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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施耐庵被草上飞史千的玩笑逗乐了。鲁渊低声道:“实际也是条好汉!虽偷,但偷的都是不义之财,杀富济贫!”

从船后又过来一位好汉向施耐庵请安。张士诚介绍说:“神行太保倪俨,关云长的赤兔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也跑不过他!”施耐庵诚恳地拜道:“有缘拜识众位英雄,三生有幸了!”

张海草喊起来:“施先生,要说英雄,顶大顶大的英雄要数卞大叔!苏北人都给他翘大拇指,夸他是‘打虎将’!”施耐庵惊奇地问:“表弟,你打过老虎?”

卞元亨一跺足:“打过。不过,打的不是山中老虎,而是人中老虎!”施耐庵问:“怎么回事?”卞元亨问:“表哥,你可知道我娘、我妹的事?”

施耐庵疑惑地:“姑母、表妹怎么啦?”卞元亨眼里冒火:“唉!别提了,活活气死人!”施耐庵一惊:“怎么讲?”

卞元亨叙述起来:“盐城卞仓有个姓郑的社长,结交官府,势焰嚣张。他有个儿子,人称‘花花太岁郑老虎’,在南门大街开了个大药店。去年冬天,老娘发哮喘,元珍妹子去抓药,在药店柜台外,被郑老虎色眯眯地盯上了。元珍妹子抓药回家,哪里晓得郑老虎就在后面盯梢。三天之后,已经有了七房妻妾的郑老虎派媒婆提亲,当然被我们母子拒绝。郑老虎趁元珍上市买菜,将元珍抢进府奸污了,我那可怜的妹子自尽而亡!妈妈闻讯大病一场,也归了天!家破人亡,血泪大仇,我岂能不告?我拔脚就到盐城县衙告状,可是官府与豪绅素有银钱来往,串通一气,这人命关天的铁状居然告而不准。我喊了一声罢,当晚一把火烧了郑府,打死了郑老虎。官府追逼,只好只身乘夜潜逃了!”

施耐庵内心又酸又苦:“唉!姑母大人、元珍表妹的命真苦!这帮贪官恶棍!”——其后施耐庵创作出打虎武松这个人物,是否受到表弟卞元亨的启发,就不得而知了。卞元亨说:“表哥!依小弟看,是这世道太黑!”听了表弟的话,施耐庵沉吟不语。

张士诚不失时机地鼓动起来:“卞壮士说得对,是这个世道太黑了!天下有多少‘郑老虎’在吃人,又有多少元珍妹子被老虎吃掉!我看元王朝就是只吃人的大老虎,非打死不可!”他又压低声音,兴奋而神秘地说:“现如今,这大中国呀,就是一堆干柴,一个火星落下来,就会把三江五岳烧个透。老百姓没活路走,只得反了朝廷。今年五月,河南、安徽、湖北、江西闹起了‘红巾军’,他们扛着锄头,举着板斧,攻城略地,开仓放粮,才几个月工夫,就聚起了几十万人,江淮流域到处遍插义旗,气势大得不得了。人家能干,难道我们泰州的汉子都是软蛋脓包不成?”

鲁渊不愧是张士诚的圣手书生,一点便通,帮衬着直奔主题:“是啊,施先生!眼下正是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的风云交合之际,以先生的才干,何愁不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施耐庵虽受到了震动,但仍固执己见:“朝廷确实积蔽深重,染病不轻。可是,难道就没有良药可治,非得动刀动枪流血死人、改朝换代不可?”

“朝廷的病,不像这位小兄弟。”张士诚手指着正在疗伤的虬奴,“病在皮,伤在肉。朝廷的病,在心,在脑,在筋,在骨!病在根子上,怎能治得好?”

鲁渊神秘地说:“依学生近日观看天象所测,大元王朝的气数确实将尽了!”

这时,从前方传来钟声,钟声来自前方的“越王桥”闸口。古往今来,凡举大事者,都具备非凡的组织才能与煽动能力,张士诚自然也具备这种适时鼓舞士气的基本功。

此刻,他反应神速,明知故问:“大伙儿听,这是什么钟声?”桅顶上的史千道:“好像是开闸放船的钟声!”张士诚激昂地说:“不!这是丧钟!朝廷的丧钟敲响了!”

就在张士诚为他的“大事”将目标锁定在施耐庵身上时,钱塘城里也早已有人算计施耐庵了。

就在两个时辰前,恢弘的达鲁花赤府衙内,察罗帖木儿正在内花园画廊里喂八哥,他的贴身花白胡师爷近前禀报:“达鲁花赤大人,朝廷钦命施耐庵为钱塘府总管的任书已经到了。驿兵传报,三日前,施总管离开苏州,算来今天就该到任了。”

察罗帖木儿问:“施耐庵?莫非本科进士?”花白胡师爷答:“正是。”察罗帖木儿下意识地翻翻书卷,封面上写有“论语”二字,沉吟半晌道:“唤二公子来!”

过了好一会儿,干瘦干瘦的二公子才揉着惺忪的双眼来了:“爹,啥事?”察罗帖木儿沉下脸:“你个不争气的小狼崽!日头晒得这般高,还贪睡不起?”二公子辩解:“孩儿昨晚读老子、庄子,太迟了。”

察罗帖木儿冷笑,从袖笼里掏出《衙内记事簿》,扔在儿子面前:“你做的好事,为父都着人悄悄跟着你一笔一笔记在上头哩。什么老子、庄子,全是骰子、女子!你什么时候能学到你哥哥的一个角落,就谢天谢地了。这次他去泉州,假如与南洋人把生意谈成,一来一去,一倒一转,起码赚千万金银!而你,你知晓全城人喊你什么?‘花花太岁’!丢尽了你娘老子的脸!”

师爷打圆场:“二公子还小、还小,大了自然会懂事。”

二公子嘟囔道:“成天价哥哥好,哥哥强,偏心!”

察罗帖木儿说:“好了!隔日我再收拾你。今儿个派你一件正经事,也算是把脸给你露露,把正路给你走走!总管施耐庵即将到任,估摸会乘官船从水路来,你替为父去越王桥闸口迎候。”

二公子一肚子不愿意:“什么?我堂堂蒙古血统衙内,反低声下气地接一个南人?”

察罗帖木儿道:“混账言语!施耐庵不比寻常南人,他是文名播江淮的大才子。”

二公子反诘:“才子就才子吧,还‘大才子’?”

察罗帖木儿道:“就是大才子,你不服不行!这次科考,他金榜题名,顺帝钦点他到我们钱塘以总管职做为父的副手。想我钱塘本来是中国第一等大都市,做过越国和南宋都城,也算是个历史文化古都,历有天堂美称,向来规定只有蒙古人才能做达鲁花赤,色目人做同知,最优秀的汉人才能做总管,多少蒙古贵族做梦想这美差,都得不到,而偏偏让施耐庵捞着了。说明什么?说明他如今帝恩正宠。去!将为父的专船驾去,好生侍候,将施大人接上我这条船!”他又加重语气:“我这条船!”

二公子有点不解,还想争辩什么。师爷赶忙向他眨眼、努嘴。他看着爹爹又专心致志喂起笼中的养尊处优的八哥,似乎有些个悟性了。

这么着,二公子就在师爷的陪同下,早早来到越王桥闸口等候施耐庵。这时,闸口内外,虽然长蛇似的排满过闸的船只,却全无官船身影:“师爷,怎么不见那姓施的人影?会不会不走越王桥闸口?”

师爷劝他:“这闸口是外埠从水路进入钱塘城的咽喉要道,施总管既来钱塘,必定乘坐豪华官船,从这里威风进城上任。二公子,你耐心一些。”

于是,二公子乐得欣赏起众元兵凶神恶煞地向船主征收商税和河闸关税来,顺便捞两个,以补昨晚赌局手气不顺带来的亏损,也算是堤内不足堤外补了。

闸口一边是横征暴敛,一边是哀求抗争。责骂抽打时有发生,骚乱不断。其实,施耐庵早已到了,他搭乘的张士诚的盐船也在排队等待过闸。张士诚等都铁板着脸,注视着眼前这一切。施耐庵深深地叹了口气,钱塘的公务居然如此,他预感到肩头的沉重。

就在这时,有两艘装得满满的、遮得严严的商船过闸,船头上立着一位年近三十的蒙古人,衣着华丽,风尘仆仆,倒也英武。元兵们一见来船,一齐拱手行礼:“大公子!”“大公子辛苦了!”“给大公子请安!”

二公子高声招呼:“哥!你怎么才回来?爹都急死了!以为你这趟货在福建出了事!”

大公子赶忙喝断他:“闭嘴!回去再说行不行?哎?小弟,你没处玩啦,又跑到这闸口来干吗?”

二公子满含委屈:“干吗?爹的差事!接一个叫什么施耐庵的到县衙当总管!他妈的,堂堂蒙古衙内接个小南蛮,我看他有三头还是六臂……”

盐船上,张士诚与施耐庵交换了一下眼色。

大公子嘱咐弟弟:“大庭广众,少发几句牢骚,别坏了爹的意思!我先过闸!”

“过闸啰!大公子过闸啰!”闸门徐徐拉起,两艘商船分文未交,过闸了……

轮到张士诚的盐船了。师爷凑向二公子:“二公子,你看,这艘船吃水如此之深,可是条肥鱼呀!”二公子冷冷一笑,亲自带兵上了张士诚的盐船,大声吆喝:“快,按制纳税!”张士德不服气地问:“刚才那两条船为什么不交?”

师爷沉目说道:“那是蒙古人的,有制书。后一条船是京商的,有驿卷,自可不纳。你掏出这些来我见识见识……没有!就老老实实交!怎么着?你不服气?加倍罚你!”

张士诚不动声色道:“乡下人气盛,不懂礼教。请多包涵!老二,不准多嘴!”他吩咐鲁渊按照元兵所开项目与数字如数交纳。众好汉正要拔锚起篙……

二公子一抬手:“等着!”鲁渊道:“咋的?我们不是按贵县常例,该交的都付齐了吗?”二公子对师爷一摆手。师爷说:“这位是钱塘达鲁花赤的二公子,今日有重要使命,专候走马上任的施总管!算你们沾了喜气。为确保安全,所有汉民过闸必须交验‘通行公文’!”

鲁渊求情:“啊呀,大人!我们本是苏北的贩盐小商,来得匆忙,不曾准备什么通行公文。还望大人高抬贵手,让小民们过闸!”

师爷道:“关卡津渡检查公文,方予通行,是朝廷旧制,通融不得!不过,你可以拿银子来买这张通行公文!”分明是巧立名目,敲榨勒索!有几筹好汉按捺不住了,都握紧了篱橹。二公子见气氛有些不对,忙令几十个荷枪执锋的元兵包围了这条盐船搜查起来。张士诚忙用眼神制止众人。

施耐庵上前:“请教二公子,你收的通行公文费,是不是钱塘县衙的主意?”

二公子见来人气度不凡:“这是咱衙门中公务!是又怎么着,不是又怎么着?你个白丁,狗拿耗子!”

施耐庵冷笑:“衙门衙门!这不成了黑漆衙门!”

二公子喝道:“你是何人?胆敢攻击钱塘县衙!”

施耐庵掷地有声:“我,就是钱塘县衙总管施耐庵!”

二公子审视片刻,见对方赤足破衫歪戴巾,于是狂笑数声:“大元王朝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县官!冒名顶替,演技还差点儿!”

这时,有几个元兵从船舱盐堆中搜查出弓矢、刀枪,扔在前舱板上。二公子歪着眼说道:“好啊!汉人、南人私执弓矢,挟带兵器,按朝廷法律,重则砍头,轻则坐牢!绑了!”元兵一窝蜂而上,将施耐庵五花大绑起来。虬奴从船舱中挣扎爬出,众好汉就要发作。张士诚与鲁渊急忙交换眼神,准备采取对策。

元兵刀出鞘,弓拉满,矛排开,械斗似乎一触即发。

偏此时,八都鲁飞船追到,高叫道:“二公子,截住!休跑了这帮南蛮罪犯!”眼看一场厮杀是不可避免的了。

忽听有人高声喊道:“达鲁花赤大人到!”从钱塘城方向驶来一艘高大官船,船头端坐着察罗帖木儿。官船还未靠拢盐船,察罗帖木儿一反沉稳常态,纵身过来,仔细打量施耐庵:“阁下莫非耐庵兄吗?”

施耐庵道:“不敢。正是学生。大人!”

察罗帖木儿道:“下官察罗帖木儿。啊呀呀,简直是非礼,非礼!”他忙不迭亲自为施耐庵解缚:“耐庵兄,犬子不识泰山,如此得罪总管大人,养子不教,父之过,老夫代为赔礼了。”一躬到底,直把八都鲁、二公子惊愣住了。

施耐庵见察罗帖木儿态度诚恳,也就大度地说:“大人言重了。不知者不罪,这算不得什么。”

察罗帖木儿气愤地对弯腰垂首的二公子骂道:“孽障,委你迎候总管大人,你就这般兵戎相见,还不快向施叔叔负荆请罪!”二公子嚅嗫道:“施叔叔……我我……”察罗帖木儿冷冷地转问八都鲁:“你呢?”八都鲁桀骜不驯地一作揖:“施总管,得罪了!”

施耐庵回身一指被元兵的刀枪钳制着的众好汉:“大人,我的这些同乡、朋友……”八都鲁、二公子一旁察言观色,此时一见察罗帖木儿的神色,忙令元兵退离了盐船。

察罗帖木儿道:“你的诸位同乡来敝地经商售盐,下官自是欢迎。今日好比钱塘江潮冲了龙王庙,自家人闹误会了,尚祈海涵!耐庵兄,是否移驾敝船,一同进城?”施耐庵道:“谢盛意。大人先请!”

察罗帖木儿与八都鲁、二公子先上了官船。在这过程中,虬奴突然在察罗帖木儿的身边亲兵中发现了个熟人,二人相视良久,以目会意,未加点破。

张士诚盐船上,施耐庵与众弟兄一一道别,最后他走到张士诚面前:“张壮士,九龙桥祭场一战,要不是壮士出手,在下吉凶难卜了!大恩不言谢……”

张士诚打断:“对!这个‘谢’字不说好!这越王桥闸的盘查,又是谁救了谁?真朋友,讲究的是生死之交!”

施耐庵道:“张壮士一身春秋遗风,令人钦佩!”

张士诚恋恋不舍:“不!先生虽然当官,但是英雄气节着实令士诚佩服。想念了那么久,才见面又要分开了,士诚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儿!说句文话,叫相见恨晚哪。”他又压低音调:“我刚才说的‘红巾军’的事,务请先生也想想。我真想与先生共事终身,随时得到先生的指教!”

施耐庵道:“义士闯荡天下,实在不易。你我虽为初见,但皆为坦荡之人。我也看出诸弟兄一点苗头。这里,且冒昧提醒一二,但凭审察,愚以为世道衰敝,都是贪官作乱,蒙蔽圣上所致。倘若仁人志士齐心协力,清廓社会,整饬官场,尚有希望。所以倘有非分设想,还望慎重三思。”

张士诚听了施耐庵的掏心窝子的话,也赤诚相见:“先生的美意,我心领了。士诚虽粗,一定会度势而动,请你放心。不过,天下乌鸦都是黑的,我看这达鲁花赤城府极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先生如果在钱塘县待不下去了,就不要受那窝囊气了,随时归根泰州,共图大事。愚兄这次巡察浙江福建,没有几天就会回到苏北盐场,一定等你归来!”说完从内衣掏出竹刻一方,赠给施耐庵:“这个是我苏北盐帮帮主标记,见它如见我,馈赠先生作个念存吧。如果有不测急需,江湖上诸帮各派也都会买账的。”

施耐庵看看掌心中竹刻盐帮帮标:上面刻着一片渺渺茫茫的水荡,两支芦苇围着一只仰天长啸的獐。“獐”与“张”同音,心中了然。

四只大手紧握,两碗白酒干尽。“伴元如伴虎,先生珍重!”

“江湖也险恶,义士珍重!”这是一文一武的初次邂逅,见面苦短,依依惜别。水荡双魔风云际会,直闹得大元王朝天翻地覆,还有待时日。

施耐庵目送张士诚远去,才欲转身,忽然海草从身后钻出来,红着脸将一个小物件往自己怀里一塞:“送你防身!”转身风风火火跑了!施耐庵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柄精致的镶金镀银的袖珍匕首,与其说是短兵器,不如说是侠女的心仪贴身物更恰当些。后来,也正因为这支匕首,平添出了一段侠骨柔情的天大纠葛……

那边,官船船舱中,察罗帖木儿悄悄地命令八都鲁:“对那一船贩盐的蛮子,你眼睛给我瞪大一点。”施耐庵复行上了官舟,乘风破浪。

船靠岸边,众人坐上官轿。察罗帖木儿把施耐庵迎进达鲁花赤官衙内。当晚,在陈设极为简朴的书房中,察罗帖木儿为施总管上任接风洗尘。纱灯烛火,夏虫啁啾。小圆桌上,放着几样蔬菜。圆桌周围,坐着察罗帖木儿、八都鲁、施耐庵。六和寺住持空了大和尚与二公子作陪。

察罗帖木儿端起了茶杯:“本来,钱塘历来物产饶丰,今日给施总管接风,怎么着也该全城同贺、盛宴美酒。可如今灾害连年,民生维艰。为此,即使山珍海味,我们这些父母官也自觉食精不甘,饮酒不甜。想着百姓的苦日子,心里不好受啊。”说着,眼圈竟红了。“百姓一日不得温饱,下官一日不破斋戒!故今日只能以茶代酒,为你洗尘,谅耐庵兄不为见怪吧。”

施耐庵被深深打动了。他看墙上,一边是钦赐匾额,上书“廉正”二字,一边是当地士绅赠送的功德匾,上书“淡泊”二字。他激奋地与达鲁花赤碰杯,竟将一大杯西湖龙井一饮而尽:“大人,这浓茶虽苦,可听君一席话,看了这书房,耐庵心里甜啊!怪不得离京时,朝廷夸赞大人是一等的清官!耐庵能遇到您这样的廉洁公直的上司,是学生三生有幸。钱塘有您掌舵,县治有望。若朝廷多几个您这样的大臣,还愁大元不重新振作吗?”众人都附和称是。

察罗帖木儿谦和地向施耐庵奉上青菜干丝:“施总管谬奖了。”

施耐庵离席:“然则,学生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明鉴,这九龙桥村祭场与越王桥闸口发生的事件,大人可知?”

察罗帖木儿:“驱散祭场,闸口征税,本在元律之内,然而八都鲁同知过火了。劣子的做法也不妥。一个是粗人,一个是稚儿,都是读书太少了。下官的分寸,他们哪里拿捏得准确?一出手就走样,唉!”

施耐庵听察罗帖木儿一番话,总觉得未曾到扣,避重就轻,但鉴于初来乍到,一时不好深究,只得沉吟不语。

空了见状,插上话来:“大人不必过急,八都鲁将军与二公子在您调教下,成熟有日。老纳要特别恭喜大人。这不,施总管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身怀醉拳、醉剑双绝,武艺超群,做你的左右手,你的腰杆就更硬啦!今日已是七月十五,还有一个月,六和宝刹将要操办中秋佛事。施总管正巧上任,辅佐筹备,这件大事定能办得周详火暴,禳灾安民!”

施耐庵道:“灵隐佛事,学生进城时也有耳闻。估摸此项花费不在小数。只不知县里银库可拿得出,百姓可担得起?”

察罗帖木儿喝了一口清汤:“耐庵兄看得准!县里早已是清水衙门,原先一些积蓄,年来赈济贫民掏尽了。不过,全县百姓自发公议,宁可勒紧自家的裤带,节衣缩食,也要做这等好事。此乃民意,下官顺得而逆不得!”

见施耐庵不再开口,察罗帖木儿站起身:“好!但愿今后在座的同舟共济,造福钱塘!嘿,外面盛传我们蒙古人、色目人欺负汉人、南人,你看今日我们蒙、回、汉坐在一起,不就是一家人吗?!”众人喝彩。

第二天,施耐庵跟随察罗帖木儿乘大轿到了六和寺大雄宝殿。殿外,重兵荷枪实弹,森严壁垒。殿内,钟鼓沉稳,木鱼圆润,一炉名香,两支画烛,玉枢金经之声笼罩着庄严的法相。空了大师率众和尚主持经课。大殿两旁,三尊大佛与十八罗汉的龛下,蒲团上跪满当地豪绅、地主、商人、业主。经课完毕,察罗帖木儿缓慢地从正中蒲团上站起,掉转身,手捻佛珠,双目紧闭,仍在入静状态。众人随着站起,屏息垂肩,站立两旁。

察罗帖木儿好一阵才睁开双目,随之两行老泪夺眶而出,流进胡须,他用满含感情的语调缓缓道:“各位父老,近几年老天作对,我钱塘地方不幸,灾害连年,致使百姓衣食维艰,缺吃少穿,缺医少药,不得安宁。虽说,这种恶劣情形不独钱塘,江浙鲁淮何处不是灾情频报!然而,老夫作为朝廷命官、钱塘地方的达鲁花赤,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父母官,也是命运不济,治理不力,上负朝廷,下负民众。”他沉痛地一拱手:“特告罪各位了!”众人一齐跪倒:“大人!不敢!”施耐庵听了,想起沿路所见天灾人祸,百姓处于水火之中,也不免动容。察罗帖木儿赶忙搀扶众人:“各位请起!”

空了大师道:“阿弥陀佛!大人为此寝食不安,夙夜不宁,已经斋戒三年了!这等怜恤百姓的赤诚之心有目共睹,足可感动上苍,降福钱塘!”众人中,有人点首,有人慨叹,也有人微露疑惑或鄙夷之色。接着察罗帖木儿问八都鲁:“今日在座的,都请了哪些贤达豪绅?”

八都鲁回答:“大人!这边是四郊农户中振臂一呼的人物,有庄户、军户、油户、打捕户、丝线颜色户;那厢嘛,本城机业、匠业中顶拔尖儿的巨商,有银局、染局、绣局、毛缎局、镔铁局、玉局、轧弹局,都是大名鼎鼎的富豪哟!”众人上前一一拜见。

察罗帖木儿安抚道:“唔,极好,极好。可算是群英会啰。诸位如此赏光,下官三生有幸。今日在这东南第一大刹约请诸位,一是共同为民祈祷禳灾消祸。这二嘛,时下离八月中秋尚距……”空了大师插言:“一月零三日。”“大师算定,趁中秋满月,举行灵隐佛事,定可激发菩萨大慈大悲怜悯之心,而消灾于我钱塘。此一举成功,上可示歌舞升平、以慰圣驾悬念,下可抚百姓痛苦、以庆普天同乐,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众人始则不知所措,继则同声附和:“此乃善举,善举!”“这是做大好事!”“难得父母官如此顾眷下民,地方有幸!”……

察罗帖木儿话锋一转:“本来,此等大事应由我一人承担。然而,诸位清楚,下官自来钱塘,数年辛苦摊书卷,两袖清风理国事,手头拮据,囊中羞涩,而佛事耗资又极为庞大……”他向身边二人示意。

空了及时补话:“佛事要做七七四十九日道场,三殿四楼要维修,佛像要装金,至少需米面五万斤,豆油二万斤,蜜五千斤,牛羊八千头,丝绸十万匹,金五千两,银十万两。善哉善哉!”

察罗帖木儿说:“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令人羞于启齿啊!南人有句俗话说得好‘众人拾柴火焰高’。下官我是独木不成材,这一项开支还请合力共筹,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在众人面面相觑之际,有一个小和尚捧来“功德簿”及笔墨。

众人被套住了,一会儿看看察罗帖木儿的诚恳坦诚,一会儿看看空了的慈眉善目,一会儿看看八都鲁的凶神恶煞,一会儿看看包围着大殿的卫兵,都愣住了。施耐庵也愣住了,他在观察、思索、分析……

殿角,几个商人在悄悄议论,一个米商怀疑:“这几个蒙古鞑子兴许这次真想立地成佛啦!我他妈的不是在做梦?”油商冷冷地:“君是在梦中。”猪肉商说:“唉,税收现今已增至这个数字。”他伸出五根手指:“前日刚纳缴过。要说真为百姓,我‘狗肉张’也还是舍得在肋骨上刮老板油的。”米商斥道:“你小子忘了,你不就是靠挂羊头才大发大利的?”油商:“哼!他发的财算个□!官府才大灾大发,小灾小发,无灾不发……”“狗肉张”抬目扫视,十八罗汉中的慈相与凶相、佛珠与刀剑竟在眼前迭换,他竟吓昏过去。一阵骚动。

八都鲁打破僵局:“大人,我捐一份!”

察罗帖木儿道:“不能,不能。谁不知道你的一点俸禄都是拎着脑袋,刀头上舔血挣来的,不易啊!”

八都鲁傲视全场:“嗐!大人,我虽是个色目人,大字不识一个,只会耍刀弄枪,保境安民,这点大义还懂。我们在场的,都是要捐的,是吧?!不让我们捐,就不离大殿!”说着在功德簿上写下数目。

空了大师双手合十:“善哉,善哉,给八都鲁将军勒石题名,流芳千古。”

众人只能一个接着一个走向功德簿,拎起毛笔管,写一个,恭别一个,离开大殿一个。此时,有一驿兵风尘仆仆进殿,向察罗帖木儿跪呈了一封紧急文书。察罗帖木儿展示文书,瞄了施耐庵一眼,神色陡地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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