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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察罗帖木儿随即招呼空了、八都鲁走出大殿,走进了心香缭绕的禅房。一个小和尚从甘蔗汁榨木凳旁,将三碗蔗汁献给三人。八都鲁猛喝了一口:“他娘的,这帮土财主,奸商户,你不榨他,他就不流血!其实,当初用不着这般絮烦,亮一亮这玩意儿!”他一拍刀柄:“看他是要头,还是要钱!”

空了笑笑,指指刀柄:“同知老弟!你到底是朝廷命官,手上有权,腰中有刀,不过若一味恃强,对上对外须不好看。”他把手中的佛珠挂在胸前:“出师有名,卡他个哑巴吃黄连,岂不更‘善哉善哉’!”

八都鲁摸了摸:“我这个粗人真服你了!老和尚头发虽没有一根,见识倒来得个多!”

空了手指察罗帖木儿:“贫僧哪有这般高见!这可都是……”

察罗帖木儿插言:“休得聒噪!”他将上司文书抖了抖:“江浙平章大人密函,嘱咐我等要特别注意那个人……”八都鲁问:“谁?施……!”空了赶忙捂住他的嘴!施耐庵刚巧走到门口,他意识到了什么,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二天上午,钱塘城内市面,施耐庵布衣布鞋,手摇纸扇,轻装简从,只带了伤愈不久的虬奴一人,微服巡视。钱塘不愧是东南第一都市,店铺林立、街面宽阔,坐商的、行贾的、买的、卖的熙熙攘攘。但今日似乎蕴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小百货店、盐店、米店门口,挤满了抢购的市民;而有些店铺门口,老板不断擦去价牌上原标价格,写上新的价格,市民们看看价目都悻悻离开;四郊八乡逃难的农民在茶馆酒楼哭诉着灾情,行乞于街头;不时,有几辆载满货物的官车驰过,扬起灰尘,惊得鸡飞狗吠。当然,施耐庵压根儿没有想到,一个达鲁花赤府的眼线化装成卖西湖龙井茶叶的小贩,正跟在他们主仆身后,时远时近,若隐若现……

主仆二人走近祥福布庄。这家布庄挑一招旗,上写八个大字:“江南织造,钱塘丝绸”,门口围了好大一圈人,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施耐庵挤进去一看:原来是几个公差正强行从店里往大车上搬运丝绸布匹。布店老板哭丧着脸辩道:“摊我的数目,小可昨日已经超交了。怎么今日还要交?”老板娘一边递银包一边说好话:“大爷,小店本小利微,再交,我们就要冲家了。”公差头目美滋滋地收下银包:“祥福老板、老板娘,公务在身,我也做不得主。昨儿是昨儿,今儿是今儿。昨儿的布是做和尚百衲衣,今儿的绸是制大雄宝殿佛幔。我已经关顾你许多了,隔壁大街三家老字号布庄、绸庄都是连锅端!你别不识相,定你个阻挠佛事罪,抄家没收,让你光着腚上街讨饭去!”

布店老板吓得噤声不得。公差装满车,扬长而去。老板娘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爹喊娘!旁观的市民个个唉声叹气。

忽然,隔壁一家米号盐店门口,竟又闹起事来。两店木门紧闭,一店门口写着“盘点”二字,另一店门口写着“脱货”二字。上百市民拎着口袋,提着竹篮在敲打店门,要求购买。店主人、店伙计隔着门缝在打招呼。施耐庵示意虬奴敲开店门。虬奴高声叫道:“店主人,施总管在此,速来回话!”听说新任县吏到此,市面安静下来。店门只得打开,两位店主苦着脸、慌着神出来拜见。施耐庵和颜悦色:“二位店主,为何打烊?”米店老板诉苦道:“这几日县衙中各部轮流取油,说是给中秋佛事点‘长明灯’用。小人自然,嗯,愿意、乐意。不敢有半个不字。十缸豆油、五缸菜籽油、五缸花生油、八缸麻油全都捐去点长明灯了。如果再要捐米,我这小小划船,可经不起大浪啊!”盐店老板:“说的是,说的是。其中苦情,还请大人体察。”

施耐庵沉痛地叹口气,望望饥民,望望空袋空篮,他扶起跪在地上的两个老板:“二位店主,取你的油,一文钱不会少,衙门中事我自去理会。这米、盐,是民生之根本。请二位店主体恤平民苦衷。是不是就开门开仓,按原价卖给大家?”众百姓祈求地看着二位店主。店主叹口气:“唉!难得施大人菩萨心肠。卖了总比被别人白拿去强。冲着施总管,原价卖!”众百姓一齐跪拜施耐庵:“施青天……”

施耐庵在街上转,那个化装成卖西湖龙井的眼线已经回到府衙向察罗帖木儿密报了。察罗帖木儿听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眼中射出了冷光!

当天下午,施耐庵急匆匆向县城南门街走去。虬奴追上来:“大人,我们这是往哪儿去?”施耐庵说:“走访织造作坊。”虬奴不懂:“大人选择这个行业察访,干吗?”施耐庵说:“自有道理。钱塘地区历为蚕桑之乡,织造业十分发达,可算是命脉经济,它的兴衰状况动关城计,不可小觑。”当他们来到作坊时,恰遇作坊坊主带着五、六个管事,揪住一个艺匠,推推搡搡、骂骂咧咧从坊内蜂拥而出:“走,公堂见!”后面跟着几十个艺匠。施耐庵示意虬奴上前制止:“有话好说,这般拉扯做什么?”

坊主看上去倒像个酸溜溜的寒儒,见来的是个蒙古小厮,陡地来了劲,叫人拿出砸坏的织造木机的坏件:“古人云,竖子不可教也。这般刁工!罪恶之至,顽刁之至,吃我喝我,到头来还砸我纺织器械!我岂能不上县衙大堂,讨个公理,治他们个重罪!”

施耐庵见了破损的织机,也是心疼,对那被揪住的艺匠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砸你主人的作坊,就是砸自己的饭碗。你因何要这样做?”

艺匠控诉起来:“砸?!哼!砸是轻的,总有一天,我要一把火烧他娘的干干净净!天下有这等理!该发的工钱,今朝推明朝,明朝推后朝;这个号头打七折,下个号头又打对折!三个月了,日日夜夜为他卖命,他一个工钱子儿也不发!”旁边几十个围着的艺匠七嘴八舌:“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喝西北风呀!”“交钞不发,发他娘库里发了霉、破了洞的布绸顶工钱,要我们自行上市面叫卖,谁是呆子买那次货?抱回家,是当米面吃,还是当柴火烧?”“牛老板,你还是个知书识礼的人!成天价之乎也哉,可是开工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为啥反悔、抵赖工钱!”“砸,也是被你逼出来的!”……

施耐庵这才明白原委了,尤其从工匠嘴里吐出的这个“逼”字,使他顿生感悟:“好一个‘逼’字!啊,牛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牛坊主双手一摊:“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我牛某人熟读四书五经,也是知书达理之人。哪里会做亏理之事,可如今,税加重,捐增多,布难卖,如今又添佛事费,入不敷出。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小小的织造作坊本来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

一个老艺匠抖动着胡须,诚恳道:“牛老板,想当初你从福建来钱塘,只是个穷读书人,一把纸伞一床席。如今万贯家财,还不是我们的血汗?时下你生意是难做一些,可你腰里丰藏富足,撒一点下来就能救几十条人命。我们难道不知恩图报?你是硬把我们往死里逼啊!”

施耐庵从中调停:“牛老板,依我之见,你还是立即补发工钱,向弟兄们赔礼道歉握手言和算了。公堂告状就别去了。”

牛坊主不依:“荒哉谬也!我让一寸,他进一尺!孔圣人亦不允也,此状非告不可!”

施耐庵道:“你告了,也非输不可!”

牛坊主问:“此话怎讲?”

施耐庵理论凿凿:“你是读书人,也算是儒商,儒商者,应以诚为本,以信至上,以德治商。而你言而无信,重利轻义,欺贫凌弱,见死不救,非君子风度也!就凭这一条,我倘坐在县大堂也只能判你个败诉!”众艺匠齐声喝彩!

牛坊主丢下那被揪住的艺匠,上下打量施耐庵,讥笑数声:“看来你也读过子史经书,一介穷教书匠是也,哼哼,居然口出狂言,坐县大堂为这般穷工刁匠出头说话?好哉,在下且认这一回,考你三题,你若一一答出,在下付钱赔礼撤状!你若答不出,又当如何?”

施耐庵落地有声:“这工钱,我付;这状,你去告!”

牛坊主出题了:“干而脆之!哼哼!且听清了,这一,从天上到地下,要走几日?”施耐庵一沉吟:“六日。”

牛坊主问:“何以六日?”施耐庵:“腊月二十四老年庚,普天下送灶王爷,二十四上天言好事,三十下界保平安,来回不是六日吗?”

牛坊主又问:“好。那二,从东天到西天,要走几日?”

施耐庵答:“一日。”牛坊主问:“出处?”

施耐庵答:“早晨日出东方,傍晚日落西山,岂非一日?!”

牛坊主出第三题:“利口狡辩!听着,两横一竖肩担八,打个字,你猜猜?”施耐庵哈哈大笑:“稚子启蒙的常识!三岁蒙童也知道是个‘牛’字!”

牛坊主狂笑,对众艺匠说:“对不起诸位,这工钱该向这位夸下海口要坐县大堂的先生索要喽。两横一竖肩担八,分明是个‘半’字!你输矣!”

施耐庵笑道:“原是个‘半’字!可是,牛角被我扳掉一个,就剩下个‘牛’字!衙役何在?这头牛不是要告状吗,给我带到大堂去!”两个便衣衙役与虬奴从人群中分出,挟定牛坊主。

牛坊主瞪大“牛眼”:“阁下?”施耐庵自报家门:“穷教书匠施耐庵。”这时,作坊门口已经围满市民,一齐叫起好来。人群中,那个达鲁花赤府的眼线头戴竹笠,似乎也在瞧热闹。

又一日,是施耐庵走出城区、视察灾区的日子,他坐着官轿,在衙役们的护卫下,进了祝家庄。当他路过一方打稻场的时候,忽然一帮庄民呼儿唤女,招来全庄百姓,追上大轿,竟将施耐庵拦了下来!

原来庄民是拦轿告状:“大老爷,状告祝太公霸道,今年遭旱、蝗大灾,秋收本来不好,可怜一点新稻上场,白花花的大米都被他说是地租,进了他的粮仓。只留下这几垛稻草给我们佃户!”

施耐庵一听,火了:“岂有此理!传地主祝太公。”

须眉皆白的祝太公被传至施耐庵轿前。

施耐庵问:“你可是祝太公?”祝太公答:“正是小老儿。”

施耐庵:“庄民状告你,新稻登场,米全归你,草归佃户!因何如此刻薄?!”

祝太公不慌不忙:“非是小老刻薄,本有约在先。”他掏出契约:“请大人过目。”

施耐庵一看,上写“大凡收成,地上归地主,地下属佃户。”自言自语道:“想不到钱塘地面有钱人压榨平民,花样如此百出!祝太公,你的心机算尽了,你怎么能欺负佃户们目不识丁,在文字上做坑人的把戏呢?”

祝太公勒马打车,反诘道:“大老爷是否令小老毁约不遵?”

施耐庵平静道:“非也。白纸黑字,哪有不遵之理!太公,这契约一订几年?”

祝太公得意洋洋:“十年。今年,嘻嘻,才第一个年头哪!”

施耐庵:“那好。佃户们,从明年开始,连续九年,本官严令尔等不准再种稻麦,只允许种慈姑、荸荠、花生、山芋,违者必究!”

佃户们不解。施耐庵说:“尔等难道不见契约上明明写作,收成‘地上归地主’?”

佃户们恍然大悟:“慈姑叶子、荸荠秸子、花生藤、山芋蔓上交地主!”虬奴拍手赞道:“‘地下归佃户’,老爷,可真有你的!”

佃户说:“慈姑、荸荠、花生、山芋归我们自己!好哉!好哉!请青天大老爷放心,我们庄民一定遵大人的明令办,按契约的明文做!”

祝太公反被套住了,傻了眼:“施大人,不……不能。”

施耐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祝太公,你是否想让本官‘毁约不遵?’”

祝太公扑通跪下:“求大老爷开恩,是小人的不是。可是,这几年从京城、省府县租税层层加码,县衙各部为灯会佛事又来我祝家庄明取暗索,大馈赠天天有,小招待顿顿不断,小老儿负担也实在是太重了啊!”

施耐庵说:“你重?那佃户们就不要活了?你就可以这样心狠手辣、雪上加霜?”

祝太公肥脸上汗水滴滴:“小老儿知罪。”

施耐庵问:“那么,今年这新收的稻米……”

祝太公忙说:“与、与乡亲们四六分成,四六、四六……”

施耐庵打趣地说:“如此,我施耐庵不是令你‘毁约不遵’了吗?”祝太公瘫了下来:“是要毁约不遵、毁约不遵……”

当着施总管的面,白花花的大米进了佃户的家。祝太公心疼死了,待施耐庵离庄之后,当晚,祝太公就乘着一顶小轿,连夜赶到达鲁花赤府。见面安排在内府书房中,足见祝太公与达鲁花赤关系非同一般。察罗帖木儿眯着眼,品着茶,听祝太公禀报。

祝太公说道:“本来,今年怎么着也得给大人多送上百儿八十担新米,可给这施总管一搅和,全乱了套了!四六开,四六开,把敝庄奉赠给大老爷的一点孝心全开掉了!还求大老爷给老朽做主,替我出这口冤气!”

二公子在一旁玩鸟:“太公且先忍下这口气,我爹爹会为你消气,只在早晚!”

察罗帖木儿训道:“小孩子不要多嘴!太公放心,本官心里有数!”

祝太公点头说道:“有大人这话,我就吃了定心丸啦!”他将一大包银子呈上书桌:“一点心意,请大人笑纳!”

察罗帖木儿放下茶杯,似乎来了气:“哎,你太公不是外人,德高望重,经常过府走走本是常事。怎的又带这白花花的东西来,污人眼目!……唉!不过,不收,你脸面上不好下台,再说你这一大把年纪,再背这上千两重的银子回庄,高一脚深一脚也太艰难,万一扭了脚,都是本县不通人情所致。罢,这回成全你了!二公子,拎到后面太太房里去!以后千万不可!否则,我可真的翻脸不认人啦!”

祝太公前脚刚走,就像达鲁花赤府弟花厅走马灯似的,织造作坊牛坊主又拖着八都鲁赶到了。牛坊主肃立在察罗贴木儿面前,声泪俱下告状道:“……当场逼我发了穷鬼们三个月工钱,还罚了大大一笔,这还罢了,最是奇耻大辱者,学生的尊腚被这施某人打了二十大板!腚者,皮也,骨也,肉也,血也,受之于父母,存之于天地,到此刻尚且红肿兮如馍,疼痛兮似辣。依学生浅见,施总管偏袒平民,意向低贱,常怀逆子二心,绝非袖笼中人!恳请大人多加防备啊!”

八都鲁怒道:“这个狂生!也不打听打听,这一板子居然打到我的结拜弟兄——本县一等儒商的屁股上了!大人!再忍,再容,这姓施的可就爬到你我的头上来了!”

牛坊主又火上浇油:“大人,听其口气,似对中秋佛事也切齿痛恨呢!”

见达鲁花赤不置可否,牛坊主送礼了:“小的不才,特赠送一盆通草菊花,名曰千手观音给大人玩赏,请大人不弃笑纳。”

察罗帖木儿见是一盆普通寻常的假花,随意瞄了一眼。牛坊主对八都鲁使了一个眼色。八都鲁将假菊花花盆端到察罗帖木儿面前大理石桌上:“大人,您看,这花做得有多精巧!就跟真的一样,价格可不菲呢!”他揭去花盆苔泥表皮,露出了盆中的元宝,烛光之下,金光灿灿。

察罗帖木儿微微一怔,不露声色地赞道:“好!果然是费尽心机,巧夺天工!牛坊主,本官会给你做主!施总管这几天的确走遍县城四郊,他的言行早在我的掌握之中……”

八都鲁见局面打开,乘机进言:“大人,牛坊主有一对策要进,但又不敢讲。”察罗帖木儿道:“牛坊主,这里没有外人,但讲无妨。”牛坊主脸上挂着笑:“为了报这一箭之仇,也为了替大人‘清君侧’,学生想雇几个黑道上的小打手,绑架施耐庵,装之于麻袋,沉之于西湖!”

察罗帖木儿怔道:“他可是朝廷命官,钱塘数万百姓的总管,制裁了他,如何对上下交代?”

牛坊主脸色一变:“凡文人初来钱塘,总喜爱弄一扁舟,携一琵琶女,对着西湖饮酒吟诗,听琴赏月,施耐庵也不例外。事成之后,我们就报他个十二个字‘酒醉游湖,不慎失足,落水而亡’。这就属于情理之中的意外事故,准保天衣无缝,不落痕迹!上下绝不见疑也!”

八都鲁帮腔:“大人!干脆,就这样做掉他!”

察罗帖木儿沉思片刻:“牛坊主对我大元、对本官忠心可嘉。但目下对施总管还不曾到下手的时候,切不可冒失行事。时机成熟,本官自有主张。”

坊主一躬到底:“是。学生但凭大人吩咐!”八都鲁一使眼色:“学生打扰,就此告辞!”

达鲁花赤府这一夜不曾消停,施耐庵也是辗转了通宵。他根据这几天深入城里城外、集市乡村的调查研究,准备了一肚子的改良施政意见,他自信自己不是下马伊始指手画脚,也不是无事生非否定前任,他相信察罗帖木儿肯定会纳谏如流。于是,他特地起了个大早,不骑马不乘轿,一路小跑来到达鲁花赤府门,匆匆向门官:“请禀报达鲁花赤大人,施耐庵求见!”门官:“大人预知施总管大驾光临,他在后花园专候。”

施耐庵很是惊讶,他居然未卜先知?遂问:“后花园?大人在赏花?听鸟?打拳?弈棋?”门官神秘地笑了:“总管大人进去便知。”施耐庵直奔后花园,着实地吃了一惊,原来后花园与亭、台、池、廊不相称者,竟然有一块菜地。而察罗帖木儿短衣招扎,裤腿半卷,赤足草鞋,正在给蔬菜浇水,活脱脱就是一个汉族老田翁。

施耐庵大出所料,继则朗声玩笑道:“大人,你莫不是仿效刘玄德浇灌菜圃,施行韬晦之策吧!”说着,也脱去鞋,卷起裤,拾掇起来。

察罗帖木儿散淡地说:“下官哪里能与刘皇叔相提并论。我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自有自便,吃个新鲜而已。自然大灾之下,多少减轻四郊菜农负担,吾心亦稍安矣!”

施耐庵感慨地说:“唉!如果本县大小官员皆效仿大人清廉勤劳,怎会有民怨骚动?”

察罗帖木儿说:“听这口气,耐庵兄在下面跑了几天,感慨颇多吧。”

施耐庵从怀中掏出呈折:“都写在上头哩。下车伊始,还请大人审察!”

察罗帖木儿在菜圃旁的土埂上坐下来,读完呈折,站起身,拿起锄头,边除草边思索起来。

施耐庵进一步侃侃而谈:“城区手工作坊内,匠户累千,他们世代被纠聚在工场,不得改业,昼夜劳作,还时常遭受鞭笞奴役,克扣工钱;郊乡豪富,无恶不作,夺占百姓田产,干预佃户婚姻,甚至买卖佃户,加之征粮、征棉、征绢、征丝,赋税沉重,差役繁多,致使破产者,流亡者十之有六。时下地主业主,更是假借佛事发财,转嫁征派,盘剥平民,致使物价飞涨,人心浮动。再不关注更改,恐有不测啊!”

察罗帖木儿问:“依你之见呢?”手中的锄不经意地将蔬菜当做杂草除掉了。

施耐庵建言:“眼下,首先必须立即停止佛事筹备,然后再一步一步治理上路。”

察罗帖木儿无奈道:“耐庵兄,你之所指,倒也似乎切中要害。不过在你上任之前,省里已将本县六和佛事,具呈朝廷。朝廷褒赞此举,而且飞檄各省效仿,约于中秋时分,上面和各省要派员来钱塘督察、观摩。看来此事已成骑虎之势。此刻取消,恐怕你我都承担不起这欺君之罪啊!”

施耐庵的嘴被堵住了。过了片刻,他仍不甘心:“大人,兴许有些实情,朝廷不全通晓,下官能否再次上书上达天听呢?”

察罗帖木儿说:“施总管,你硬要上,悉听尊便。”

施耐庵闷声不响,读书人的脾气一上来,他告辞转身而去。

假山后,转出了八都鲁和二公子。八都鲁:“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二公子跟着说:“爹,不要再迟疑了,放放他的血算了!”

察罗帖木儿把倒伏的几个蔬菜扶扶正:“不!眼下仍然不宜,让他碰碰壁,把头碰青碰肿,无路可走,自然还得来拜我这老田翁。哈哈!”

这天晚上,施耐庵果真在书房中给朝廷上疏了。直到夜深,施耐庵才写完上疏的最后一个字,扔下毛笔,站起身揉揉双眼,活动活动膀臂,用拳头捶捶腰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虬奴端上盖碗茶。施耐庵说:“不,酒!”虬奴递上酒葫芦。施耐庵咕嘟咕嘟猛喝一口,对虬奴道:“你念念。”

虬奴打开上疏,默读片刻后,念出声来:“……更有村社里甲、地主乡绅无印节而有官府之权;田亩连阡陌,家资累巨万。平日姿纵妄为,靡所不至,乱摊差役,剥掠麦禾。时下又趁六和佛事之机,添债加租,中饱私囊……大人,就这么回事,写得好,写得好,针针见血!……跪请朝廷晓谕天下:正朝仪、治礼乐、倡理学、清官制、轻徭役、薄赋税、奖农桑、兴水利、抑豪强、赈灾荒……缓办佛事而将已征经费,购粮买药,以解灾区燃眉之急!否则,民心不安、社会难定,灾祸禳成矣!……”

施耐庵猛地推开酒葫芦,大声说道:“传急递铺!连夜上呈!马息人不息!”

上疏赴京的翌日,施耐庵就进了衙门,迫不及待地询问上疏回音,花白胡师爷对他摇摇头;接连几天,回讯都如石沉大海,察罗帖木儿又不照面,只留下施耐庵在县大堂烦躁地踱步;到第八天傍晚,看看没有希望了,施耐庵只得悻悻地拖着夕阳回府。看着一天滴水未进疲乏的主人,虬奴心疼地将饭菜端来,施耐庵用手推到一边,抄起葫芦喝闷酒,一边喝,一边在书房内用毛笔草书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写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句时,他眼前浮起了拜神求雨的平民、挣扎在瘟疫中的百姓、抢米抢油的市民、砸坏工场机械的匠户,价格飞涨的价牌、官吏、差役、坊主、地主的嘴脸……他猛地把笔扔进砚池,黑黑的墨汁溅满案桌,濡湿了整张宣纸……

黎明,烛花跳了两下,终于熄灭了。施耐庵趴在书桌上衣不解体,头枕太阳穴,昏昏打盹。

“大人!上疏,您的上疏!朝廷批文下达了!达鲁花赤有请!”虬奴冲进书房。施耐庵被惊醒了,拔脚就往门外冲。虬奴忙叫:“大人,更衣,更衣!”施耐庵停足注视自己,头未戴冠,足未穿靴,他摇摇头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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