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夏天令人苦恼，天气好的时候淡蓝色的天空上飘着几片薄薄的白云，令看天的人心情轻松，不过地上就是各种暴晒，让走在街上的满脸厌倦。随着林天然的能力被公司逐渐认可，这几个月他的工作量也成倍地上升，现在直接参与了三个海外并购项目的执行工作，虽然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国外工作强度也很高，但他不得不承认，国内的工作坏境与压力要更加恶劣一点。
这天是林天然第一次迟到，他自己有些记不清这是他连续第几周平均睡眠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了，想着多睡一会儿，他随手摁掉了好几个闹钟。9点15分的时候，林天然手机又响了，这次他稍稍睁开眼，看见是李主管的电话，惊出一身冷汗，猛然间还以为是昨夜噩梦的续集，林天然靠本能意识翻身滚下床，清了清嗓子，“好的，马上来”，抄起椅子上的西装夺门而去。最近因为在公司鏖战过几个通宵，林天然就直接在公司备上一套洗漱用品，现在也顾不上洗脸刷夜，披上西装摔门而去。下楼的时候，林天然竟然暗自庆幸昨晚连袜子都没脱倒头就睡了，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骑车可以比打车早到5分钟，等他跑到楼下的时候，共享单车APP的扫码页面已经蓄势待发……
等林天然跑到李主管办公桌前的时候，李主管翘着腿坐在工位上，腿不自主地抖着，看见林天然来了，便翻开桌上的笔记本，倒是没有责怪林天然迟到的意思，只是带着有些嗔怪的语气说道，“郭总找你过去。”林天然有些茫然，郭总是部门总经理，也是李勤宏的上级，林天然看李主管没有要详细说明的意思，也不再停留，回到工位拿上记事本就来到郭总的办公室。在办公室门口，林天然捋了下头发，又紧了下领带，换上微笑敲开郭总的办公室，一进门却感受到一股怒气迎面扑来。“这个出差报告是你写的吗？”郭总啪得一声把30多页的出差报告摔在林天然的面前。林天然答道，“是我写的，昨天提交给李主管的。”郭总盯着林天然，继续问道，“你这写的什么东西？写得跟没去过一样！”
林天然第一反应只有无话可说。因为，他的确没去过。这个项目在东南亚，由林天然参与负责，本来是需要实地调研的，而就在出发的前几天，林天然接到通知，说领导们邀请了其他想出去走走的领导们同行，所以不得不挤掉了项目组前去尽职调查的人数指标。最后项目组只有郭总和李主管两个人得到了名额，不过他们回来后由于旅途舟车劳顿加上应酬频繁，只好把写报告的任务交给了林天然。林天然没有抱怨，还是按照李主管的指令，根据他们带回来的文字材料，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完成了面前这份出差报告，昨天才交给李主管。可郭总现在的表现，就好像对这件事情毫不知情一样。
林天然只好沉默地抱歉，承诺尽快返工，赶紧退出办公室，轻轻地关上门。拿出记事本记上这个待办事项，还画了一个五角星在旁边。在画星星的瞬间，林天然心中一股困惑油然而生。其实另林天然困惑的是为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样一个神奇的安排，而且没有任何挣扎的想法，难道自己真的被崔一博前一阵的高谈阔论所说服。刚想到这儿，办公室门突然开了，郭总看见林天然，“正好，你把李勤宏叫过来吧，你们俩一起。”“好。”林天然赶紧一路小跑跑去找李主管，李主管跟刚才姿势一样，翘着腿坐着，两只手拿着手机。“李老师，郭总叫咱俩一起过去。”李主管听后敏捷地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记事本夹在腋下，顺势从笔筒里抽了根笔，像是接到了冲锋的命令一样，没等林天然反应过来就已经迈步朝郭总办公室走去。
不得不承认，林天然还是打心底佩服李主管的，慢慢熟了之后，李勤宏时不时地喜欢以过来人的语气教育林天然受资本主义腐蚀过的“小朋友”，而林天然也对他口中那些体制内的奇闻异事乐此不疲。李勤宏的神奇之处还在于虽然可能技术水平和操作经验比较有限，但在处理高层关系时总是如鱼得水。俩人进了办公室，李主管跟林天然这种上来就直接汇报工作的草履虫不一样，水平高下立判。他先是跟郭总嘘寒问暖了一圈，问了问郭总的孩子还有家庭状况，在表示完有什么事儿他都能尽力代劳之后，才幽幽地试探道，“郭总您找我们有什么吩咐？”郭总被聊得悠然自得，跟刚才的情绪判若两人，林天然在一旁都能感受到郭总打心底洋溢出来的舒坦，不由得由衷佩服。
“没事，就问问你们东欧那个项目的进展情况，你上次不是说是林天然也在参与吗？下午上面要听汇报。”郭总说着。李勤宏表情明显放松了起来，紧接着描述了在领导的关心和英明决策下，如何与项目方举行了热情的会谈，以及这个项目的光明前景，还有有些领导对这个项目的积极评价和看法，最后一笔带过这个项目的预期交易架构与估值情况，整个汇报一气呵成，郭总听着颔首称是。不过在听到估值部分的时候，郭总觉得李勤宏的汇报好像缺少点细节，又或者是有些好奇，问道，“这个估值是你做的？”“对。”李勤宏没有丝毫犹豫。“那你们这个价格是lockbox的？”郭总把数字边记在自己面前的记事本上边问。“对。”李勤宏停顿了一下，视线却固定在郭总正在记笔记的手上，有些迟疑地说，“是。”“这个估值差不多，下午就按这个报。”郭总听完放下了笔。
林天然在旁边听着，手中的笔却没有记下任何笔记，只感觉一桶冷水准确地浇灭了他心中希望的小火苗。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个项目的估值是他做的，李勤宏也没有参与，而且林天然觉得可能他都没有看过自己发出来的模型，因此给出了一个错误的答案。林天然犹豫了，但一想到如果高层领导敲定下来错误的估值区间，很可能对这个项目的后期交割还有谈判带来不可挽回的麻烦，自己果断地介入到了他们的谈话。“其实我们的价格是按completion算的，之后还要对working capital调整……”没等林天然说完李勤宏便打断了他，“有些细节还没敲定，不过对结果没有太大影响……”李勤宏试图用尚未完成搪塞过去，不过郭总的脸上的确出现了疑惑的神情。“行吧，勤宏你确认一下，不行先按这个价格报。”林天然跟着李勤宏尴尬地出了办公室，门关上的一刻，李勤宏对林天然严肃地说“以后无论领导说了什么，哪怕是错的，你都不能反驳，这是做人的道理。”
林天然没有反驳，他自然知道直言李主管的心里肯定会觉得他不给自己面子，但林天然自己认为这样的透明沟通是必要的，他们所做的事情是投资，而投资的质量取决于用于决策的准备工作的质量，如果他们的给决策人提供的是屎一样的工作质量的话，那他们也就只能做出屎一样的投资决策。林天然虽然自以为所做的只是为公司负责的本职工作，但嘴上还是客气地说道“明白了李主管，我当时只是觉得有必要提示一下，以后知道了……”李勤宏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林天然说道，“你就记得，你只为你的直接上级负责，也就是我。”林天然听后心里暗骂了一句，但对着领导满是感激地点点头。
折腾完这两波，林天然疲惫地瘫在工位上，拉开领带，又伸出胳膊把电脑打开，不由得泻了口。对于林天然来说，投资的工作其实有时候也很无聊，的确每天可以接触到海量的信息，让自己不断地在对某些行业的持续关注中成长，但说到具体的事情上，无非就是写word，做excel，画ppt，打电话，开会而已。有的时候林天然自己也在思考，他们所从事的光鲜的金融产业背后，离不开那些实业从业者的汗如雨下与真刀真枪，可是又有多少能看到呢？没有了实体经济，那金融也没有存在的可能，就像国家说的，金融存在的意义应该是为实体经济而服务，可是自己每天所做的，又有多少实在为实体经济服务呢？
一通电话打断了林天然的自怨自艾，“我在金融街这边，中午有空一起吃饭呗？”汤越电话那头有点兴奋地说。林天然今天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情，没来得及回答，汤越好像也察觉到了，接着说，“我没钱了，找你蹭饭的。”“行，晚点给你电话，管饱。”林天然听到汤越这么直接，心里竟然感到一阵舒服，也许是今天自己口是心非的事情太多了吧。另一头汤越刚挂掉电话，电话又接着想起来，汤越接电话的时候显得非常尊敬的样子，虽然四下无人，却不自然地弯起腰，毕恭毕敬地说道，“领导您说。”“你上来吧，我们讨论完了。”电话那头传出一个男声，听起来像是开着功放。汤越听完便转头走进了背后的大厦。
宽敞的办公室里，三位中年男子坐在沙发上，桌上摆着茶具，年纪稍大的那位正在煞有其事地给坐在两边的男人道茶，看见汤越站在门口敲门，稍稍提高了些嗓门，“小汤啊，进来吧！”“来，坐……”指向茶几远端单独的单人沙发座，示意汤越坐下，顺手也给汤越到了一杯。看汤越落座，这名男子开始给旁边的两个人介绍，“这就是我刚才提的我朋友的孩子，之前也是吃苦了，在中东也呆过，算是为国家做过不少贡献，国际项目的投标也有经验，估计能对你们有些帮助……”男人看着自己的茶杯，缓缓地说着，话音刚落就指着身旁的两个人，对汤越说到“这是王总和魏总，以后你就跟着他俩。”“王总好，魏总好。”汤越腰板挺直，精神地坐在沙发上，充满期待。王总先发话了，“行啊小汤，啥时候能报道？”汤越倒是没有犹豫，“今天就行。”脸上带着笑容。旁边的魏总笑了笑，“明天先来办入职吧，你的情况领导大致跟我们交代了，你来我们部门，加油干吧……”又先聊了几句，他们就打发汤越出来了，汤越欢天喜地地从大楼里出来，出门的时候还回头看看大气的公司标志，满怀希望。
在金融街解决工作日的午餐总是一个头疼的问题，除了一些有实力的企业能负担得起食堂的租金或者外包午餐服务以外，大部分机构的员工都得在外面自行解决，另外有意思的一点，往往你想吃的东西大多数人也想吃，所以能不能吃上饭都是随缘，更别说能有挑剔的机会。林天然选了一家味道不行收费还贵的西餐，等他赶到的时候，汤越已经找到了座位，远远地冲他招手。“哟，好久没看你穿正装了啊。”林天然坐下挽着袖子打趣着汤越。“这不是来面试么，看着还行吧？”“可以啊，你面试那家？”林天然问。汤越指了指身后的方向，“就是二环西边那家建工公司”，嘴里塞着面包。“我靠，你可以啊，那家不是国企吗？排名还挺靠前的啊。”林天然有些兴奋，为自己哥们能得到这种机会感到开心，“然后呢？面试感觉怎么样？有戏吗？”林天然继续好奇地问。“已经要我了，明天去办入职。”汤越喝了口水，他倒是没有林天然那种兴奋。“你这个是终面啊？可以可以，今天庆祝一下。”林天然更开心了。汤越看见林天然开心的样子，终于笑了“先吃先吃，慢慢跟你说……”
不过接下来的故事，并不像林天然想象地那般轻松愉快，反而，怎么说呢，令人沉默。汤越告诉林天然，这次他对李晓冉非常认真，觉得要结婚的话每个工作实在是说不过去，连求婚都不好意思提，所以跟他爸商量了一下，看有没有机会通过家里推荐个工作。之前自己毕业以后一直就是干建筑工程之类的，也被外派在国外几年，干的还不错，只不过就是离家太远所以当时放弃了，但现在重新开始还是想继续干这行，工程管理之类的工作，所以也在这个方向上找找。不过，另他意外的是，他爸的朋友一口答应了帮他搞定工作，同时也明确告诉了他们现在国内的环境，像工程管理类这样的工作，是需要交介绍费的，他之前的经验是一口价十万万现金，让他们考虑好。汤越爸爸让汤越自己决定，汤越犹豫再三，还是同意了。汤越今天从理财里取了十万块钱，早上带了过去，给林天然打电话的时候，就是领导让他把钱先放下然后自己出去呆会儿，说是之后再电话通知他最终结果。“所以，今天就是第一次见，然后明天去报道……不管怎么样，晓冉听了挺开心的……钱的事儿我没跟她说，你也别说了……”汤越平静地说着前因后果，林天然除了开始的时候吃了几块薯片和鸡翅，便再没拿起刀叉，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窗外金融街来往的行人，还有一个在酷暑下辛勤扫地的清洁工。
“也行吧，那他们给你多少？”林天然叹了口气。汤越抿抿嘴，自己都觉得好笑，回答说，“3000，转正5000……”说完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伸出手指着林天然，语气戏虐的说，“你就说，牛逼不牛逼吧。”林天然深吸一口气，感觉头都要仰断了的感觉，只好不置可否地笑笑，又看向窗外，看着楼下的清洁工，抬了抬下巴，问汤越，“你说他们一个月能赚多少钱？”汤越顺着林天然的眼神看去，“估计至少也得有3000吧，包吃包住。”说完汤越尴尬地扶住额头，一脸无奈地看着林天然。“何必呢？”“国企啊，体面啊，晓冉爸妈也觉得这种工作比较靠谱……”汤越和林天然俩人就这么结束了交谈，默默吃着看钱这顿味道不行收费还贵的午餐，只剩窗外行人眼中的体面。“行，我走了，下次见，我可能最近要求婚了，你到时候来帮忙吧”结束的时候，汤越跟林天然说。“必须的，赶紧走吧，我也要赶回去开会。”林天然看看表，又给了汤越一个拥抱，这次还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想要祝福兄弟新工作一切顺利，但话到嘴边他也没有说出口。俩人摆摆手再见，各自消失在金融街的人流之中。
林天然赶回公司的时候，跟原定的会议时间还有15分钟，本来他想着应该还有时间休息一下，没想到前台打来电话说客人已经到了，只好拿起记事本披上西装外套往会议室赶去。这次会议的相关材料之前就已经发出来了，是一家业内非常知名的民营企业来访，他们计划在海外收购一家工厂，希望林天然所在的机构提供一些资金支持，而且提出的交易条款非常优惠。当然林天然他们公司派出的阵容也是齐全，上到公司总经理，下到行业分析师，足有七八个人参加会议。林天然一进会议室，眼前看到的一幕另他无比惊异，因为对方只来了一个人。林天然礼貌地上去换名片，等他看到对方的名片，不由得钦佩起来，没想到，这一个单刀赴会神采奕奕的中年男子就是对方公司的董事长，业内著名的苏总。“苏总您这是一个人来的？”林天然有点不敢相信，试探性地确认。苏总爽朗地笑笑，“我就够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家公司。”苏总眼中闪烁着自信。
林天然当然知道苏总在行业中的地位，也算耳闻过他传奇的企业家经历，比如说他是如何一个人挽救一家快破产的企业，又是如何带着中国的落后技术在国际市场大杀四方，以及如何搞定监管机构在资本市场翻云覆雨的故事。如今见面，虽然打破了林天然脑海中对于苏总外貌的过分美化，但这种气宇轩昂的确是丝毫不差。不过为什么来找我们呢？林天然还在自己胡思乱想着，公司总经理姗姗来迟中断了他的思考。“一个人来的？”总经理落座后也疑惑地问道。“对，够了，不喜欢带太多人，浪费时间还浪费钱。”苏总带着笑回应道。会议桌这侧七八个人面面相觑，包括林天然自己。其实林天然倒不是觉得苏总说的不对，因为之前在国外工作的时候，林天然当时的老板跟他说过，有能力的人会尊重别人的时间，没有能力的人通过浪费别人的时间获得尊重，林天然此时此刻深以为然。只是苏总确是胆识过人。
“行，那咱们开始吧，我先介绍一下我们公司……”公司总经理没有接茬，会议算是开始了。林天然所在公司的常规会议流程就是先说说他们机构的级别，是怎么成立的，资本有多充沛这样的官方套话，时不时再配上背后的世界地图，本意上给对面来访客户来个下马威，塑造一个高高在上的形象，以便之后要求交易对手更高的配合度或者更为有力的条件。不过今天来访的客人倒是不为所动，苏总客气地对总经理的介绍表示了感谢，然后自己挑起话头，从20年前他们企业的前身国有企业濒临破产讲起，自己是如何带着民营资本参与混合所有制改革，对原来生产技术怎么革新，又是如何将国有资本从控股地位退成参股地位，在全体员工的努力下如何实现了上市，之后在国际市场上怎样进行收并购，又是怎样通过国外的技术升级国内的产线，最后回到这次的目标并购交易，又介绍自己公司的资产负债情况和业务前景，整个过程慷慨激扬一气呵成。整个过程林天然只感到了两个字，实力，实在是佩服。
“大致就是这个情况，您们有什么问题吗？我可以解答。”苏总两只胳膊重叠地放在桌上，像个小学生坐在课堂上一样，眼光扫过会议桌的这一侧，眼中满是期待。这种会议无聊的地方就在于，根据林天然他们公司的习惯，整场会议除了职级最高的人以外，其他人都不能发言或提问，除非得到了职级最高的那个人的允许。这种习惯林天然也适应了很久，因为不充分的面对面沟通浪费的是后续的操作时间，当然直到现在林天然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不能提问，但这种时候他还是选择了尊重传统。沉默的几秒钟，无人发言，总经理清了清嗓子，感谢了苏总的介绍，模棱两可地表示愿意支持符合国家战略发展方向的海外项目，说完就示意身边的两位领导问些问题。然后几位坐在总经理身旁的领导又随便问了几句关于交易条款的细节，草草收场。
会议结束的时候，苏总和几位领导握手作别，林天然看苏总自己背个双肩包往电梯走去，便提议送他下楼，“苏总，我们送您下去吧……”“不用不用，我自己就行。”苏总摆摆手，径直走向电梯间。林天然未作勉强，但出于礼貌还是站在办公球的门口目送苏总等电梯。电梯到了，苏总抬头确认了一下上下行的方向，扭头看了看林天然，挥手作别。在他回头的一刹那，林天然明显感觉到，苏总脸上的期待之光已经泯灭，换上了满满地失落，当林天然举起手来挥手再见的时候，苏总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了。等林天然回到工位，便听到周围的同事在讨论苏总这个项目了，也赶紧蹭过去打听，“怎么样？做不做？”“不知道啊，不是给保底了吗？”“是啊，大股东加股票都押了，诚意够了。”他们几个正聊着，李勤宏从郭总办公室出来，路过他们几个的时候，悻悻地说，“别琢磨了，上面说不做。”“为啥？”林天然回头问道。李主管头都没回，“因为是民企。”
林天然追着李勤宏到他工位，“李老师，就因为是民企咱们就不做了？这公司经营能力可是全国领先啊……”林天然只感到这个拒绝的理由无法理喻。李勤宏站在那儿反手拉伸了下胳膊，左右摇摆着，“上面说了不做了，我也没抢着这个项目，你管那么多呢。”“可是他们也有国企股东呀，不能算全民企吧？”林天然继续挣扎。李勤宏盯着林天然的眼睛，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国有占多少？”“10%左右”“10%的股东算个什么？”“至少也是财务投资者吧？”“不算，在领导眼中，他们就是民企。”李勤宏盖棺定论。林天然回到工位一屁股坐下，他可以接受在交易最后关头双方因为意见不一致所以前功尽弃，他可以接受在世行变化的时刻股东因为利益分配不均对簿公堂，但仅仅因为人家是民营企业，就拒绝合作的可能，林天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化繁为简。他拿起电话，打给崔一博，“哎，忙呢么？”
崔一博拿起电话，夹在肩膀上，手上继续噼里啪啦地打着报告，“说吧，啥事儿，有点忙。”“你们接民企的业务么？”“接啊，房地产的。”“别的呢？别的不接了？”“发信息吧，我这儿工位上呢。”崔一博估计林天然又要开始大放厥词了，赶紧善意地提醒着。林天然好像听出了崔一博的话外之音，改成了文字咨询。“你干嘛呢？”林天然打字问道。“呵呵，哔了狗了，上午客户经理给我扔来一个项目让我出风控报告，今天要，我没多想，就给否了。”崔一博回复着。“然后呢？然后就没法打电话了？”“然后人家就找来了啊，让我改报告啊，坐我隔壁工位等着呢。”“你不都否了吗？这还能改？”“呵呵，我当时是脑子没转过来，要的这么急，肯定是领导拍下来的，所以得改啊。”“……”“所以你刚才问的民企的那个是怎么回事儿？”“有个民企来谈项目，领导给拒了，就是因为人家是民企。”“哈哈哈。”林天然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崔一博的嘲笑，正在气头上，用力地在键盘上敲着，“你们也不做民企吗？！”“做啊，只做房地产。”“别的都不做吗？！”“不做。”“项目公司好坏都不做吗？”“咱哥俩就不说瞎话了，这些不重要，领导说了算，这种被我否掉的垃圾项目让我过我也得过啊……”“那万一失败了呢？”“这就是技术了，我原则同意一下，风险都揭示了，失败了也不能怪我不是……”
随后是漫长的沉默，崔一博的屏幕上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但林天然屏幕上的光标闪烁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了半天，林天然问道“晚上喝酒去吗？”“喝个屁，今天肯定加班到死，改天吧。”崔一博回道。林天然只觉得心中茫然，倒不是对错过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项目的惋惜，更多的是对这种资本市场运作模式的不解，就好像看到中国人在国外公司的玻璃天花板，又好像是某些职场里对女性员工的不公正待遇一样，你听到，看到，知道，想要反抗，却又无力反抗。当然这些不公正的待遇至少现在还没发生在林天然自己身上，但在他心里总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林天然似乎独自无法摆脱这样消极的心情，需要找人倾诉发泄一下，于是拿起手机拨通了齐亮的电话，“哪儿呢？晚上坐坐？”电话那头的齐亮也不无悲伤地说“我不在北京啊，在人银行楼下堵行长呢，中午就没堵上，晚上无论如何都得请人吃饭……”
这次的饭局对于齐亮和他爸来说都很重要，作为外地人，他爸在老家从装修队做起，当作包工头，开过建筑公司，慢慢积累起来终于开了自己的开发公司，乘着国家房地产市场发展的东风，一步一个脚印在北京站稳了脚跟，可惜的是当年拒绝了上市的机会，现在公司经营的只能算是不温不火。随着市场竞争的加剧，他们公司虽然在北京，为了生存，也不得不参与其他次线城市的项目开发。不过这次遇到的问题更为棘手，由于监管要求他们没法再申请跨省的银行贷款，而当地分行的开发资金却始终批不下来，他爸几次求见银行的领导人家也不出来，迫于无奈，只好带上儿子一起登门拜访，但又考虑到自己亲自出马请一个分行长传出去还是不好听，便让齐亮在楼下等着人家下班，自己则在餐厅等候，告诉齐亮无论如何也得把人家请来见面。
银行下班了，职员们陆陆续续地下楼，齐亮站在车外，一边抽烟一边紧紧盯着鱼贯而出的人群，时不时也瞄着早就打探好了的行长配车。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也从明亮的淡蓝变得柔和，一阵阵傍晚的微风吹得他身边的树木沙沙作响。齐亮低头看看时间，余光瞟到自己身边满地的烟头。这时他爸打来电话，齐亮有些失望地汇报，“已经没什么人了，没看见出来，车也在。”齐亮爸爸那头叹了口气，“再等一个小时吧。”俩人正说着，齐亮看见行长终于从楼里出来了，正冲着楼里向他鞠躬的人挥手告别，白色衬衫下的肚子随着摆动的手臂一晃一晃的。齐亮一路小跑，在行长走向自己配车的路上拦下了他，弯着腰递上自己的名片，“行长您好，我是齐亮，齐总的儿子，不知道您吃过了吗？我爸想请您吃个便饭或者坐一会儿，派我来接您……”“啊，齐总的儿子啊，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改天改天……”行长边说边推开齐亮举着名片的手。
正当齐亮一筹莫展的时候，行长的手机响了，行长像受过训练一样毫不犹豫拿起手机就接起来，“喂，领导，有何指示？对，刚下班，是，是，小齐在我旁边呢，好的，我们这就过来……”挂了电话，行长一改刚才的不耐烦，竟如见到老友一样，拍拍齐亮的肩膀，笑着说道，“走吧，坐你们车。”齐亮赶紧应和道，“好嘞，太谢谢您了。”开车的时候，齐亮一路上跟行长嘘寒问暖，心里也算琢磨过味儿来，肯定是家里老爷子出面了，老将出马短短几个小时就找到了这个憨态可掬的行长的软肋，齐亮想到这儿，有些得意起来，今天这事儿，稳了。行长坐在后座上，看着窗外天色已暗，霓灯初上，自觉舒服，回想着刚才领导的电话，心里琢磨着，今天这事儿，稳了。
等齐亮带着行长走进包间的时候，齐亮爸爸和另外一个人已经坐在那儿了。当行长进门看见这位领导的时候，竟然像个小丑一样表演了一个滑稽的正步走，声音洪亮地说，“领导，抱歉我来晚了！”，领导哈哈地笑着，嘴上说道，“快坐快坐。”齐亮爸爸给了齐亮个眼神，齐亮乖乖地坐在靠门的地方，吩咐服务员点菜。几轮觥筹交错之后，齐亮爸爸试探性地开口问到行长，“之前拜托您的事儿，你看我还能做些什么吗？”行长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坐在他俩中间的领导，不无谄媚地问道，“领导您看呢？”“你们的情况我了解，现在政策是政策，商业是商业，虽然齐总你们没什么问题，但民企的确不好做啊……”领导轻轻地晃着手里的红酒杯，齐亮爸爸识趣地举杯去碰，举得很低，一饮而尽。这位领导并未接下来这一杯，只是继续说道，“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吧，找家国企跟你们混改一下好了，这样大家都没有什么风险……”
领导抿着笑容微微低头，眼神透过眼镜的边缘盯着齐亮的爸爸，酒杯微倾面向他，齐亮坐在远端，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幕，甚至看到了领导鬓发里些许银丝的反光。短暂的思考之后，齐亮爸爸又给自己倒上了半杯红酒，“当然，这个项目公司请您安排。”说罢就拿起手中的酒杯去敬酒。不过这次敬酒领导却没接，虚晃地躲开，叹息似的说道“这不就麻烦了嘛，既然合作当然就全面合作了，一个项目公司算什么事情……”还没等齐亮爸爸开口，齐亮就忍不住了，血气方刚想要替自己父亲解围，于是举起手中的酒杯，“叔叔大爷，我叫您们一声叔叔大爷，咱这事儿一码归一码吧？”说完仰脖把一大杯红酒喝完。桌子那头的领导未发一言，只是平静地喝完杯中的酒，放下酒杯的时候一样不小心把杯子碰到了地上，伴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可他神色没有丝毫慌乱，拿起手边的擦手布巾，随手扔在了地上，笑呵呵地跟大家说道，“你们看，这个酒杯掉在地上，碎了，可这块布酒不会碎，为什么？因为酒杯不懂改变……”齐亮爸爸赶紧把手上端着的酒一饮而尽，像领导举着大拇指，由衷赞叹，“说得好啊，说得好啊，来来来，小孩子不懂事，我再陪您多喝酒杯……”
饭局结束的时候，齐亮父子送走了两位领导，自己叫了代驾回酒店。路上俩人坐在后座，沉默了许久，齐亮手肘倚着窗户，实在是想不通，问道，“爸，咱何必呢？”齐亮爸爸叹了口气，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儿子，你知道咱们花了多少才拿到的地吗？现在真的是一分钱也没有了，还欠了不少利息，他们就是吃中了这一点啊，强龙不压地头蛇……”说着说着，他情绪竟然有些激动，发脾气似的接着对儿子说，“你以为每天新闻上说房地产公司赚多少多少钱，你就真以为咱们是狼了？像咱家这样的背景，能不能吃上肉不说，在这些人面前，咱们就是羊！”齐亮睁大了眼睛看着父亲，他的两鬓也已泛白，不禁感到一阵落寞。是啊，我们不过是羊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