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罗帖木儿极目远眺，望前方：帆影已经远去，天边只剩下一点！看来追上施耐庵已经不可能了。只剩下孤零零的巴特尔泰然自若地站在河水波浪之中！眼前所见，使察罗帖木儿惊愕住了！
两个公子与众元兵就要上前捉拿，被察罗帖木儿厉声制止：“谁对巴特尔下杀手，本官先要了他的脑袋！”他下了马，一下子似乎苍老了许多。灰心地道：“巴特尔！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能相信是你？好兄弟，你我朝夕相伴二十多年，你居然还背叛我！你告诉我，这世上还有没有真的东西？”
巴特尔踩着水一步一步望岸上走，痛心地说：“大人！有！施总管虽是汉人，却对大元忠心耿耿，是真的；大人，这些年，你在变，好多弟兄在变，朝廷在变，是真的；上帝的鞭子再甩不出当年的崩脆劲儿，是真的；人与人之间自有情义在，也是真的！”
察罗帖木儿说：“你私放罪犯，这难道是义？你背叛主子，这难道是情？不错，你在敌人的刀口下救过我的命，可是，我又何曾把你当下人看待过？我又何曾亏待过你？”
巴特尔说：“所以，大人！请你谅解小奴，我早明白劫数难逃这一天，于理，我非走这一步；于情，我对不起你！好了，这一天终于来了，小奴与大人的恩恩怨怨自有了断，我欠你的今日全都还清！大人，请受我一拜！”说着，他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给察罗帖木儿磕了三个响头！又站起身，对着北方，仰天长啸：“成吉思汗先祖在上，不肖子孙有辱于你的一代天骄，追随你来了！”巴特尔猛地拔出伴他出生入死的腰刀，双手把柄，反方向呼地戳进自己的心脏：“达鲁花赤大人，只盼你改弦更张，振兴大元，小人下辈子还当牛做马侍奉你！”血，汩汩地染红河滩，他双手举向青天，轰地倒地！巴特尔自刎了！
察罗帖木儿及在场元兵都惊呼起来：“巴特尔！”这时，似乎从草原、从漠北，传来了震天撼地的马头琴声，那么激愤，那么凄凉……
察罗帖木儿深深地摇头叹息了。他走近巴特尔的尸体，两行老泪流进了胡须，单膝跪下：“巴特尔兄弟，你何必如此！你何苦如此！”他亲手为巴特尔合上双眼，解下自己的披风，覆盖住巴特尔！二公子抢步来搀扶爹爹：“他一个奴才、一个叛徒，父亲身为蒙古贵族，封疆大吏，怎能跪他？”察罗帖木儿抬头仰望在蓝天翱翔一只雄鹰，神色黯然地说：“不，爹跪他，不仅感谢他曾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敬重他是我们蒙古真正的英雄！他对本朝和爹的指责难道没有道理吗？他能以死尽忠，而爹爹我就做不到！爹不如他！”转而命令：“厚礼葬之！”全体元兵下马肃立默哀。
躲在远处树丛中的祝家庄店小二和庄客，也都就地跪倒，垂泪向兄弟民族的英雄巴特尔行跪拜大礼！
运河上，施耐庵的帆船出了钱塘县界，向西北方向破浪前行！施耐庵立于船头，深沉地凝视前方。虬奴用拳头托着腮帮，倚坐在船篷旁，看波浪从船帮分切回旋，急速地向后推去。他的心中依旧流淌着马头琴声，他怀念着他的舅舅巴特尔，猛然，他打了一个寒噤，这是不是亲人遇害的信息传递？他垂泪了。江雨苇站在他的身旁，慰藉地搂定小虬奴的肩膀。三人回头凝视着钱塘青黛的山水，心里念道：“再会了，西湖！再会了，钱塘父老！再会了，巴特尔！”施耐庵把酒葫芦里的祭奠酒水洒进了大河……
施耐庵西行，钱塘达鲁花赤府也紧锣密鼓地密谋对策。察罗帖木儿从河边返城，立即紧急召集他的心腹人议事：“施耐庵挂印辞官逃走，隐患太大，他知道的内情太多，假如捅了出去，我钱塘县吃不了兜着走！”
八都鲁说：“大人的意思是立即把他除掉？”
二公子说：“可是，谁知道他现在逃往哪里？”
师爷估计：“大人，施耐庵八成是逃回泰州水乡，下一步与那大盐匪张士诚会合！”
大公子不寒而栗：“干柴逢烈火，如果施耐庵帮助张士诚起了事，朝廷追究出姓施的是在我们手中逃脱的，干系就大了！爹，此前你对他也太讲仁义了，这回可不能再犹豫了！”
察罗帖木儿把八都鲁与二公子招呼近前：“马不卸鞍，船不挂桨，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西行船中，江雨苇看施耐庵沉在巨大的思索之中，怜爱地问：“嗯！想什么？”施耐庵默然，缓缓地摇头。江雨苇用玉笋般的秀指，摇了摇施耐庵的臂膀。
施耐庵道：“我想起了上任的第一天，好像昨天！太快了，转眼间，两年了，我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官宦生涯就以亡命的方式结束了！两年，究竟是做了一场梦，还是做醒了一场梦？难道真的应了‘人生如梦’这句老话？”
江雨苇说：“耐庵，你把东坡先生的这句话悟出了什么新意？”
施耐庵道：“编织一个梦，破碎一个梦，再编织一个梦……难道这就是人生？我怎么总是在追梦、寻梦、做梦，又破梦？我难道是梦的虚幻？”
江雨苇说：“耐庵，你是实实在在的！就像行船，尽管风浪大、有险阻，甚至有时候舵向迷失，但总在前行！耐庵，你过人之处就这点。所以，小妹才，才……”
施耐庵道：“你说高了我，是出于偏爱。其实，我在背后也有软弱、惰性、疲倦的一面，我也不能免俗。有时，我也真想扯下帆停下桨，躲在静处喘喘气养养神。”
江雨苇内心说：“耐庵，我能做那港湾吗？”但是，她没有说出口，当着虬奴和船工的面，她只是把施耐庵的臂膀往身边拉了拉。她是多么希望永远依偎在他的肩窝里呵！施耐庵怜爱地理了理江雨苇额前被河风吹乱了的乌黑油亮的发丝。这时，秋空高净，雁行远鸣，施耐庵环顾河岸，又仰首天空中的人字形雁，吟词一首：“楚天空阔，雁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净，水平天远。做不成事，只寄的相思一点。暮日空濠，晓烟古堑，诉不尽许多愤怨！拣尽芦花无处宿，叹何时玉关重见！嘹厉忧愁呜咽，恨江渚难留恋……”江雨苇走近一步，倚在他身旁，接吟道：“请观他春昼归来，画梁双燕！”这两句使全词圆满，顿使词意有了亮色！施耐庵双眼闪过光彩：“雨苇！好一个春昼归来，画梁双燕！”滔滔河水中，奔驰的是二人的倒影。
船近九龙桥。这时，施耐庵乘船的身后，从汊河支流的芦苇荡里钻出了一条渔船。船中有五名渔民打扮的人，其中一个趴在船头的“渔民”把压在额前的斗笠向后推一推，是八都鲁，另一个半躺船舱的是二公子，其余三名装扮渔民的也都是元兵！元兵报告：“同知大人、二公子，没错！小的看得准，施耐庵就在前边大船上！”八都鲁看看前后左右，见江面辽阔，行船稀少，便命令道：“抄家伙！加紧摇船！”元兵们从舱中破渔网里抽出了利刃！二公子：“情况不对，看！”——原来，前方九龙桥处发生了异变：从桥下摇出来十几艘小船，把施耐庵的船围了起来，两岸发黄的芦苇滩上，也站满了人！
施耐庵船上，虬奴跳了起来抽出了一对小铜锤！施耐庵、江雨苇定睛一看，原来是九龙桥村的乡民们，有不少都是两年前祭神求雨时的乡民。有几个乡民被公推跳上大船，给施耐庵跪下行大礼。老农：“施大人，从你到钱塘，没吃过一顿舒心饭，没睡过一夜安稳觉，今天又为了替我们办事讲话，丢了乌纱，冷冷清清地远走他乡！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啊！”两岸，乡民们手里举着香，齐齐跪下了！
八都鲁示意元兵将渔船后划，重新隐入了芦苇林中。透过芦苇丛隙，八都鲁与二公子窥视着九龙桥下发生的一切。
老农从瓦坛里倒下一碗酒水：“连年遭灾，薄酒饯行，表表乡民们的心意！”施耐庵捧过大碗，一口气咕嘟咕嘟喝完，大声地向运河两岸：“乡亲们，施某来钱塘两年，实事做得太少，上负朝廷，下负各位，心里有愧啊！请各位受我一拜，谨祝丰盛安泰！”
老农又转对江雨苇：“江姑娘，我们虽然都舍不得你离开九龙桥，但是看到你与施大人同行，施大人再不孤单了，我们从心眼里感激你！”江雨苇说：“谢谢各位叔伯，我不会忘记我爹谢世之后，是九龙桥收留了我！”老农说：“等我们有了好收成，庆丰收的时候，请你再来装扮滴水观音！”江雨苇含泪：“一定来！”老农挥手，小船分开，夹道欢送施耐庵继续向西北而行。两岸乡民齐喊：“施大人，一——路——平——安！”
帆船继续鼓风破浪。施耐庵、江雨苇全然没有觉察，他们的身后正潜伏着危机，八都鲁与二公子的渔船时紧时松、时远时近跟踪着，寻找着下手的机会！自然，八都鲁也没有觉察到，他的身后也时紧时松、时远时近地行驶着一艘货船。看来，八都鲁、二公子与施耐庵、江雨苇一样，都没有发现自己处于被跟踪的境地！
虬奴托两杯茶从船舱走出，一个浪头，船身颠簸，虬奴一个站不稳，两杯茶泼翻了，江雨苇急步扶稳他。虬奴红了脸，嗫嚅道：“这船，真比马还顽皮！”江雨苇说：“北人骑马，南人行船，一点不错。”施耐庵道：“虬奴，别看你在马背上翻腾跳跃，如在平地，这船上功夫可真要好好练练哪！”虬奴说：“为什么？”
施耐庵道：“你不是跟我返乡吗？好，乘这会儿，我就把我的家乡给你们说说。”江雨苇、虬奴都挪近到施耐庵身边来。施耐庵打开了话匣子：“我的家乡泰州已经有二千一百多年的历史。此前，那里还是一片大海，万里长江滚滚东来，浪淘尽泥沙淤积，形成了海滨高地，是不是这个缘故，于是汉武帝元狩六年，我的家乡最初得名被称作‘海陵’了。泰州地处长江与大海的交汇处的位置由此奠定，海潮磅礴，水草丰茂，沿海滩涂成了麋鹿的家园。直到南唐设州始称泰州，不过也有道理，你们看这‘州’字，”他用茶水在舱板上画起来：“川是水，这三点就表示水中陆地。咱泰州从来就是浩然天波中的水乡福地啊！”
江雨苇问道：“我记得《汉书》称海陵为‘海陵仓’，想必富庶，如此美誉源自何处呢？”
施耐庵自豪道：“海陵仓确实曾经富甲天下。要说繁荣，那得感谢都广陵的吴王刘濞，他以一双慧眼瞧准了海陵城东面大海，于是垦荒，于是煮海，海滨变成盛产红粟、桃花米，尤其是海盐的大仓库，宋绍兴年间产盐就达三十余万席，自此，盐业与盐税荣升为泰州财富之源了！”
虬奴神往地说：“看来，老爷的家乡就是水城了？”
施耐庵道：“说的是。水多，桥多、船多，推窗见水，开门走桥，出脚驾船。虬奴，你跟我回到水荡，这水上功夫不练还行？”
虬奴道：“没说的，拜张氏弟兄为师，也做一条龙！”话音未落，他又在船上打了个滑，施耐庵与江雨苇都笑起来。
施耐庵说：“不过，雨苇啊，人家寒窗苦读、进京赶考、金榜题名，三年做知府十万雪花银，荣宗耀祖，衣锦还乡，今儿个，本施大人可是两袖清风返家乡啰！”
虬奴：“大人，可是你有一身正气呀！”
施耐庵爽朗笑了！雪白的水鸟掠过浪花，飞进芦苇丛中了……
又行了一段水路，越发地波涛翻滚，河风浩荡，虬奴虽然被颠得呕吐不止，所幸一路东南风鼓满了船帆，船行更快。八都鲁与二公子到底是草原长成，不习驾船，所以始终没有追上施耐庵，无法下手。这日，当夕阳把东去的大江照得红缎子似的时候，船行至镇江与瓜州相间的扬子江水面上了，一派江天舒阔，金涛滚涌。
江雨苇感叹地说：“耐庵，‘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到这儿我才体会到这两句诗的真正意境。”
施耐庵激动地说：“‘明月何时照我还’！雨苇，虬奴，到了！终于到家门口了！”他一手指南，一手指北：“‘京口瓜洲一水间’，那边是镇江，就是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也是辛弃疾金戈铁马的地方；呶，这边，就是苏北的门户瓜洲古渡了！”
虬奴啧嘴道：“好家伙，这港埠真够繁忙的！”
只见镇江城青山隐隐，金焦二山处在晚霞之中；瓜洲镇形如瓜字，镶嵌在扬子江与古运河的交叉点上。从两广、两湖、四川沿江而下的船只满载粮食、山货和土特产品，正靠港卸货；而北方的土畜品、沿海的食盐正在转运装船，启运南下西进。船往瓜洲方向江河接口处摇去。
施耐庵：“你们看，古运河就从这儿入江，难怪瓜洲成了四方枢纽！哎，雨苇，王安石泊船瓜洲，有个千古名句，可记得？”
江雨苇背道：“‘春风又绿江南岸’？”
施耐庵说：“这个‘绿’字可真筛选得神奇！”
江雨苇体味：“不用‘到’字，‘过’字，‘入’字，‘满’字，而单用‘绿’字，不是大才炼不出这个字！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果然大气磅礴之中含有秀慧之气！”
施耐庵诗兴大发：“扬子江千里而来，一江灵气就从这里输进苏北了！天色不早了，江横渡阔烟波晚，我们何不附庸风雅、仿效古人，也来他个夜泊古渡？”难得他今日到了家门口有这等雅兴，个个同意。
陡然，虬奴叫起来：“大人，快看！金山真是金子做的？菩萨散金啦！”施耐庵、江雨苇回头南顾，只见镇江城金山顶扬起片片金叶，被风一吹，纷纷扬扬，飘落在山坡上、草树间、江水里，如同雨夹雪一般，间杂着金叶，还有一些银锭下坠！不一会，在落霞映照下，半山金光，好不壮观！金山上散下金箔，施耐庵实在不解其意，便请教掌舵的老船工：“船家，怎么回事？”老船工答道：“先生离家多年，自然不知。作孽啊，这是泰州首富西溪盐监阿鲁恩大人按汉人风俗替他妈做百岁冥寿哩！说啦，一岁百金，百岁万金！这不，以万金买成金箔，在金山顶上撒给阴间的老妈！”
江雨苇问：“那银色的小块呢？”
老船工说：“听说是银币，叫扬州元宝。”
江雨苇问：“耐庵，本朝不是只通行纸币铜币吗？”
施耐庵道：“这是个特例。伯颜丞相征南宋搜查将士行李，得了许多散花银子，按五十两销铸成锭，取名元宝，意指元朝之宝。金箔、元宝，居然登山向风而扬！想不到家乡也是这等竞尚奢靡！”
江雨苇劝说：“何必呢！见怪不怪。才到家门口就这样大动肝火，真进了家怎么办呢？”
老船工说：“是啊！我们本地人是见多不怪喽！你没听说，这些靠盐吃盐的高官富吏，有句话叫……叫，对了，叫豪侈甲天下！”
虬奴求道：“船家爷爷，能不能谈一点给我们听听！”
船工道：“我们是哪儿说哪儿了，他们呀，砌公馆，造园林，开店铺，玩字画，以富斗奇！什么办个红白事呀，吃个宴会呀，置个衣服车马呀，唱个戏曲堂会呀，动不动就是几十万，几百万！”虬奴惊呼：“好家伙！这许多钱从哪儿来？”老船工：“不好说喽。”他神秘地说：“要是包青天迟生个几百年就好啦！”江雨苇感慨地说：“老包在世，怕也无力回天！”老船工压低声音：“保不定。太不像话了！老百姓连肚皮也填不饱，有个在盐监府做厨房下手的张大娘告诉我，阿鲁恩大人陪他老婆吃饭，每顿都并排坐在堂上，厨子要预备菜肴点心十五桌，由下人依次抬上来。晕的、素的、冷的、热的、炒的、烧的，不吃的，摇摇头，吃的，也只是用筷子点一点！乖乖隆的东，一顿饭要花上百金，够我们穷人吃十年的！”施耐庵毫无表情，沉默无语。说话间，船插进空当，靠住码头了，这里帆樯蔽云，桅杆如林。
江雨苇安排虬奴先走一步就近江边寻一家干净客店，虬奴答应一声离船先去了。施耐庵与江雨苇正准备踏跳板上岸，突然，隔壁停泊的一条船出事了！这是一艘货船，挑扶们正在抬着大包登岸，两个苦力走在晃悠悠的跳板上，一不当心，大包摔下驳岸，捆绳摔断，包皮破开，露出了里面的纸币！此刻，江风吹来，纸币散落江滩，有的被飘旋到江中！周围的船工乘机哄起来。看来，这船舱中大包小包装的尽是纸币，船老板喊起来：“小伙，当心些哦！这家不能再冲喽！”
另一艘船上，一个正在抛锚落帆的胖货主高声招呼：“李老板，发啦！一船盐换回了一船钱！”李老板苦着脸说：“哦，是胖大爷！你不要寻我这小贩盐的开心啦！如今纸币满天飞，一贯钞不值一文钱！一船盐，本来是一船玉；可如今用这一船钱，还换不回一担米！跟你说，我宁可换回一船茅纸，擦屁股还不打滑哩！”
听到这里，施耐庵叹了一口气，与江雨苇下了船，沿着江堤往镇内走去。江雨苇从地上拾起一张纸币，边折边说：“爹前几年就担忧过，这纸币啊，朝廷就只知道印、印、印！钞本支用完了，印得越多，币值越跌，物价越高！钱不值钱，大元的财政就要崩溃了！”她把手中纸币折成一只蝴蝶，抛向空中。币蝶转了一圈，就悠悠地钻进江中。施耐庵看着江水吞没了纸币蝴蝶：“唉，师父的预见不幸而言中了！雨苇，我悔不该邀你回乡，举目所见，金山散箔，整船运钞，尽是晦气！哪里有一点我自吹自擂的灵气？家门没有进，已经灌了一肚子的丧气！”
“停船！停船！”吆喝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江面上，一艘水军巡逻船气势汹汹地追赶一艘小舟！这小舟渐来渐近，船中是两个带刀的和尚。小舟未及靠岸，两个和尚已经跳入江水，激动万分地扑上江滩。他们伸臂仰天高呼佛号：“传灯大法师！”然后，扑跪在江滩，把脸贴地，叽里咕噜祈祷起来！几个元兵追上岸，包围起两个动作诡异的和尚：“喂，干什么的？”两个和尚好似沉浸在自己佛国世界中，对面前的凶情毫无反应。一个元兵见和尚眼中无人，恶从胆边生，举矛便搠和尚的光脑袋！
施耐庵一个箭步，抬手架横搠枪：“对出家人，休得无礼！”元兵发狠道：“搠死活该！这两个秃驴形迹可疑，就凭他们私带利刃这条，有十个光头也不够杀！”江雨苇也跟着近前，略一省察两个和尚腰挎的弯弧形刀刃：“耐庵，是倭刀！”
施耐庵说：“嗯，不错。军爷，看来这两位师傅来自倭国，自然不知道大元法律。其中定有原由，让我问一问，可好？”两个和尚受到惊动，见了围观的众人，双目婆娑，诵经不已。施耐庵问：“二位师傅，可是来自东瀛？怎么会光临敝乡？”看来，和尚通晓汉语，双手合十：“原来施主竟是传灯大法师的同乡，阿弥陀佛！贫僧来自日本奈良唐招提寺，都是贵国唐鉴真大和尚所创的日本律宗派嫡传弟子！”元兵审问道：“你们从日本跑到我大元的地面上干什么？是不是刺探军情？”日本僧人双手合十：“善哉，善哉！鉴真大和尚是我日本律宗太祖，还是我日本文化之父、医术之祖！”另一日本僧人虔诚道：“六百年前，圣僧渡日弘法，功德无量！此次，寺院派贫僧西渡沧海，返回太祖曾在家乡住持过的扬州大明寺，为的是寻根探源，求经拜佛！今日终于登上瓜洲陆地。这里是圣僧三次东渡起航的渡口，宏愿将遂，全仗盲圣在天之灵！不想，贵国将士误会我们了！”
施耐庵说：“渺渺沧海，百无一渡，二位意志委实坚定感人！”
日本僧人道：“施主谬奖了。这次我们循圣僧当年的足迹西航，更加体会到大法师的伟大！他五十五岁发愿东渡到我国传佛，十二个年头，他六次东渡，五次失败，双目失明，出生入死，终不悔改！终于以六十六岁的高龄东渡成功，传戒弟子四万余人，流芳千古！对比圣祖，弟子不胜惭愧！”施耐庵感慨地说：“惭愧的应该是我们这些鉴真大和尚六百年后的同乡！施某谢二位师傅教诲了！”江雨苇乘机拿出些银两，打发走了追查的元兵们。施耐庵与两位日本僧人告别，目送他们继续北上进扬州城了。
江雨苇道：“耐庵，看来你大可不必自责邀我返乡。你的家乡，有你说的晦气，更有灵气。人杰地灵，有鉴真大和尚，有你……”
施耐庵道：“我？天壤之别！大和尚才是人中大圣！我想起一副对联：悬佛日于中天光含大地灿明珠于佛海彩彻十方。确实，大和尚当之无愧。”展顾四周，周围是江滩苇林波涛，江的尽头是通红滚圆的溶溶落日，施耐庵江雨苇的身影一直融入落日之中……江雨苇问：“耐庵，你又在悟佛了？”施耐庵说：“不，雨苇，我是在悟鉴真。”江雨苇问：“悟出什么？”施耐庵说：“四个字：百折不回！人生于追求，就要百折不回！”
两人谈得兴起，竟然没有注意江边一艘船内，八都鲁一直窥视着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