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刘大嫂问倪俨因何来得如何巧。倪俨答道:“这阵子,盐民没法子活了!泰州盐官的心黑透了,收购价越来越低了,一天一个价,从场斛价十文步步下跌!”江雨苇插口道:“泰州盐官有这么厉害?”
施耐庵解释道:“泰州自汉代起就是重要的产盐地,尤其地处江淮水路交通枢纽的位置,有水运之利,每年有亿斤以上的海盐从泰州吞吐转运到皖、豫、赣、湘、鄂,成为重要的税关。宋代泰州繁荣,更是与盐大有关联,产盐额最多,行盐地最广,得盐利最大,那位写《岳阳楼记》的范仲淹就在泰州做过西溪税监。在中国盐业界,提起‘盐仓税衙’,人们总想起泰州。盐官的权力可大了!”
刘大嫂说:“按老规矩,盐价历来是场斛价十文,已经低得可怜了,还能怎么个低法?”
倪俨道:“就是这话!现在居然低到每斛价二文!”
刘大嫂眼睁大了:“二文?这不是针尖上削铁吗?伤天害理!”
施耐庵又问目下销价,倪俨说:“转运至汉口以上,可以销到每斛七八十文,甚至百文不等,越远越贵!”江雨苇觉得如此黑心,还不如自销算了!倪俨又介绍道:“不能啊。官府管着呢!对盐,一向是官督商销。盐商事先在盐运使司署交纳银两,领取盐引,凭盐引才能到盐场公垣向灶户买盐;灶户也只能把盐卖给有盐引的盐商。如果没有盐引贩盐,以私盐罪论处是要杀头的!”
这时,刘大嫂就告诉他们:“你张大哥他们一帮弟兄,就是做的这等刀头上舔血的买卖!你想,盐官们就指望卖盐引给盐商赚大钱呢,能不恨你张大哥他们吗?但是灶户们都情愿私下里冒风险把盐过售给盐帮。为什么呢?因为九四子出价至少在场斛三四十文。施先生,你进了盐场,就看到了。”
听到这儿,施耐庵急切地说:“那好,倪俨兄弟,明天大早就起程,我想先进一趟泰州城,之后直奔水荡盐场。”倪俨坚绝不同意,因为泰州城戒备森严,恐有风险!江雨苇想了个折中办法,绕城而过岂不更好,没有必要进城。施耐庵坚持自己的想法,他说:“那里有我少年的学馆,有我父母的足迹,一别几十年,真想看一看呵!”
刘大嫂担心:“不能玩。施先生,钱塘追捕你的公文,说不定已经传到泰州,你又何必自己往火坑里跳?出了岔子,你张大哥还不休了我!”施耐庵知道他们是一番好意,便安慰道:“刘大嫂,倪俨兄弟,八都鲁已死,眼线已断,再说我离乡多年,容颜大变,没人认得我,谅无大碍!”
见施耐庵如此坚执,刘大嫂内心想道,读书人感情都是细腻而丰富的,既然施先生有这个多年的夙愿,如果不满足,逆拂了他的心意,倒显得士诚与自己胆小怕事、在泰州地面上的无能:“好,施先生,就顺了你。我会暗中着人保护,不过,你们自己也得当心。倪俨兄弟,大先生就托付给你啦!”
江雨苇也说:“没事!刘大嫂、倪大哥,他的身边,还有我哩!”当晚,众英雄吃了个一醉方休。
再说二公子龟缩在江边的船舱中却是饿了一夜。派去接应八都鲁的元兵给他带回了八都鲁一命呜呼的噩耗。他生怕那母夜叉来江边寻他除根,于是宁肯饿肚皮也没敢上岸一步。
下一步怎么办?二公子想过回钱塘,但又觉得太丢面子,也难解心头之恨!继续跟踪施耐庵去泰州,怕啥?不都是我元人天下吗?总会找到下手机会替八都鲁报仇的!
那艘自出钱塘便跟踪二公子的船,因为挂帆出了毛病,直到下半夜才停泊到瓜洲渡口,到那儿去寻找跟丢了的目标。同时寻找八都鲁同伙的,还有刘大嫂的手下喽啰。无奈天黑船多,当晚也未有所获。一夜相安无事。
一夜过去了。刘大嫂考虑到水路多在张士诚的绿林势力控制之下,即便有官军盘查也好应付,相对安全,于是让安驰鉴真大和尚一炷香施耐庵、江雨苇,倪俨、虬奴换乘了客店专用船,沿古运河水路北行二十里抵达茱萸湾,再沿着运盐河东向泰州驶去。
刘大嫂站在“瓜洲古渡”石碑旁挥帕送别施耐庵之后,一面安排化装穿了僧衣、本来就光着脑袋的老巴子从旱路快马驰进泰州城,暗中保护施耐庵,另一面又把施耐庵已到苏北地界的喜讯着人撑快船报告水荡内当家的。
兴化水荡里,张士诚得到老婆的消息,胡子都笑得支了起来。他知道文人好静的癖好,又是准备去湖边迎候,又是打扫野趣天成的林间木屋,这木屋绝少有人忧烦,他还特地布置了一间雅适书房,万事俱备,恨不得立刻见着施先生。
施耐庵的船在古运河中驶出瓜洲不远,过皂林角时,见西岸一片皂角树林,乔木多刺,小叶密匝,晨光中郁郁葱葱,如云如盖,气势磅礴。施耐庵好生奇怪,原来林间坟墓座座相连,墓碑全无一字。
施耐庵问摇船的客店伙计:“这么多坟,是公墓,还是私茔?怎么全立的是无字碑?”
伙计特意把船泊在岸边:“施大人,这里叫皂林角,里面躺的可都是硬汉子啊!”
施耐庵、江雨苇,倪俨随他下了船,进了皂角树林,只见林间树下,长满青苔,一片肃穆。
伙计道:“两百年前,金兵六十万大军入侵南下,千余军民在这里阻敌南下,全部阵亡!可怜为国捐躯,连姓甚名谁都不晓得,老百姓只得为他们立无字碑了!”
施耐庵肃然起敬道:“古戍苍苍,残堞扼中流;战骨萧萧,折戟落日秋!他们是谁,无字辨识,也无人去辨认了!”江雨苇说:“但是这些树还在,这些碑还在。”
倪俨道:“江姑娘说的是,这些人还有,这个抗御侵略的胆气还存,就像我们张士诚大哥,还有施先生您!”
施耐庵抚今追昔,又向彻底与元廷决裂的境界进了一步。他复行上船,船舷旁的古运河水向南滔滔不绝,奔向大江。船过扬子津、老三湾、茱萸湾,直接驶入运盐河,快船扯起白帆,迅捷如飞。
傍晚时分,渔火点点,已经抵达如一条苍龙蜿蜒起伏的土岗之下。岗顶中峰,耸立着一座寺院,远看月亮斜挂在寺庙翘檐上,寺内传来了悠悠的钟声。船工告诉他们,这寺院建于唐大中年间,唤东山寺,泰州地界到了。
看来要在寺外的河边夜宿,待明日再进城了。虬奴环视四周,怀疑地问道:“此地本无山,充其量只是一个土岗,怎么能叫东山寺?”
施耐庵道:“这就是泰州的胆气。泰州确实无山,可是除了东山寺之外,还有西山寺、南山寺、北山寺。有道是天下名山僧占多,大概是有了古刹就有名山吧!总是这寺名能壮地形,算是弥补了我家乡人无山的遗憾了。”
一番话撩起江雨苇的兴致,她悄悄对施耐庵道:“反正晚来无事,我想去寺院还个愿。”
施耐庵点点头,陪众人上岸。在岗下寻了一家茅屋茶社,胡乱吃了一碗素面,便带着江雨苇沿着山坡攀向寺院。
二人足力极健,沿坡只见高阜苍松,气象森严,江雨苇赞道:“确实是个风水宝地,有龙脉之象!”又几个箭步,他们已到寺前,石狮雄踞,就着月光,迎面是一座四柱三檐斗拱托顶的牌楼。他们当然没有注意到,石狮的后边露出了二公子阴沉沉化了装的脸!
江雨苇走向香海,残存的香烛在燃烧,她双手合十,屏息敛神,默祷苍天。
施耐庵轻轻地说:“雨苇,许了几个愿?”江雨苇伸出三个指头。
施耐庵问:“这一?”江雨苇说:“愿众生福泰安康。”施耐庵问:“这二?”江雨苇说:“愿,愿你事业有成。”施耐庵又问:“第三呢?”江雨苇低首不语了。
施耐庵正欲开口,忽然被打断:“女施主,有愿无香,心地难诚。请两炷香吧!”一个老太婆挎着装满香烛的竹篮向他们颤巍巍走来。
施耐庵说:“嗯,是得请两炷香。”从身边掏出钱币,丢进老太婆的竹篮中。老太婆将竹篮放在地上,一手拿蜡烛,一手抽大香,分别往施、江二人面前一递:“努,二位香客,接好了!”
就在施耐庵,江雨苇准备接香烛时,猛然从香烛中戳出了两支雪尖的峨嵋针刺,这是一种极锋利的圆锥体微型兵器,直奔二人胸膛!
突然变故,实在无暇反应。施耐庵本能地一把将江雨苇推开,自己来了个后栽杯向后仰跌。由于保护雨苇有所耽搁,他的右肩还是被峨嵋刺划出一条沟,鲜血直流。当两人摆好攻防架势时,从松树上、石碑下又跳出来两个元兵,卖香的老太婆也摘下假面具。
江雨苇惊讶而愤怒地说道:“原来是二公子!”二公子说:“不错,施总管,江班主,从浙江到江苏,这一路本衙内竭尽护卫,分文不取。可是,嗨嗨!从两年前我们九龙桥结怨开始,到八月十五你们大闹六和为止,这些旧债新仇,拖到东山寺,可不能不算喽!小的们,结铜鼎阵!”
两个元兵与二公子成三角鼎立之势,各自手持兵器,如饿虎扑食,有章有法地攻向施江二人。
施耐庵、江雨苇合力格斗。但是施耐庵肩膀终至有伤,独臂招架,威力大减;江雨苇尽力护卫施耐庵,只有防守之功。施、江二人被困于战阵包围圈中心,渐逞下风。包围圈越来越小,二人功力大耗。
就在他们竭尽全力、准备作最后一搏时,从寺院东西两侧冲来十几个蒙面人,手挥十八般兵器,也不答话,秋风扫落叶一般猛冲猛杀,把铜鼎阵撞破,两个元兵被捣了个稀巴烂。
二公子见暗杀已没有希望,势单力穷,夺路而逃。蒙面人们哪肯罢休,在他身后穷追猛打。二公子在黑暗之中慌不择路,逃至荒草没膝的岗峰边缘。“嗖”——后心早中了蒙面人一记喂毒箭。他一脚踩空,“啊”的一声从十丈多高的岗顶摔死在峡谷之中。
十几个蒙面汉子见三敌俱被开销,也不与施耐庵、江雨苇交谈,又风一般循原路静悄悄旋向沉沉夜幕……
江雨苇觉得蒙面人似曾相识,施耐庵也赶上两步:“英雄留名!”十几个蒙面汉子奔腾窜跃,丢下一句“水荡人”就隐于林阴之中。
江雨苇不再耽搁,在古刹悠远而沉重的钟声里,扶着受伤的施耐庵回到船上。倪俨吓出一身冷汗,他后悔为什么没有陪同施先生呢?他一面让虬奴去船尾锅灶,用木柴烧开水,一面把施耐庵搀进船舱,又从身背的百宝囊中掏出止血药、养神丹给江雨苇。
施耐庵忍住疼痛躺下后,江雨苇俯身下去,轻轻褪去他的衣袖,撕下血布条,肩臂处又长又深的口子就露出来了,血水缓缓外流。
幸好峨嵋刺尖没有喂毒,倪俨稍稍放心了,安慰道:“江姑娘,施先生是皮肉之伤,养息几日便会痊愈。”
尽管如此,江雨苇的心底仍旧感到一阵揪心,忙镇定情绪,用她那双纤细白皙的手为施耐庵治疗伤口。
第二天大早,不知是倪俨的葫芦中丹散神奇,还是江雨苇大半夜的服侍功效独特,施耐庵自觉疼痛大减,他们沿着运盐河起锚准备进城了。刚行不远,站在船尾的虬奴就发现:一艘白帆货船始终不丢不弃地跟着,而且船上竟无一人。
他疑窦大生,忙隔着舱板呼唤:“江姑娘,江姑娘!后头有一艘船跟着咱们!”江雨苇来到船尾,警觉地向船后看去。忽然,货船舱篷中响起锣鼓,吹起笙箫,拉起丝弦,一面竖旗升上桅顶,是“水荡戏社”四个字。艺伶们一起钻出船篷,欢呼雀跃:
“施大人,我们做你的‘马前张保,马后王横’,给你鸣锣开道来啦!”
“江班主,有了师兄,扔下我们啦!”
原来水荡戏社接到巴特尔报警后,便安全撤出钱塘城,一路跟踪八都鲁和二公子,暗中保护了施耐庵。
江雨苇松了一口气,打趣道:“原来是你们!装神弄鬼!啐!瞧我不撕你们的嘴!”
“嗨,班主,我们唱了好一出箫何追韩信!”江雨苇突然被点醒了:“你们昨晚呀,唱的是水荡人大闹东山寺!”众艺伶大笑。
施耐庵扶着倪俨钻出船舱,一见戏班里的患难弟兄,情绪高涨,忘了伤痛,和着乐声,理着长髯,迎着河风,学着关云长的单刀赴会,大声唱起他最喜欢的一句:“大江东去,浪千叠……大丈夫心烈!”
乘风破浪,船愈近泰州城,河道愈窄,水流渐缓,两岸房屋鳞次栉比,市面渐渐热闹起来。前边已是东水关,船的行速却陡然慢了。周围船只越聚越多,河道堵塞,横七竖八,不时有船家因撞船而发生争吵,最后船行竟如同蚁行。
施耐庵道:“虬奴,看看什么事?”虬奴爬上桅杆向前远望:“好家伙,前面有几十条船排着长队哩!大人!”
江雨苇连忙提醒:“虬奴!又忘啦?”虬奴立即改口:“喔!对,先生!好像有几间房子,一半砌在岸上,一半砌在河里,占了河道,所以只容船只单行了。”
施耐庵义愤填膺道:“什么人胆敢侵占官河?完完全全的霸道!霸占河道!”摇船的伙计抖吓吓道:“说不得!这座‘花影水榭’可是盐监大人阿鲁恩岳父的私人茶社!”
南来北往的船,轮流按次序驶过花影水榭旁的单行水道,施耐庵的坐船好不容易挨到水榭附近。他打量这眼前的水榭,但见水榭分为两间,房顶半草半瓦,两榭间以朱栏曲廊相连,半架坡面以茅盖飞檐突入水中,倒颇有村野风韵,可就是将官河占去了半面。
此时,骚乱发生了。前边一艘满载毛竹的货船,无意中碰撞了水榭突入水内的墙基。
水榭木格窗大开,阿鲁恩的岳丈正在水榭内品茗对弈。这一碰撞打扰了他的雅兴清思,尤其是在宾客面前扫了他的面子。须眉皆白的他趴在窗口大骂起来:“哪个敢踩老太爷的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