人,而不是被随意宰杀的人”。

袁不彀躺在床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留在羽林卫,就有可能成为‘披乌金氅,戴金牛冠’的人?那到底是怎样的人?为什么和我梦魇中的黑影那么像?这和我的身世、我灭族的仇恨有关吗?”这么想着,他决定暂时不和主事的教头去说畏血症的事,翻了几回身子,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的训练难度升级,换了一条更加艰难的山林路径,需要攀爬翻越很多陡坡峭壁。这一天里,有很多同伴在穿越人为设置的阻碍和攀爬陡坡峭壁过程中刮伤、跌伤,皮开肉绽、头破血流。这让袁不彀不由得头晕乏力、频出虚汗。这状况别人一般想不到是畏血症引起的,只会以为是跑得太累,脱力所致。

这时候袁不彀有些后悔昨天没有抓住机会和主事教头说清自己患有畏血症了。接下来的训练肯定越来越艰苦,出血受伤的情况将是常态,但这个过程中自己不仅不能受伤,还要远离其他受伤的人。否则,一旦畏血症在某种状况下彻底发作,他就会被淘汰,被送去北三关。

袁不彀跑到终点时,已经有不少人到达,因为他畏血症的一些不适反应让他丢失了第一天那样领先的优势。主事的教头背手站在终点处,袁不彀张了两下嘴最终只是从他面前跑过,没有说一句话。探寻真相的欲望终究还是压过了理智,他跑得不算太靠后,便还是决意坚持下来,试试运气。袁不彀没有意识到,越是往后拖,他关于畏血症的说明就越发没人相信。

第三天,跑山的每个人身上都绕裹了几道粗重铁链。这些铁链绕裹好后,都用锁具锁上,中途无法摘拿下来。这样一来,就算有人愿意帮忙分担那些铁链都不成。

羽林卫的预训方式有其针对性。进入羽林卫的人必须具有极强的体力和耐力,因为一个真正的羽林卫须着厚盔厚甲、带长短兵刃各一,这得几十斤。有时,他们还要再携带水囊、干粮、火信、号牌、伤药等等,负重更多。择训院通过反复训练来筛选,同时也是进一步对他们各方面能力的强化,以便从中发现具特殊能力的人才。至于技击搏杀的本事,在进入羽林卫之后,会有分管教头再行传授训练。

这回,袁不彀、石榴、死鱼依旧走在一道。带上负重之后,他们的优势反而明显了。石榴力大,一直在途中给他们托拉着助力,三人快到终点时依旧遥遥领先。

“那谢天谢地两兄弟和大熊今天没跟上来嘛。昨天邀他们一起的,要是听我话,今天就不会落在后面了。”石榴像是在自言自语。昨天和那三人打过招呼后,他便把谢欢天、谢喜地叫成了谢天、谢地,把熊达叫作了大熊。

“你不用替他们操心,他们肯定不会被淘汰。”死鱼其实是替自己操心,要是没有袁不彀和石榴,他应该是第一个被淘汰的。

袁不彀没有说话,心里只想着一鼓作气跑到终点,不要被哪个血渍模糊的人追上。在认真辨别过地形和痕迹之后,他果断带着石榴和死鱼从几个交错的木格栅栏间穿过,再绕过一小片枫林,择训院的庄子就已经在眼前了。

通过第三天的训练,袁不彀悟出个方法。在接下来的各种训练中,只要自己每天都抢在最领先的位置,就能成功留下来并顺利进入羽林卫。

增加攻击对抗的料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继续着不同的路径,铁链上也不断地增加着铁砣。规则倒是没有改变,最后到达的两人被淘汰。

因为这种末位淘汰规则,接下来的训练出现了新情况。许多人为了避免自己被淘汰,一边拼尽全力跑在前面,另一边又想方设法给其他人设置障碍,甚至是暗下黑手。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处在了相互猜疑、相互提防和相互加害的境遇中,训练过程也逐渐演变成加入了对抗打斗、暗设机关的模式。

袁不彀的处境变得危险起来,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每次跑山时竭尽全力,和石榴、死鱼互相帮扶,跑在最前面。

这样的训练持续了快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他也找周围人打听“乌金氅,金牛冠”是什么意思,和什么有关。但和他一起从毕军营选来的那两个人,在开始几日就被淘汰,送去了北三关,再没机会追问。其他知道这情况的人并不多,有一两个略知一二的,又不愿意告诉他。袁不彀想,可能是和他们预训有竞争,他们便处处防备,绝不多说一句话。

既然如此,袁不彀只能坚持到最后,等进入羽林卫后亲自打听。

这一天袁不彀他们三个又是最快到达终点。死鱼已经渐渐适应了山路奔跑,在过河过溪时又充分发挥他操舟弄水的本事,是他们这个组合最快到达终点的又一优势。

当他们三人倒在终点的黄泥夯土面上,大口喘着粗气的时候,有几个人正站在不远的木碉楼上看着他们。

“我眼光不会错的,这小子第一轮跑山就占尽上风,后来又几乎次次第一。等真正用到力道和稳劲的时候,他会更加厉害。”一个黄须汉子得意地说。他正是那天在鸡头山毕军营役检桌子上趴着堆麻将的那人。

“现在还看不出来,有力道稳劲不见得就有杀心狠劲。而且你注意看了,这年轻人虽然最先到达,却隐隐透着股子虚慌样,像是害怕后面什么东西追着他似的。这样,明天暂时停了跑山,让几位禁军教头给他们添些料。过个十几天再见分晓。”另外一个戴窄披盔,着半身轻甲的黑脸汉子说道。像这种装束的人一般都是禁军内卫的头领,但属于哪一级别、哪一军营却无法看出。

“孟都尉,这个时候就加料会不会太早?”黄须汉子皱了皱眉。

“不会,早一天知道如何杀生,才能早一天知道如何保命。”黑脸的孟都尉回道。

第一轮跑山时,有些人想保住自己不被淘汰,便暗里加害别人。下一轮的训练环境会变得更加艰难和凶险,孟都尉决意在这个时候传授技击技法,他要将暗中加害变成更直接的攻击。几位禁军教头分别传授,还可以从他们接下来的相互攻击和对抗中看出每个人的学习能力和对所学技法的实际运用能力。

袁不彀的学习能力是很强的。他所学的木工技艺,使他能够轻松掌握“框架、走向、风格、布局”等道理,而且瞄线很准。技击的招法与这有相近之处,举手投足间其实就是整个身体的框架、走向、风格、布局,而寻到别人的破绽打败对手,其实就是瞄准了线,破卸了点,解脱了所有支撑。

袁不彀的运用能力却是最弱的。他从小就被父亲灌输不斗不杀的思想,且他所患的畏血症也让他不能打打杀杀。

最后,禁军教头传授了许多最为直接有效的技击法,他学得非常到位,但和人过招时,他就立刻变得无从下手。真像孟都尉说的,他没有狠劲也没有杀心。

技击学习并且运用最为厉害的是大熊和谢天、谢地。大熊本身就是猎户,杀狼斗豹的事情没少干,已经养成一股子杀性。谢天、谢地两兄弟在山中采药,除了登岩爬壁,也少不得与毒蛇猛禽有所遭遇,杀生取药那是经常的事情。他们三人经过教头传授之后,俨然就是杀场上的老手一般。

这一轮训练中死鱼的变化也是极大的。他不擅长走山路,但常年操船练成了非常稳定的脚底根基和腰背力量,而他擅长水活儿,气息和耐力都比别人要持久,这些都让他在技击术的运用上占据了一定优势。

先天大力的石榴,在先前的对抗中凭借身体占尽上风,这回反倒显得有些吃亏。同伴学习了巧妙的技击法之后,除了近身肉搏,他被衬得处处露拙——动作不够灵活,反应也迟钝。

十几日后,教头们不再教习,让他们自己休息三日。这三日其实另有用意,可以看出他们每个人的性子,也可重新评定一个人所学成效高低。

许多人真就在这三天里休息了,他们确实累惨了。有的人却继续在演练,他们怕忘记了学到的招数。还有些人虽然没有继续演练,但总在一些下意识的自然反应中运用着所学技法,因为他们已经完全学会了。

三天后,他们被划归为几个档次。这些档次初步确定了他们的去留以及会留在什么地方。

袁不彀在这三天里,属于继续演练但演练最少的人。不过,因为之前跑山的表现不错,他还是被划归在中等档次中。他演练不是为了打倒对手、杀死敌人,而是学习怎么躲避别人的攻击,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所以他没有按照所学技击法演练,所有的招数都是加以修改、变了形的。

划分完了档次,禁军教头召集众人,公布了更残酷的训练:“今日跑山,从东山口入,到灰皮谷的盘蛇潭止。最先到达的十人可持开阳祭,直接进入羽林卫。最后到达的十人送北三关。”

东山口到灰皮谷的距离很远,相当于把他们以往跑山的所有区域贯穿起来。其中有一些他们只远远看到却从未进入过的区域,比如狮口崖下的盖叶村和终点处的灰皮谷、盘蛇潭。

这回,地理环境的恶劣且不说,赛制规则让前十名直接进入羽林卫,最后十名送往北三关,这就相当于给所有人设置了一个相互对抗、相互攻击的杀场。

果然,众人从东山口出发,跑出去不到一百步,一场拳风腿影、溅血折骨的争斗就开始了。

必经之路上被设置了一个三丈多高的木栅墙,是用粗大原木和麻绳扎起来的。要想通过这里,要么从木栅墙上翻过去,要么从两边崖壁爬过去。这崖壁挺拔险峻,根本无着力之处,就算谢欢天、谢喜地那样的身手,没有可借助的攀爬器具也是不行的。众人稍作思量,决定直接从木栅墙上爬过去。

由于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这座墙就变得不太好爬了。前面的人不想让后面的人追上,边爬边顺脚踹紧跟身后的人。后面的人不想让前面的人甩开自己抢到前十名,攀爬中便会拖拉前面人的腿脚。一时间,木栅墙上下百十来个人挤成了堆、翻成了浪。众人踩踏、厮打之下,场面逐渐血腥起来。一场竞争才刚刚开始,这堵木栅墙就已经成为难以逾越的障碍。

谢欢天、谢喜地和熊达三人见此情形,从人堆里挣扎出来,转而选择了别人觉得绝不可行的攀爬崖壁。虽然他们没有带合适的器具,但谢欢天、谢喜地两兄弟很快就地取材,制作了一些简单的器具,比如草绳扣、木挂钩等。这些东西虽然简陋粗糙,却非常实用。他们三人都是攀岩好手,若是相互照应得好,冒险一试,尚有可能过了此关。

袁不彀带着死鱼和石榴旁观了一会儿,始终没有加入到这场混战的人堆里。他实在没能力参与这样的争斗,因为一蓬鼻血、一口血痰都会让他头晕目眩、恶心乏力。

“你们还记得择训院的地图吗?我们这次跑山的线路往上还有很大一块区域,或许我们可以从那里绕到终点。”修习木匠技艺让袁不彀习惯关注各种细节,他记住了地图上原本绘制得较为模糊的部分。

“不够呀,若是绕路,在这山岭连绵的地方,绕行一两座山就要多用半天时间,很可能就落后了。最后别把我们给淘汰到北三关去了。”石榴实在,有话直说。到择训院这么些日子,袁不彀可能是唯一一个没有让他瞎改名字的,虽然让他叫得顺口的其实是袁不彀的小名。

“够的够的。这条路前面可能至少还有类似木栅墙这样三四处的设置,那所耗费的力气和时间不会比绕路少。而我所选的绕行路径上,是有近道可抄的。‘东口北走回首坡,塔寺铜钱穿死村,不见盖叶老狮口,但见红霞拜女峰。’择训院有周边地形方位图可查,加上前面那么多天的跑山,我已经将一些路径都用图语记下了,我们应该能赶在前面到达。”

“不对。你刚才那几句图语好像有错,塔寺后面是铜钱湖,我们还得绕呀。”石榴常常在山中寻石、采石,对图语也很熟悉。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也记住了择训院地图上绘制模糊的那一部分。

“这正是我们要抄的近路。我是木匠,死鱼擅长水上弄船,而那荒废的塔寺里肯定可以找到木料。到时候,我现做个可渡行的筏子,死鱼带我们渡湖而过,这样至少可以省大半个时辰,还不用费体力。然后沿槽头沟穿过死村,就不用再翻山过狮口崖经盖叶村了,又能省下半个时辰。到了红霞林再转拜女峰,这段路好走,我们再抓紧点,应该又可以省下半个时辰。这样,不仅绕行多出的半天时间可以抢回来一些,还没有一路的争斗和使诈,我们肯定会在其他人前面到达的。”袁不彀对于自己的规划颇有些得意。

死鱼翻弄了一下眼白:“塔寺、死村都不是择训院的范围,地图上只大概画了个形状。有人传说那里闹鬼,已经多少年没人敢去了。我们从那里绕,路上真要遇到个什么怪事,别说抢时间了,能不能走出去都难说。”

不管别人的意见如何,正常的路对于他而言是条死路,袁不彀只能坚持自己的计划。他很坚定地一摆头:“那些传说是庸人自扰、奸人恐吓,你我何曾真遇到过?你们相信我,这路线是最合理的。”

二人听罢,虽依旧有些犹疑,但不再提反对意见。袁不彀见状,定了定神,率先出发了。死鱼和石榴对视一眼,将心中的忐忑压下,跟了上去。

被劫持的埋尸人

雉尾滩的那些尸体是均右县捕头白月昆带人掩埋的。这山岭荒地地形复杂、多石少土、怪石兀立、杂木丛生,刨个大坑一并掩埋那么多死尸并不容易。终了,那些尸体是东一处、西一处,分散在很大一个范围内掩埋的。

刀楞脸那一伙十八个高手的尸体并没有被草草处理,而是直接拉到均州府去了。那些尸体被发现之前就已经被人仔细翻过,身上的所有随身物品都被拿走了。确认了那十八具尸体是羿神卫的人后,白月昆知道临安还会派人来再次查看这些尸体。

羿神卫分属于羽林卫弓射营,日常却是专为铁耙子王的捉奇司办事,而且办的全是世人无从知晓的秘密之事。执秘事之人暴殒,必有秘语、秘物未及交付。这十八具死尸很可能就是某个谜题的破解之法,或是解决某个破解之法的关键钥匙。

雉尾滩尸体被掩埋后的第七天,均右县里流传起了“鬼拉人”的骇人传言。之所以说是鬼拉人,是因为那天掩埋的野坟都陆续出现了翻土痕迹,就好像尸体从中爬出过,而失踪的那些人都是那天参与掩埋尸体的。

当杠子店的伙计李索儿失踪后,白月昆未请示县令便自作主张地做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是将鬼拉人之事上报均州府,这事情有蹊跷、有诡异,他觉得说不定就是自己青云直上的机会,所以绕开了县令。第二件事是将那天参与埋尸而还未失踪的人,全集中到衙门的捕快房里,聚在一起看鬼还能不能拉人了。还有一件就是亲自带人暗藏在稚尾滩,看看这事情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月朗星稀,夜风嗖嗖,本是清亮明净的一个夜晚,稚尾滩却树影摇曳、石形怪异,仿佛一个魔域。这里道路蜿蜒曲折,又是黑暗的夜间,视线难以及远,白月昆集中精神四处看了一会儿,胡乱思索起来。

有人在此截杀了羿神卫,翻查尸体后却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于是继续拦截其他路径上的目标。当其他目标也一无所获之后,他们又想起稚尾滩。和羿神卫一起被射死的还有一群难民,如果东西不在羿神卫尸体上,就很有可能在难民身上。他们重新回来抓那些埋尸体的人,是为了辨坟挖尸,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他们究竟在找什么呢?”白月昆皱眉深思。忽然,他感到极度害怕,头皮立时发麻,肋下肌肉刹那绷紧,连气息都似乎回转不过来。

当白月昆勉强看清楚前面的人影时,那些人已经离他不远了。正在他狐疑前面安排的几个暗哨点怎么一个信号都没发时,一支三槽寸指箭由他后脑一下插入到脑顶。白月昆软软地瘫倒,除了最后一口悠悠的呼气声,再没有其他声响发出。

身后那人的脸渐渐清晰,那是一张曾经被刀割、被火烧得比鬼魂还恐怖的脸。

襄阳城西有一处方圆十几里的地方叫古坝,流经此地的大青河上也真有一道古坝。古坝无镇无村无渡,也就意味着无人居住、无人行走,可见此处的荒凉。这种状况是连年战乱造成的,襄阳是北三关的第一关,与金国冲突它屡屡首当其冲,所以世人都说“襄阳城外无人迹,鸟兽亦往他处行”。

有些人却偏偏喜欢这种无鸟兽人迹的地方,因为在这样的地方说话、做事可以不被打扰。传达、商量一些秘密的事情时,这种地方就更加合适了。

轻骑都尉莫鼎力此刻便站在古坝的南端,劲装之外裹着的一件粗厚大氅竟然挡不住河水带来的寒意。他剑眉微蹙,两撇彘须往两边扯成一道直线,表情看着有些厌烦。

从四品的轻骑都尉,不像正四品那样带刀行走御驾前,只负责守护临安城皇家宫院内围。这类官职俸禄优厚、做事轻松,每天满眼的繁华锦绣,满口的肉肥酒香。在宫城以外的人面前,他是大内护卫,皇帝跟前的人,什么事情只要吩咐下了自有拍马屁的人给办了。他不用陪在皇帝跟前,免了整天提着心的煎熬,更不会被派遣到山高水远的地方办事,平时过的都是雨不淋日不晒的日子。

莫鼎力的技击本领在轻骑都尉中不算上乘,不过他修习了超常的辨别能力,能从人的外表细节辨别其真实身份,能从人的动作表情辨别其真实心理。大家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多只眼”,含义不是多一只眼,而是很多只眼,可以看破别人的形,看透别人的心,看出别人掩藏的所有蛛丝马迹。

“多只眼”的名号不知怎的传到了铁耙子王赵仲珥的耳朵里,他在孝宗皇帝面前只说了一句话,便把这个“多只眼”调到了捉奇司。

铁耙子王赵仲珥真的有一把铁耙子,那是孝宗皇帝亲赐的。这铁耙子如尚方宝剑,遇事可代主权衡处置,先杀后奏。孝宗皇帝赐给赵仲珥铁耙子,加封铁耙子王,是要赵仲珥为自己耙来天下奇珍异宝,更要耙来大好契机、可用秘密,让大宋重振当初太祖征服天下的威仪,一雪靖康之耻。

孝宗皇帝怀此大志并非没有原因,宋太祖赵匡胤夺取天下之后,继其皇位的为其弟赵光义。而此后大宋皇位便在赵光义一脉相传。到了南宋高宗赵构这一代,他唯一的儿子元懿太子夭折后便再没有子嗣,只好从其他宗族中选择继承者。秀安僖王赵子偁之子赵昚被选中,自小就入宫养着,这便是后来的宋孝宗。而宋孝宗为赵匡胤第七代孙,也就是说从他开始,宋朝的皇位重又回到赵匡胤一脉了。

孝宗赵昚原名赵伯琮,赵仲珥是他亲弟弟,是赵子偁最小一子。赵仲珥从小言语行为怪异,总有出人意料的想法和不合常规的做法,很是玩世不恭、放荡不羁。孝宗皇帝还是太子时,赵子偁便求他赏赵仲珥个官职并加以约束。孝宗念在亲情,便让赵仲珥在贡物间打理进献入宫中的珍奇宝物,养磨他谨慎稳重的性子。

赵仲珥在接触到那些奇珍异宝后,很快就显示出不凡的天生才能。他不仅可以轻易辨别出进献宝物的优劣,还可以从进献物上看出出自哪里,当地地理水土状况,其物又为何用。那些进献物上绘有文字图案的,他还能从中看出当地人文风情,更有甚者,从其中发现一些隐藏的秘密。

孝宗看出了赵仲珥的才能后,安排他为自己做了不少暗活儿。赵仲珥感恩孝宗的信任,先后带人寻来蜀属王印、龙游藏兵策、淮王金字圭等宝贝,凭此快速地提升孝宗在群臣心目中的分量。孝宗登基之后,封赵仲珥为铁耙子王,创建捉奇司,招贤能异士。自此,捉奇司对外是为孝宗搜罗天下奇珍异宝,暗地里则是查证秘密、发现契机,破败周围强国的地理命脉,扰乱他们内部的微妙关系,从而稳固大宋江山社稷,重振赵氏雄风。

莫鼎力微微打了个寒战,每次想到赵仲珥他都会下意识地出现这样的反应。莫鼎力自信自己的“多只眼”能够看透很多的人和事,却从未看透过赵仲珥。赵仲珥笑呵呵的脸像泥菩萨一样始终不变,但他的心思却永远都在人们意料之外。他的血统让他可以手眼通天,他的本事又让他可以手眼通江湖,在他的谋划和操控下,捉奇司所掌握的关系门道是外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莫鼎力到此是因为捉奇司审疑阁飞鸽传书,赵仲珥亲点正在京西南道沿途查找掀山盖带符提辖的他就近赶到此处与人碰头,查办均右县鬼拉人的真相。均右县参与掩埋难民尸体的人一个个被拉走,继而连查办此事的捕头捕快也都踪迹不见,而那些难民是与羿神卫天狼十八神射同时被截杀的,天狼十八神射又是和那些带符提辖一道潜入金国境内办秘事的,这其中肯定有着某种关联。

“风过林子水过湾,柳头点花露落云。”不远处突然传来吟念声,在这没有人迹的地方显得很是突兀,将莫鼎力身后的马匹惊得打一长串吸溜。

莫鼎力没有被惊到,他的听觉一下就抓住了吟念声。吟念声移动很快,不用看就可知道吟念的人正随大青河的水流而行。

“金剪子铰的花,要找柳枝生哪干。”莫鼎力赶紧回应,他怕稍一迟疑,那流动的声音就从自己面前一飘而过,再不回头。

吟念和回应都是暗语。捉奇司的人大多是江湖人,偶有些从宫里选出的高手,到了捉奇司也是要重新学习江湖上一些技能和规矩的,像这种江湖暗语必须对答如流。

方才河上之人的吟念是在问“哪条道上来的,来此为了什么事”。所以莫鼎力赶紧答复“是从京里来的,官家派的差,来找怪事的根源”。

“不是这家是那家,那家也知这家难。”河上那人的意思是,发生的怪事来自第三方,这第三方知道别人没达到目的所以出来想渔翁得利。

听清了这句时,那小舟已经随着流水通过坝道了,舟上之人大体的轮廓显现出来,但看不清脸,要是不赶紧把话说清,那人就漂远了。

“本是我家有喜事,没了轿子和嫁妆。”莫鼎力告诉对方,这本来是捉奇司操作的事情,但最后人也没回来,东西也没看到。

“出家无家庙不庙,指定走在江湖道。”

这是对方给的一个提示,出家的人不在庙里,那就肯定是在路上。捉奇司要的东西没有送回来,而对方在找,第三方也在找。这至少说明东西还在自己人的手里,只是路上遇阻回不来。同时也告诉莫鼎力,至于人和东西到底在哪里,他们也没有线索。这句话说完,那小舟已经顺流漂远,没入水天交接处。

接到飞鸽传书后,莫鼎力就将信中提到的所有事情详细分析过。均右县外羿神卫天狼十八神射全殒,下手的肯定是高手中的高手。这样的高手绝不会出现低级错误,不会只搜羿神卫而忘记搜那些难民,所以可以肯定要找的东西没在雉尾滩的死人身上找到,包括那些难民。但第三方的人并不一定知道天狼十八神射是怎么回事?拦截的高手又是怎么回事?第三方的人见拦截之人扑东扑西全无所获的样子,便以为他们疏忽了那些难民,所以才暗中劫持埋尸人,想从被埋的难民尸体上找寻东西?

现在看来,要想破开谜底,还是要回到均右县。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捡个漏,把几方都想要的东西给寻着。

莫鼎力一刻都没有耽搁,上马直奔均右县。他讨厌古坝这个地方,太静太没人气了。就算是在大白天都会让人有种异样的感觉,感觉周围有许多鬼魂一般的眼睛暗中盯着他,让他很不舒服。

马蹄翻飞绝尘而去,直到这个时候草丛中、灌木间才有些许闪动,是眼光的闪动,也是刃光的闪动。莫鼎力的感觉没有错,真是有鬼魂般的眼睛盯着他,还有比鬼魂眼睛更可怕的箭头盯着他。好在他这次接洽不曾有任何东西的传递,否则他这条命有可能从此就留在了他很不喜欢的古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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