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施耐庵祭扫林教头墓的时候,水荡英雄“神行太保”倪俨正往钱塘城赶路。掠过田埂,走过集镇,跨过拱桥,翻过山峰……暮霭之中,他满面尘土,透过归鸦看去,前面已抵一座炊烟袅袅的村庄。
倪俨走到庄口,见一界碑,上书“祝家庄”。倪俨进庄,选了一间小客店。店虽小,却还洁净,前边卖吃喝,后边供住宿。
店堂里只有一桌酒客,吆五喝六。店小二过来招呼,倪俨点了米饭和鱼肉,酒却不曾喝一口。这是临行时鲁先生特地叮嘱的。
倪俨一通狼吞虎咽,吃得很香。菜足饭饱,付账时问:“小二,此地离钱塘城还有多远?”
小二说:“客官,这里已是钱塘地界。”
倪俨一喜:“哦,离城还有多远?”
小二道:“不远,不远,十里路!个把时辰就到!”
倪俨给了他一点碎银子小费,低声问:“向你打听一个人,施耐庵施总管还住在总管府吗?”
倪俨哪里想到,旁边酒桌上有个自斟自饮的人,却是祝家庄庄主的护院武师,听到“施耐庵”三个字,不由侧耳偷听起来。
小二仔细打量了一下倪俨,轻轻道:“算你问着了。施大人昨天还下来我这儿小坐喝茶,打听乡民的收成。其实他自身难保,住地虽没有挪动,但是人已被闲置起来了。”
那偷听的武师听到这里,悄悄出店,三步并着两步赶往庄主大院中堂。可谓冤家路窄,庄主不是别人,正是被施耐庵惩罚过的、对施耐庵恨之入骨的祝太公。
护院武师禀报道:“太公!这厮身背一包金银沉得很,更蹊跷的是向店小二打听施总管的府宅……”
祝太公老眼一瞪,山羊胡一抖:“施耐庵!”
当夜,梆敲三更,秋虫在深沉的静谧中啁啾轻唤。庄院武师带着两个家院,一身玄靠,手提明晃晃的钢刀,从土墙上跳入客店,摸到倪俨客房窗下。里面传出倪俨匀称的鼾声。看来来人忙于赶路,太累了。
庄院武师点破窗纸,从怀中掏出竹筒,用嘴吹去。一股烟旋进客房,弥漫开来……倪俨在睡梦中打了两个喷嚏,便被迷昏过去。
三人撞开房门,把倪俨捆了个结结实实,扛起来就走。店小二听到响动,出来阻拦:“啊呀,大爷们,不能在我店里抓人!”被武师一个巴掌打出八丈远。
太公卧室内,倪俨的包裹已经被打开,烛光下金银闪烁。祝太公的青筋老手往金银财宝中一探,抽出了一封信。
“什么信?居然藏于黄白之物中?”他大起疑惑,随即凑近纱灯一看,封面上十分醒目地写有“施大人亲启”的字样。
“施大人!难道是施耐庵?”祝太公抖抖簌簌抽出信纸轻声读道:“‘如朝廷不容,赃官迫害,不如早决良策,另作他图……弟等将举大义,翘盼先生回乡共创大业。’原来是个送信的盐匪,是来怂恿施耐庵谋反朝廷的。十恶不赦的死罪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祝太公怎么也没有想到报仇的机遇来得这么快捷轻易!他越读越兴奋,突然问:“那盐匪如何处置的?”
武师回道:“已被关进水牢,插翅难逃,太公尽管放心。要不就做了!”
祝太公道:“不,你连夜准备轿马,天一亮就解往县城见达鲁花赤。不但可报私仇,说不定还能收获朝廷一大笔平乱破案举报奖赏。报仇兼邀功,一举两得!施耐庵啊施耐庵,这一下,你私通盗贼、密谋造反的尾巴可给老夫踩住啦!”
祝太公乐得一夜失眠,天不亮就上了通往县城的官道。他坐在小轿中毫无倦意,一晃一悠眯着眼哼小曲。
他的轿后是一辆囚车,囚着被五花大绑的倪俨。倪俨破口大骂:“老猪狗!你凭什么抓老子?老子生吞活剥了你!”
祝太公掀起轿帘,幸灾乐祸道:“别骂,别骂,留点精神到衙门招供。只要你招出与本城一个大人物的谋反关系,老朽就做主放了你!”
倪俨听出了,这里说的“大人物”就是指施耐庵。弟兄们赠给施大人的金银财宝丢了无所谓,可是那封信,却是重如泰山。他明白,由于自己的疏忽,连累了施先生。
倪俨深深自责了,不但对不住施大人,也对不住张大哥。他想崩断绳索,然而看看囚车周围,庄院武师带着好几名打手骑着马严密监途,想反抗看来是徒劳的。倪俨立于囚车中,急速地思考补救的办法。
囚车进了一座树林。陡然一声呼哨,从小道旁的坟茔后、树杈上跳出几十个蒙面人。这些蒙面人举着锄头钉耙、镰刀砍斧,一声不吭,直冲囚车救人。
树林里爆发了一场肉搏打斗!几名打手虽然是专业武师,刀枪剑棍,呼呼舞动,身手不凡,但几十个劫囚人也都是练武的行家。打手们终于一命呜呼。祝太公被拖出小轿,被一锄头凿得歪嘴抽筋,血浆迸流;庄院武师见大势已去,大呼救命,骑着马一溜烟逃往林外……蒙面人一面砸碎囚车,剁断铁链,替倪俨解绑,一面从祝太公怀中搜出了倪俨的包裹。
也就在此时,从林外大道上,传来了马蹄声。原来八都鲁与二公子下乡打猎,正率队追一只兔子到附近。二公子耳朵尖,听到了庄院武师的呼救声,便勒马向树林中望去。八都鲁凭着多年的敏锐感觉,也高声斥问:“什么人?”
林中,几个为首的蒙面人连忙牵来刚才打手们的坐骑,与倪俨一起跃上马背,从另一个方向驰出树林。其余的蒙面人仗着熟悉地形,掩入树林草丛深处,顷刻间无影无踪了。
八都鲁与二公子好似发现了树林中可疑的动静,驱马进林。呈现在面前的是劫后惨状。二公子立刻跳下马,命令随猎的士兵搜查现场,自然毫无收获。他们都复上马,朝着蒙面人策骑逃跑的方向追下去了。
三岔路口,倪俨在几骑马的护卫下勒住缰绳。倪俨问:“请问壮士,因何救我?”
几个蒙面人拉下蒙面黑巾,其中一位竟然就是手持火钳的店小二,作揖道:“好汉,他们都是祝家庄的庄客。你是来寻访施大人才被害的,庄客们都曾受过施大人的恩典,感激你们大闹钱塘的侠义。昨夜,你被太公那老东西抓走后,我与乡亲们一合计,估计抓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顺藤摸瓜要加害施大人才是真。所以特在送官途中来搭救!”说着,把包裹还给倪俨。
倪俨接过包裹打开一开,张大哥的信安然无恙,他的心放下了大半,心存感激道:“大恩不言报!在下先走一步了。”
一位庄客说:“壮士,你不能去!那武师必定去告官,你去了反而会连累施大人!”倪俨一时拿不定主意。店小二说:“后面追兵已到,你赶快离开此地!太公已死,你又一走,查无实据!施大人处,自有我们关照!”
倪俨凝神侧耳,马蹄声已隐约可闻:“事情到了这般田地,都怪我不慎,也只能如此了。请代向施大人致意!未尽事宜,容当后报!”扬了一鞭,如飞而去。庄客们待倪俨驰远,也往另一条岔道策马而入。
八都鲁与二公子率兵扑了空。等他们返回达鲁花赤府禀报时,祝家庄逃命的武师已经侍立在察罗帖木儿的面前了。无疑,八都鲁与二公子的狩猎巧遇与武师的汇报两相对接,已将施耐庵结交反寇的情节扣起了环。可是证据呢?
察罗帖木儿遗憾道:“那封获得的书信,就是送姓施的上断头台的通行证!可是,人家失而复得,我们也没证据置他于死地了。唉!”
“不,爹,施耐庵死定了!”大公子与花白胡师爷进了书房。大公子继续道:“施耐庵有个相好的叫江雨苇,她领了个戏班子在钱塘城内大演水浒戏。为了摸他们的老底,我在戏园子里安排了一个烧水的做眼线。你们知道这戏是谁写的?施耐庵!”
二公子道:“那又如何?舞文弄墨的多了,能定死罪?”
大公子说:“你知道《水浒》是什么戏?表面上说的是北宋末年的江湖豪侠事,实际上是一部鼓动汉人南人推翻我大元王朝的戏!”
师爷道:“大公子说的是。这戏的反骨毕露,也就是施耐庵反骨毕露!”他将一本《刑法》呈展到察罗帖木儿面前:“我朝刑法规定,‘诸妄撰词曲,诬人以犯上恶言者处死’。再看这一款,‘诸乱制词曲为讥议者流’。施耐庵已经触犯了大元王朝刑律!”
察罗帖木儿一直闭着眼捻着胡须听师爷的陈词。听到这里,对大公子道:“事出有因,宣判有法。现在万事俱备,就差你的证据了。”
大公子道:“父亲放心!只要施耐庵的文字本一出笼,孩儿保证手到擒来!”
察罗帖木儿呵呵笑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往顺帝爷御案上一放,十个状元公的脑袋也不够砍!”
大公子的信息千真万确,施耐庵确实以极大的义愤与热诚投身于水浒戏的创作之中了。他并不知道倪俨的南下,刚刚给他带来、而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弭了一场灾难;他当然更不知道,一场更大的灾难正伴随着水浒题材的创作向他逼近!他的身边正演着螳螂在前,黄雀在后的活剧!
这天,戏楼台上,艺伶们正排练“相国寺衙内戏林娘子”一场,当演到林冲闻讯,冲进戏院,举手便把高衙内打得鼻青脸肿时,施耐庵叫道:“雨苇,停停!这儿的戏理不顺!”
众艺伶停手:“怎么?”
施耐庵说:“此处若不是林冲,而是武松、李逵、鲁智深,对高衙内,莫说打,即是杀,耍三百禅杖,戏也顺。而林冲,不怕官,只怕管,欲争不能,欲打不得。雨苇,类似情景,我就曾经撞见过,你忘了?”
江雨苇没有忘记,施耐庵说的“类似情景”就是指祭神求雨的河滩上,他们首次相遇,当走马赴任的施耐庵救她时,一下扳过八都鲁的肩头,将剑架在这个元将的脖子上,待知道是钱塘县同知时,剑自凝住不动,劲力也松了,还有一次《水荡戏社》在钱塘城里演水浒戏,当达鲁花赤二公子大闹戏场、欲抢江雨苇时,施耐庵又一次醉救江雨苇,当他一下子扳过二公子肩头,待认出是顶头上司的衙内时,他的酒也醒了,剑自软垂下来……想到这里,江雨苇问:“依你的意思?”
施耐庵边说边做,扮演高衙内、林娘子的艺伶也配合他走戏:“是否这样改动一下,当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时,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到头来,也只能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
江雨苇揣摸道:“一扳一软?一扳是本色,一软是无奈。先扳后软,犹似先吐后吞,先显后隐,先露后藏,像个京官的样子,只有两动,只能有这两动,比唱一段经济、比打一气老辣。细小中蕴丰富,平淡里显深厚!耐庵,你这筛选功力真厚!”
施耐庵苦笑着摇摇头:“惭愧!雨苇,我实在是与林教头同病相邻啊!”排练结束,施、江二人沿白堤散步回府。秋风吹起他们的衣袂飘飘。施耐庵始终处于思索之中:“雨苇,你让我重写水浒好汉,我琢磨了这许多天,觉得千言也好,万语也好,大致只能写一个字!”
江雨苇问:“只写一个字?”
施耐庵道:“真的,不是开玩笑。就说我尤为敬重的林教头吧!倘若戏幕一开,没有高衙内调戏林娘子这茬起因,林教头会上梁山吗?就算爱妻受辱,倘若高俅不设计白虎堂,陷害林教头,他能上梁山吗?就算降罪刺配,倘若官府不委二公差野猪林灭口,林冲会上梁山吗?野猪林暗杀不成,倘若就此罢手,不再派刺客追到沧州火烧英雄,林教头会上梁山吗?走投无路呀!”
江雨苇连连点头:“是呀,倘有一线生机,林冲作为京官,是不会铤而走险的!”
施耐庵说:“所以,洋洋数万言,我只能写一个字……”
江雨苇以手指封住他的嘴:“二哥,先别说。你我二人何不各写一个字,看看是否相通?”
施耐庵拍手道:“用得,用得!回想赤壁大战前,诸葛孔明与周公瑾同在手掌心写个‘火’字。今日,我俩能不能心有灵犀呢!?”二人相背,以手指蘸湖水,在路边青石板上疾书,然后相看对方所写之字,皆是个“逼”字!确实,施耐庵在辞海中抠出这个逼字,鼎力千钧,贴切神奇!二人都深深地吸了口气,谁都没有讲话,只是深深地交会了心神,又缓缓沿堤前行了。
不一会,落日沉没西山。江雨苇感慨道:“太阳早晨升起,傍晚西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时候想想真有趣,这时轮滚呀滚呀,滚过了上百年,上千年,又滚到这点来。耐庵,你不觉得,我们现时又走着与林教头相似的路?那许许多多的相国寺,白虎堂,野猪林,山神庙!”
施耐庵没有回答,心里想:“雨苇是说,我也在被‘逼’?”他加快了步伐往家赶,他的创作灵感陡地涌满了心胸。
施府书斋,月光将竹叶印在窗纸上。江雨苇点燃了蜡烛;施耐庵饭也不吃,剔去毛笔杂毫,便在稿纸上疾书起来;江雨苇在一旁研墨,红袖添香,直到夜深被施耐庵逼去睡觉。施耐庵竟然写了个通宵,鸡啼晓,曙色开,书房内烛泪渐干,施耐庵趴在一摞稿纸上睡着了……
江雨苇起身走进书房,吹灭烛火,只见施耐庵虽然沉入梦中,但是手捉笔,神凝绝,满面泪痕。近前低头看稿纸,刚刚写完“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侯火烧草料场”,稿纸被大片泪水濡湿了!江雨苇心疼地将散落在地的长衫替施耐庵披上。不想施耐庵被惊醒了,道:“雨苇,你来得正好,我下面将写‘景阳冈武松打虎’,可是我没跟虎打过交道,更别谈打虎了,这招式架势怎么写才能不说外行话?”
江雨苇:“你现在的头等大事是睡觉。下午我送件礼物给你,你一见,自然下笔有神。”
下午,出乎施耐庵的意料之外,江雨苇竟把他领到了钱塘城外的一座荒无人烟的山冈。施耐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什么名堂?礼物呢?”
江雨苇也不打话,猛地从荒芜的草丛中拖出一只斑斓大虫向施耐庵扑去!。
施耐庵吓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原来这大虫正是师妹的礼物,是一只用板凳扎制而成的假虎!施耐庵明白了,不能不佩服雨苇的匠心独运,这是给自己模仿景阳冈的外部环境,然后再配以与假虎演习相搏,有了这拳脚的实践,写作起来也就八九不离十了。纸虎由江雨苇驾驭,劈头发出三威,先扑、再掀、又剪,施耐庵连连闪战,施耐庵举棒劈虎,误中枯树,梢棒折断,纸虎翻身又扑,施耐庵抖擞神威,迫虎、揪虎、捺虎、踢虎、打虎!伴着江雨苇配合的手、眼、身、步、劲、精、气、神、力、功的矫健动作演示,施耐庵边练边吟:“别意悠悠去路长,挺身直上景阳冈。醉来打杀山中虎,扬得名声满四方。”
施耐庵道:“雨苇啊,假虎的启发太好了,看来写文字就要到现实中找原型、讨生活。我每写到及时雨宋江,就想起张士诚;写到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时,就想起张士德,张士信;写到智多星吴用时,就想起圣手书生鲁渊、师兄刘伯温;写到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小李广花荣、鼓上蚤时迁、一丈青扈三娘时,就想起鱼日知、卞元亨、吕珍、史迁、张海草……”
而这一切,统统没有躲过一双眼睛,这就是大公子。他正趴在书房对面正厅的屋脊后监视着施耐庵!
初稿终于撰就了,江雨苇高兴地在首页批了几句表扬的话,以贺耐庵笔耕初捷告成。话曰:珠玑语唾自然流,玲珑肺腑天生就,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
施耐庵看了哈哈大笑:“这是本朝钟嗣成夸赞大戏剧家关汉卿前辈的,我可不敢当,不敢当!你还是来点儿实惠的吧。”
江雨苇道:“当之无愧,你就别假谦虚啦!实惠的,有,小妹有酒犒劳!”
天有不测风云,等他们把《水浒》文本拿到戏园排练时,压根儿没有防备,却被大公子安插在戏楼的“眼线”乘冲茶泡水的当口偷窃走了。这眼线一溜小跑将其送给大公子邀功受赏;大公子没有耽搁,也立刻转呈给自己的父亲达鲁花赤察罗帖木儿。读着这摞文稿,察罗帖木儿的脊梁丝丝地冒冷气:“反动之极,反动之极啊!简直就是对朝廷的宣战书!汉人南人好比干柴,这水浒就是火种!”
八都鲁欣喜若狂:“这一下铁证如山,跑不掉了,大人,末将带兵去瓮中捉鳖!”
二公子跃跃欲试:“爹,我也去!我的手早痒痒了!”
大公子说:“不可打草惊蛇。水荡戏班几十个人,个个是练武的会家,炸起来难以收拾,宜乎平乱擒贼于无形才好。”
师爷夸道:“大公子会用脑了,有长进。大人,老朽也以为先把这只‘雄狮’关进笼子保险,待上司批文下来再将余党一网打尽不迟。”
察罗帖木儿点点头:“好,巴特尔,这儿有请柬一封,速去请施总管过府赴宴!”
巴特儿接过大红请柬,心底咯噔了一下,立马驰向施府。他让随队元兵守住大门,沿墙而立,自己抢步进府。墙角巷口隐伏着几位祝家庄的庄客,见门口石狮旁拴马石桩上,拴着十多匹不安地跺蹄甩尾的马匹,都焦虑地交换眼色,静观势态。
巴特尔将大红请柬送达江雨苇手中。江雨苇恍然大悟:“怪不得戏本子不翼而飞了,原来竟被他们当成了犯罪证据。我看这是鸿门宴!去了,就回不来了!”施耐庵道:“去!他真的会滥用朝廷法度,陷害忠良?怕什么!我看他如何开销我!”虬奴说:“明知毒酒,还喝?大人!去不得!”巴特尔道:“是呀,他先控制住你,只等省里批文一到再正式捕你,然后把江姑娘的戏班子一网打尽!乘这空当,只有一条路:走!”
施耐庵道:“走?我是朝廷命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走哪儿去?再说,张士诚有什么动作,与我实无瓜葛,天地可鉴!人正不怕影子歪!”江雨苇说:“耐庵,生死关头,你还如此认死理!六和佛事被砸,他们早对你恨之入骨!无风还起三尺浪,把你闲挂起来,难道就能刹了他们心火?”
巴特尔说:“施先生,你还不知道,苏北已经来过送书人,张士诚的亲笔信尽管没有落到他们手中,但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现在《水浒》文稿窃取在案,这就是索命牌啊!”虬奴说:“大人,就听江姑娘一句话吧。”巴特尔道:“是啊!我们草原上有句话,天高地阔,是雄鹰就张开大翅吧!”
施耐庵猛烈地手扫古筝,发出洪涛般的弦和声:“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江雨苇说:“耐庵,你与朝廷本来就不是同一条根,小妹以为你给自己说中了!你写的《水浒》书中说的,就那一个字:逼!”巴特尔重重地长叹一声:“大人,不怪你,所有的路都封死了!”虬奴说:“大人,狠狠心,走吧,我们都跟着你,到你老家泰州兴化去!”
施耐庵担心:“可是,小虬奴,我这一走,你舅舅怎么交差?”
虬奴说:“这……咳!我有个主意!我们将舅舅捆起来,委屈他挂点红,再砸坏茶杯瓷玩,好似打斗过的现场。这样,我们走了以后,岂不是保护了舅舅吗?”江雨苇说:“察罗帖木儿心地缜密,恐怕不会轻信。”巴特尔道:“我不出马不行,否则府门口、城门口也放不过你们。”施耐庵不忍:“以将军之生命,换耐庵之偷生,岂是君子所为!”
巴特尔扑通扑下,两眼射出热切期待的光芒:“大人,我虽是马背上长大,生性愚鲁,但我终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草原有多宽,我们的胸怀有多宽!大人虽是汉人,却是大元忠臣!但请大人无论如何满足在下的夙愿,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虬奴热泪盈眶,跪行到巴特尔面前:“舅舅,你真是我的好舅舅!你有着蒙古人的脊梁!大人,真正蒙古人的心都是滚烫的呵!”
施耐庵也激动得相对跪下,抱定巴特尔厚实的肩头,清泪顺腮而下!江雨苇眼圈也红了:“耐庵,大义难逆,真情难拂啊!”施耐庵、巴特尔、虬奴三人的头紧紧靠在一起!施耐庵道:“好弟兄!从你们身上,施某看到了当年成吉思汗的影子!理解了什么是‘上帝的鞭子’!”
巴特尔还告诉江雨苇,他已着心腹另行通知水荡戏班了,让她陪施大人片刻不可停留!随即,巴特儿沉着冷静地走出府门,陪同施耐庵、江雨苇、虬奴上马,众元兵也上马紧随。祝家庄的店小二和庄民待马队绝尘,闪身出来,尾跟在后。当巴特尔护送施耐庵一行驰到钱塘城城门口时,守城兵丁照例横刀拦道,再抬头一见当首的,是达鲁花赤最贴身的亲兵头目,忙不迭上来向安。巴特儿用蒙古话与守门兵丁也不知叽里咕噜了几句什么,守城士兵不敢细加盘向,自动闪出了一条路。巴特尔也不打话,率领施耐庵及元兵等一行人马上加鞭,出了城门,驰过吊桥,射向古运河边。祝家庄庄民也相继出城,尾追施耐庵。
达鲁花赤府里,察罗帖木儿早已为施耐庵备下酒菜,他要模仿汉儒温文尔稚的外表,与对手进行一场刀光剑影的搏杀,从精神上彻底摧毁这个坚持不懈的南人,他料定这是一席猫斗老鼠的趣宴,然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对巴特尔办事从来是放心的,不可能出差错,今天是怎么啦?难道走漏了风声?施耐庵跑了?为了稳妥起见,他又命两个儿子率兵去接应。
就在施耐庵一行离府不久,大公子、二公子急匆匆闯入施府正堂。
空无一人,只见中梁上吊着一方县总管大印!二人情知有变,飞驰城门楼,当守城兵士报告,巴特尔已经率兵出城时,他们预感到家里出了“叛徒”的不妙了。弟兄俩当即作了分工:二公子刻不容缓率兵出城追赶,大公子策骑返回达鲁花赤府向父亲禀报。
巴特尔一行策马扬鞭,裹着一路灰尘,一杯茶工夫已经驰到钱塘郊外十里长亭。巴特尔勒马对众元兵喊道:“弟兄们,我陪总管大人到前边办公事,你们就在亭子里息会儿吧。”元兵问:“可以喝酒吗?”
巴特尔说:“放开肚皮喝!”长亭里有巴特尔早就备下的酒肉,元兵欢呼雀跃进了长亭!
巴特尔马不停蹄地把施耐庵、江雨苇、虬奴引到了古运河边,将他们送上帆船。这是一艘送货到钱塘、正准备空载返回的扬州货船,如此巧合,也是天意。巴特尔一抱拳:“施大人、江姑娘、虬奴,就此别过!”三人抓住巴特尔的双手,不忍分开!虬奴含泪:“舅舅,跟我们一道走吧!”巴特尔说:“不!虬奴,你要是把舅舅舍命放走施大人,仅仅是看成报恩,就错了!对我大元王朝,对达鲁花赤大人的所作所为,舅舅是既恨又痛又无奈!其实,施大人才是真正拯救大元的清官!所以,于理,舅舅该救他!但是,达鲁花赤到底是我的大人,平时待我亲兄弟一般,从不摆上司架子,而舅舅却背叛了他!所以,于情,我不能走!我必须对他有个交代!我只能走这条路!”巴特尔用力挣脱开众人,跳下船,踩在浅水中,用肩头抵住船帮,将船身往中流推去,命令吼道:“船家!升帆!起航!”
施耐庵、江雨苇感慨万端地说:“巴特尔!”巴特尔抱拳送别:“施大人,江姑娘,一路珍重!”虬奴跪拜在船头号啕大哭:“舅舅!”
巴特尔高喊:“虬奴,听话!你要跟定施大人!舅舅与你爹娘见面,可以交差啦!”施耐庵、江雨苇、虬奴望着站在齐膝深河水中的巴特尔,河浪拍击着他的膝盖!大河上下,好似在萧萧马嘶中传来了马头琴声,巴特尔双臂前伸,放开歌喉,唱起那富有大草原气息的宽广、悠远、深情的歌:“骏马奔呵羊儿壮,送别风帆大河旁;汉蒙本是弟兄亲,草原琴韵绵绵长……”伴随着巴特尔歌声袅袅不绝的余音,上百马蹄翻盏似的、狂飙似的旋到河边!
兵马一字儿排开,为首的是察罗帖木儿,身后大公子、二分子左右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