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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搏命之训

铜钱湖下有怪东西

最残酷的一次跑山正在进行中,择训院里一群教头却悠闲地坐在教厅中喝茶。不到明天午时,不会有人赶到盘蛇潭。他们今天只管定神休息,等明天上午再从最近的顺畅道路先行赶到终点看结果。

一个择训院的健卒跑进来,急急地抱拳一揖:“报,有三人未按路线前行,而是绕道往捉奇司的还魂地去了。”

“什么人这么没脑子,赶紧发旗令,让界哨把他们拦回来。”说话的是个黄须汉子,正是此人在毕军营里杀了黑八并选中袁不彀的。

“等等,这三人是往还魂地去了?很有些意思呀!捉奇司中犯下重错之人,铁耙子王会给他们一次机会——从那片山水中走一趟。能走过的,就是还可用的高手,免死免罪,所以那地方叫作还魂地。这三人从那里绕路,也算是犯了重错,就让他们走一趟好了,看看能不能还魂。”说这话的人面色黝黑,着都尉官服,是在座教头中级别最高的一个。

“孟都尉,这恐怕不妥吧。至今未听说有人能在那还魂地还了魂的,这三人走那边就是白白送死去啊!”黄须汉子还是希望把人拦回来。

“要万一让他们中的哪一个闯出来了呢?不仅是给羽林卫考量出个真正的人才,顺带着还能把那还魂地给透点底儿出来。你不好奇那里的真实风貌吗?”孟都尉说得很轻松,是把袁不彀他们三个人的性命当儿戏了,“生死由命,成败在天。今日的跑山又未限定不准从还魂地绕道,也没谁一定要他们从那里绕道。这也算是老天定下的命数。”

“对对!”“没错没错!”“孟都尉所言极是!”其他教头一片附和声。

黄须汉子拗不过孟教头,也驳不了众人的意,只能摇摇头坐下。于是,袁不彀他们三个人毫无阻拦地闯过了择训院的范围界线,闯入一处从未有人能够还魂的还魂地。

塔寺是个奇怪的小庙,整个寺庙既没山门,也没院墙,只有一殿一塔。神殿里供奉的神像已经斑驳得看不清楚面容和装束,不过从殿里殿外匾牌楹联上的文字可以判断出,这里供奉的应该是三元三官的下元水官洞阴大帝。这一点其实很让人费解,因为其他地方都是三官同拜的三官殿,此处偏偏只独拜水官,很不合规矩。

这周围无人居住,也不见有人供奉香火,水官殿后边的那座塔更是歪歪斜斜的,塔身下半部布满青苔水痕,似乎随时都会倒塌。

袁不彀三人到达塔寺时已经是暮色将至,暗红的太阳将西面山峦的阴影覆盖下来,遮住了庙旁大半个铜钱湖。水中倒影里起伏参差的山顶,让铜钱湖看起来就像一张被某种怪兽撕咬过的烧饼一样。

塔寺在阴影的外面,暂且能看清楚里里外外的布置,这对袁不彀他们是极为有利的。按照计划,接下来需要制作筏子横渡铜钱湖,但是他们遍寻塔寺附近,眼瞧着天色渐黑,也没发现什么现成的、可用来快速制作筏子的材料,只好找一些可利用的其他器物来制作。他们没有随身带火镰或者火石,便无法取火照明,这样摸黑制作筏子不仅要花费很多时间,有哪里没做到位行到一半时散在水里也更加麻烦。

“死鱼,你把供案脚拆了,面板拿来用。石榴,把殿里的幡子都扯成条,然后外面薅些干茅叶加一起搓绳。我去看看能不能卸个门窗下来。”袁不彀在殿里转一圈后马上吩咐道。他要赶在天色完全黑下来前,做出这筏子。

死鱼拆供案脚可不容易,最后拿石块硬砸,连着案面把案脚砸坏才完成。石榴以往采石运石都会临时搓绳做索,所以这次搓绳倒不太费劲。不过,做筏子要的绳子宜多不宜少,他的活儿比较费时。

袁不彀擅长木匠手艺,不用工具也轻松地拆下了几扇小窗页。殿门是六扇格页门,门头上的边梁已经变形,压在门上,靠边上的两扇格页就不能拆,所以他只拆下了中间四扇。

四扇格页门板、几扇小窗页、一个供案面,用这些扎一个筏子应该可以承受住他们三个人。擅长操船的死鱼在看过铜钱湖平静的水面后,拍着胸脯说没有问题,肯定可以把三个人稳稳地送到湖对面。

袁不彀本来还有些不放心,木匠人把细,做事总留有最大余地,听死鱼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然后看看周围也确实没有可用材料了,再次检查了一回筏子关键的扎紧位置后,便带两人推筏子下了水。

下水之后,三个人在筏子上跳动了几下,测试筏子的承受度。袁不彀仔细看着筏子的吃水深度,筏子面基本与水面打平。想着如果出现什么意外的晃动,很有可能让筏子上的人直接滑落到湖里,袁不彀就又上了岸,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给筏子增加些浮力。

袁不彀借着最后微弱的光,眼睛在神殿的顶上、墙上扫了一遍。眼角无意间瞥到殿中间的洞阴大帝神像时,他心中不由得一惊,昏暗之中这模糊的神像和他梦魇中的黑影竟然非常相像。袁不彀摇了摇头,灭了自家全族的怎么都不可能是传说中的神灵。

神殿里墙角堆积的土灰中有几个空的小口坛子,约莫是香火好时用来装香油的。他抓了几把干草,绕成几个草束,把坛口塞紧,便抱着几个坛子上了筏子。干草下湖吃水后会涨开,坛口就能塞得更紧。他将这几个坛子系在筏子四周,筏子增加了浮力,筏子面立刻超出了水面一截指头高。

形状怪异的筏子随着微波荡漾,缓缓漂离岸边。三人等了会儿,觉得确实没问题了,这才挥动竹竿,加速往湖对面划去。划船的竹竿是临时从旁边坡上折来的,那竹竿虽细,连枝带叶的在水面上划动,倒是挺能借力。死鱼用的竹竿要长许多,他站在筏子的前端,可以看清方向并用竹竿调整方向。

筏子在寂静的夜色中划向被山体阴影掩盖的昏暗,就像划向阴阳分割的另一边。竹竿的划动显得小心翼翼,像是害怕惊扰了阴暗里的山妖、水怪。

袁不彀回头看了一眼塔寺的塔,从水面上的方位看,那塔显得更加倾斜了,就像一根钉子斜钉在铜钱边上。

“吱……”一声尖厉且拖长的鸟叫响起。三人被吓了一大跳,同时扭头看去。只见一只黑色的鸟儿从湖边杂苇中奋力飞出,又贴着水面掠过,水面上很快出现了一串细纹。

鸟儿最终远离水面飞了起来,水纹却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密集地朝着筏子延伸过来。

“我们惊着鸟了,靠近水面肯定会有些捕食鱼虾的水鸟。”死鱼被吓得不轻,说这话其实是在安抚自己。

“死鱼,你确定那鸟是水鸟?不是山鬼爷爷放出的搜食鸟?呵呵呵。”石榴心眼少、想法少,这样的人也最不容易受到惊吓,可以没心没肺地调侃死鱼。

眼前的一个恍惚让石榴的打趣戛然而止,这恍惚是因为情景的变化,也是因为脑袋的晕眩。缓慢且沉稳的筏子突然间轻巧平滑地连打了两个旋儿,这情况不要说本就对筏子不太放心的袁不彀和石榴,就连死鱼也慌乱地赶紧跪趴在筏子上。

“怎么回事?撞到什么东西了吗?”等筏子渐渐稳下来了,袁不彀才小声地问道。

“不像,感觉倒像是水下有什么东西游过,那劲道把我们筏子带动了。”死鱼答道。

“水下的,游过的劲道能带动筏子,不会是水怪吧?”不是石榴要吓唬别人和自己,而是死鱼的话让他只能往这方面想。

此时筏子终于完全停止了打旋儿,在水面上轻轻地起伏着。停止打旋儿的筏子整个掉转了方向,塔寺以及歪斜的塔再次进入了袁不彀的视线。

或许是石榴说的话提醒了袁不彀,那塔寺和斜塔在昏暗中显得越发怪异了,像是某种符号,又像是某种玄图。蓦然间,袁不彀心中有深深的恐惧涌来,就像误入了一个莫测的凶煞之地。此时他几乎可以肯定危险就在周围,只是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又会怎样地来。

袁不彀学习木匠手艺,虽然没有技至大成,但是和木匠工法有关的知识、书籍都是学过的。世人传说鲁班营造分两部分,祈福之造和诅咒之造。也就是说有些构筑器具是在运用中获取福运的,或者是专门用来镇邪除秽的。还有些构筑器具则是设下的恶咒天谴,运用之后运势低落、身亡家破。

塔寺供奉的下元水官洞阴大帝是正神而非邪神。下元水官主解厄职责,非赐福之神灵,所以这一殿一塔绝不可能是给人下恶咒天谴的,也不是祈求福运的。那只设一殿单拜水官,又是在这铜钱湖之畔,莫非是要求神灵解了湖中诡厄之事?至于那一塔,造型如钉斜插,很大可能是以其作为镇物的。

想到这儿,袁不彀心中打了个大大的寒战。

“快!往回划!”袁不彀语气惶急,声音压抑。

“为什么呀?不够,难不成真的有水怪?”石榴嘴里在问,手上却已经开始挥动竹竿往回划了。但很快他们发现,筏子的移动方向与划行的方向是完全相反的。出现这种情况,只可能是有其他超过他们划水的力量,将筏子往相反方向推拉过去。

死鱼慌了会儿,看清状况后立即大声道:“坐稳了!把方向别过些,我们就能出去!”他这话在山间湖面上回荡几番,震得嗡嗡直响。

很明显,他们划动的力量抵不过拖拉他们筏子的无形力量,但顺着那无形的力量别开一点角度,然后逐渐加大,还是有可能借力冲出这个外力范围的。

死鱼将竹竿探入水下,顺着筏子被拉动的方向划开一道水线。水线斜开一个角度,在他的控制下有微微的摆动,这使得筏子头逐渐偏开,推拉的外力集中到筏子前端的一角上。

又撑了几回竹竿后,见筏子已经到了最佳角度,可以全力脱出了,死鱼再次大喊:“准备!用力!划!”

就在三个人齐心用力的时候,那筏子却猛然一停,并快速打了半个圈的旋儿,随即又朝另外一个方向快速漂去。

这情况发生得非常突然,死鱼身子一晃,差点掉入水里。幸好袁不彀眼疾手快,拉了他衣角一把,他才迅速地跪趴在筏子上。在这样一番急促的动作之后,筏子免不得一阵大幅度起伏。而筏子改变方向后,水下无形力道变得更大,推拉速度更快,加上刚刚的大幅度起伏未能及时平复,湖水一下就漫上了筏面。

“怎么突然又变方向了,水下到底有什么东西?”石榴终于意识到处境的凶险,三个人中反是他变得最为紧张。

说话间,筏子再次突然停住,完全静止了一样。但还没等三个人喘过一口气来,筏子就又快速打三个旋儿,然后横着缓缓漂开。

袁不彀努力定神,他需要换一种状态查看周围情况。

“哎哎,不够,你别乱动、别乱动!”石榴是又怕又悔,早知道绕路会有这危险,他情愿去北三关都不从这里走了。

袁不彀没有动,动的是筏子,或者应该说是水里的东西。这一回筏子没有打旋儿,也没有快速移动,而是剧烈地左右摆晃。摆晃的力道是可以将人抛出筏子的,所以不管坐着的还是趴着的,他们都必须紧紧抓住绑扎筏子的绳子或者某一块木料,尽力稳住身体。

摆晃的力量很大,再加上他们稳住身体的力量,使得原本就不是很牢固的筏子开始松动。三人都发现了这个情况,但目前的状态下却没有丝毫余力去管。

又是一个很突兀的移动,筏子在水面上快速划过一个很大的弧线。这一个弧线救了他们,让已经快要散架的筏子摆脱了摇晃的力量。

“快划快划,朝最近的岸边划。”筏子刚刚稳下来,石榴就急切地喊道。看得出,他迫切地想离开这个让他心惊胆战的湖面。

“别乱动,摸不清情况乱划是自寻死路。你们先把筏子收收紧。”袁不彀吩咐死鱼和石榴,而他自己则晃悠悠地在筏子上站了起来。这是很冒险的动作,只要再出现一下让筏子突然移动的力量,他肯定会被甩入湖里。而在水面之下,确定存在某种怪异力量。

瞄水纹突出水下怪力

此刻,天边残月忽然从厚厚的云层里跳出,天空骤然变得清亮,也让湖面显得清亮。这样一来视觉上好许多,对湖面的观察也清晰许多了。

筏子仍在缓缓地漂着,只偶尔出现小幅度的波动和缓慢旋转。这状态有利于袁不彀更好地看清周围情况,发现更多不易觉察的细节。

“我们虽然漂来漂去绕着圈,最终趋势却是在往湖中心去。”这是袁不彀发现的第一个情况。

“湖面虽然平静,但是岸边却有细微波纹往湖中间过来,就好像有人在边上拨弄水面。”这是袁不彀发现的又一个情况。

石榴听到最后一句立刻兴奋起来:“那就是说湖边有人?喂喂!谁在那里?帮帮我们!”

很长一阵的“嗡嗡”回响之后,还是死寂。

死鱼熟识水理水情,立刻道:“不够,你能看清岸边过来的水纹?等下一阵水纹过来时你注意一下,看看是圆弧纹、尖头纹还是波头纹。圆弧纹是有人或东西在弄水,尖头纹是水下有游动的鱼兽,波头纹是水下有暗流。从刚才的情形看,我估计湖边有涌动的暗流,再被湖底地形、石形影响,形成了暗溜子。这在海上是经常会遇到的,海水的流动被水下礁石影响,形成处处是漩涡和激流的暗溜子。”

“别瞎扯了,到处漩涡和激流,那湖面还能是现在这个样子?”石榴说得也有道理,这么平静的湖面怎么都不像死鱼说的那种情形。

袁不彀没有说话,他只是认真地在看。站着看,蹲着看,趴着看。古代木匠技法中有“度衡”之说,也就是审度一个地方的方位、朝向、周围环境、地质地理等条件是否适合营造建筑,民间常把这种审度简化归结为三方面,即“高看朝案、中看水木、低看土基”,袁不彀三种姿势的察看就是用的这种方法。

“北边有一溜水纹过来了,死鱼你快看看。好像和你说的那几种都不像,倒有点像一片鸡爪印子。”袁不彀又及时发现了怪异现象。

死鱼道:“我眼力不好,看不清,你快趴下,那水纹过来说不得又是一阵大力颠簸。”

水纹延伸过来,大家都抓紧了绳索或木板,提着心等待水纹与筏子碰撞的那一刻。终于,水纹到了,也过了,而筏子只是轻巧地转了半圈。

“不对!这水纹不对!这是折转纹,大鱼水下甩尾会出现这种水纹。”死鱼趴在筏子旁边,看清了刚刚从筏子下过去的水纹。

“那就是说这水下确实是有怪物呀!”石榴以往攀山踏石都是脚踩实地的,今天在这虚晃的筏子上,心里特别虚。转来转去始终都要把眼前发生的事情和妖魔鬼怪联系上。

“到底有什么,得到水下探一探才知道。”袁不彀说。

“下水?”“谁下?”死鱼和石榴同时问道。

“我探个胳膊试试。”袁不彀说这话时已经整个身体平趴下,然后把左胳膊缓缓往水下伸去。

死鱼和石榴没来得及阻止,只能抓住袁不彀的衣服和腿,眼睛死死盯住水面,生怕水里真有什么东西把人一下拖进水里去。

静,让人感到恐惧的静。心脏似乎要爆裂,心跳声都化作汗滴,从三人的鬓角流下,没入衣襟里,明明凉得彻骨却又冒出了热气。

过了很久,袁不彀没有一点反应。石榴实在忍不住了,连喘两口大气将憋在胸口的压力松卸开些,小声问道:“怎么样?你这样子像是用自己钓水怪似的,既然没什么,我们赶紧往岸上划吧……”

石榴的话还没有说完,袁不彀的身体猛然一震,将筏子也带动着连续起伏。而且在这起伏中,筏子再次横着移动起来。

这一次筏子动起来后没有马上停止,移出十几丈后连打两个旋儿又改成朝前移动了。朝前二十几丈后,筏子打半个旋儿再次改换了移动方向。而随着筏子不停地改变方向,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旋转更加突然和无序,方向角度也更加难以捉摸。

“水下有暗流!而且不止一道。”死鱼一把将袁不彀拉了上来,继续道,“刚才的水纹是一道暗流冲到对岸后翻转回来的,所以像大鱼甩尾的鸡爪印子。”

“这就好、这就好,不是水鬼水怪就好。只要我们同心齐力,总能把筏子划过去的。”石榴松了口气。

死鱼不仅没有松口气,反而露出绝望的表情:“这比暗溜子更可怕。看不到漩涡、激流,就不知道该怎么调整应对。千万不能掉入水中,会被吸到水底的。”

死鱼说得没错,这铜钱湖其实是一个转流湖。唐代古籍《云舟拓水文》一书中曾提到这种湖泊“山石围湖,黑浑不见底,枝叶着水即沉……”,这种湖泊一般出现在连绵山峦相夹的位置,周围山体里的暗河、涌泉通过这种湖泊释放水流压力,而山体中的一些洞穴、沟缝又会从这湖里吸取、排出湖水,这样就形成一个复杂怪异的水流状态。

这铜钱湖更加特别,它连接的暗河、涌泉、洞穴、沟缝更多一些,而且全在水面以下。它不像《云舟拓水文》中所说枝叶着水即沉,那是因为其他转流湖的怪异水流多少都会在水面上有所反应,如水面有漩涡,枝叶才会被吸沉。而铜钱湖的水面看不到漩涡,所有漩涡怪流都在水面之下,有些区域恐怕鱼都不敢靠近。

筏子移动得更快更无序了,三个人只能抓紧绑扎筏子的绳索保持身体的平稳。袁不彀抓紧绳子的同时将身体尽量抬起,想要看清周围的情景。远处的山峦,岸边的树木,以及已经变成黑影的塔寺和斜塔都是他的参照物。他要以这些参照物来判断自己的位置,以及筏子最终的走向。

是筏子的走向让袁不彀恍然大悟的。这个湖叫作铜钱湖,它的形状是个大圆,但中间有一个看不见的孔,一个吞噬生命和物体的孔。

“虽然看不到漩涡,但这里实际上应该存在一个巨大漩涡。我们的移动看似无序,如果参照岸上景物,大体可以看出是按一个框形方位在走,而且最终是往湖心靠过去的。我估计巨大的漩涡就在那里,转到那里就再难逃脱了。”

袁不彀这些话是对死鱼说的,他觉得死鱼要是有办法摆脱现在的移动轨迹,那还是有机会逃离铜钱的钱眼。

“没办法,不要说我们一只破筏子、几支小竹竿,就算有舴艋舟、蜓翼桨也很难,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外面有力道拉一把,可这怎么可能?”死鱼最清楚面对的是怎样的凶险,所以话音里都带上哭腔了。

“外面不可能有力道拉一把,那里面可不可以有力道推一把呢?”袁不彀心中暗想。

筏子的移动不仅又快又无序,还出现了颠簸。绑扎筏子的绳索也开始松散了,湖水漫上了筏子面。

“死鱼,海上遇到暗溜子有没有办法逃出?”袁不彀是想引导死鱼想出些办法。

“当然有可能逃出的,识水理的操船高手能根据漩涡和激流的数量、走向、形状等,从中找出一条可以绕出的缝隙。”

“如果实际情况是找不到这么条缝隙呢?”筏子进入铜钱方孔的范围后,没有路径可以绕出来的。

“这情形虽险恶,但也并非到了绝处。我听祖辈人说过,有高手可以利用暗溜子中各种怪异力道的相互作用,或抵消或推拉,借力冲出暗溜子。”

“对!就该是这样的,我们也可以采用这种方式逃到岸边。”袁不彀顺手在石榴背上猛拍一巴掌,这是发现自己可以死里逃生后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兴奋。只不过用劲也太大了,把石榴拍得龇牙咧嘴。

“可我们当中没有那样的操船高手。水面一点痕迹都没有的水相也是无法利用的。”

“谁说一点痕迹都没有的?不是有水纹吗?我可以看水纹判断暗流方向,死鱼你可以操控筏子,我们加在一起就是你说的那种高手了。”

“也只能这样试一试了。”死鱼并不觉得此法可行,但现在这是唯一的办法。

“那我能干些什么?”石榴忙问。

“你赶紧从筏子上掰块板子下来,然后听我指挥。让你怎么划,你就怎么划。现在筏子不受控制,要想调整方向位置,必须另加些动力。”

死鱼话刚说完,石榴已经从筏子上掰下一块长条状的窗板。但他这莽撞地一掰,整个筏子的绑扎便松了扣。这下子,谁都不能保证在借助暗流力量的过程中,筏子会不会彻底散架。

“不够,赶紧的,不能让筏子再往中间漂了。这速度要是再快些的话,就没办法把筏子调到准确位置上了。”死鱼催促袁不彀。

“现在水纹越来越多,虽然细密,但很明显和刚才鸡爪子印的水纹不一样了。你再等等,先让我摸准各种水纹下面的暗流情况,这样才能推断该如何借力。”袁不彀也很着急,但有些事情急是没有用的,必须按部就班地来。

铜钱湖下有暗河暗流,有涌泉,有些涌泉还是间歇式的。它们的方向、角度不同,有交叉、有叠加、有对冲,这就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太大,反而看不出漩纹,但其中包含了许多比正常漩涡更可怕的力道,有横漩的、有翻漩的、有正反同漩的……

袁不彀他们的筏子已经顺着巨大漩涡的边缘在漂移,速度越来越快,移动形式也越来越怪。就像一边轮子已经悬空在崖外的马车,再往外偏上半分就会万劫不复。

“圆弧纹,点力扩散;尖头纹,撞力分散;鸡爪纹,冲力回转;震颤纹,双力对撞……”

袁不彀终于在密集的水纹中辨别出了不同的纹路,同时摸清了水下对应的水流状况。接下来的问题是,他所采用的方法到底能不能帮助他们逃出生天,以及现在的情形还来不来得及逃出。

“不够!”眼看着到了最后关头,死鱼高喊一声,他们此刻就像悬崖边上奔跑的马车,并且已经开始往崖下坠落了,“要来不及了!”

“顺势左偏半步角,将筏子横到前面那片震颤纹上。”袁不彀想都没想地回道。

死鱼马上将竹竿伸进水流别角度,但是竹竿太细,真要别过来的话筏子也就过了那片震颤纹,所以他看准距离后大吼一声:“石榴,筏尾右角倒划五把!”

石榴虽然紧张害怕,但到了关键时刻却是反应迅速、时机准确。五把力道恰到好处,五把倒划把把到位。

随着死鱼手中竹竿别过的角度,筏子正好横在前面的一片震颤纹上。

凶与凶伴的杀虎蝠

筏子竟然停止了移动,这是个好现象,至少改变了不受控制的势头。袁不彀未曾想到,这片震颤纹虽然细密,其下蕴含的力道却是超乎想象的。两股强劲的暗流在这里相遇纠缠、抵消化解,只带起一片细密的水纹,但当两股暗流合力的能量圈中进入了一个异物时,两方面的能量便都作用到了这个物体上。袁不彀他们的筏子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异物。

石榴掰了划水的窗页之后,筏子的绑扎已经松扣,之后又一番无序的旋转和快速的移动,让松扣后的门板窗页全都开始错位。现在筏子遭遇的力道是撞击、是甩打、是拧挤,整个筏子颠簸着、跳跃着,被怪力拉拽着、撕扯着,旋转再反转、前行又后退,才几下,绑扎筏子的绳索就彻底松脱了。

“快!往前进一丈,偏右一步角。”袁不彀趴在门板上,用身体尽量拢住散开的窗页。

这一次石榴的反应更快了,可能他已经适应了这种剧烈的震动。手中长条窗页连续快划,让即将散架的筏子硬是从两股对合的力道中往前挤了一丈远。

死鱼的反应慢了,加上手中竹竿不得力,只别开了半步角,没有达到袁不彀要求的一步角。

筏子再次进入一个快速移动和无序旋转的流道,而袁不彀再没办法拢住那些窗页,眼见着接二连三地被怪流带走,又很快被无形的巨大漩涡吞噬,吸到水底去了。

筏子只剩下四扇格页门板和一些窗页碎料了,好在后加的那些封口坛子还没有脱落。而且随着筏子的各种旋转,系着坛子的绳子全裹紧到门板周围,否则这散架的筏子根本托不住他们三个大男人。

“没出来!没能从流道里冲出来!”袁不彀的嘶喊带着些绝望,也带着些怨气。但是怨气无处可发,绝望更是不能细想。现在的处境是,只要有一丝杂念的加入,他们就会失去最后的生存机会。

“还有一处对冲流,就在附近,准备好,这是唯一的机会了。”袁不彀嘴里高喊着,眼睛微眯着。他已经无法在筏子上抬高身体看水纹,只能瞄了远处景物,推断记忆中的对冲流位置。

“快!往左一步角,前方两丈五。”袁不彀一声断喝,他终于找准位置了。

“左尾强划,不要停。”死鱼喊完这句后,身体一侧,往门板外探出下半身,双腿斜着伸到水里。

袁不彀找到了方向和位置,但他们说话间,筏子已经和最初的目标位置差开了很多。现在要想将筏子按袁不彀的指示移动,顺着水势水力肯定不行,必须另外加力。靠竹竿调方向也不行,所以死鱼冒险伸腿下水。双腿当舵比竹竿受力大,需要的话,还可以踢打踩水助力。

石榴和死鱼都拼尽全力按袁不彀的话去做了,当他们好不容易将筏子偏移到指定位置的那一瞬间,两个人却几乎同时说出“错了!”“完了!”。

果然,筏子才到指定的位置,整个就往下一沉,湖水一下没过门板一巴掌深。要不是有那几个堵住口的坛子撑着,这筏子说不定就直接被吸到湖底了。

随后的情况远比没入湖水可怕。四扇门板猛地左跳右扭几下,眼瞧着前端就翘了起来,并且越翘越高。如此下去,门板会直立起来,将他们都甩到水里去。

“啊——”三个人同时发出一声惊恐而又绝望的长呼。他们再无办法,只能吊住门板前端的边沿听天由命了。

幸好,筏子将要翘到直立角度时回落了,重重地砸回水面。

三个人的心并没有随之落下来。筏子回落后,紧接着就是非常快速的移动,左冲右撞,就像匹飞驰在蜿蜒曲折峡谷里的疯马,带起了高高的激浪和水花,让湖面沸腾起来。

当湖面再次平静时,筏子破碎得只剩下几块半截的门板和四只坛子。袁不彀他们都半趴在断了的门板上,下半身已经泡在水中。

三个人都紧闭双眼。刚才的激浪和水花力道太大,要不闭紧眼睛,冲瞎眼睛都是有可能的。

死鱼第一个睁开了眼睛,愣了一会儿,忽然激动地喊道:“靠近湖边了!靠近湖边了!对岸……我们快到对岸了!”

袁不彀和石榴也都睁开了眼睛,同时把破损的门板抱得更紧。心有余悸的两人因为还泡在水里,不敢确定自己真的摆脱了危险,下意识中仍是紧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月光很亮,在湖面倒映下更亮,借助这月光可以将周围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破碎的筏子真的离湖的另一边很近了,虽然没有像原定方向那样直线到达,但是偏差的并不大,也就百十来步的样子。

破碎的筏子仍在朝岸边缓缓漂移,周围的水面很平静,没有一丝异常的水纹。靠近岸边有许多褐红色的大叶浮萍,都足有采莲木盆那样大,筏子只要穿过那片浮萍就能上岸了。

破筏子开始推开浮萍时,石榴终于咧嘴笑了,笑得就像个熟透了裂开口的石榴。到了这里就基本逃离了危险,就算再有什么意外,随便扑腾几下也都能够上岸。

石榴咧开的嘴并没有仅仅停止在笑容上,而是继续咧大变形,扭扯成极度惊恐的表情。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张大嘴,比他张得更大的嘴,那大嘴是血染般的颜色,锋利的獠牙像月光一样寒白。

大张嘴巴并露出锋利獠牙的是一叶褐红色的大浮萍——破筏子最先推开的那叶大浮萍。

石榴惊恐僵硬的脸,眼见着就要和那叶浮萍撞上了,而那叶浮萍张大嘴巴也正是为了等石榴的脸。

“啊呃——”石榴发出连自己都心颤的怪叫。不是嘴巴和獠牙太可怕,而是因为嘴巴和獠牙后面那张鬼怪一样的脸,那张鬼怪般的脸上没有眼睛。随着这声怪叫,石榴果断推开抱着的半块门板,反身扑进湖水里。

石榴这一推一扑给破筏子加了把力,被石榴怪叫吓到的袁不彀和死鱼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就随着破筏子漂入那片浮萍中。于是他们看到了许多大张的嘴巴和锋利的獠牙,从各个方向围向他们,直奔他们身体上所有可以下口的部位。

“下水!快下水!”石榴在喊。

袁不彀和死鱼听到了,想都没想就同时推开门板直落入水中。那些獠牙险险地擦过他们的身体,有的咬空了,有的咬在门板上。破筏子顿时变得更破了,水面上有许多碎木和木屑漂散开来。

随着袁不彀和死鱼入水,水面连续大幅度起伏。就在这起伏中,那些浮萍竟然顺势脱离水面腾空飞了起来。这一飞,浮萍鬼怪般的脸和獠牙,还有怪兽一样的利爪全显露了出来。它们的飞行鬼影一般疾速无声,还可以在疾飞中突然改变方向,远不是刚才漂浮水面的呆板模样。

飞起来的浮萍虽然没有眼睛,却能在瞬间就锁定目标。袁不彀和死鱼刚落入水中还没出水,于是几乎所有的浮萍都扑向了石榴。石榴早预见这种状况,见空中暗影一闪,便立刻缩进水里。但他在水中没待多久就又冒出头来,这是为了给袁不彀和死鱼发警告,这两个人肯定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铜钱湖水面下的无形怪流和巨大漩涡确实可怕,但那些只是这群“鬼怪”出现的前奏而已。

过去民间有种说法叫“凶与凶伴”,这其实是一种自然规律,也就是说一个凶险的地方往往会有凶兽存在。这不仅是因为凶兽不惧凶险,能够存身凶地,更重要的是凶险的地方往往可以更多且更轻易地捕捉到食物。就比如这铜钱湖,涉水的动物进入后大多难以存活,而无论是死在湖里的动物还是从湖中勉强逃出的动物,最终都会顺流漂到某个地方,这地方往往会成为凶兽捕食的猎场。

袁不彀他们撞上的浮萍其实是杀虎蝠。关于杀虎蝠,《异兽录》有记:“无睛,善飞,飞无定向。体大如磨,牙利蓄毒。爪大力,可撕虎狼。居水面,食生亦食腐。”杀虎蝠没有眼睛,但对声音极其敏感,可以听声辨位,寻找猎物。它们有蓄毒的牙齿和钢钩一般的利爪,咬力和抓力都非常巨大,可以一口咬碎厚实的门板,也能轻易地杀死一只猛虎,所以叫它们杀虎蝠并非夸张。

它们食生亦食腐,浮居于恶水之畔,便可以张嘴静等漂到面前的食物。

石榴刚从水里冒出来就看到扑向袁不彀和死鱼的杀虎蝠群,这两个人刚刚匆忙入水,没来得及憋足气,所以才一会儿就冒了出来。

“快躲,不要被咬到!”石榴这声喊,吐词很不清晰,因为他嗓音本就浑厚,而口中的水还没来得及吐尽。好在袁不彀他们两个还能听清最先的“快躲”,所以急急地换了半口气后便再次没入水里。

石榴喊完后还没来得及看清袁不彀他们是什么反应,便发现大片鬼影般的杀虎蝠分出一股转向自己,只能赶紧缩回水中。

杀虎蝠可以一直飞在空中,袁不彀他们却无法一直潜在水下。只要出水换气,便会招来杀虎蝠永无休止的攻击。

要想让猛禽异兽放弃猎物,最好的办法是让它们长时间地失去目标。袁不彀在水下示意死鱼和他慢慢地冒头,希望杀虎蝠将他们的出水当成一个正常水浪的起伏。他们以极缓的速度慢慢冒出水面的时候,石榴也正好再次从水下冒出换气。虽然只看到袁不彀和死鱼缓慢的如同凝固了的动作,但他马上就明白了他们想干什么。

“没用的,那东西可以察觉到气息的流动。”石榴果断出水大声警告,话刚说完便又缩入水中。而这一次为了把话说清,露出水面的时间稍微长了些,结果被最先疾速扑向他的杀虎蝠一爪勾走了发髻上的扎巾。

石榴的话没错,袁不彀他们的做法果然没用。当他们将口鼻缓慢露出水面,堪堪换过一口气时,大片的鬼影就又扑了下来。

毒有毒克的焰火松

口鼻的呼吸都能察觉到!

一次换气的时间不可能让杀虎蝠以为猎物消失并放弃,这样袁不彀他们是毫无脱身希望了。看来,他们今夜不是憋死在铜钱湖的湖水里,就是要被杀虎蝠的毒牙利爪给撕碎。

出水、换气再潜水,如此反复了十几次,他们逐渐绝望,继而焦躁不安起来。这焦躁让心里生出火来,山中暗河积蓄起来的湖水却让肉体越来越冷。而不管心中燥火还是身上的寒冷,都是逼迫袁不彀他们必须摆脱现状的警示。

杀虎蝠的攻击比刚才稀落了些,速度却是更快,扑袭也更狠。刚才成堆地下来扑袭猎物,虽然杀虎蝠之间没有一丝触碰,但干扰还是有的,那飞行的方向、速度多少会受影响。现在的攻击虽然稀落了,却是更为专注和快速。

袁不彀是三个人中最冷静的,他知道这些飞舞鬼影的特性之后,把动作控制得更加慢了。然后抓住石榴一次快速入水时搅起的水面起伏,顺水波的频率一点点将半个脑袋露出水面。口鼻依旧埋在水里,需要换气时才把鼻子露出水面一点,在杀虎蝠刚刚发现时就又缩回水里。

这是非常惊险的做法,那些杀虎蝠都是在快扑到他脸上,却发现失去目标时折转飞走的。袁不彀每次都被蝠翼的风劲扇得眼不能睁,不过这也正说明他具备了足够的定力和勇气。这个时候只要稍有避让的动作,那些杀虎蝠便会把扑击进行到底。

眼睛露出水面是为了看清状况找到办法,袁不彀眼珠急转,很快发现一个情况——杀虎蝠除了在他们出水时扑袭过来,都是围着几个坛子在掠飞盘旋。

那是袁不彀最后封住口系在筏子上增加浮力的几个坛子,脱离暗流漩涡的过程中破碎了几个,还剩四个浮在水面起伏漂荡。正是这持续轻微的起伏,让它们成为杀虎蝠始终不愿放弃的目标。

这提醒了袁不彀,杀虎蝠熟悉自己盘踞的地盘,只对外来的异常物体发动扑袭。以往随暗流漂到这里的大多都是人和动物的尸体,或是奄奄一息的人和动物,像今天这样的活人和破筏子应该没有过,所以杀虎蝠没有料到猎物会往水里躲,也没想到不断起伏的根本不是可以入口的食物。

“这些鬼东西虽然又凶又快,但并不聪明,或许只要让这里完全静止下来一段时间,它们就会离开,去别处觅食。”

袁不彀的想法有道理,却无法做到。只要他们出水换气,只要那些坛子还在漂浮,这终究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此刻,石榴又急切地出水换了口气,惹得所有杀虎蝠扑向他,蝠翼带起的风劲让漂浮在水面的坛子左右摇晃得更厉害。

“坛子!对,就用那坛子!”袁不彀激动得差点忘记自己的口鼻还没在水下。

死鱼水性最好,他在水下看到袁不彀一点点地把头露出水面后没有事情发生,就也学他的样子做。当袁不彀向他使一个眼神时,虽然他没有完全明白是什么意思,还是马上注意起袁不彀的动作,并做好一切准备,随时配合袁不彀的行动。

石榴冒出水面换气的瞬间,袁不彀趁着杀虎蝠放弃坛子全扑向石榴的时机,扑向了坛子。他一把将塞住坛口的茅草束拔掉,口鼻一起闷在坛口,然后依旧把头半没在水中。杀虎蝠觉察到袁不彀的动作,有一半闪动身形折转过来,但赶到袁不彀附近后都掠飞而过。

那些异物都没了,包括呼吸的气息流动和坛子的起伏。袁不彀抓住坛子,坛子不再随波而动。坛子里的空气可供袁不彀呼吸,杀虎蝠也就发现不了气息的流动了。

死鱼一下就看明白了,他迅速抓住身边一只坛子,像袁不彀那样用坛子来呼吸,并在抓住坛子的同时,一脚将旁边一只坛子远远踢开,把所有扑向他却又突然失去目标的杀虎蝠诱到更远处。他这样做是为了给石榴争取时间。

让死鱼没有想到的是石榴比他还要快。他刚才的一连串动作做到一半时,石榴已经出水并直接抓住靠近自己的那只坛子。这说明之前他出水的瞬间已经从袁不彀还没全部完成的行动中看出了意图,或者他也想到了用这样的方法并且已经在实施中,毕竟三个人里只有他认识杀虎蝠并了解这种怪异飞兽的特性。

杀虎蝠的反应并不完全是袁不彀想象的那样,在所有目标都失去之后,它们没有飞往其他地方觅食,而是依旧在水面上空飞舞盘旋,寻找并等待着可能出现的蛛丝马迹。

坛子里空气的存量很少,如果杀虎蝠在空气耗尽前不离开,那袁不彀的办法将宣告失败,而这是他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办法。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袁不彀开始觉得有些憋闷。

有几只杀虎蝠落了下来,有落在水面的,有落往岸边的,还有一只正好落在袁不彀的坛子上。

落在坛子上的杀虎蝠张着蝠翼哆哆嗦嗦地往坛子边沿爬,紧接着,那只杀虎蝠哆嗦的蝠翼突然一阵剧烈颤动,随即顺着坛子流下一线黄水。

袁不彀的口鼻闷在坛子口里,闻不到什么异味,但他知道那是蝠尿。

坛中的空气已经快用尽,袁不彀开始感觉透不过气来。他分毫不敢动,因为他的脸就摆在杀虎蝠的嘴边,只要稍有变动肯定就会被那对大毒牙狠狠咬上一口。

终于,趴在坛子上的杀虎蝠颤动着蝠翼飞了起来,过程中洒下了更多的黄水滴。这次飞起后,杀虎蝠朝着远处的山影飞去,再没折转回头。其他落下的杀虎蝠也陆续飞起,飞往远处。始终在空中飞舞的那些杀虎蝠盘旋几圈后,最后也离开了。

袁不彀缓缓地浮出水面,慢慢将坛子拿开。确认杀虎蝠没再飞回后,他先急促地换两口气,又站在水里仔细观察周围情况。就在这时,石榴和死鱼也将坛中空气用完,几乎同时从水中猛然冒出,吓了袁不彀一大跳。

“走了?走了吗?”“那些鬼东西走了吗?”两个人气息还没喘匀就急着问。

“好像走了……”

“还不快跑!那鬼东西随时会回来的。”石榴说完立刻连扑带蹬地朝岸边游去了,经过袁不彀身边时还猛拉他一把。

死鱼一听石榴的话,鱼一样侧身往水里一钻,再露出水面时只几个甩臂就到了岸边。

三人上岸后,先沿湖边一路狂奔。他们上岸的位置偏离了原来方向一段距离,要想走对路还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但还没跑出多远,他们便觉得似乎有暗云遮住月光,回头看去,竟是杀虎蝠群再次追来。

杀虎蝠对自己的味道有非常敏锐的辨别力。方才那只爬在坛子上的杀虎蝠将蝠尿撒在水里,标记了自己的领地。此刻袁不彀、死鱼和石榴身上都沾上了蝠尿,带着蝠尿气味奔逃的他们已经不是杀虎蝠的猎物,而成了侵入它们地盘的敌人,所有的杀虎蝠都会比捕捉猎物更加凶狠地来杀死他们。

“跑不掉了,打它们!”死鱼不擅长山路奔跑,落在最后的他第一个提议反击,并且马上抓住身边一根杯口粗的竹子想折断了当武器,可惜用两次力都没成功。

石榴回身跑来,一脚将那竹子齐根踹断。拿到竹子的死鱼刚好来得及一轮大力挥舞,赶走最早追到的一批杀虎蝠。但这些杀虎蝠被竹子驱赶后只是折转一下方向便再次攻来,角度更加刁钻难防,死鱼即便手里有竹子也不能将它们防住。好在石榴又运力折断旁边一根树杈,充当了第二重防护。

死鱼以往操船擅长挥舞竹篙,石榴砸石挥锤力量大。但今天不同于操船、砸石,杀虎蝠不仅飞行进攻方向刁钻莫测,而且会无休止地扑下。他们两人力气再大早晚都会乏累,只要有一个小小疏忽,毒牙和利爪都会要了他们的命。

袁不彀也跑了回来,手里拼命挥舞着两根小树枝:“往前跑,我有招杀死它们。”

这话很让石榴和死鱼吃惊,更让他们怀疑,不过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信任和服从。

越过一个小坡,几步外是一条溪流,地下暗河和喷泉的水形成了铜钱湖,肯定也会有溪流或其他渠道将水排出,否则这湖里的水早就淹过山头了。袁不彀所说对付杀虎蝠的招儿不是指这溪流,而是分布于溪流两边的大片树林,那里的树木与其他树木不一样,这些树的枝干叶片全是暗黄色的,并且有润润的光泽。

木匠营造的基础技艺之一就是辨材取材,可以说天下各种木材的材质特性都要有所了解,以便合理选用制作器物和营造建筑的材料,袁不彀也自然认识各种木材。溪流边的树木很是稀有,不能做器物、造建筑,但或许今夜能救他们的命。

那些树叫焰火松,是一种松脂特别丰富的松木,树干、树枝、树叶都有脂油泌出,当泌脂季节过了,之前泌出的脂油就会凝固成一层干膜覆盖整棵树,把树变成暗金色。

民间所说“凶与凶伴”的后面一句是“毒有毒克”,这是一种自然规律,是说一处地方出现的凶险,在其附近必定有对症解决的东西存在。杀虎蝠老巢的附近生长了大片焰火松,应该就是大自然应对这些毒凶飞兽的。

“火!火种!”袁不彀喊完这句话,自己不由得一抖。他猛然想起来,择训院为了防止跑山过程中发生相互残杀的事情,要求跑山时不许带任何东西。可要是没有火种,那他想到的招儿就完全没用,今晚他们仍会做杀虎蝠的夜食。

“有火,再撑着往前跑点!”石榴说完挥动树杈往焰火松林里面冲去。

袁不彀和死鱼不知道石榴说的火在哪里,见他朝前面冲去也只能紧紧跟着。

石榴的力气最大,手中的树杈是应对杀虎蝠最强的武器。他在前头开路,全力挥打下,偶尔有杀虎蝠被他击落在地,不过击落在地上的杀虎蝠扑腾两下就又重新飞起再次攻击,而其他的杀虎蝠更是无休无止。石榴的力气终究会耗尽,只有找到火种才是逃出生天的关键,弟兄几个不敢有丝毫懈怠,一边小心避让,一边竭力往前奔。

可取火的金花石

三人跑进林子后,杀虎蝠再不能满天飞舞地扑袭,他们的处境却反而变得更加凶险了。

林子里没了月光映照,树木树枝又影响人的视线,他们便很难发现杀虎蝠出现的方向。而杀虎蝠从树木枝杈缝隙间突然飞来或者从树干间绕飞过来时,速度并不比原来慢,方向却是更加难以捉摸了。

此刻,他们只能毫无目标地在身体周围挥舞竹竿和树枝,一刻都不敢停。终于挨到林子深处的溪流边时,溪流边有几块石头,挺好看的石头。灰色的石头上有暗金色的斑点,微微闪动着金属般的光泽。

“这是金花石,一砸就出火星。”石榴说话的同时已经捧起一块金花石,手腕一翻高高举起。

“树!把那树烧了!”袁不彀回头喊一声。

这一回头,他手中不免微微迟缓了一下,背上立刻发出轻轻一记裂帛声。紧跟在裂帛声之后的是袁不彀惊恐的惨呼,他的背上连衣服带皮肉被划开了三道并列的口子,肉翻皮转,连串血珠渗出。幸好是爪子,换成毒牙的话,袁不彀惨呼的机会都会在瞬间被剥夺。也好在择训院统一发的衣服厚实,伤口渗出的血珠都侵入布料里,未曾持续滴挂下来,引发袁不彀的畏血症。

“没有烟纸、火煤子,直接点树,着不了!”石榴举着的金花石属于硝石的一种,但硝粉含量以及所含金属不同,这种石头敲击后出火的效果要远远好过一般硝石。不过出火效果再好,砸敲之下也只是火星迸出而已,石榴觉得必须有易燃物引燃,才能再去点燃其他东西。

“那树易着,快!”袁不彀怒吼一声。石榴慌忙就把手中的石头砸向面前那一堆金花石。石头和石头间飞溅出一大串的火星子,洒落在旁边的焰火松上,瞬间就将树干枝叶全点着了。

焰火松沾上火星就着,着起来后火势凶猛,成团的火苗到处乱窜,眨眼间就将所有焰火松都引燃。火光烟影交集盘绕,很是怪异,在铜钱湖边陡然幻化出一座火焰与浓烟裹挟而成的魔山。

杀虎蝠变成了飞蛾,扑火的飞蛾。它们其实想逃,也有足够的速度逃出,可它们的逃生路径都被巨热的火焰填塞。在与火焰的持续碰撞中,杀虎蝠最终只能撞落在火堆之中,化作一团飞舞的火焰。

袁不彀他们没料到林子里的火势起来得这么快。刚刚杀虎蝠的扑袭让他们无处可逃,现在这场大火又让他们无处可逃了。

“水!”袁不彀带头跳进溪流里,连踢带划地加速顺水而行,希望尽快远离这熊熊的大火堆。

后来,他们想减速却都不可能了。那溪流往下的趋势越来越大,水流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急。袁不彀他们完全被湍急的水流裹挟了,一直快速往前冲。

这溪流最终流向哪里,他们并不清楚,中间会不会有什么悬崖断瀑也不知道,他们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不要再出现什么凶险危机了。

终于,三人被激流腾空冲出,三种声调的尖叫声响彻山谷。尖叫声并不长,因为他们坠落的过程很短暂,身体只稍稍腾空就跌落在了石坡上。石坡本就很光滑,加上坡面不停地有水流下,所以三个人依旧收不住下冲的势头,以各种不停变化的姿势翻滚而下。尖叫声变成了断断续续、忽高忽低的乱叫,直到滚入坡下茂密厚实的草甸后,乱叫才转变成粗重的喘息和疼痛的呻吟。

从草甸的泥水中艰难爬起,回头看去,可以看到火光映红的半边天,还有黑烟缭绕的半边天。焰火松不仅易燃,燃烧速度还极快。就在袁不彀他们顺流而逃的这段时间里,火光逐渐黯弱下来,变成了焰头很小的红色火光。烟尘更加浓了,一团团翻滚而上,遮住了月光星光。

三个人此时乏累不堪、浑身酸痛,连挪动下步子都会觉得艰难。

死鱼挣扎了一下自己的脚步:“借着焰火松的火光,我们得赶紧走。等那火灭了,烟气遮住天光会更加难看清路径方向了。”他有夜航的经验,知道靠月光星光辨别方向的重要性。

“我们现处在深洼,这位置大白天都难见到日光,必须尽快走出去。”袁不彀辨认着周遭的景象,这地方比铜钱湖的地势还要低,像是山体的断裂带或者山洪冲刷出的深沟,“不要走草甸,草下可能是淤泥,会陷下去。沿着草甸的边缘走,能更快找到出路。”

袁不彀的说法是完全正确的,无论山体断裂带还是山洪冲刷道,都是群山的捷径。只有这种大自然的毁灭力量才可以在群山之中走得任性直接、无可阻挡,沿着这种痕迹的边缘走,可以避免反复地上山下山。

焰火松的火光暗得很快,从深洼中走出不远就已经漆黑一片,再借不到火光照亮。好在沿着洼沟洪道走,不需要辨别方向,只要脚步走稳就行。于是三个人就像游荡在黑暗中的鬼魂,跌跌撞撞,一路朝前。

他们在铜钱湖耽搁了不少时间,从焰火松林里顺溪流而下,再沿山体洼沟直接穿过几道山岭,这样就又抢回来一些时间。如果不是夜间,按他们的脚程,在洼沟走这一道连绕路的时间都可以抢回大半。

当终于走出洼沟并爬上一个半坡后,他们又见到了月光。这地方与铜钱湖已经隔了几座峰,再看不到火光和浓烟,只是随风还能嗅到一丝烟火气味。

“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死鱼指着天边很淡很淡的一片白色说道。海上渔家对天色的变化非常敏感,而袁不彀和石榴要不是顺着死鱼所指看去,根本无法想象那么一丝淡白竟然会是天亮的前兆。

“前面有个村落。”袁不彀虽然看不懂天边的淡白,但他发现自己和那淡白之间有一些房舍。那些房舍在黑暗中轮廓模糊,还被树木遮掩着,袁不彀却能从中瞄到一些特别的点和线,以此确定有房舍的存在。根据点线的分布和连接状态,他又确定了这是一个村落。

“有村落?太好了,我们去讨点吃喝,攒点劲儿再往前面赶。”石榴说的是个实际问题,他们已经有一天一夜水米未沾了。

“从大体方位上推断,前面很可能就是死村。如果不是,那就是我们走岔了。”袁不彀看看天上的月亮,只凭这一个方位,他并不能确定自己的判断。

“管他死村活村,要是再找不到些填肚子的东西,我就要成死人了。”石榴说完,快步往前跑去。

“死村?那地方会不会也有鬼蝠子,或者像鬼蝠子那样的要命东西?”死鱼对杀虎蝠仍心有余悸,那无眼血口的恶心模样恐怕要在他梦中飞舞很长一段时间了。

没人回答死鱼的问题,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死村肯定是要去的,不管找东西解决饥渴,还是按原定计划抢回绕路的时间,都必须从死村穿过。

莫鼎力一路快马飞驰,每到官驿只换马不停歇,反倒在见到一些荒村野店或者寻常百姓家时,会稍作停留买些食物装些水。这是一种谨慎的做法,是发现可能存在的危机才会采取的做法。采用这样的方法别人就无法预先给他设局下药,也无法在某个地方摆好阵势等他进入后围击和抓捕。

古坝是个没人的地方,让莫鼎力讨厌。但如果一个没人的地方偏偏让他觉得有人存在,那就不是讨厌而是恐惧了。那天,碰头人暗语相告的东西很模糊,需要从中领悟,莫鼎力也确实领悟到了一些东西。这样一来,他就不仅仅是恐惧,而是要摆脱恐惧去找寻领悟到的目标。

有人不会让他那么做,比如在古坝让他感到恐惧的某些人。他们现在想要知道莫鼎力到底领悟了什么,最好还能摆布莫鼎力,替他们把领悟到的目的达成。

江湖中有很多法子可以让一个人听从摆布,但要摆布一个人,就得先把这个人拿住。莫鼎力感觉他现在是一个非常值得别人摆布的人,所以首先要做到不被别人拿住。从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看,沿途官府、官驿都不具备保护自己的能力。他只能一路不停地往前赶,即便不能彻底摆脱危机,至少也能和危机拉开一段距离。

当然,莫鼎力如果只能做到发现危险时一路奔逃,那他就不会被捉奇司点名要了去。不被别人设局是本能,给别人反设局才是本事。莫鼎力并非一路狂奔再突然掩形,而是适时找地方装水买食物,就像根本没有发现到危机,只是习惯了谨慎地行走江湖。其实他在故意让人发现行踪,一路追着他往均右县而去。到桑石官驿换马时,继续上马赶往均右县的是一个换了他衣服的驿丞,而他则穿了一身军营信兵的装束,转而直奔均州府。

莫鼎力是打马冲进均州府的,城门口盘查的城防营兵将没来得及将他拦下,只能一路在后面追赶。

莫鼎力不仅冲进均州府,还冲进了均州府衙,然后在一进院被府衙护卫团团围住,十几支丈八红缨矛齐齐地抵在他身上,稍一动弹那七寸长的矛尖便会直扎入肉。这个时候城防营的兵将也到了,他们在府衙护卫的长矛外面又围了一个刀盾圈。

“边辅密报,紧急军情,速让均州府尹出来见我。”莫鼎力报的是边辅身份,却无身份号牌拿出,因为他根本就没有。

边辅是设置于边关的间谍机构,也是对边关军队的暗中监察机构。获取的所有信息不经过军部和各级州府,直达皇城司,由皇城司鉴别权衡后直接奏报皇帝。也就是说,边辅是皇上安插在边关各处的间谍组织,他们只为皇帝服务。

莫鼎力谎报边辅身份,实在是因为自己的事情太过紧急,必须马上见到均州府尹。

均州为北方宋金交界处的重要州城,均州府尹还兼任了北三关钧前道镇守上将军一职。这兼任的副职其实比正职的州府府尹还要高半品,由此可见均州军事地位的重要。也正因为军事为第一要务,所以莫鼎力谎报边辅身份是最快见到府尹的办法。

听莫鼎力一句“边辅密报”,所有抵在他身上的矛尖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回几寸,另有人已经飞跑入内,前去禀告均州府尹芦威奇。

很快,听说边辅露面的芦威奇来不及更衣,着便服提剑快步赶来,后面随从抱着官服甲胄紧跟。

此时,莫鼎力才亮出了身份号牌,一个是皇城护卫的,另一个是捉奇司的。看过号牌,不等芦威奇做反应,莫鼎力又拿出盖了铁耙子王官印的代王行权公文。芦威奇只看一眼公文官印边角上的鹰翅独角貔貅,便确定这是铁耙子王亲授的公文。

尸体上的第九块腹肌

“羿神卫十八神射的尸体在哪里?”这是莫鼎力表明真正身份后,说的第一句话。

“暂寄在城西南的解法寺肉身库中。”

“让四门城防营关闭城门,所有人不得进出。调巡街铁卫赶往解法寺守卫,州府亲兵弓射队也全部调往解法寺同守。”莫鼎力边说边往门外走,“新增北三关的协防外营四厢指挥使在不在城里?”

“在的。”芦威奇回道。

“哪一部的?”

“奉日部天武营,指挥使左骞。”

“立刻让左将军派五十名天武卫赶来解法寺听我调遣,记住,不是要他天武营的营卒,而是要他最精锐的天武卫。”

话说到这里,他人正好走到衙门口。马匹还在门口打着响鼻盘旋,莫鼎力急赶几步抓缰上马,纵马出门往西南方向而去。

半途换装放弃均右县转而奔来均州,就是为天狼十八神射的尸体来的。莫鼎力在古坝得到消息是说均右县有人寻尸查尸,而且专门查那些与十八神射一同被射死的难民,但查尸的人又不是当初阻杀他们的人,而是来自第三方。由此,莫鼎力断定一件事情,阻杀的人并没有在十八神射身上找到想要的东西,于是他们回头又去寻找拦截另一路的掀山盖带符提辖,估计要么没找到人,要么也没找到东西。第三方觉察此事后,觉得十八神射有可能将东西藏在同行的难民身上了,这才派出高手潜入均右县捉人查尸。

不过,莫鼎力却觉得,如果真有一个多方觊觎的重要东西,那十八神射绝不会放在一个不知来历去处的难民身上,阻杀的高手也不可能疏忽了对难民尸体的检查。所以,那东西应该在十八神射即便死去也仍旧可控的地方,或者在最有可能被大宋官家发现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很难找,但最终线索应该还在十八神射的身上。

芦威奇挥挥手,让府衙红缨亲兵随统领先行跟随莫鼎力往西南方向去了,另有芦威奇的心腹下属立刻前去召集弓射队亲兵,一同赶往解法寺。

芦威奇把剑抛给随从,快步跑进东边虎威堂,拿出两支虎头令箭。一支交给刚才追着莫鼎力一道进府的城防营副将,命他即刻去将均州四门紧闭。另一支交给旗牌官,让他去调巡街铁卫赶往解法寺。

这些事情做完后,芦威奇才穿戴好甲胄,出门上马,他要亲自前往天武营军务府借调天武卫。

奉日部天武营本是临安城外防禁军中的精锐,被兵部从京里直接增派到边关协同州府防御,一般驻扎在城外有利地形处,与州府城池呈犄角呼应。这样可防止敌军从多方位或意想不到的方位攻击州府城池,又可以解决州府之间驰援距离太远的弊弱。

天武营主将左骞在职务上比芦威奇低一品,但芦威奇对他非常客气,毕竟人家是京官。芦威奇在城里给左骞安排了舒适的军务府,遇事都会主动跑去与他面议,这回要借用他的天武卫,定是更要亲自去一趟的。

解法寺只是一个中等大小的庙宇,庙里的肉身库却设置得很隐秘。要是没有亲兵统领出面与耳聋目昏的老主持一番说明,单是莫鼎力一人前来,就算他再多两个身份号牌,那些和尚都绝不会把他带入寺中密界的肉身库。

肉身库的作用主要是保存圆寂高僧肉身,肉身在这里经过一段时间干燥收缩后再做成金身。肉身库的构造很奇特,始终保持阴凉通风,尸体放在这里可长时间不腐。

羿神卫十八神射的尸体寄放此处就是为了防腐。这些尸体从均右县送过来有些日子了,急报也早就送入京里,但捉奇司一直都没指示如何处置这些尸体。芦威奇想来想去后,觉得暂时寄放在这里是最妥当的。

磨叽了好一会儿,莫鼎力终于在两个和尚的引领下来到一个小偏殿的门口。这个时候巡街铁卫和亲兵弓射队都还没赶到,莫鼎力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回头看看跟自己一起过来的二十几个亲兵,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就只能靠他们防守和拖延时间了。

“你们留在这里,守住偏殿,等巡街铁卫和弓射队到了,让他们以此为中心设外围防护。”莫鼎力吩咐完便立刻进入殿里。两个和尚提着灯笼带他从地面上的暗门往下走,走入一个长长的甬道。

甬道先后有两层往下的台阶,莫鼎力估计这已经到了地下四五丈的深度。对此他一点不感到奇怪,尸体最适合放的地方是墓穴,而好的墓穴是可以保持尸体长久不腐的。肉身库就相当于一个极好的墓穴,或者说是按照极好墓穴的构造建成的存尸地库。

两个和尚在前面引路,并一路将用于照明的固定油灯盆点燃。油灯盆很大但是不多,只几个上下转折的位置有。所以甬道内仍显得昏暗,多了些火光照射出的绰绰人影,反是让视线变得更加扑朔。

甬道的尽头是一个封闭性很好的厚木门,和尚在门前站住:“大人,就在里面。请自行入内查验,贫僧在外候着。肉身库里人气多了不利于存放。”

肉身库里没有灯,但有几道光亮交叉在房中,并不昏暗。莫鼎力一眼就看出这些光亮是用铜镜通过一些通道反射进来的,不过肯定不是外面的太阳光。因为这些光亮有些微微闪烁,所以反射的光源应该就是外面刚刚点燃的那些油灯盆。

十八神射的尸体一字排开放在那里,尸身下垫着厚厚的草药絮包,尸身上盖着薄薄的草药絮被,这些都是用来防腐的。莫鼎力从第一具尸身开始,一个个掀开絮被仔细查看。其实此时这些尸体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他们身上原有的物品装备大都被阻杀者拿走,遗留下的东西和衣物在进入肉身库时也都尽数取下。除了身上的老伤疤和新伤口,再没有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莫鼎力一双眼睛可以通过别人神情、动作的细节,辨别出内在的虚实真伪,面对这一排躺着的死人时却没有办法了。

查看完所有尸体后,他着实没有任何发现。莫鼎力心里开始动摇,自己判断错误?还是查辨的方向本就错了?

莫鼎力从所有尸身旁又慢慢踱回到门口,这一遍的审视依旧一无所获。他只能轻轻叹口气,黯然迈步去拉肉身库的木门。

就在这时候,身后突然有交叉的光亮连续闪动,莫鼎力不由得猛然转回身去。

肉身库里的光亮是外面甬道里的油灯盆反射进来的,油灯盆盆大油厚灯芯粗,点燃后火光很稳定,只会出现微微跳动。甬道中没有对流空间,也不会出现急风吹焰的情况。所以这种闪动可能是反射光源被移动的人或物体连续阻挡了,也可能是什么劲风让灯芯光焰出现剧烈晃动。

莫鼎力目光忽地一闪动,来不及顾虑外头的情况,他死死盯住光亮变化时,一个尸身上出现的异常现象。

九块腹肌,莫鼎力看到了九块腹肌。光亮的闪动让那具尸体上的第九块腹肌在明暗交替的光影中突兀地显出。

莫鼎力动作很快,两个纵步就到了尸体旁边,手从尸体的腹侧伤口深探进入,指头一下就探到了一块特别硬的东西。他两指一扣一夹,从伤口深处拔出块被污血染得模糊的金属硬物。

莫鼎力将整个东西抹搓一下,细看起来,那东西像是一种雕花牌或者压胜钱。牌子的正反两面有字有花纹,边上有四个凸钮,四个凸钮造型不一,显得很是怪异。莫鼎力皱了皱眉,简单抹搓不能将牌子上凝固的血污完全剔净,肉身库里面光线也不足以看清上面是什么花纹什么字,更无法分辨凸钮各是什么造型。

肉身库里头交叉光亮的闪动加快,外面情况看来已经颇为紧急,此刻并非细看牌子的合适时机。莫鼎力思量片刻,把东西握在手里,轻蹑步猫一般来到肉身库门口,缓缓将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去。

甬道里的光线太弱,从人影来往晃动中,只能隐约看到在上一层下来的台阶处有一个激烈的斗局。

那是一对五的斗局。“一”是个全身黑的蒙面人,手里一把枣木杆的黑背直头朴刀。朴刀很是粗糙平常,但蒙面人杀法却十分骁勇。“五”是芦威奇手下最强悍的五个红缨亲兵。可五支长矛对仗一把朴刀,却是节节败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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