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景色比你们那边好吧？”林天然站在会客室的窗边，看着楼下如蚂蚁一样匆匆穿行的行人，汽车像模型一样走走停停，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权利感。周倩说着递给林天然一杯咖啡，自顾自地坐下，接着说道，“不得不说，你这个咖啡的品味够差的，都多大岁数了还喝摩卡……”周倩也是林天然和安绯的同学，是李晓冉的闺蜜，本科毕业以后就在一家金融服务机构工作，这么多年已经坐到了中层，不过她所在的部门跟林天然的机构在业务上没有什么交集。林天然接过咖啡，说了句谢谢，不舍地跟眼前的风景再见，转身解开西装的纽扣，坐在周倩的对面。“喝咖啡陪巧克力，摩卡一举两得。”林天然笑着说，顺手喝了一口。“你们这个景色确实可以，西边可没这么高的楼。”“今天怎么出来了，大资方不应该在办公室坐等我们这种卖方送上门吗？”周倩打趣地说。林天然见老朋友这么取笑自己，也就实话实说了，“难得找个借口出来晃晃，不是用了你们家的第三方估值么，就说过来监督你们工作了。”
“嗯，听说了，没想到是你的活儿，哈哈……”周倩笑得乐不可支，林天然一脸迷惑，赶紧好奇的问道，“啥事儿这么开心？”“这可是你要听的啊，告诉你了你可做好心里准备……”周倩咧着嘴说着，“前几天我听他们组说接了你们的单子，然后每天都在吐槽客户so tough，问这问那的，还把他们新来的小姑娘给骂哭了，你就说是不是你吧？”“怎么可能，我这么peace的人，不可能是我啊！”林天然拍着自己的胸脯说道，虽然他大致清楚周倩公司的对接人应该只有自己，但实在回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欺负人的事情了。“哟，那是谁在电话里说的，说不了中文可以说英语啊？还问人家学没学过cash flow啊？然后用英语教人家做comps啊？那是谁说的？”周倩憋着笑意，心里明白也就这个刚回国的浑小子能干出来这事儿，看着已经脸红的林天然。林天然喝了口咖啡看向别处，嘴上不好意思地说，“那的确是我……那天是有些着急了……我还是去给人道个歉吧……”说罢起身就要出去，周倩赶紧拉住林天然，“得了得了，干这行都是正常的，你道歉才显得不正常好吧。”说完摊摊手，又补了一刀，“反正你已经出名了，现在道歉也来不及了。”林天然挠挠头，想着周倩说的也对，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说吧，今天来看周倩也不是为了这事。
“安绯吗？好像已经上班了，在长安街上那家国企，性质跟你们差不多，离金融街不远啊，她没跟你说吗？”周倩看林天然扭捏地打探着安绯，倒是毫不避讳，“不是我说，你要是还喜欢人家你干嘛不主动点，都多大多岁数了？”周倩继续朝着林天然一脸坏笑，“哎？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她啊？”林天然继续嘴硬地说着，双臂抱在胸前，皱着眉头问。周倩噗嗤笑出了声，“不光我知道，汤越晓冉他们都知道啊，你不会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吧？”林天然苦笑着看着周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拿起咖啡又喝了一口。周倩突然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拍了拍桌子，“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有孩子了？！就是那种各种肤色的孩子抱着你的腿叫你爸爸的那种？所以不敢追她？”林天然一口咖啡喷了出来，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不置可否地看着周倩。周倩看林天然也不想多说的样子，摆摆手说道，“行了行了，有想法赶紧行动，别到时候错过了一辈子”，说着晃了晃手上的戒指。
“说正事儿，汤越说要求婚，让我们当群演，估计也找你了吧？”林天然赶紧转移话题。“嗯，跟你说了吗？说挑个良辰吉日的早上，去景山就着日出求，我真怀疑晓冉会不会崩溃……”周倩难以置信地说。“挑啥良辰吉日，直接求了不就完了么？”林天然附和着纳闷。“不知道，可能最近手头缺钱吧，前两天找我借钱来着，他看中的戒指还挺贵……不过我最近买车也拿不出来余钱……”周倩说着。林天然大概知道了为什么汤越缺钱的原因，可能也是因为汤越觉得自己知道所以不好意思开口找自己借钱吧。林天然看了看手机，无奈得说道，“下次再见吧，那边叫我回去，下午有个会，午饭就算了，离得挺远的估计来不及了。”周倩倒是无所谓，“反正都这么熟了，赶紧去吧大忙人。对我们的人好点……”“知道了，知道了”林天然笑着说，站起身，随手扣上西装的扣子，告别离开。
回程的车上，林天然路过了周倩说的安绯工作的那栋楼，气派地坐落在长安街寸土寸金的地段，进进出出的人的穿着虽比不上金融街的华丽，但更显的隆重得体，林天然想象着安绯身着正装的样子，竟然有些沉迷，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心里却又是五味杂陈，自上次分开后，到现在也没有安绯的联系，之前他有一次想约安绯，安绯也没有回复，现在再约似乎也不太合适。林天然明白，说不想她的确是骗人的，可是周倩说的那番话，又让林天然犹豫踟蹰。
林天然下车后看看午休省的时间也不太多了，便在隔壁的快餐店抓了一个三明治，上楼回到工位上狼吞虎咽地啃着，同时翻看着下午会议的材料。下午的会议是部门另一个主管主持的的，李主管慷慨地把林天然借给另一个团队解决他们的问题，会议的主题是关于另一个项目的财务顾问来访，讨论估值报告的分歧。林天然翻看着顾问提供的报告，不得不承认，根据林天然他们公司提供的冗杂的假设条件，考虑到标的所在国家的一直存在的宏观经济风险，从技术上看顾问也很难做出较为乐观的估值区间，林天然在电脑上试算了一下，结果也与顾问得出的结论相当。看来又是一个难啃的事儿，林天然一边想着，一边用力地啃着手中的三明治，算了，看下午他们怎么说吧，林天然此时也没有什么好思路，或者连为什么双方会有分歧的原因都不太明白。
下午开会的时候，不得不说，林天然之前想的过于乐观了。双方落座后简直就是战场，林天然中午的分析和准备的材料完全派不上用场，本该专业的技术讨论继而演变成了各自的逃避责任，不过林天然这次听明白了，其实双方争论的原因很简单，林天然公司的领导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拍了一个很高的估值，第三方顾问不愿意出具过高于市场公允价值的估值报告，怕坏了名声，项目团队又必须要他们盖章签字的估值报告才能投资，避免追责。两边死守着责任的底线毫不退让，嘴上不停地说着贴现率，交易倍数，价格预期，营运资本，账期，再融资等等专业术语，但实际上讨论的内容似乎跟专业没什么太大关系，双方也丝毫没有妥协的打算和余地，林天然这边的项目负责人骑虎难下。
林天然听着心烦，想着这天还多好多事情等着要处理，便鬼使神差地提出了自己可能会后悔一辈子的建议。“那就别做fair value了，给我们出一份investor value吧。”谈判桌对面的顾问团队愣住了，纷纷看向他们负责项目的负责人，林天然这边的项目团队也有些茫然，好像不太清楚这个小伙子在说些什么。顾问的负责人思考了一下，释然地说，“这个可以出，没问题的。”眼光投向林天然这边的项目主管。主管反应了过来，笑着说，“问题解决了。”其实包括两个负责人和林天然在内的三个人，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用投资者价值作出估值报告的确可以解决这个死局，因为报告的结果第三方顾问不用负责，因为关键假设和财务预期均由买方提供，顾问会注明免责条款，同时也解决了林天然他们内部决策没有第三方公允性意见的问题。或者说林天然和项目主管两个人心里都清楚，目前公司里并没有人真的知道这两种估值报告的实际区别，直到审计来计提账面损失之前。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最终这场会谈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双方都感觉如释重负，只不过这个债究竟谁来背，大家心中有数，至于这个问题，林天然没想过。很快，林天然处理估值纠纷的事迹传到了李勤宏耳朵里，李勤宏喜出望外，一方面是为自己脸上有光感到开心，另一方面他发现了林天然的利用价值。想到这里，李勤宏这次没有选择座机联系，而是走到林天然的工位，拍拍他的肩膀，满是笑意地夸奖道，“听说你刚才干的不错啊！”林天然被这么一拍，赶紧站起来，虽然心里对刚才的事情不以为然，但是嘴上还是感谢，“李老师客气了。”“行，咱们还有个项目马上要上会了，你也参与下，还是估值的问题，你跟你之前说的一样，挺专业的嘛……一会儿我把材料发给你……”“好的，谢谢李老师。”说罢李勤宏拿着手杯就走了，林天然坐下，耸耸肩，继续投入到工作之中。
不一会儿李主管的邮件就发来了，内容只有两句话，“你做一下估值，明天早上给一个结果”，附件是几份咨询顾问的报告，还有标的企业的财务报表还有财务预测。林天然大致浏览了一下附件内容，基建类的项目从估值的角度来说难度一般，只不过海外项目风险溢价还有资本支出需要谨慎一些，他又看看表，发现如果自己今天还想睡觉的话，得抓紧了。边这么想着林天然边随手翻着卖方估值，噗嗤笑出了声，还不时发出不屑的哼哼的声音，旁边的同事好奇地问他，林天然不无轻蔑地说，“卖方贴现率用的比国债收益率还低，真的是见世面了。”林天然的同事们听的云里雾里，发现并不是什么有趣的八卦，也就就此作罢。虽然林天然对这种工作已经轻车熟路，不过从头开始财务建模还是挺耗费时间，转眼就到了下班的时间，他头也没抬地跟同事们纷纷道别。人们都说专注的男人很帅，不过像林天然这种下班时间还在专注的男人就有点悲哀。
当然这么悲哀的人崔一博也算一个，本以为前几天熬夜写的那个风险报告已经对付过去了，没想到项目上会的时候又被打了回来，除了投资建议书要修改以外，他的风险审查意见也要调整，原因是委员们认为投资分析太过简单，不够全面，风险分析又太过全面，不够直观。原本站在对立角色的项目经理和风险经理现在站在了同一阵线，俩人一大早就被两个部门领导分别揪过去数落了一遍，被教育完便垂头丧气约着下楼抽烟，俩人站在树荫下面吧吧地抽了半包烟。项目经理老秦比崔一博年长几岁，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幽幽地问，“小崔你说要不然我把你的风险意见挪一点去投资分析，你少写点？”崔一博坐在台阶上，看着地上，“不是不行，不过这是哪个领导拍的项目啊？”老秦说，“大领导啊，也不知道委员们这回演的是哪出。”崔一博摇摇头，“不过这个项目是有点扯淡，不能不做？”老秦把手搭在崔一博肩上，“兄弟，老哥这个年纪真不好找工作……”俩人相视无奈一笑。
于是老秦和崔一博开始了一天的联合办公，就像学生时代对答案一样，或者准确地说是两个学渣在互相请教，一个敢说，一个敢信，因为这个考试没有标准答案，俩人只能尽可能地猜他们可以包装的边界。他们坐在办公楼楼下的会客区，一人端着一台笔记本，互相勾兑着，“你说共管账户你们谈的下来吗？”“应该没问题，领导的关系。”“连带担保能不能不要？”“财务层面不要，经营层面的留着也不行？”“嗯，不行，之前交流过。”“知识产权纠纷那块儿能不能别写了？”“不敢不写，出了事儿我背锅？”老秦和崔一博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修改着各自的报告，抓耳挠腮的时候俩人就一拍大腿出门抽根烟换换脑子。
“反正我不提的你得提，别到时候真出事了。”崔一博认真地说，“知道，我写的全面点，你就配合提点客户能接受的操作方式好了。”老秦抽着烟看着远方。“第一次干？”老秦突然好奇地问道崔一博，“不算，的确是第一次压得这么死，以前委员们也就配合演一下，原则同意就完了。一般都是要求项目团队落实风险意见，但落不落实也没人管。”他刚想问老秦会不会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故事，看到老秦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话到嘴边就又吞了回去，反正能甩得干净就行了吧，崔一博自己这么想着。
下午稍早的时候，俩人差不多做完了，一起在便利店买了点吃的，约定好分别去找各自部门的领导汇报，然后再看需不需要进一步更新，如果还有要改的地方再一起继续。崔一博把更新后的意见书打印了一份，敲开了部门总经理的办公室。“领导，更新后的意见书，请您审阅。”虽然现在已经进入了可以做到无纸化办公的时代，但崔一博的部门总经理依然秉承着喜欢看纸质报告的优良传统，而且最好是单面的，毕竟双面地要翻来翻去，无形中增加了领导的工作量，所以崔一博每次想要速战速决或者降低领导抵触情绪的时候，都会乖乖地打印一份纸质版拿过来，让领导在上面潇洒批改。
崔一博看着部门总经理在自己的报告上自由挥洒，心里也在盘算是否接下来的工作量，值得开心的是领导好像对报告前半部分的客观描述没有什么修改意见，只是时不时地做些记号，应该是自己当时留的错别字和不太合适的标点符号。这也是崔一博刻意安排的小心思，他结合自己的工作经验，发现其实大部分时候领导的专业知识也比较有限，但碍于情面或者个人需求，对于自己看不懂的专业意见也不好直接询问，又不能不做做样子修改指导，所以往往回打回让下属重写，理由当然是冠冕堂皇的“没有说清楚”。但是崔一博发现只要在文字报告中留下一些小小的白痴错误，满足了领导的指导欲望，被打回重写的几率就会大幅下降，最多也就是填填补补就可交差。部门总经理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崔一博眼看自己的计策即将生效，心里不免心中得意。
不过这种得意并没持续多久，当他的部门总经理翻看到后半部分风控建议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些许难色，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动作也停滞下来，好像在端详着这份报告本身。崔一博看着领导，寻思着是不是应该主动说上一两句柔和点的废话，比如说“这只是我初步的建议”或者“这就是不成熟的想法”之类的，帮助领导理解一下自己的思路，还没等崔一博开口，坐在对面的部门总经理好像参透了什么惊天秘密一样，忽然拿起笔来大笔一挥，画了两个大圈，旁边又飞了两笔曲线，删掉了一片内容。崔一博这时心中一片苦涩，但是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表现出来。没一会儿，部门总经理挥斥方遒完了，像运功一样把笔放下，一只手把报告递给崔一博，“你看看，再改一版吧。”
崔一博双手接过批改过的报告，部门总经理随口说道，“几个错别字，以后认真点”，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崔一博这个时候也有些失态，“嗯”了一声，赶紧往后面翻去。果然跟他猜想的一样，风控建议部分几个他认为的风险揭示还有相对应的风控措施被领导勾掉了，“领导，后面这部分是不需要了吗？”他试探地问道。“对，太麻烦了，你前面写的足够了。”部门总经理看着崔一博的眼睛，平静地说道。“不过这些措施不要了的话，那咱们基本上对项目回款没有什么控制力了？”崔一博眼神没有逃避，与部门总经理四目相对，甚至自己都有点被自己坚定的语气吓到了。“交易架构是前台部门的事儿，不需要我们操心。”部门总经理静静地说道。崔一博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不过这个项目的操作流程有一个巨大的漏洞，“万一他们不写的话，那我到时候再加上去？”。“你别管了，就这么提交吧。”部门总经理摆摆手，视线转移到自己的电脑上。崔一博看事已至此，也就不再挣扎，说了一声“明白了”，便退了出去。
崔一博回到工位，根据领导的意见再次修改了自己的报告，改完之后一只手指不自觉地上下滚着鼠标上的滚轮，自己在那儿叹气，直觉上仍感到不安，因为这不是听不听话的问题，而是自己愿不愿意付出代价的问题。他实在放心不下，于是给老秦发了个信息，“怎么样，你那边还需要改吗？”“删了点东西，就那样吧。”“需要在对对吗？”“领导说不需要再沟通了，让我直接提交。”“行吧。”看来寄希望于前台部门也不实际，崔一博打算不再自寻烦恼，正打算提交了事，屏幕停在了报告的封面处，崔一博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赫然写着“风险审查人：崔一博”。虽然他每天嘴上说着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就完了，但那也是有底线的，就是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他灵机一动，打开邮件系统，麻利de先把之前未修改的版本发了出去，写到“经领导批准，现将风险审查发出，请各位查阅。”发完之后，紧接着又起草了一封新邮件，附上了修改后的版本，再次写到“抱歉各位，上一封附件错误，请以此邮件为准。”这样就留痕了吧，崔一博这样安慰着自己。甚至想到了有一天如果这个项目真出了什么事情追责下来，自己还可以推说是领导强制修改的，自己原来写的风险意见已经做到了全面风险揭示。既然自己没有能力反抗，用点小能力自保总可以吧，崔一博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台阶。可是他想到这里，一种无助感也涌上心头。拿起手机打给了林天然，林天然没接，只回复了一条信息，“晚点说。”崔一博仰在工位的椅子上，像是抽光了全身的力气，伸手够了下放在书架上的金刚经，重头看起来。
晚上十点多，林天然仍在奋笔疾书，汤越发来了信息，“干嘛呢？”“加班。”“能借我点钱吗？”“多少？”“八千。”“转了。”……“准备好了？”林天然问他，“蓄势待发。”汤越回复到，又加了一个奋斗的表情。“哦对，葛飞也求婚了你知道吗？”汤越又发来一条信息，“还是跟那个泽恩吗？”“嗯。”“牛逼。”林天然看看时间，又看看眼前的模型，估计今天又要加班了，扫了一圈四下无人的办公区，兀自深深叹了口气，自我鼓励道，好不容易给自己创造了机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