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施耐庵与江雨苇仿效古人遗风,夜泊瓜洲。二人走到夹江边的岔路口停住,只见面前有十数间瓦房草屋,门口柳树上挑出个白布红字的店招,上写四个大字:“水乡客店”。
船工搬抬着五六个施耐庵沉甸甸的大木箱,穿过餐座,绕过屏风,往后走进客房。船工抬得分外吃力,其实箱内装满书稿典籍,这一节外人当然无从知晓,却险些引来杀身之祸。
虬奴站在店门口,朝坡下的施耐庵、江雨苇高声招呼:“大人,江姑娘!请上坡!”施耐庵、江雨苇站在青石板上,欣赏着江边黄昏中鸡茅店的野景,触景生情,竟未注意坡上的动静。
店门口,柜台后,坐着个老板娘,已经在算计他们了。只见这个大手大脚的中年妇女,头上黄灿灿地插满钗钚,一双深凹的怪眼直勾勾地盯着施耐庵的箱笼。一个头顶光秃的店小二凑到柜台后轻声说道:“大嫂,连箱带笼八件,送上门的大肉包都收了罢!”
大嫂低声道:“交给你了,老巴子!”她又手指门口的虬奴:“那个小厮像是个鞑子?”老巴子说:“好眼力!那个小厮一身羊臊味。”
大嫂问:“他喊主人什么?”老巴子回答:“大人!”大嫂动脑筋了:“大人?当官的穿着便服,身边还有一个……”老巴子流里流气地唱起来:“小俏娘们!小大娘的歪歪哉……”
大嫂道:“别没正经!老巴子,老娘听说朝廷要密派钦差大臣到泰州查一宗盐引经济大案,难不成就是此人?”老巴子说:“大嫂,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听过一首小曲吧?‘官吏黑漆皮灯笼,钦差来时添一重;九重丹诏颁恩至,奉使回京成富翁!’这不,还不曾进泰州城,就已经刮了八箱笼了!”
另一个跑堂过来插道:“巴哥说的是。难怪灶民们编了几句顺口溜说:‘钦差来时,惊天动地;钦差去时,乌天黑地;当官的欢天喜地,为民的啼天哭地!’”
大嫂的脸更黑了:“这等赃官,留着有啥用?!告诉宰坊的弟兄们,把刀磨快,连人带货一齐收了!”
酒店后是宰坊,柱子上挂着十几片鲜血淋漓的猪、牛、羊。老巴子跑到门口,高声招呼:“伙计们,贵客临门,把刀磨快!”
伙计们会意:“有数!老巴子,生意成不成在你!后头,你直管放一百二十个心!”老巴子拍拍胸膛:“前头我包了!一番话,把他们说晕;一壶酒,把他们喝晕!”
水乡客店的前店是个水榭餐厅。这是一间茅盖小榭,稻草为顶,木板为壁,厅的一半延展在夹江的水面上,掩于翠柳之间,倒也幽静。
这时点起了灯笼,施耐庵、江雨苇、虬奴与船工们在饭桌前落座。老巴子把围裙围得波波俏俏,又端来火烛,从肩头抽下毛巾,一边把桌面擦得锃亮,一边问:“客家,喝什么茶?是倒茶,冲茶,还是泡菜?”
虬奴觉得好奇:“茶就是茶,哪有这么多说法!”老巴子炫耀开了:“小老弟,听你的口音是关外人,自然不晓得水乡人的讲究。倒茶,就是用茶壶中原先已泡好的茶水孝敬各位;冲茶,是用茶卤兑以开水,调和给各位解渴;泡茶最上等,就是以本地泰山绿茶,以碗、盖、托三炮台茶具,精心泡就,供各位玩味!”
施耐庵道:“我这小兄弟首次来到水乡,自然泡茶,让他感受感受苏北的茶经。”
老巴子问:“请问这泡茶水是用山水、江水、河水还是井水?”
江雨苇听了失声笑起来,对施耐庵道:“你的家乡,哪来这许多名堂?”她有了兴趣:“小二,你说说看。”
老巴子摆开龙门阵:“水好,茶才好。山水为上,首选泰山岳庙泉的水;江水次之,自然是扬子江水,我们水乡客店是近水楼台先得水;河水为下,可取古运河水;井水最劣,性格咸,不适宜烹茶煮茗。但是坡子街青龙泉的水泡茶,颜色像玉一样,味道也还清香!”
江雨苇听得直咂舌:“不愧是跑堂的,嘴巴刀片似的利索!”施耐庵道:“好!靠江吃江,省得麻烦,就用江水罢。”
一会儿,老巴子肩搭毛巾,左手托住茶盘,右手拎住开水锡铫子,壶嘴鹤嗓一样又细又长,一声“茶来了”,放一只杯子,倒茶时锡水铫往茶杯上下三抬,一杯茶就满了。
等给施耐庵上茶时,他卖弄绝技,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置于盖碗之上,离碗三尺,抬起水铫屁股,如此上下三次起伏点射,一根水线穿过铜钱眼,如一线瀑布,直射碗内,桌上考究点水不滴。
施耐庵赞道:“好一个‘凤凰三点头’!”船工也齐声赞起这个跑堂的绝活来。施耐庵问:“你叫什么?”老巴子说:“人轻名贱,没有大名,小名老巴子!”江雨苇问:“怎么起这个小名?”
“哟,这位夫人不晓得此地风俗。我们这里把排行最小的伢儿都叫老巴子。”插话的是大嫂,黄脸虽然狰狞却笑着亲自出马了:“多承各位捧场。这茶喝了,就该用饭菜了。不是自吹,我们店是正宗的水乡菜,连隋炀帝都夸是东南第一佳味呢!”
江雨苇请教:“我们是第一次来贵地,你这店里有哪些名菜佳肴?”大嫂的表白自有不俗的堆字功夫:“有长江的鲥鱼刀鱼,湖荡的麻鸭野味,河塘的鱼虾螃蟹,什么肉脯醉虾、藕粉麻糕、白果茶干,还有双黄鸭蛋……这风味,啧啧,哪个见了都得流口水!”
老巴子又插上来:“算你们口福好,刚巧有两道名菜。一是砂锅炖焖三套鸭。家鸭肥,野鸭鲜,仔鸽嫩,汤清味醇,好吃得很!另有一道菜,就是葵花大占肉,又叫蟹粉狮子头,油而不腻,嫩如豆腐!”
虬奴故意说:“啊呀呀,店家,你们这一说,我的肚子咕咕叫得更厉害了。别尽卖嘴皮子了,好菜赶快上!”
大嫂问:“那酒呢?琼花露、五泉春,还是水乡大曲?”江雨苇笑着对施耐庵说:“有肉无酒俗了人,是不?好酒,自然要!”大嫂一溜烟往厨房走,口里高叫:“伙计们,开水乡宴啰!”
江雨苇感慨道:“开店的能把稻草说成金条,把死人说活了!”施耐庵接言:“也不尽是吹。大概是三泰人讲究吃的缘故,家乡菜确实讲究个选料严、刀工细、烹饪精、火候准、造型美。不能说这吃中没有学问。”
说话间酒菜全到。大家举盏碰杯,尤其吃到三套鸭、狮子头,赞声不绝。大嫂又额外添菜,端来了干丝、老鹅、牛肉、凤爪,又亲自筛酒:“哟,大先生,听你的口音,好像有我们苏北腔的尾子嘛。”施耐庵道:“大嫂好耳力,我本来就是兴化人。”
大嫂的嘴格外甜:“这更是一家人!甜不甜,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鲜不鲜,家乡菜。放开肚皮吃个够!”施耐庵心中充满亲切感:“多承!难得大嫂古道热肠,我真有些个回家的感觉了!”
正吃,虬奴突然用瓷勺舀起占肉,悄悄地对施耐庵:“大人,我看不像猪肉,像人肉!”
施耐庵大为惊愕,停下杯筷。虬奴说:“是……就是人肉!你看这几根毛,就像人小便处的一般!”施耐庵赶快一按虬奴,偷眼瞄瞄江雨苇:“脏话!休让江姑娘听见,污了她的耳朵!让我看看……老板娘!”
大嫂一直站在柜台里瞄着他们:“客家,是添酒,还是加菜?”施耐庵一刀见血地发难:“这占肉是人肉的,还是猪肉的?”大嫂说:“笑话!清平世界,荡荡乾坤,哪有人肉的占肉猪肉的滋味?这猪,自是我家自养的!我看你是喝醉啦!”
施耐庵沉吟片刻,突然撒开了性子,道:“说我喝醉?小看人!你家酒好生淡薄,再多也没劲!有没有好酒换来?”大嫂顺水推舟:“烈性的倒有,杏仁露!就是浑点!”施耐庵说:“最好!”他在桌肚暗处,用两只脚在江雨苇、虬奴的脚面上踩了一踩。
正中大嫂下怀,她亲自走进柜台,从货架上搬下陈年酒坛,放在柜台里、烛影中,乘人不备,揭开坛盖,从袖口里取出药粉,统统倒进酒坛。一切都做得随意而娴熟。
“老巴子!给客人筛好酒!”老巴子会意,麻利地搬走酒坛,当着施耐庵的面烫酒斟酒。众人用舌头咂酒,果然冲得人动,不同于一般水酒。船工们都是跑码头的热性中人,见了烈酒兴致更高,三呼四吆大碗大碗地饮起来。不一会,个个觉得天旋地转,强禁了口,望后扑地纷纷倒下。施耐庵、江雨苇、虬奴也都闭紧了眼,扑地仰倒在凳边。
老巴子拍着光头叫道:“倒也,倒也!”大嫂一撸胳膊,笑道:“哈哈,平时你们喝饱了老百姓的血汗,今儿个也尝尝老娘的洗脚水!小的们,出来!”
跑堂的、切配的、烧火的、蒸笼的、上炉的、剥葱的、洗碗的、扫地的、算账的,有二十多个伙计全跑出来,个个抱拳:“大嫂,你说咋办就咋办!”
此刻的大嫂一身夜叉杀气:“熄灭灯笼,关门打烊,连夜开剥这些贪官污吏!肥胖的做葵花占肉卖;瘦蛮的当五香牛肉煮;那个臭官婆娘,细皮嫩肉,做个‘雪花肉泥豆腐’最好!不过,老娘自扛抬去开剥,免得你们这些色鬼眼馋分心。孩儿们,动手!我头里走,你们随后把这些臭男人统统搭到宰坊去!”
大嫂脱去绿纱衫儿,解下红绢裙子,裸着胳膊,轻轻把江雨苇提起来,穿店堂,绕屏风,过天井,走进屠宰房。二十多个伙计撸袖子、紧身腰,都去抬已被药倒的船工。其中,顶数那撑篙的身高体肥,竟有四个伙计去搭他。
水乡客店发生的这一切,让一个人开心坏了,这就是八都鲁。当他们赶至瓜洲,又尾查出施耐庵的驻店行止后,为了减少二公子的危险,回去对达鲁花赤有个交代,八都鲁让三个亲兵保护二公子蹲在船舱中,自己独身闯店。原拟先侦察路径、摸清情况,然后回去会合二公子,三更以后乘施耐庵熟睡再行刺。
八都鲁潜入夹江,游近客店,从水中冒出头来,他顺着水榭房基木柱往上爬,透过雕花隔扇,他看见了施耐庵一行被药倒的情景,他笑了。他没有想到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竟成了他的同盟军。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兵不血刃,而又能借刀杀人,这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买卖。
八都鲁决定先老巴子一步去宰坊瞧宰人的好戏。于是悄声敛息地翻上屋面,尾随着挟提江雨苇的大嫂,往后进宰坊窜去。而大嫂偏偏没有丝毫觉察。
水榭餐厅里,老巴子走到施耐庵面前,得意洋洋地说:“弟兄们,这些囚囊平时多吃多占民脂民膏,养得肥猪一般,太重难抬,我老巴子做主,不必去宰坊了。当官的捞油水跑在头里,干脆就先给这个大人开个天窗,看看心黑到什么程度!”
众伙计起哄:“好主意!老巴子,亮亮你那庖丁解牛的绝技!”
老巴子踌躇满志,眯着眼看看刀锋,寒光逼人,又将刀身在大腿上荡了两荡,嘴咬刀背,左手端着一瓢水,跨步到施耐庵身边,跪下一条腿,右手将施耐庵左胸长衫撕开后,接过刀把,喝几口瓢中冷水,猛喷到施耐庵胸前。
乘着水雾尚未散尽,老巴子拎起刀,随着一声顶调:“着,开了吧!”寒光舔舔的刀尖闪电般地向施耐庵的心口猛搠下去……
陡然间,老巴子飞速下搠的刀尖凝在空中不动了。原来,在施耐庵的胸前,他看到了一方竹刻:两根芦苇一只獐。这不是苏北盐帮帮会首领的标志吗?
施耐庵的眉峰跳了一跳。其实,施耐庵根本没有喝下掺以蒙汗药的酒,只是虚闭两眼,佯为蒙倒,他的神经已经灵敏到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的程度。他不但已经沉着冷静地感觉到老巴子的各种来势,而且已经考虑好了自己相应的架挡及反攻步骤。就在他判断出刀尖离自己的心口不足三寸,他将准确迅速地作出处置与反应时,他惊愕地感觉到,对方的手停在了半空。
施耐庵大为困惑,于是慢悠悠地睁开双眼,平静地说道:“小兄弟,怎的不进刀了?”这一下,实在太出乎老巴子和众伙计的意外了!大家都惊傻了,是惊对方的佯作昏迷,还是惊对方的从容气度?这个时候他们才晓得:他们遇到刺头客了!来客故意索要烈性酒,分明是要夺先与、先张后翕、以退为进的谋略,是要引蛇出洞,引出他们的蒙汗酒来!
施耐庵正声说道:“你不进刀,我可要伸展拳脚了!”只见他右手一断老巴子的手腕七寸,早将杀猪长刀夺了过来,左手一拘一拢一搂,抱住老巴子,两腿一挟,便将老巴子按压在地上。
真是不动则已,一动连动,步步推进,节节胜招。假装醉倒的虬奴听得响动,也一个“鲤鱼打挺”扑了过来,抽出双锤,对准老巴子的脑袋就砸……
老巴子在餐厅对施耐庵下刀演至格斗的时候,那大嫂也已把江雨苇顺提着平放在宰坊大案板上了。大嫂从刀架上抽出一柄杀猪长刀,从乱蓬蓬的头上拨下一根黄发,对着刀刃吹去,黄发一折为二。她陡地眉横杀气,眼露凶光,桑皮似的右手举刀便刺向江雨苇的脖颈——那脖颈天鹅般的雪白而漂亮!
大嫂手中刀刚近江雨苇咽喉,江雨苇猛然灵巧地翻滚在地。大嫂的这一刀因力道过大,搠了个空便收束不住,刀尖深深地戳进了木案板。
江雨苇探手钳住大嫂脚踝拐,往怀里一拉一甩,那大嫂毫无防备,通地仰面跌倒。江雨苇旋即跃起,绕过案板,奔向大嫂便踩。大嫂悬起双脚:“兔儿蹦鹰”式便蹬向江雨苇的双肩。江雨苇连忙闪躲,大嫂乘空跃起,举刀攻来……
两人一来一往,一去一回。雨苇穿白,似霜雪;大嫂着红,如烈火。拳脚相见,交相辉映,浑如飞凤迎鸾,好似角鹰拿兔。
江雨苇抓住战机,辟手夺过尖刀。大嫂出于药酒事崩,心中不宁,仓促应战,见自己徒手肉搏,不免士气有损,节节后退。二人边走边斗,从房内一直斗到院中。
院外,月明如昼,更显出江雨苇手中利刃的寒气森森,水火之战,更显出江雨苇一反往常的冰冷之美。她在刀法中巧妙地运用了“八仙拳”中的“仙姑踩莲”交叉连锁脚法,终将大嫂踩倒在地。
江雨苇乘胜挺刀扑去……就听得铛的一声,江雨苇的刀猛被一柄短短的三尖铁叉叉开,从花墙上跳下一个渔民装束的汉子,原来是八都鲁。
大嫂死里逃生:“多谢义士相救,请问大名?”八都鲁豪气道:“江湖游侠,专杀贪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姓名,不问也罢!”
江雨苇正色揭穿他:“呸!你分明是钱塘……”八都鲁连忙接口:“你这个元鞑子狗官婆娘,我正是姓钱名堂!”
“你才是恬不知耻的元鞑子!”气极了的江雨苇翻腕一绞刀,便将八都鲁的铁钗铰脱出手,铁钗颤巍巍地插进了肉案板。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交手。
赤手空拳的八都鲁倒不心虚:“爷让你尝尝象形拳的厉害!”
何谓象形拳?原来自然界中弱肉强食,恶者生存,武林人士模仿世间动物狠辣的攻击动作,化成了一套象形拳技。
只见八都鲁拧腰翘臀,挥拳踢腿,眨眼间使出蛇拳的穿岩窜林、豹拳的钢鞭扫堂、猴拳的腾云驾雾、龙拳的乌龙绞柱这四招猛攻江雨苇。
江雨苇一会儿闪到柱后,一会儿跃上房梁,连连避让。八都鲁心头火起,使出虎拳杀招“银钩刨山”,无礼地一虎爪向江雨苇丰满的胸脯抓去。江雨苇已闪躲不及,涨红了脸,一个利索的侧身褊裆,右手将其虎爪顺势一带,再加上一式弧电般的扫堂腿。
八都鲁先是惯力过大刹不住脚,之后是撞倒肉案板,将猪杂什撒满一地,直跌了个嘴啃猪腰。已经一跃而起的大嫂看得发出怪笑,忙问:“义士,你这两招叫什么?”江雨苇笑弯了腰:“我告诉你,前招叫马拳的马失前蹄,后招叫狗拳的饿狗吃屎!”
恼羞成怒的八都鲁吐去猪肝,爬起身来对大嫂喊道:“女英豪,还愣着干吗?联手杀!”江雨苇冷笑一声道:“噢,原来你这黑店有元鞑子撑腰,怪不得专干吃人的勾当!来吧!”
八都鲁与大嫂以二斗一,江雨苇毫无惧色,左挡右隔,东盘西旋,使尽浑身解数,勉强斗了个平手。淡月,肃刀,冷叉。寒凛凛光幽幽,透出一股杀气。
俗话说好汉难敌双拳,十几个回合下来,江雨苇渐感气力不支,再斗下去吃亏无疑。于是,她置大嫂于不顾,使出家传的醉剑路数,以刀代剑,专攻八都鲁。使出一招“悬崖勒马”之后,突然步法呈左弓右箭,左手在后,右手尖刀的刀背朝上,刀口朝下,一招“单龙入海”,插向八都鲁的胸膛。
八都鲁一见,心中暗暗得意,这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弓步插刀,这里却错上加错,明显违背武林技击术理。俗话说“单刀看手,双刀看走”,而她左手不护单刀护腕,加之步法不顺,刀口朝下,刀背向上,皆是向敌人胸膛平扦刀法的大忌!转机到了,江雨苇这个小妮子的死期到了!八都鲁兴奋之余闪身退步,让刀尖从胸前滑过,迅即他双手自上而下,来抓刀背,满以为夺刀还刀,迅即可制施耐庵的心上人于死地,可是就在八都鲁的右手要夺未夺、即将要夺的瞬间,江雨苇招式突变。只见她左脚跟上呈高马步,左手托住刀背,右手刀口向上猛一翻滚,形如“醉猴坠枝”——这便是当年施耐庵自创的一着剑招。今日,江雨苇单身独战八都鲁与老板娘,确实是到了万不得已、非使绝招不可的时候了!
八都鲁见情势大变,右手缩回已经来不及了,双手十指顷刻之间被齐根砍去。他抱住血淋淋的右手,疼痛得五官扭曲,他辣气地把双手吮进嘴里,喷出满嘴的血,以拼命的架势又扑了上来。
大嫂见半路上杀出来相助的“义士”为了救自己双手致残,心里不忍,义气大发,更加紧了进攻。
江雨苇的形势更加危险了……
水榭餐厅内,虬奴的双锤刚往老巴子的脑袋砸去,忽听老巴子喊起来:“施大人,手下留情!”
虬奴的双锤也凝住了:“老巴子,你怎么知道我家大人姓施?”
老巴子一骨碌起来,一声招呼,店里伙计全在施耐庵面前跪下了一大片:“施大人,你胸前挂的是我们盐帮帮会头领的标志。张大哥说,除家里爷之外,帮外的朋友唯独赠送过你,见它如见张大哥!鲁渊先生前些时也特地来我们店交代过,大人迟早要从这条路走,命我们好生迎候!想不到……咳,大水冲了龙王庙!请施大人格外宽饶!”
施耐庵问:“那这爿店?”老巴子说:“是我们盐帮安在江边口的落脚点,专为打探消息、中转货物、勾通江南江北、结纳四方豪杰用的。”
施耐庵问:“那女老板?”老巴子说;“张大哥的夫人,人称母夜叉刘大嫂便是。”
后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兵器撞击声。施耐庵跳起身:“快救雨苇!坏了,窝里斗了!”
后院内,到处溅满八都鲁的鲜血。刘大嫂与八都鲁左右夹攻,将江雨苇直往院角逼。当施耐庵、老巴子与众伙计绕过屏风,赶到宰坊后院,正巧看到江雨苇被刘大嫂一连串鸳鸯腿排倒,八都鲁右腿拎起,拼尽全力正踩向江雨苇的胸膛。
化解八都鲁的凌空一脚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施耐庵情急,大鹏展翅式飞身跃起,便扑向江雨苇,用自己的后背去挡八都鲁的飞脚。他宁可自己被八都鲁踩死,也不能让他的雨苇受到丝毫损伤。
只听呼的一声,一块瓦片击中八都鲁独立在地的左腿。八都鲁的身子晃了一下,右腿攻击方向偏歪,也就踩了个空。施耐庵护住江雨苇,头也不回一记回旋踢,直把八都鲁踢倒向门边,然后轻舒猿臂乘势把江雨苇架了起来。
也就在同时,飞抛瓦片的人从屋面跳下,正是神行太保倪俨。
刘大嫂责问:“倪俨兄弟,你这冒失鬼!怎么不问青红皂白,救这贪官的婆娘?”倪俨“嘿嘿”笑起来:“大嫂,冒失鬼不是小弟。不问青红皂白的是大嫂您!”
刘大嫂愣了:“倪俨兄弟,老巴子乖乖,乱了套了,你们唱的是哪一出?”倪俨说:“有位先生,不来嘛,你是天天想夜夜盼,来了嘛,你又请人家喝药酒、上宰坊!”
刘大嫂看着对江雨苇问长问短的施耐庵:“什么?难道他!就是施……”倪俨笑道:“他,就是在钱塘救了我们的施大人!为了这个,施大人连官都丢了!想不到,施大人这条命在钱塘没有丢掉,倒差点儿栽在大嫂的药酒里、屠刀下!”
大嫂手指依偎在施耐庵身边的江雨苇:“这位是?”倪俨说:“施先生的师妹,名震江浙的才女、侠女江雨苇!”老巴子说:“不错!倪长腿,多亏你这神行太保来得快,要不然,咳!”他直抽冷气。
大嫂狠狠地瞪了老巴子一眼:“曹操遇蒋干,萝卜干子遇稀饭,老娘算是遇着你这张快嘴了!什么箱笼,什么贪官!”她连连跺足,急步上前扶起江雨苇,不好意思地干笑道:“施兄弟,大妹子!倪俨兄弟数落得对!你们不来,我天天盼;你们来了,我当大嫂的,居然……嗐!我太混!你张大哥、众兄弟不晓得会怎样羞我呢!我不配当大嫂,该剐该骂!”
施耐庵连忙谦和大度地说道:“大嫂,适才小弟小妹也冲撞了你,还请你不要见怪!”
江雨苇亲热地拉住了刘大嫂的手:“就是!大嫂,不知者不罪!我们做弟妹的也有不是,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刘大嫂心悦诚服地说:“到底是知书达理的人,大嫂服啦!哎,刚才那义士呢?”江雨苇说:“他呀,才是真正的元鞑子!钱塘同知八都鲁!看来是从钱塘一直跟踪追杀我们来的!”
刘大嫂:“这个鞑子好阴险,居然想借我的刀杀自己的好弟妹!”她四处寻找,然而八都鲁已乘乱逃跑了。
忽听墙头树杈上传来虬奴的声音:“往哪里跑!”随即扑通一声,一个人重重地被摔在围墙边一棵大树下。再一看,此人正是八都鲁,只不过脑浆迸裂,已经死了。
施耐庵见虬奴骑坐在院墙旁的树杈上,得意地举着小锤,责备道:“虬奴,你怎么下锤这么狠?”虬奴得意洋洋地说:“大人,这厮爬树越墙逃跑,自己硬撞到我的锤下!报应!他是我们色目人的败类!豺狼死十次不算多,你还怜悯他!”施耐庵怨他:“总是同事一场!能饶人处且饶人,你懂得什么?还嘴犟!”
刘大嫂笑道接着话音说道:“施先生,不是大嫂一次见面就说你,你的这个小厮真是小英雄,锤杀八都鲁有功!刚才这番话,有理!对这混账朝廷,你是抗也好,让也好,反也好,忍也好,反正他们都是要吃人的!走!施先生、江姑娘,重新开席,大嫂给你们敬一杯!”
餐厅灯笼烁亮,刘大嫂重新布席,陪同施耐庵、江雨苇坐于主桌,倪俨陪同。众船工都已酒醒,虚惊了一场,此刻真正开怀畅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