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急匆匆赶到达鲁花赤府的中堂,察罗帖木儿手捧批文,与施耐庵相对而坐,对施耐庵道:“贺喜耐庵兄,朝廷破例,对你的上疏亲自圈阅,除对你的忠诚勤勉大为嘉许外,对你所陈励精图治的条程,亦以为颇为中肯。然而朝廷对外面临进军日本、安南、爪哇,对内需戡平各地反叛,指望我钱塘体恤上情,顾盼全局,非但租税不能减免,还要上交马、船和水手若干。至于敬神、修寺,乃大元立国之根本,早在武宗时就曾拿出政府收入的三分之二用于佛事,这才保佑我朝昌盛兴隆。故而六和佛事的所用面、油、蜜、羊还要加量……”
施耐庵像掉进了冰窖。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火一般的热诚,回报的是当头的倾盆冷水。而且,这冷水是来自天上,是真龙天子的甘露!
察罗帖木儿:“批文在此,耐庵兄不妨亲自过目。”
施耐庵翻阅批文。他有些眩晕,他感觉到,自己心目中的那一座金光闪闪的偶像在解体!
察罗帖木儿又将一包银子推到施耐庵面前:“耐庵兄,还要报告你一个喜讯:省里对你宠爱有加。怪责我啦,说下官不近人情,才一上任就把重担压上你的双肩,令你夙夜辛苦。这回,特批了你百日假期,让你好好逛逛西湖,消消疲劳。又知你爱喝两杯,外赠五百两银子沽老酒。雷峰夕照,三潭印月。‘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值得一游,值得一游啊!……”
施耐庵有些痴迷,他大致清楚,度假休闲就意味着罢官收权,求情、发火都无济于事。他说不出一句话,踉踉跄跄地往堂外走。
察罗帖木儿认真地说:“耐庵兄,银子,银子!喔,是想捐给佛事?本县手头再拮据,也不差这五百两。上司美意收下吧!”
施耐庵回头财迷似的抱起银子:“呵呵!有银子就有老酒,有老酒就有快活!”他边唱边踉跄出得门外道:“白日放歌须纵酒,须纵酒!……”
空了、八都鲁、二公子正往堂里走,与施耐庵擦肩而过。空了对着施耐庵的背影呼了一句佛号,走进堂中:“大人这一招八卦掌打得有力而无形,好生了得!看来,这施总管内伤不轻,定力已失,憋不死,也得闲死,阿弥陀佛!”
二公子问:“爹,那五百两真是省里赠的?”察罗帖木儿冷冷一笑。二公子有些肉疼:“自己掏腰包?替上司脸上搽粉?肉包子打狗的赔本买卖!”八都鲁道:“是啊,把吃饭的家伙留在他肩膀上,就算是格外施恩了!还……”
察罗帖木儿打断他们:“他有用!他有你们任何一个人也替代不了的用!他是南人!他是进士!泰州才子!举国有名!”他踱到中堂条桌旁,手指宋代名瓷花瓶:“你说这摆设有什么用?小兔崽子,身为蒙古人的子孙,连世祖即位之前就制定的笼络汉人,沿袭汉法,以示我蒙古人宽广胸怀的大政宏策都漠然不知!你活活要把爹气死!”察罗帖木儿再不言语,竟专心致志赏玩起那只宋瓶来。
当晚,钱塘闹市酒楼的一个角落里,施耐庵自斟自饮。那架势,似乎非要喝出张旭《醉歌行》中“延颈长舒似玉虹,咽吞犹恨江湖窄”的境界不可。一群平民百姓看到“施青天”,都围过来倾诉起不平,其中有几位是织造作坊的匠户和祝家庄的佃户。
施耐庵越听越气,越听越火。但是,他身陷钱塘这张庞大复杂的黑网中,欲诉不得,欲抗不能。他又能有什么作为?他只能狂饮!他实在愧对还对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的子民,他无脸再见对自己满怀期望的百姓,他几乎是乘醉溜出了酒家。
在夜色中,施耐庵实在不敢再回到孤零零坟墓似的总管府,他信步跟着锣鼓声,竟来到“栖霞楼”剧社。这里彩灯晃荡,人群熙攘。门口红戏牌倒是十分醒目,水荡南戏班首场演出。这是取自《大宋宣和遗事》的三出戏《黑旋风献功》《燕青搏鱼》《林冲夜奔》。
“水浒戏!好!江湖豪侠传!看……看看!杀杀心火也是好的!”施耐庵自言自语,踉跄着进了剧场,只见气氛果然嘈杂而热烈。看客们喝茶、嗑瓜子、吐烟雾,交头接耳;跑堂的手提铜壶,肩搭布巾,将热手巾甩得飞蝶似的,在看客们头顶旋转。“好,李逵出场了!”一声碰头彩把施耐庵的视线引向了台上。台上,穿戴茜红巾、猩红袄,乾红褡膊、腿绷护膝、八褡麻鞋的黑旋风李逵边舞边唱。
台侧幕后,一少女察视着台上李逵的表演、台下看客的反应。这少女的侧影似曾相见——看来,这位女“舞台监督”只注意场内了。
场外的街道上,二公子正领着一群荷枪提刀的元兵包围了“栖霞楼”剧社!
一会儿,戏台上李逵的折子戏落幕,换压轴戏了,戴着石榴色茜红巾的林冲,口念“绣衲袄千重花艳,茜红巾万缕霞生”登场。一身大红的打扮,在施耐庵眼中就像一团火。戏中,林冲携娘子去大相国寺敬香还愿。途遇高衙内;衙内见林娘子美貌,上前调戏。林冲见状,扳过衙内,打得衙内哭爹喊娘,抱头鼠窜而去。施耐庵大为解气,与看客们齐声喝起彩来。
喝彩声落地,猛然从戏场最后一排响起几声寥落稀冷的掌声。看客回顾一看,是达鲁花赤的二公子。在看客们惊愕的目光下,二公子冷笑着踏上了舞台,乐声停止,演员不再表演,摘下假须。二公子吆喝:“班主呢?班主,给我滚出来!”
扮演“高衙内”的演员喝道:“你是何人?敢砸我们水荡班的场子?!”几个元兵冲上舞台,把“高衙内”摔倒:“冒充货!你个臭戏子也敢扮衙内!这才是我们堂堂达鲁花赤府的衙内少爷二公子!”
扮演“林冲”的演员忍气吞声打招呼:“二公子请了!小戏班初到宝地,还没有来得及过府拜望,还望多多原谅,鼎力捧场!”
二公子眼一瞪:“呸!‘豹子头’是个反贼,准定不是好人!拿下!”几个元兵冲上来,架住“林冲”就住台下带。
猛然,布幕后闪出那监场的姑娘——原来,就是在九龙桥河滩祭神中装扮“滴水观音”、被施耐庵救下的姑娘。“慢着!我是班主,有话冲我来!你身为衙内,为何无故砸我戏场,逮我艺员!堂堂钱塘,还讲不讲王法?”
二公子耀武扬威:“不讲王法,你们就翻了天了!你看看这班戏子,李逵、燕青、宋江、林冲,哪个不是红巾红袄?!你们是演水浒戏?不!想我大金时北方的叛军就叫红巾军红袄军!三个月前,颍州刘福通的白莲会公开造反,以什么为信号?‘红巾’,以什么为称呼?‘红军’!你怕不是白莲会派来煽风点火的吧!带走!”
几个元兵冲上,被姑娘的敏捷而潇洒的拳脚踢倒在地。看客们见台上真的刀枪相见,都纷纷逃离。二公子脱去外衣:“小的们,停手!啧啧啧!没想到这女班主身手如此了得,人又长得这般水灵灵!戏台上高衙内要占林娘子,偏偏撞着林冲!如今‘林冲’被我绑了。”他指着那被绑着的扮演林冲的演员,众元兵一起起哄:“今儿个本衙内偏要摘你这朵鲜花宵夜!”说着摆开架势,就往那姑娘蹿去。“看谁敢拦我?”
“我!”忽然,从台下飞来一人,此人喝得酩酊大醉,只见他两足刚在台上落定,便无意中走动醉拳的招式,表面上前颠后偃、东倒西歪,实际上形醉意不醉,步醉心不醉。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在场的只有两个人,也就是女班主和二公子内心明白,这是个狠人,跌跌撞撞、飘飘忽忽之中,藏机关杀手,寓攻防搏击。忽见他一个前倾,右手把二公子左肩猛地一扳,逼得二公子的身架打横,那人左手顺势早将二公子肋下长剑抽出来,寒光一闪,一个飞天漫云惊虹势,剑锋就架在二公子的颈下了。这个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醉汉”,正是施耐庵。
众元兵惊呼起来:“施总管!”“施大人!”二公子脖下冰凉,闻到一股酒气,本来就不敢乱动,这时听到元兵呼叫,杀猪似的喊起来:“施总管……你醒醒,剑、剑,我的肉、肉脖子,不能乱来!”
施耐庵仍在醉意之中:“我、我醒得很!我、我施大人在……在此,你、你竟敢砸戏场,抢姑娘!……你是何……何人?”
二公子:“施大人,施……叔叔!你酒醒醒,我是二公子,是二公子呀!……”
施耐庵用力聚神:“二公子?什么……二公子!”众元兵一齐跪下来:“施总管,真的是二公子!求大人剑下开恩!”施耐庵见眼前跪下一大排,再扭头仔细辨认二公子,头脑有些清醒了:“二公子,二衙内!是……是你!怎么又是你?!”手中的剑不由得软垂下来,当啷一声掉在台面上。
对比鲜明的两个武打动作。施耐庵对顶头上司的宝贝公子先一“扳”后一“软”,动作虽细小,细小中蕴藉丰富;似平淡,平淡中显示深厚。一扳,显示了文武双全的维扬儒侠的英雄本色;一软,显示了这个朝廷小官吏人在廊庑下不怕官只怕管,争不得打不得的可怜形象。一个在权势面前忍辱屈弱的虔诚信奉的内在性格,使他失去了举起抗议拳头的勇气,熄灭了眼中反叛的火花。
施耐庵终于无奈地松开二公子,酒又涌上来,一个踉跄捉脚不住,他扑倒在台上睡过去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那女班主,从元兵喊“施总管”起,就表情复杂地紧紧地盯视着施耐庵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那身形、那剑招、那武韵,是他,是他,是他!不会错!”女班主心中暗想见施耐庵倒地,连忙扑上前来,右手托起他的上身,将他的头倚靠在自己的肩上,左手抹着他的胸膛,焦虑地喊道:“二哥,二哥!你醒醒!你醒醒!”
二公子还想发作,有一亲随元兵拾起宝剑递给二公子,低声附耳:“他们是兄妹!”二公子哼了一声,铁青着脸,一语不发,一挥手率众元兵下了舞台,离了戏场。
散戏后的剧场静极了。秋虫,秋露,秋风,梆敲三更,秋夜深了。月色朦胧,透过窗棂流进剧场后台的栖霞楼上。施耐庵醉后熟睡仰躺在睡榻上,忽然手脚齐动梦呓起来:“……皇上、皇上……钱塘……百姓……病、虫、旱……水、水、水……”
那姑娘捧着茶壶坐到施耐庵身旁,按住他颤动的手,把茶壶嘴伸进施耐庵干燥的唇中:“二哥,二哥!水,水!”施耐庵贪婪地吮吸着茶水,渐渐安定下来。那姑娘又用白热面巾,柔柔地替施耐庵擦拭额头、眉峰、嘴角和胡须。当她看到施耐庵眼角旁细细的鱼尾纹和眉宇间紧锁的川字时,不由自主用颀秀的小手,顺着纹路轻轻按摩,深深叹了口气。
施耐庵温驯得像个孩子,呼吸声悠长。那姑娘将自己的外衣披盖在施耐庵身上,深情地注视着他在那月光笼罩下的脸。她解下施耐庵腰际间的酒葫芦,走到窗前。月光下只见葫芦上刻着隐隐青山,荡荡湖水,几根芦叶在潇潇春雨中迎风摇曳。在水一方,似乎有位佳人,衣袂飘飘。画的右上方有“剑胆琴心酒魂”六个小字,左下方治一小印,刻着“雨苇”二字。这是十年前,自己亲手雕刻、赠送给二师兄施耐庵的啊!“他,他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一种异样幸福的满足感充溢着这位成熟少女的全部身心!
天上,残月穿进云层,西湖的楼、亭、湖、桥全笼罩在茫茫的夜色之中。雨苇姑娘把葫芦贴在胸前,思绪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是一座藏在泰州里下河芦苇荡中的竹篱茅舍。那时候,她和她的父亲,还有两位师兄就生活在这世外桃源似的地方,父亲和师兄都宠着自己,她俨然成了人世间最骄傲最幸福的公主,尤其是,情窦初开的她突然对青梅竹马的二师兄产生了一种别样依恋的情愫,那是一段多么甜蜜的回忆!
最是巧对对联的那一天,在她记忆中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她记得,那一天,她的父亲——年约五旬的江伯伦在屋里喊她:“雨苇,雨苇!”当时才十六七岁的小雨苇扎着长辫辫,正在金黄色的油菜田里逮蝴蝶,听到喊声,连忙将一只蝴蝶藏在手心,背在身后,跳进屋里:“爹!”
江伯伦说:“雨苇,玩儿心咋这么重!不是摸鱼逮虾,就是追蜂扑蝶,书也不读,功也不练!”
江雨苇调皮地说:“爹!天还没亮,孩儿就起身了!那首岳飞元帅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女儿能倒背如流哩!练功嘛,女儿醉拳一口气练了三趟!不信,你问大师哥、二师哥!”
江伯伦问:“伯温,雨苇所言可是事实?”
正在和面的刘伯温是江伯伦的大徒弟:“这……徒儿今天早晨就出庄磨制面粉,不敢妄说。”
“大师哥!”小雨苇一扬尖尖的稍翘的下巴,高高的鼻头冲着刘伯温皱了皱。
江伯伦又问:“耐庵,你说!”
二徒弟施耐庵用擀面杖擀着面条,见问,答道:“小师妹所言嘛——”他故意拖长语调逗雨苇:“都是真的!那一招‘倒骑毛驴’,还是我排打的哩。”
雨苇向施耐庵挤了挤右眼,得意地笑了。她笑起来嘴唇像上弦月,很甜、很俏。
江伯伦说:“雨苇,为父今天出三副对子,试试你,看你是真用功还是假用功?”
江雨苇说:“爹,别门缝里瞧人!命题吧,女儿接招!”
江伯伦说:“炭黑火红灰似雪,对下联!”
江雨苇丹凤眼直眨,脸红了。心一急,一时闭了心窍。
施耐庵一见,狠命地把揉着的面团敲打得叭叭直响。
江雨苇与二师哥眼神一对,豁然开朗:“有了,麦黄麸赤面如霜。”
江伯伦瞄了施耐庵一眼,对着窗外湖荡里的小木船说道:“听第二联:船轻石重,以船载石轻负重。”
雨苇习惯地揉起鼻头。
刘伯温拿起尺子,在雨苇眼前威胁似的一晃,递给江伯伦:“师傅,小师妹对不出,我看欠揍!”二师兄在一边窃窃暗笑。
江雨苇何等聪明:“打不到我。下联是:尺短布长,用尺量布短量长。”施耐庵叫起好来。
江伯伦说:“不要宠她。”他又手指屋角磨面的石磨:“第三联:磨大脐小齿棱棱,吞粗吐细。速对!”
施耐庵突然在一旁拿起了秤,秤起了擀好的面条:“伯温兄,足有四斤,午饭够了,不擀了吧!”
江雨苇心有灵犀一点就通,脱口而出:“秤直钩曲星朗朗,知重识轻。”
刘伯温拍起掌来,“妙对!小师妹将来不可限量,一代才女!”
江伯伦不动声色:“罢了。雨苇,以后要多听两位师哥辅导。文章武功,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两般皆不可稍怠,去吧!”
江雨苇松了口气,走出门,躲在房外,在门缝偷听,只听得父亲对两位师兄嘱咐:“伯温、耐庵,为师宦海沉浮,坎坷半生,也算是看破世事,厌恶仕途,才隐居在这苏北里下河水荡之中,只有雨苇这点骨血,虽说她是个女儿之身,为师仍然愿她成才,成人后跟着你们做点实事。严师出高徒,今后切不可宠她!”
刘伯温、施耐庵垂手落肩:“是。”雨苇听了,鼻头一阵发酸。
大师兄随父亲进里屋了,施耐庵去厨房煮面条。江雨苇蹦进厨房:“二师哥,嘻嘻,给我爹了吧!”
施耐庵:“今后再顽皮,我可就……”江雨苇突然跳起来,指着握着的右手:“我的蝴蝶,我的蝴蝶!肯定死了!”居然掉下了泪。
施耐庵走近前,哄小孩似的:“别急,别急!手放开,看看!”
江雨苇慢慢放开右手,蓝白相间的蝴蝶先息在掌心不动,忽然一下子飞出窗外。雨苇跌足,用小拳头捶打二师兄的肩膀:“赔我,赔我!你欠揍,欠揍……”
一晃十年了,现在勾起回忆,依然宛如昨日,对雨苇而言,这些都是封闭在她记忆中的甜蜜和财富呀!
栖霞楼内,醉酒的施耐庵长长叹了口气,惊动了江雨苇。江雨苇从回忆中缓过神来,赶快走近施耐庵,没有想到施耐庵翻了个身,又沉入了醉乡。江雨苇摸摸颈后正中那粒红痣,不由得又想起那次在茅屋后的芦林苇海中的练功场,二师兄给自己排练醉剑的情形。
施耐庵说道:“师妹,把我昨天教你的七招练练看!”
江雨苇走起剑来,刚柔并济,飘洒自如,身剑合一,醉态中杀手迭出。练毕,收式。
施耐庵夸道:“好。大致外形像了。还得在意与神上下工夫。今儿再教七招!”说着,施耐庵练起来。
江雨苇说:“二师哥,停,停,停!错了,也多了!”
施耐庵收剑:“怎么错了,多了?”
江雨苇:“这一招‘悬崖勒马’,呈马步,后仰身,剑从身后出,理应剑锋向上,你怎么剑背向上,不是错了?这一招后,从跃起右跌,剑身抹云横扫,是一招‘醉归洞府’,爹就这样练了几十年了,你怎么中间夹了一招步不动、正身、向上翻剑,岂不是多了一招?”
施耐庵笑起来:“小师妹,好厉害的眼力!”他边练边讲:“我自创的这一招,叫‘醉猴坠枝’,是一招诱敌之术,是险中取胜之招,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剑身向下,是武家大忌,是错了,但却是故意为之,是诱敌以指弹剑,我突然向上翻剑,以剑刃滚去敌人手指,从而制敌人于死地!”
江雨苇眨眨大眼睛说:“若是翻剑翻早了,敌人识破,缩回手指,不再上当,或者翻剑翻迟了,敌人早已将你的剑弹去,使你陷入徒手对敌的境地呢?”
施耐庵赞许地点点头:“说得好!这里火候、尺度的把握,恰恰是个关键。失之毫厘,都不能成功。技巧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呀!”
江雨苇由衷佩服地说:“二师哥,你真爱动脑筋!”
施耐庵摇摇头:“我也才琢磨出来,也不知可行不,还得向师傅禀报呢。还没学会走就要飞,就怕师傅他老人家生气。”
江雨苇说:“爹才不会气哩。爹从不要别人走他的老路。爹常在我面前夸你,说你总有些出格、出经、出道的新玩意儿。说你与大师哥将来都是济国之才,一定会胜于他哩!”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隔“苇”有耳,此刻,江伯伦正隐于练功场外的芦荡中,听到这里,不声不响地走向浓荫深处。
江雨苇按刚才二师哥指点的动作,几遍练下来,红扑扑的脸上汗水涔涔。施耐庵接过雨苇手中的长剑,然后怜爱无比地递上自己的毛巾。
江雨苇用白松松的毛巾擦拭粉扑扑的脸,心中漾起一股暖意,然后又背过脸,轻拭自己天鹅般的脖颈,这一拭不要紧,秀发下露出她天生俱来的一点秘密——施耐庵看到她颈后正中有颗讨意的红痣,笑起来。
江雨苇问:“笑什么?”
施耐庵指指那痣:“颈项一点红,像丹顶鹤!”
江雨苇说:“还真有这一说。爹告诉我,妈生我时,梦见有丹顶鹤飞来我家,扑入我妈妈的怀中。”
施耐庵开玩笑地:“那我就喊你丹顶鹤,小丹、小鹤……”
江雨苇扬起手掌:“你敢!欠揍!”
施耐庵跳开,从土罐中倒出一碗米酒欲喝,江雨苇一个箭步上来,踢去酒碗!施耐庵求饶地说:“丹顶鹤,我不喊还不行?”江雨苇看着他,摇摇头。施耐庵又道:“不准我喝?师傅说过,练醉拳醉剑,人就是要沾点酒气。一分酒长一分力,一分酒多一分劲。”江雨苇蠕动薄薄的嘴唇,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二师哥,然后走向石桌,将包在自己长衣中的酒葫芦拿出,扔进施耐庵的怀中,一溜烟跑了。
施耐庵拔开木塞,美美地喝了一大口。再看葫芦上的雕刻:山、水、苇、佳人及“雨苇”小印。他愣住了!这是师妹的心,这是雨苇的心,自己怎么从来没有觉察,师妹真的长大了……
酒葫芦陪伴施耐庵已经十年了,栖霞楼中,江雨苇和衣怀抱着她送给二师兄的酒葫芦坐在椅中,睡着了。江雨苇竟整整守了施耐庵一夜!而虬奴手提双锤,也在楼下石阶的夜露中整整侍卫了一夜……
当西湖在晨曦中睁开秀目的时候,施耐庵也惊醒了,他掀开盖在身上的江雨苇的外衣,看着周围的一切,看着在睡梦中的江雨苇。他努力回忆昨晚的一切,他在清理思绪。几乎同时,江雨苇也醒了。
施耐庵审视着面前这姑娘,有些面熟。
江雨苇温柔地:“二师哥!你觉得怎样?”
施耐庵仔细辨认:“你是?……”
江雨苇背转过身,掀起秀发,露出红痣。
施耐庵想起了在河滩祭神堤坝救下这姑娘的一幕。
江雨苇:“忘了?丹、顶、鹤!”
施耐庵再看看她怀抱的酒葫芦,大喜过望,顾不得赤着脚奔过来:“啊!小师妹,小师妹,是你!丹顶鹤,是你!雨苇,是你,是你!”
师兄妹终于相逢了!施耐庵的酒彻底醒了,见到师妹,他这几天憋的一肚子的气早就散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忙洗漱完毕,师兄妹二人出了府门,缓步踱向西湖,走上断桥。虬奴远远在后百跟着。
施耐庵关切地问道:“雨苇,师父怎么样?你怎么会流落到钱塘乡下?”
江雨苇沉沉地说:“自从你与大师哥满师出山之后,朝廷不知怎么打听到爹爹的踪迹,三番两次派人劝他重新出仕做元朝的高官,爹宁死不从,有一晚……”
是的,雨苇终身难忘月黑风高的那一晚。那晚,元兵骑兵队手提火把冲进芦苇荡中,火烧了江伯伦茅屋;江伯伦力战群兵,掩护江雨苇逃走,而他自己陷入重围,多处负伤,最后不得已纵身芦荡火海身亡。
江雨苇含着悲痛与仇恨,继续向二师兄哭诉:“爹嘱我投奔你与大师哥。一时又打探不到你们的行踪,只好过江,一路逃亡,投奔到九龙桥村我姨娘家暂避一时,谁知也找不到活路……那日祭神,刚巧被你救下。伤愈后,才打听到你到钱塘上任,我就加入水荡南戏班来找你了。才开锣第一场,刚巧又被你救了。兴许,是爹在冥冥之中安排的。”
施耐庵在桥顶跪倒,声泪俱下,将葫芦中的酒洒向西湖:“师傅!你走得好惨!你倾心传我本事,我却一无所为,只是每日以酒洗面!”
江雨苇扶起施耐庵:“二师哥!”施耐庵自责地:“我太没出息了,我有负师傅重望!”
江雨苇安慰他:“遇上这黑世道,独力也难改变,又不是你一个人如此。”施耐庵道:“唉,话虽如此说,小师妹,从今往后,为兄必要好好看待于你。有我,必有你!”
当夜,月白风清,银纱薄雾。虬奴驾船,施耐庵与江雨苇在西湖湖面上泛舟,小船在粼粼的波光中轻漾。施耐庵听着浪击船帮的声音,只是闷头喝酒,也不言语。
虬奴生怕雨苇姑娘难堪,故意打破沉默:“施大人,你又在作诗了吧!”
施耐庵苦笑:“诗?李白斗酒诗百篇。我是一葫芦酒两个字。”
虬奴问:“哪两个字?”
施耐庵:“虫、二。”
虬奴求助似的看着江雨苇:“江姑娘,这是啥意思?”
江雨苇说:“这就是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