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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就在施耐庵祭扫林教头墓的时候,水荡英雄“神行太保”倪俨正往钱塘城赶路。掠过田埂,走过集镇,跨过拱桥,翻过山峰……暮霭之中,他满面尘土,透过归鸦看去,前面已抵一座炊烟袅袅的村庄。

倪俨走到庄口,见一界碑,上书“祝家庄”。倪俨进庄,选了一间小客店。店虽小,却还洁净,前边卖吃喝,后边供住宿。

店堂里只有一桌酒客,吆五喝六。店小二过来招呼,倪俨点了米饭和鱼肉,酒却不曾喝一口。这是临行时鲁先生特地叮嘱的。

倪俨一通狼吞虎咽,吃得很香。菜足饭饱,付账时问:“小二,此地离钱塘城还有多远?”

小二说:“客官,这里已是钱塘地界。”

倪俨一喜:“哦,离城还有多远?”

小二道:“不远,不远,十里路!个把时辰就到!”

倪俨给了他一点碎银子小费,低声问:“向你打听一个人,施耐庵施总管还住在总管府吗?”

倪俨哪里想到,旁边酒桌上有个自斟自饮的人,却是祝家庄庄主的护院武师,听到“施耐庵”三个字,不由侧耳偷听起来。

小二仔细打量了一下倪俨,轻轻道:“算你问着了。施大人昨天还下来我这儿小坐喝茶,打听乡民的收成。其实他自身难保,住地虽没有挪动,但是人已被闲置起来了。”

那偷听的武师听到这里,悄悄出店,三步并着两步赶往庄主大院中堂。可谓冤家路窄,庄主不是别人,正是被施耐庵惩罚过的、对施耐庵恨之入骨的祝太公。

护院武师禀报道:“太公!这厮身背一包金银沉得很,更蹊跷的是向店小二打听施总管的府宅……”

祝太公老眼一瞪,山羊胡一抖:“施耐庵!”

当夜,梆敲三更,秋虫在深沉的静谧中啁啾轻唤。庄院武师带着两个家院,一身玄靠,手提明晃晃的钢刀,从土墙上跳入客店,摸到倪俨客房窗下。里面传出倪俨匀称的鼾声。看来来人忙于赶路,太累了。

庄院武师点破窗纸,从怀中掏出竹筒,用嘴吹去。一股烟旋进客房,弥漫开来……倪俨在睡梦中打了两个喷嚏,便被迷昏过去。

三人撞开房门,把倪俨捆了个结结实实,扛起来就走。店小二听到响动,出来阻拦:“啊呀,大爷们,不能在我店里抓人!”被武师一个巴掌打出八丈远。

太公卧室内,倪俨的包裹已经被打开,烛光下金银闪烁。祝太公的青筋老手往金银财宝中一探,抽出了一封信。

“什么信?居然藏于黄白之物中?”他大起疑惑,随即凑近纱灯一看,封面上十分醒目地写有“施大人亲启”的字样。

“施大人!难道是施耐庵?”祝太公抖抖簌簌抽出信纸轻声读道:“‘如朝廷不容,赃官迫害,不如早决良策,另作他图……弟等将举大义,翘盼先生回乡共创大业。’原来是个送信的盐匪,是来怂恿施耐庵谋反朝廷的。十恶不赦的死罪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祝太公怎么也没有想到报仇的机遇来得这么快捷轻易!他越读越兴奋,突然问:“那盐匪如何处置的?”

武师回道:“已被关进水牢,插翅难逃,太公尽管放心。要不就做了!”

祝太公道:“不,你连夜准备轿马,天一亮就解往县城见达鲁花赤。不但可报私仇,说不定还能收获朝廷一大笔平乱破案举报奖赏。报仇兼邀功,一举两得!施耐庵啊施耐庵,这一下,你私通盗贼、密谋造反的尾巴可给老夫踩住啦!”

祝太公乐得一夜失眠,天不亮就上了通往县城的官道。他坐在小轿中毫无倦意,一晃一悠眯着眼哼小曲。

他的轿后是一辆囚车,囚着被五花大绑的倪俨。倪俨破口大骂:“老猪狗!你凭什么抓老子?老子生吞活剥了你!”

祝太公掀起轿帘,幸灾乐祸道:“别骂,别骂,留点精神到衙门招供。只要你招出与本城一个大人物的谋反关系,老朽就做主放了你!”

倪俨听出了,这里说的“大人物”就是指施耐庵。弟兄们赠给施大人的金银财宝丢了无所谓,可是那封信,却是重如泰山。他明白,由于自己的疏忽,连累了施先生。

倪俨深深自责了,不但对不住施大人,也对不住张大哥。他想崩断绳索,然而看看囚车周围,庄院武师带着好几名打手骑着马严密监途,想反抗看来是徒劳的。倪俨立于囚车中,急速地思考补救的办法。

囚车进了一座树林。陡然一声呼哨,从小道旁的坟茔后、树杈上跳出几十个蒙面人。这些蒙面人举着锄头钉耙、镰刀砍斧,一声不吭,直冲囚车救人。

树林里爆发了一场肉搏打斗!几名打手虽然是专业武师,刀枪剑棍,呼呼舞动,身手不凡,但几十个劫囚人也都是练武的行家。打手们终于一命呜呼。祝太公被拖出小轿,被一锄头凿得歪嘴抽筋,血浆迸流;庄院武师见大势已去,大呼救命,骑着马一溜烟逃往林外……蒙面人一面砸碎囚车,剁断铁链,替倪俨解绑,一面从祝太公怀中搜出了倪俨的包裹。

也就在此时,从林外大道上,传来了马蹄声。原来八都鲁与二公子下乡打猎,正率队追一只兔子到附近。二公子耳朵尖,听到了庄院武师的呼救声,便勒马向树林中望去。八都鲁凭着多年的敏锐感觉,也高声斥问:“什么人?”

林中,几个为首的蒙面人连忙牵来刚才打手们的坐骑,与倪俨一起跃上马背,从另一个方向驰出树林。其余的蒙面人仗着熟悉地形,掩入树林草丛深处,顷刻间无影无踪了。

八都鲁与二公子好似发现了树林中可疑的动静,驱马进林。呈现在面前的是劫后惨状。二公子立刻跳下马,命令随猎的士兵搜查现场,自然毫无收获。他们都复上马,朝着蒙面人策骑逃跑的方向追下去了。

三岔路口,倪俨在几骑马的护卫下勒住缰绳。倪俨问:“请问壮士,因何救我?”

几个蒙面人拉下蒙面黑巾,其中一位竟然就是手持火钳的店小二,作揖道:“好汉,他们都是祝家庄的庄客。你是来寻访施大人才被害的,庄客们都曾受过施大人的恩典,感激你们大闹钱塘的侠义。昨夜,你被太公那老东西抓走后,我与乡亲们一合计,估计抓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顺藤摸瓜要加害施大人才是真。所以特在送官途中来搭救!”说着,把包裹还给倪俨。

倪俨接过包裹打开一开,张大哥的信安然无恙,他的心放下了大半,心存感激道:“大恩不言报!在下先走一步了。”

一位庄客说:“壮士,你不能去!那武师必定去告官,你去了反而会连累施大人!”倪俨一时拿不定主意。店小二说:“后面追兵已到,你赶快离开此地!太公已死,你又一走,查无实据!施大人处,自有我们关照!”

倪俨凝神侧耳,马蹄声已隐约可闻:“事情到了这般田地,都怪我不慎,也只能如此了。请代向施大人致意!未尽事宜,容当后报!”扬了一鞭,如飞而去。庄客们待倪俨驰远,也往另一条岔道策马而入。

八都鲁与二公子率兵扑了空。等他们返回达鲁花赤府禀报时,祝家庄逃命的武师已经侍立在察罗帖木儿的面前了。无疑,八都鲁与二公子的狩猎巧遇与武师的汇报两相对接,已将施耐庵结交反寇的情节扣起了环。可是证据呢?

察罗帖木儿遗憾道:“那封获得的书信,就是送姓施的上断头台的通行证!可是,人家失而复得,我们也没证据置他于死地了。唉!”

“不,爹,施耐庵死定了!”大公子与花白胡师爷进了书房。大公子继续道:“施耐庵有个相好的叫江雨苇,她领了个戏班子在钱塘城内大演水浒戏。为了摸他们的老底,我在戏园子里安排了一个烧水的做眼线。你们知道这戏是谁写的?施耐庵!”

二公子道:“那又如何?舞文弄墨的多了,能定死罪?”

大公子说:“你知道《水浒》是什么戏?表面上说的是北宋末年的江湖豪侠事,实际上是一部鼓动汉人南人推翻我大元王朝的戏!”

师爷道:“大公子说的是。这戏的反骨毕露,也就是施耐庵反骨毕露!”他将一本《刑法》呈展到察罗帖木儿面前:“我朝刑法规定,‘诸妄撰词曲,诬人以犯上恶言者处死’。再看这一款,‘诸乱制词曲为讥议者流’。施耐庵已经触犯了大元王朝刑律!”

察罗帖木儿一直闭着眼捻着胡须听师爷的陈词。听到这里,对大公子道:“事出有因,宣判有法。现在万事俱备,就差你的证据了。”

大公子道:“父亲放心!只要施耐庵的文字本一出笼,孩儿保证手到擒来!”

察罗帖木儿呵呵笑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往顺帝爷御案上一放,十个状元公的脑袋也不够砍!”

大公子的信息千真万确,施耐庵确实以极大的义愤与热诚投身于水浒戏的创作之中了。他并不知道倪俨的南下,刚刚给他带来、而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弭了一场灾难;他当然更不知道,一场更大的灾难正伴随着水浒题材的创作向他逼近!他的身边正演着螳螂在前,黄雀在后的活剧!

这天,戏楼台上,艺伶们正排练“相国寺衙内戏林娘子”一场,当演到林冲闻讯,冲进戏院,举手便把高衙内打得鼻青脸肿时,施耐庵叫道:“雨苇,停停!这儿的戏理不顺!”

众艺伶停手:“怎么?”

施耐庵说:“此处若不是林冲,而是武松、李逵、鲁智深,对高衙内,莫说打,即是杀,耍三百禅杖,戏也顺。而林冲,不怕官,只怕管,欲争不能,欲打不得。雨苇,类似情景,我就曾经撞见过,你忘了?”

江雨苇没有忘记,施耐庵说的“类似情景”就是指祭神求雨的河滩上,他们首次相遇,当走马赴任的施耐庵救她时,一下扳过八都鲁的肩头,将剑架在这个元将的脖子上,待知道是钱塘县同知时,剑自凝住不动,劲力也松了,还有一次《水荡戏社》在钱塘城里演水浒戏,当达鲁花赤二公子大闹戏场、欲抢江雨苇时,施耐庵又一次醉救江雨苇,当他一下子扳过二公子肩头,待认出是顶头上司的衙内时,他的酒也醒了,剑自软垂下来……想到这里,江雨苇问:“依你的意思?”

施耐庵边说边做,扮演高衙内、林娘子的艺伶也配合他走戏:“是否这样改动一下,当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时,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到头来,也只能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

江雨苇揣摸道:“一扳一软?一扳是本色,一软是无奈。先扳后软,犹似先吐后吞,先显后隐,先露后藏,像个京官的样子,只有两动,只能有这两动,比唱一段经济、比打一气老辣。细小中蕴丰富,平淡里显深厚!耐庵,你这筛选功力真厚!”

施耐庵苦笑着摇摇头:“惭愧!雨苇,我实在是与林教头同病相邻啊!”排练结束,施、江二人沿白堤散步回府。秋风吹起他们的衣袂飘飘。施耐庵始终处于思索之中:“雨苇,你让我重写水浒好汉,我琢磨了这许多天,觉得千言也好,万语也好,大致只能写一个字!”

江雨苇问:“只写一个字?”

施耐庵道:“真的,不是开玩笑。就说我尤为敬重的林教头吧!倘若戏幕一开,没有高衙内调戏林娘子这茬起因,林教头会上梁山吗?就算爱妻受辱,倘若高俅不设计白虎堂,陷害林教头,他能上梁山吗?就算降罪刺配,倘若官府不委二公差野猪林灭口,林冲会上梁山吗?野猪林暗杀不成,倘若就此罢手,不再派刺客追到沧州火烧英雄,林教头会上梁山吗?走投无路呀!”

江雨苇连连点头:“是呀,倘有一线生机,林冲作为京官,是不会铤而走险的!”

施耐庵说:“所以,洋洋数万言,我只能写一个字……”

江雨苇以手指封住他的嘴:“二哥,先别说。你我二人何不各写一个字,看看是否相通?”

施耐庵拍手道:“用得,用得!回想赤壁大战前,诸葛孔明与周公瑾同在手掌心写个‘火’字。今日,我俩能不能心有灵犀呢!?”二人相背,以手指蘸湖水,在路边青石板上疾书,然后相看对方所写之字,皆是个“逼”字!确实,施耐庵在辞海中抠出这个逼字,鼎力千钧,贴切神奇!二人都深深地吸了口气,谁都没有讲话,只是深深地交会了心神,又缓缓沿堤前行了。

不一会,落日沉没西山。江雨苇感慨道:“太阳早晨升起,傍晚西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时候想想真有趣,这时轮滚呀滚呀,滚过了上百年,上千年,又滚到这点来。耐庵,你不觉得,我们现时又走着与林教头相似的路?那许许多多的相国寺,白虎堂,野猪林,山神庙!”

施耐庵没有回答,心里想:“雨苇是说,我也在被‘逼’?”他加快了步伐往家赶,他的创作灵感陡地涌满了心胸。

施府书斋,月光将竹叶印在窗纸上。江雨苇点燃了蜡烛;施耐庵饭也不吃,剔去毛笔杂毫,便在稿纸上疾书起来;江雨苇在一旁研墨,红袖添香,直到夜深被施耐庵逼去睡觉。施耐庵竟然写了个通宵,鸡啼晓,曙色开,书房内烛泪渐干,施耐庵趴在一摞稿纸上睡着了……

江雨苇起身走进书房,吹灭烛火,只见施耐庵虽然沉入梦中,但是手捉笔,神凝绝,满面泪痕。近前低头看稿纸,刚刚写完“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侯火烧草料场”,稿纸被大片泪水濡湿了!江雨苇心疼地将散落在地的长衫替施耐庵披上。不想施耐庵被惊醒了,道:“雨苇,你来得正好,我下面将写‘景阳冈武松打虎’,可是我没跟虎打过交道,更别谈打虎了,这招式架势怎么写才能不说外行话?”

江雨苇:“你现在的头等大事是睡觉。下午我送件礼物给你,你一见,自然下笔有神。”

下午,出乎施耐庵的意料之外,江雨苇竟把他领到了钱塘城外的一座荒无人烟的山冈。施耐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什么名堂?礼物呢?”

江雨苇也不打话,猛地从荒芜的草丛中拖出一只斑斓大虫向施耐庵扑去!。

施耐庵吓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原来这大虫正是师妹的礼物,是一只用板凳扎制而成的假虎!施耐庵明白了,不能不佩服雨苇的匠心独运,这是给自己模仿景阳冈的外部环境,然后再配以与假虎演习相搏,有了这拳脚的实践,写作起来也就八九不离十了。纸虎由江雨苇驾驭,劈头发出三威,先扑、再掀、又剪,施耐庵连连闪战,施耐庵举棒劈虎,误中枯树,梢棒折断,纸虎翻身又扑,施耐庵抖擞神威,迫虎、揪虎、捺虎、踢虎、打虎!伴着江雨苇配合的手、眼、身、步、劲、精、气、神、力、功的矫健动作演示,施耐庵边练边吟:“别意悠悠去路长,挺身直上景阳冈。醉来打杀山中虎,扬得名声满四方。”

施耐庵道:“雨苇啊,假虎的启发太好了,看来写文字就要到现实中找原型、讨生活。我每写到及时雨宋江,就想起张士诚;写到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时,就想起张士德,张士信;写到智多星吴用时,就想起圣手书生鲁渊、师兄刘伯温;写到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小李广花荣、鼓上蚤时迁、一丈青扈三娘时,就想起鱼日知、卞元亨、吕珍、史迁、张海草……”

而这一切,统统没有躲过一双眼睛,这就是大公子。他正趴在书房对面正厅的屋脊后监视着施耐庵!

初稿终于撰就了,江雨苇高兴地在首页批了几句表扬的话,以贺耐庵笔耕初捷告成。话曰:珠玑语唾自然流,玲珑肺腑天生就,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

施耐庵看了哈哈大笑:“这是本朝钟嗣成夸赞大戏剧家关汉卿前辈的,我可不敢当,不敢当!你还是来点儿实惠的吧。”

江雨苇道:“当之无愧,你就别假谦虚啦!实惠的,有,小妹有酒犒劳!”

天有不测风云,等他们把《水浒》文本拿到戏园排练时,压根儿没有防备,却被大公子安插在戏楼的“眼线”乘冲茶泡水的当口偷窃走了。这眼线一溜小跑将其送给大公子邀功受赏;大公子没有耽搁,也立刻转呈给自己的父亲达鲁花赤察罗帖木儿。读着这摞文稿,察罗帖木儿的脊梁丝丝地冒冷气:“反动之极,反动之极啊!简直就是对朝廷的宣战书!汉人南人好比干柴,这水浒就是火种!”

八都鲁欣喜若狂:“这一下铁证如山,跑不掉了,大人,末将带兵去瓮中捉鳖!”

二公子跃跃欲试:“爹,我也去!我的手早痒痒了!”

大公子说:“不可打草惊蛇。水荡戏班几十个人,个个是练武的会家,炸起来难以收拾,宜乎平乱擒贼于无形才好。”

师爷夸道:“大公子会用脑了,有长进。大人,老朽也以为先把这只‘雄狮’关进笼子保险,待上司批文下来再将余党一网打尽不迟。”

察罗帖木儿点点头:“好,巴特尔,这儿有请柬一封,速去请施总管过府赴宴!”

巴特儿接过大红请柬,心底咯噔了一下,立马驰向施府。他让随队元兵守住大门,沿墙而立,自己抢步进府。墙角巷口隐伏着几位祝家庄的庄客,见门口石狮旁拴马石桩上,拴着十多匹不安地跺蹄甩尾的马匹,都焦虑地交换眼色,静观势态。

巴特尔将大红请柬送达江雨苇手中。江雨苇恍然大悟:“怪不得戏本子不翼而飞了,原来竟被他们当成了犯罪证据。我看这是鸿门宴!去了,就回不来了!”施耐庵道:“去!他真的会滥用朝廷法度,陷害忠良?怕什么!我看他如何开销我!”虬奴说:“明知毒酒,还喝?大人!去不得!”巴特尔道:“是呀,他先控制住你,只等省里批文一到再正式捕你,然后把江姑娘的戏班子一网打尽!乘这空当,只有一条路:走!”

施耐庵道:“走?我是朝廷命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走哪儿去?再说,张士诚有什么动作,与我实无瓜葛,天地可鉴!人正不怕影子歪!”江雨苇说:“耐庵,生死关头,你还如此认死理!六和佛事被砸,他们早对你恨之入骨!无风还起三尺浪,把你闲挂起来,难道就能刹了他们心火?”

巴特尔说:“施先生,你还不知道,苏北已经来过送书人,张士诚的亲笔信尽管没有落到他们手中,但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现在《水浒》文稿窃取在案,这就是索命牌啊!”虬奴说:“大人,就听江姑娘一句话吧。”巴特尔道:“是啊!我们草原上有句话,天高地阔,是雄鹰就张开大翅吧!”

施耐庵猛烈地手扫古筝,发出洪涛般的弦和声:“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江雨苇说:“耐庵,你与朝廷本来就不是同一条根,小妹以为你给自己说中了!你写的《水浒》书中说的,就那一个字:逼!”巴特尔重重地长叹一声:“大人,不怪你,所有的路都封死了!”虬奴说:“大人,狠狠心,走吧,我们都跟着你,到你老家泰州兴化去!”

施耐庵担心:“可是,小虬奴,我这一走,你舅舅怎么交差?”

虬奴说:“这……咳!我有个主意!我们将舅舅捆起来,委屈他挂点红,再砸坏茶杯瓷玩,好似打斗过的现场。这样,我们走了以后,岂不是保护了舅舅吗?”江雨苇说:“察罗帖木儿心地缜密,恐怕不会轻信。”巴特尔道:“我不出马不行,否则府门口、城门口也放不过你们。”施耐庵不忍:“以将军之生命,换耐庵之偷生,岂是君子所为!”

巴特尔扑通扑下,两眼射出热切期待的光芒:“大人,我虽是马背上长大,生性愚鲁,但我终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草原有多宽,我们的胸怀有多宽!大人虽是汉人,却是大元忠臣!但请大人无论如何满足在下的夙愿,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虬奴热泪盈眶,跪行到巴特尔面前:“舅舅,你真是我的好舅舅!你有着蒙古人的脊梁!大人,真正蒙古人的心都是滚烫的呵!”

施耐庵也激动得相对跪下,抱定巴特尔厚实的肩头,清泪顺腮而下!江雨苇眼圈也红了:“耐庵,大义难逆,真情难拂啊!”施耐庵、巴特尔、虬奴三人的头紧紧靠在一起!施耐庵道:“好弟兄!从你们身上,施某看到了当年成吉思汗的影子!理解了什么是‘上帝的鞭子’!”

巴特尔还告诉江雨苇,他已着心腹另行通知水荡戏班了,让她陪施大人片刻不可停留!随即,巴特儿沉着冷静地走出府门,陪同施耐庵、江雨苇、虬奴上马,众元兵也上马紧随。祝家庄的店小二和庄民待马队绝尘,闪身出来,尾跟在后。当巴特尔护送施耐庵一行驰到钱塘城城门口时,守城兵丁照例横刀拦道,再抬头一见当首的,是达鲁花赤最贴身的亲兵头目,忙不迭上来向安。巴特儿用蒙古话与守门兵丁也不知叽里咕噜了几句什么,守城士兵不敢细加盘向,自动闪出了一条路。巴特尔也不打话,率领施耐庵及元兵等一行人马上加鞭,出了城门,驰过吊桥,射向古运河边。祝家庄庄民也相继出城,尾追施耐庵。

达鲁花赤府里,察罗帖木儿早已为施耐庵备下酒菜,他要模仿汉儒温文尔稚的外表,与对手进行一场刀光剑影的搏杀,从精神上彻底摧毁这个坚持不懈的南人,他料定这是一席猫斗老鼠的趣宴,然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对巴特尔办事从来是放心的,不可能出差错,今天是怎么啦?难道走漏了风声?施耐庵跑了?为了稳妥起见,他又命两个儿子率兵去接应。

就在施耐庵一行离府不久,大公子、二公子急匆匆闯入施府正堂。

空无一人,只见中梁上吊着一方县总管大印!二人情知有变,飞驰城门楼,当守城兵士报告,巴特尔已经率兵出城时,他们预感到家里出了“叛徒”的不妙了。弟兄俩当即作了分工:二公子刻不容缓率兵出城追赶,大公子策骑返回达鲁花赤府向父亲禀报。

巴特尔一行策马扬鞭,裹着一路灰尘,一杯茶工夫已经驰到钱塘郊外十里长亭。巴特尔勒马对众元兵喊道:“弟兄们,我陪总管大人到前边办公事,你们就在亭子里息会儿吧。”元兵问:“可以喝酒吗?”

巴特尔说:“放开肚皮喝!”长亭里有巴特尔早就备下的酒肉,元兵欢呼雀跃进了长亭!

巴特尔马不停蹄地把施耐庵、江雨苇、虬奴引到了古运河边,将他们送上帆船。这是一艘送货到钱塘、正准备空载返回的扬州货船,如此巧合,也是天意。巴特尔一抱拳:“施大人、江姑娘、虬奴,就此别过!”三人抓住巴特尔的双手,不忍分开!虬奴含泪:“舅舅,跟我们一道走吧!”巴特尔说:“不!虬奴,你要是把舅舅舍命放走施大人,仅仅是看成报恩,就错了!对我大元王朝,对达鲁花赤大人的所作所为,舅舅是既恨又痛又无奈!其实,施大人才是真正拯救大元的清官!所以,于理,舅舅该救他!但是,达鲁花赤到底是我的大人,平时待我亲兄弟一般,从不摆上司架子,而舅舅却背叛了他!所以,于情,我不能走!我必须对他有个交代!我只能走这条路!”巴特尔用力挣脱开众人,跳下船,踩在浅水中,用肩头抵住船帮,将船身往中流推去,命令吼道:“船家!升帆!起航!”

施耐庵、江雨苇感慨万端地说:“巴特尔!”巴特尔抱拳送别:“施大人,江姑娘,一路珍重!”虬奴跪拜在船头号啕大哭:“舅舅!”

巴特尔高喊:“虬奴,听话!你要跟定施大人!舅舅与你爹娘见面,可以交差啦!”施耐庵、江雨苇、虬奴望着站在齐膝深河水中的巴特尔,河浪拍击着他的膝盖!大河上下,好似在萧萧马嘶中传来了马头琴声,巴特尔双臂前伸,放开歌喉,唱起那富有大草原气息的宽广、悠远、深情的歌:“骏马奔呵羊儿壮,送别风帆大河旁;汉蒙本是弟兄亲,草原琴韵绵绵长……”伴随着巴特尔歌声袅袅不绝的余音,上百马蹄翻盏似的、狂飙似的旋到河边!

兵马一字儿排开,为首的是察罗帖木儿,身后大公子、二分子左右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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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度庐作品大系武侠卷第二辑之一,首次出版,曾在1941年5月-1942年3月连载于南京《京报》。叶允雄出身官宦之家,却因庶出而受歧视,十几岁时便流落江湖为盗,后退出江湖,在山东日照某渔村设馆教学,并娶温柔美丽的梅姑娘为妻。该村渔民出海打渔常受水灵山岛鲁大绅一众欺负,叶允雄于是为之出头,战败鲁大绅及其养女鲁凤娥,鲁凤娥看上了他。又不料隐踪暴露,捕快追踪而至,叶允雄被捕归案。鲁凤娥挺身相救,并与允雄同闯江湖,力战多家江湖恶势力。凤娥于恶战中身负重伤,允雄护送她去会见生母,不幸卒于途中。最后叶允雄梅姑娘,因为得到具有侠义精神的都中贵胄谢慰臣之助,而于京都附近隐居,安度残年。
  • 半世流离醉清风

    半世流离醉清风

    山河又算什么?流离只要他的清风。顾清风潇洒一生,却终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当那一袭白衣为她染上一抹红,她知道,自己陷落了。片段一:“小……小姐别怕,小蝉保护你。”小蝉自己都害怕得发抖,仍将顾清风死死护住。“没事。”顾清风轻轻推开小蝉,向流离走去。“说吧,你要做什么?”顾清风毫无表情地问道。“保我,我应你一个条件。”话语简洁,与他的气质倒是十分契合。顾清风有了一丝头绪,这人如此行为,想是料定了他遇到的麻烦只有她能解决,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条件都可以?”顾清风趁火打劫。“都可以。”“好啊,不过我现在没有什么想做的,等我想好了再说。”片段二:“抓住你了吧,老实交代,你偷偷跟着我这么久,处处阻挠,到底想要干么?”顾清风双手交叉威吓。“狄宫深不可测,此行危险重重,我劝你最好放弃。”尽管受制于人,流离依旧风华不减。“呵!”顾清风嗤道,“我的安危,与你何干!狄国我非去不可!”流离一言不发。顾清风眼珠一转,“你可还记得你欠我一个条件?”“记得。”“我要你助我潜入狄宫,夺得《玉明诀》。”流离万年不变的神色有了一丝波动,很快归于平静,未让任何人发现。“好。”
  • 逆道破荒

    逆道破荒

    这是一个奇幻的世界,天地间生存着无数抗争着自然的生命,他们各型各色千奇百怪,多则同居,少则独行,其中有着两个强大的种族,主宰着这片大地,他们分别是人类和妖族。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天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山海经》妖之始,命之魂,万物共存,人与之生?故事就发生在了这一特殊身份之上...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珍龙剑侠册

    珍龙剑侠册

    明朝洪武末年太祖驾崩,建文帝继位。武林大乱,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各路英雄以青云剑客为首的上三门与下五门相互展开较量。在武林正义受到挑战之际,外十八门之一的珍龙派挺身而出。派主司空玄与众门人挺身而出声张正义,为武林扫除邪恶,与下五门展开较量……
  • 愿做你的朝阳

    愿做你的朝阳

    从此不再喜欢你海阔天空点一盏灯,听一夜孤笛等一个人,等得流水年三四轮
  • 采石矶

    采石矶

    郁达夫,原名郁文,字达夫,浙江富阳人,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诗人。1896年12月7日出生于浙江富阳满洲弄(今达夫弄)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幼年贫困的生活促使发愤读书,成绩斐然。1911年起开始创作旧体诗,并向报刊投稿。1912年考入之江大学预科,因参加学潮被校方开除。1914年7月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后开始尝试小说创作。1919年入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1921年6月,与郭沫若、成仿吾、张资平、田汉、郑伯奇等人在东京酝酿成立了新文学团体创造社。7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沉沦》问世,在当时产生很大影响。
  • 资政要览

    资政要览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婚然天成:总裁,我们不约

    婚然天成:总裁,我们不约

    一纸婚约,她成了“妹夫”的新娘。婚后却被“妹夫”宠之入骨。“季总,夫人被顶新食品扣押”“明天顶新食品可以消失了!”“季总,夫人在调查以诚集团”“把调查资料发给她!”“季总,夫人在调查……咱们公司”“给她资料!”“可是咱们公司没有违规操作……”季蓝臣震怒“废物,现在马上开一个违规生产线!”“……”知道真相后的傅韵雅愧疚的坦白“季蓝臣,我不是傅韵琦我是傅韵雅……”他将她桎梏在怀中掷地有声“不管你是傅韵琦还是傅韵雅,我娶的是你,也只……要你!”
  • 我看得到他们

    我看得到他们

    我叫文明,是千万待业应届毕业生中的一员,每天过着浑浑噩噩的宅男生活,本来已经打算再找不到工作就回老家继承祖传的火锅店,但是一次二手购物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好吧,我承认挺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