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主听到水榭瓦草屋窗口的呵斥声,连忙从船舱中爬出来,原来正是施耐庵在瓜洲看到的以一船盐换回一船纸钱的小商。
盐监府的家丁们跳上了船头,不由分说,揪住货主就往岸上拖:“你敢老虎头上动土!不要命啦!走,算账去!”货主脸色发白,周围的船家水手谁都不敢吱声。
施耐庵忍住伤痛纵身跳上那船头,拦住家丁:“住手!不碍船家的事,我是货主,撞你们墙基的账找我算!”
家丁打量眼前的先生,尽管独臂缠绕伤布,但是气度不凡,说道:“找你算?怎么个算法?”
施耐庵道:“我算给你看。”随即向后招呼:“虬奴,把船撑过来,对准他的水榭柱基,给我狠狠地撞!”江雨苇劝阻道:“二哥,当心撞着马蜂窝!”倪俨也提醒他:“先生,小账别算,别惹这个是非,咱们走!”施耐庵悠闲地说:“我有数!给我撞!”
虬奴见主人主意坚定,正中了欲出一口恶气的下怀,遂喊起号子,打着节拍,指挥船家与众艺伶撑足船篙,铆足了劲,将船只猛地向水榭柱基“轰”地撞去,一根桩柱齐齐断折。“哗啦”一声巨响,水榭瓦草屋顶塌了一角。
这一下可真的在太岁头上动土了,阿鲁恩岳丈原本凭栏观战,此刻再也坐不住了。他知道碰到了厉害角色,可能还有些来头。于是,他在家丁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下了水榭与施耐庵理论。这时,周围的船只都拢了上来,上百船民围观,也算是摆下了蛮大的阵势。
阿鲁恩岳丈沉声怒道:“是你成心跟我算账?”
施耐庵斩钉截铁地说:“是我。”
阿鲁恩岳丈又问:“是你故意做对,撞我的马腿?”
施耐庵掷地有声:“是我!”
阿鲁恩岳丈发出第三问:“看来,你是个异乡人。怪不得如此麻木!你可知本老太爷的乘龙快婿是谁?”
施耐庵道:“不就是个正五品泰州盐监吗?”
阿鲁恩岳丈倒抽一口冷气:“哼!我女婿跺一足,海边盐场抖三抖;手一勒,六省千万百姓没得盐吃,都得头昏眼花腿抽筋,去见阎王爷!”
施耐庵宏声道:“你听着,我就是冲着这一条,撞你的马腿,刹你的霸气!”
阿鲁恩岳丈倒觉得这小子有种:“你说我霸道,今天我偏不坐家欺生。我们见泰州父母官去,这总公平了吧?”
施耐庵问:“你告我何来?”
阿鲁恩岳丈咬文嚼字:“船撞私房四个字,还不够你受吗?”
施耐庵从容一笑:“泰州地面南襟长江、东临大海、斜倚淮河、北枕水泊、湖塘连片、河网纵横,出门行船如同家常便饭。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水中行船,只听说过船碰船,船碰桥,船撞岸,谁见过船撞房子的事?”
围观船民齐声附和:“是呀,没见过!”
施耐庵又道:“难道是我的船撑到岸上去了?你撑给我看看!”阿鲁恩岳丈张口结舌。“除非你把房屋砌到河里了!而侵占官河,按大元法律,该按冲军罪判处,你可知晓?还想不想告官?这笔账该是由你来算一算了!”
阿鲁恩岳丈气得七窍生烟:“就告官!怎么着?”旁边有幕僚把他拖到一边劝阻,老头子干脆撕破了脸:“怕什么,他还能大过我的女婿!”
有个幕僚突然联想起什么:“老爷子,看此人熟谙法律,处事不惊,肯定大有来头!听说朝廷要派钦差来泰处理一宗经济大案,说不定就是冲着阿鲁恩大人来的!咱可不要踢蹶子反踢伤自己的屁股!”
阿鲁恩岳丈颤抖抖地问:“你……你说他是钦差微服私访?”
幕僚说:“小人不敢肯定,但不可不防。”
船民们纷纷举起了船篙船桨喊叫起来:“告官去呀!撞得好!”众艺伶与虬奴也都站到了施耐庵的身后。
面对树林般举起的愤怒的船篙,阿鲁恩岳丈带着幕僚家丁爬上岸,乘轿子溜了。
船民们发一声喊,索性把水榭深入河中的木桩房基撞了个粉碎。肿瘤除了,河面开阔了,船只扯起帆,畅快地来往了。施耐庵仰起脖子,喝了一口葫芦酒。
江雨苇走到他身旁轻轻说道:“耐庵,你知道你这一撞,撞出了什么?”施耐庵笑道:“马蜂窝?”江雨苇说:“不,撞出了大学问!得理,得法,又得力!”施耐庵正色道:“弊端积深,小试牛刀,不过出气而已。匹夫之勇,没有什么大用,让你见笑了。”
香影水榭陡地平静下来,怕事的茶客们纷纷散去,唯独有一个喝茶的客商死死盯住施耐庵。这正是二公子上东山寺追杀施耐庵时,留在坡下望风的元兵乔装而成。
显然,八都鲁死后,他也奔了泰州城,见施耐庵又与阿鲁恩结了梁子,只要去向阿鲁恩大人一禀报,在泰州城内来个瓮中捉鳖,准能旧仇新账一起算。这个元兵想到这层,起身直奔泰州盐监府。
厅角小餐桌旁,一个小和尚也兴致极高地吮吸着蒸饺中的肉卤,时不时瞟一眼这个乔装的元兵。和尚吃肉,肯定是假和尚,不错,他正是化装成和尚的老巴子。元兵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了上去。
这时施耐庵领着众人已经来到城门口,门楼上方匾额是古朴的“泰州”二字。沿城门两边,搭了一排栖身破篷,住满了乞丐。众人正拟进城,守门元兵看见艺伶抬着好几捆戏剧刀枪,便拦住去路。
守门官虚张声势地喊起来:“大胆!居然明火执仗!统统关起来!”江雨苇分开众人:“慢!我姓江,是班主!有话对我说,我们犯了什么罪?”守门官:“姓姜?哼哼!南人汉人不得私藏兵器,十户人家才允许合用一把厨刀切莱,你们手上竟有这么多刀枪,想造反?”
江雨苇随手折断了一个枪头:“这都是纸枪头、木刀、竹剑呀!是唱戏的道具,是假家伙!”守门官蛮不讲理:“咱可管不着!大元法律也不曾注明假兵器就可以挟带!”倪俨在一旁硬装成京腔问:“官老爷,大元法律也不能变成你手中的面团儿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守门官说:“嗨!你算老几?敢与本老爷抬杠?”倪俨说:“我姓倪!是从京城来的!”守门官说:“姓李?好,冲着你是皇城根儿的子民,今儿个本老爷就放了戏班子。可是你,还有她!”手指江雨苇:“留下!走一趟衙门,查一查祖宗八代!”
倪俨、江雨苇来气了:“凭什么?”守门官说:“就凭你姓李,她姓姜!”江雨苇哂笑道:“元律上哪款哪条,规定姓什么还犯罪?”
守门官说:“说对了!姓啥都可以,就是不能姓李姓姜,保不定就是李庭芝、姜才的后代。锁起来!”众元兵一拥而上。
施耐庵拦住说道:“守门官,你说的李可是木子李?你说的姜可是美女姜?”守门官蛮横道:“是!怎么着?”
施耐庵指着倪俨、江雨苇:“可是,我这位兄弟姓倪,是人儿倪,这位小姐姓江,是三点水江,音同字不同,必不同宗同族,你弄误了!”守门官狡辩:“虽不同字,但同音,还是得查一查!”
虬奴、众艺伶被激怒了:“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还讲不讲理?”纷纷上前与守门官兵理论……
趁这功夫,江雨苇把施耐庵拖到一边,询问“李”“姜”之谜。施耐庵告诉她:“这是指两位民族英雄。李是李庭芝,姜指姜才。那是八十年前,南宋已临灭顶之灾,元兵南侵,当时李庭芝任两淮制置使,姜才任都统,镇守扬州,率军民抵抗异族入侵,他们几次杀死敌人的诱降使者,并在城上当敌烧毁诏降书。甚至当宋朝的皇太后、皇帝都投降了,两次诏书李庭芝、姜才谕降说,我们都臣服了,你们还为谁守城?李姜二将说,我们为天下人守城,不是为你姓赵的一家守城,宁死不做降将军。一直坚持到城中粮绝,二位将军才弃城且战且退,转移泰州。谁知守城将领降元,姜才因病被俘,李庭芝退到泰州城南水深庵,元兵逼近,他纵身跃进水池,因池水太浅,终被敌俘获,最终壮烈殉国。”
江雨苇听了,不由得对这两个姓氏肃然起敬。施耐庵接着道:“泰州人钦佩李姜,后首尊称那庵堂叫红庙,还把李将军投水的池塘称做莲花池。”
江雨苇说:“民族气节,圣洁莲花!这名字起得好!”当然她也就明白守门官为什么拿她们的姓做敲诈文章了。
此时,双方鸭子吵堂一样争论不下,施耐庵便排开众人,对守门官正色道:“在下也算是吃朝廷饭的人,你刚才讲的前朝命官李庭芝、姜才虽大不敬于本朝,但都是忠臣良将。哪像你等专事株连,活活丢本朝的脸!”
守门官恼羞成怒:“大胆!光天化日之下,为亡臣李姜大唱颂歌!”指着倪俨、江雨苇:“他们可以放,你却不能饶!”
见众人又要发作,倪俨冷静下来,连忙提醒施耐庵:“先生,你的生意要紧!”他横身挡在施耐庵前面,凑近守门官低声道:“算了,动真的也未必能查出什么名堂,还是私了吧。”
倪俨示意虬奴倾囊所有,把随身所带的银两悉数交给了守门官。守门官当场分赃,元兵们心满意足地把银子揣进怀内,让出了一条道,施耐庵等这才窝着一肚子火进了城。
泰州城不愧是淮东重镇,表面上街面、深巷、衙门、豪宅、园林、茶社、妓院、米店、酱坊、柴铺、药局……一家挨一家,一店连一店,一如宋《清明上河图》中的景象一般。
施耐庵随口念道:“列一百二十行,经商财贷,如龙马聚;润八万四千户,人物风流,似蚊人稠。”虬奴说:“先生,你又出口成章了。”施耐庵说:“唉,旖旎表象,虚空内囊,不看也罢!走,还是去看看我儿时读书的地方吧。”
正巧,有位拾柴的老翁经过,施耐庵便问:“请问老丈,学府桥、学府街还在原地吧?”老翁上下打量施耐庵:“这是哪一年的老皇历?学府桥早改为辕门桥,学府街早变为教场了!”
施耐庵疑惑大起,带众人拾阶而下,来到了市河畔八字桥码头,他忽然愣住了。江雨苇感到诧异:“耐庵,你怎么啦?”
施耐庵回忆道:“三十年了。那年,我的家乡发大水,穷人没活路,没吃没喝,甚至惨到人吃人的地步。我娘搀着我瞎了眼的爹,带着我逃难进了泰州城。当时,破篷船就是停靠在眼前这个码头。我背着二胡,用竹竿引着身背破铺盖卷的瞎爹涌出船舱上了岸。无亲可靠,无友可投,我们找到一间破土地庙遮风挡雨。怎么谋生呢?我娘就把学府街上好几家客栈旅舍洗被褥的活儿包了,换来一枚枚小钱;而爹就在八字桥头拉二胡卖艺乞讨,用路人扔进粗花大碗的一枚枚小钱养活了我……”原来施大人也是苦出身,众人沉默不语。
一位半老船娘棹船而来,在泰州出门登船步桥,这就是古代市内交通了。大家上了船,两岸粉墙黛瓦,垂柳拂水,婆婆娑娑,摇摇曳曳,就像江雨苇的披肩长发一样。
船在柳烟笼处中穿行,钻过一座座古色古香的跨涟卧波的砖拱桥,直指学府街。小桥流水人家的风光再好,也提不起施耐庵的兴致来。
忽然,船后传来丝弦笑语声。船娘忙将小划船靠在岸边柳下,让一艘金碧辉煌的画舫先过。画舫之后,跟着一艘酒船,炊烟飘动,锅勺有声,并不时将烹调好的菜肴传递到前边画舫内。画舫中,几个公子哥儿与歌妓传盏调笑。
船娘连忙打招呼:“这都是本地官家的衙内!”江雨苇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子能在金山往大江中散金,子孙当然往小河里扔银子!”施耐庵叹道:“泰州官绅奢侈至此,比钱塘有过之而无不及!”
船娘边摇橹边数落:“少见多怪,我妇道人家说这话就欺异乡人了。这算什么?你们看到西岸高埂上的寺院吗?东边寺庙有山门牌坊、大殿禅堂、僧寮斋堂、藏经塔、延寿堂;西边花园有水池箭厅、假岛亭台、奇花异草、假山怪石,美得不得了!”
施耐庵道:“好大的名刹,儿时没见过嘛!”船娘说:“三年前砌的。当家的方丈才三十多岁。这么年轻,奇怪是吧?”船娘压低喉音:“他与盐监大人的姨娘有了那层关系,犯了淫戒被赶出寺院。姨太太一跺足,掏出大把大把的金银建了这座庙,让那小白脸做了方丈,自己干脆搬进西花园岛中。泰州人说他们是东大殿成双念佛,西水岛结对栖身。”
“怪诞!怪诞!乱事之秋,真是无奇不有!”施耐庵摇头苦笑,深为叹息,再不言语。
木桨划开河水,也划动河面上的树叶,众人也都沉默起来。
施耐庵在水中行,那钱塘元兵在岸上走,已经进了盐监府。
盐监阿鲁恩接见了这个元兵。他吹开盖碗茶上的平山绿茶浮叶,啜了一口,对元兵道:“是你亲眼看见施耐庵进了泰州城?”元兵发誓:“千真万确,绝不走眼!”
阿鲁恩又问:“他确实先在钱塘闹事,后来又罢官出逃?”元兵说:“大人,他是勾结您管辖下一个盐匪大闹钱塘的!”元兵说了三个令阿鲁恩大做噩梦的字:“张士诚!”
阿鲁恩惊道:“白驹张士诚!这个反贼,反骨日见暴露,本官早欲除之!看来这次施耐庵潜回苏北,是冲着张士诚来的。施张勾结,一文一武。施投了张,如鱼得水;张得了施,如虎添翼。可是,施耐庵为什么不直接潜入水荡,而自投罗网进泰州城呢?他吃了豹子胆,敢如此藐视我这盐税重地?”
元兵说:“这个……小的猜不透。不过,这次可不能让施耐庵再跑了。几次下手不成,反倒让二公子、八都鲁同知搭上一条命!”
阿鲁恩道:“姓施的也太狂了!我堂堂泰州城岂是这个南蛮愿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既然他敢闯龙潭虎穴,我就牢牢把定城门,关起来与他过招。来人哪!”
缉私营的两个元将进屋,阿鲁恩下达了追查通缉施耐庵的密令。
监府衙门对面街道上,扮成和尚的老巴子追踪至此。他假意挨家串户化缘,实际监视着衙门口。那个元人进去再也没出来,随即缉私营紧急结合,大喊全城戒严,难道是针对施先生的?
施耐庵并不知道这一切,他乘坐的小划船靠在岸边。船娘道:“客家,你说的学府桥到啦!”
施耐庵望去,面前是一座单孔拱形石桥,围有栏杆,横卧河上,桥身正中石额上的字已被凿去。施耐庵一行弃船登岸,走上桥阶,只见桥顶木牌坊上写“辕门”二字。桥西,用木栅栏围有一个兵营,营门上“教场”二字正对桥口。营内不知拆除了多少民居,已圈成一个有几十亩方园的校场,元兵们正在场中骑马射箭。大旗杆下,十几匹马打着喷,甩着尾,踢着蹄。一排排原先的民房内,元兵们出出进进,显然成了驻兵的营房。
“窥视兵营,想干什么?”辕门下,守门元兵冲着施耐庵一行挥赶起来。施耐庵被眼前的变化惊呆了,他压根儿没有注意元兵的驱赶,还没有缓过神来,已经被江雨苇拖下了桥。
“雨苇,等一等,让我再看看……”他一屁股坐在了桥下沿河的青条石阶上,喃喃道:“雨苇,众位弟兄!你们不知道,这里本来是何等优雅的儒韵,如今却充溢着血腥。那教场,原是府学、县学、私塾,教馆所在的学府街,如今却是没了文气,添了杀气。这里是我启蒙的学堂,也就为了供我读书,我爹娘才惨死在这条河里。”
他从蓝布包袱里抽出一根油光发亮但开裂的捶衣棒,深情地抚摸起来……随着施耐庵的回忆,人们好似看到了他的悲惨童年:
“我儿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读书!我趴在私塾窗下偷听过先生讲课,我用瓦片在泥地上学过写字。爹娘抱着要苦也只苦在他们这一代,怎么也不能让我再当睁眼瞎的决心,在肚子都填不饱的困境中,勒紧裤带,供我读书。一家私塾老先生收留了我。爹娘拼命干活,我也拼命读书,我要争气,我不能糟蹋爹娘的血汗!”
江雨苇虽说自小与施耐庵师兄妹相处,可是从来没听说过这凄凉一节,竟掉下泪来。
“最刻骨铭心的是我八岁那年冬天。古城冰封雪飘,一片混混沌沌,爹坐在八字桥口的桥墩上拉水乡民谣。大雪沾满他的须眉,他成了一个雪人,行人稀少,匆匆而过,他的大碗中没有一文钱。有个卖馒头的矮老头见爹的脸冻得铁青,手冻得硬僵,快捏不住胡弦了,同情地把一个热馒头放进爹的碗里,对他说:‘施老弟,回吧,钱讨不着还冻坏了身子,拿什么抓药?’爹把馒头揣进怀里。我去接他,他要我趁热吃了馒头。我哭着说:‘爹不吃,孩儿也不吃。’爹对我说:‘爹吃一口,你也吃一口。’我掰开馒头喂进爹的嘴里,然后假意发出咂嘴的声音。爹听出了,责问我为什么骗他。我说:‘孩儿是想留给娘吃。’爹把我一把抱进怀里,流着泪说:‘好儿子,爹心痛啊!是,是该把馒头留给你娘!’”
众人听到这里都流泪了。施耐庵继续回忆道:我爹又拉起了如泣如诉的二胡,我就脱下旧棉袍举在爹的头顶为他挡雪;爹的脸上,泪水雪水融在了一起!记得有七八个富家子弟来堆雪人,拍着手奚落我:‘小叫花、小叫花,讨了东家讨西家;有辱斯文读经书,想吃天鹅癞蛤蟆!’爹要我走,我说:‘就不走!既不偷又不抢,凭血汗钱读书,怕谁?’我搀着爹回到破土地庙,断壁残垣,四面通风,娘正用捶衣棒捣水缸的结冰,用葫芦瓢舀水洗被,她的手背红肿,大拇指裂得像小孩子的嘴一般。我把娘的双手贴紧我的胸膛,喊起来:‘娘不要再洗被了,爹不要卖艺了,儿子不读书了!’爹举起竹竿呵斥我:‘没出息的言语,敲你!’我失声痛哭:‘敲死我,也不读了!你们太苦了哇!爹的竹竿凝在半空不动了。娘对我说:“耐庵,看你好好读书,爹娘是苦在身上,可甜在心里啊!要是你不读书了,爹娘可就连心都苦了。我们再受苦,是为了咱施家从你这一代起不再受苦,现在好好读书,大了好好做人,保不定做个大事,让穷人都不受苦,懂了吗?’那天夜里,垩白苦寒。爹帮娘挑着两篮被褥到河边去汰洗,娘搀着爹一步一步挪下石板阶坡。危险的是阶坡上积水经北风一吹已结薄冰,十分滑溜。小河冻成一根冰带,娘用捶衣棒破了冰洞,蹲在河边沿条石上,死命地汰洗皂夹水。被褥吃水,更为沉重。她在拖洗时,脚下一滑,眼前一黑,反被被褥拖进冰洞。爹悲痛欲绝,不要命地扒向冰面,摸索救人。冰破了,爹也沉入冰河之中……”
施耐庵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所有的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江雨苇把捶衣棒紧紧搂在怀中。她意识到,这将是她与他组成的家庭中的珍物了。倪俨心想:“原来有这段血泪因缘,怪不得施先生一定要涉险进泰州城!”
施耐庵热泪盈眶,面对河水跪下:“爹,娘!孩儿不孝,钱塘辞官,落得无处栖身,让你们白受苦了!”
江雨苇扶起施耐庵,对河水祷告:“不!施老伯,施伯母!耐庵是为了钱塘百姓不受苦,而宁可自己受苦,才被迫辞官的!”
众人齐劝道:“江姑娘说得对。施先生,你不要过于悲伤自责。”
“施先生!”倪俨岔开话题道:“大伙儿的肚子都咕咕叫了,还是先修‘五脏庙’吧!”
但是虬奴为难了,银子刚才在城门口被刮光了。江雨苇抽下银钗,大伙儿觉得不合适。施耐庵大为赞赏,说:“秦琼还卖马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