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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虬奴更是不解:“两个字?一首诗?”

江雨苇破解诗意:“风写真意拍波涛,月有高情照良宵;无奈江山虽然好,边上乌云吞华皎。”恰巧这时空中的乌云涌上来,吞没了月亮,湖面一片幽暗。“这首诗前两句是抒发为国为民的赤诚心怀。后两句是说朝廷不明,奸妄擅权,有志难伸。”

虬奴啊惑然问:“这怎么与‘虫、二’二字相连?”

江雨苇:“这首诗四句字头相连,是‘风月无边’四个字。‘风’无边是虫,‘月’无边为二,岂不是‘虫、二’二字?”

虬奴夸道:“江姑娘你真好!难得有人与我们大人心意相通。”

江雨苇的芳心咯噔了一下,脸红了。好在黑暗中,别人难见。

施耐庵目中跳动着火花,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把酒葫芦递给师妹。江雨苇稍稍咂了一口,一直醉到心里……

泛舟通宵,东方既白。主仆三人在白堤边弃舟登岸。施耐庵紧走几步,在一棵伸入湖水的老柳下洒了些酒,深深鞠了一躬,又自饮几口道:“乐天,晚辈敬你三杯!”

江雨苇奇怪地:“二哥,你敬谁?”

施耐庵道:“这白堤就是钱塘人纪念白居易取名的。我敬乐天,不仅敬他是与李杜齐名的大诗人,更敬他在钱塘为官时,兴修水利,为民请命,做了多少好事啊!而愚兄也在钱塘做官,可我做了些什么呢?”说到此处,他又狂饮几口。

江雨苇叹了口气:“二哥,你别作践自己了!”

江雨苇跟着施耐庵又信步来到苏隄。只见施耐庵走到一块石碑前,看到碑顶停着两只乌鸦,他挥起大衣袖驱走了乌鸦,对着石碑又洒了些酒,作揖道:“东坡居士,同是天涯沦落人,敬你一杯‘相怜’酒吧!”说完,自己也猛喝起来。

江雨苇心疼地说:“二哥,你不能喝了!”

施耐庵叹道:“师妹,你不要拦。这杯酒非得陪苏轼喝不可,这苏即是钱塘人为了纪念他而题。唐宋八大家,苏氏父子独占三家,一代豪才,力革弊政,却一贬再贬。乌台诗案,使他饱尝牢狱之灾!但是他到底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而我呢?我自视才不及他,命却是比他好多了,居然还能‘把酒问青天’‘一樽还酹江月’!哈哈哈!”

施耐庵又狂饮了几口,随即又跌跌撞撞冲进了岳王庙,一头跪倒在岳坟前。施耐庵痛苦而虔诚地看着一代忠臣坟冢上枯黄的野草,思潮澎湃。他右手抽出长剑,左手提着葫芦,走起醉剑来。

他飞腾跳跃,劈刺撩刮,身形狂放不羁,神态似醉非醉。剑为心声,练着练着,他眼中的热泪夺眶而出。舞到浓酣处,剑势有如火山喷突、飞湍惊霆、山坼崖崩,似乎夹以隆隆雷鸣。猛然,他跳起身,对秦桧跪着的铁像劈下去,溅起点点火花。

江雨苇在一旁看着,她完全从施耐庵的剑形剑式中,领略到他以剑抒怀,以剑抒情,以剑抒志,体会到他那壮烈的、感伤的、愤懑的、慷慨的情、怀、志。她不由得也跳进场中,与施耐庵对练起来。默契的配合、深切的理解、温柔的抚慰使剑势由激奋而低落,拳境由震怒而沉静,由壮而秀,由豪而逸……

施耐庵激情稍稍抚定,迈步走进岳庙主殿。他看到岳元帅“还我河山”那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他书兴大发,让江雨苇捧来盛满墨汁的大碗,乘着酒兴,双手伸进大碗,用双手在岳庙白粉墙壁上,写下了令人感骇昂奋的一壁大字:“呼酒漫浇百重愁,剑舞千古泻从头。他时若遂沧桑志,一腔碧血逐海流!”书诗虽然酣畅淋漓,但却反衬出此刻的施耐庵报国无门、为民无路,践志无奈。

本来,对于中国士大夫而言,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是规范的人生,学而优则仕是天经地义的必由之路、治国平天下是价值取向,施耐庵当然也不例外。否则,他就不会也走“十年寒窗,一朝及第”的求仕道路。然而,病入膏肓的元朝腐朽统治,正在残酷地一点一点碾碎着他的仅存信念。国势陵夷,但见劫火,沧桑触处,现在他正处于人生的彷徨路口。他必须经过痛苦的求索,经过本质的剖析,才能对他原先尚且抱有一线希望的大元王朝有了清醒的认识,彻底抛弃幼稚的幻想。

施耐庵将抒志诗写毕,不觉酒涌上来,竟吐了两口血,又欲去拨酒葫芦木塞。

江雨苇非常清楚二师兄此刻的心情,也清楚他是在自己这个唯一的亲人面前找到了悲愤感情宣泄的闸口。她不能让施耐庵再陷于这个痛苦的情绪中不能自拔,这样会毁了他。于是,雨苇终于爆发了,一把抢过酒葫芦,流着泪喊道:“二哥!放浪山水,岂是你的本心?你还是不是男子汉?!你已经三天不进一粒米了!你有气,就打小妹几下消消气!你不想活,倒不如先杀了小妹!你有志,来日方长啊!”

施耐庵被触动了:“谁能与我同行?”

江雨苇大声说道:“我!”

尽管雨苇也不知道今后该往哪儿走,但是她明白自己已经跟定了二师兄,哪怕前面是刀山、是火海。

施耐庵掂出了这个“我”一字九鼎的分量,一股力量、一份慰藉、一种幸福油然升上心头,令他欣慰不已。

突然,一个蒙面大汉跳进大殿,大叫道:“好大胆!题写反诗!随我见官去!”说着,死命拽着施耐庵的衣袖就往殿外走。

江雨苇大吃一惊,冲上来阻拦。施耐庵吓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他本能地挣脱出来人铁钳似的手掌,闪身一边,刷地拔出龙泉长剑,将江雨苇挡在身后,以“单龙入海”的架势,长剑直指来人胸膛,准备迎敌!

谁知来人竟哈哈大笑,除去面具,做了一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醉拳中“把酒问天”的亮相:“怎么?不认识了?耐庵弟!……还有,小师妹!”

施耐庵惊喜地大声叫道:“伯温兄!”

江雨苇更是扑过去喊道:“大师哥?!”

刘伯温与施耐庵十多年不见,都已年届中年,二人胡须抖动,热泪盈眶,相互捶打着,紧紧抱在一起。

江雨苇撒娇地抱住两位师兄的肩膀:“大师哥,你吓人,你吓人!大哥!坏大哥……”

师兄妹三人喜相逢,就像回到当年孩童时代,兴奋地驮肩搭背,又打又闹,离开了岳庙,他们特地选了西湖中僻静的映月酒楼聚饮。

江雨苇给刘伯温斟满酒:“大师哥,十多年了,先是听说你中了至顺年间的进士,以后又做了江浙儒学副提举,怎么以后全然没有一点消息?躲到哪儿去了?”

刘伯温已有了五分醉意:“嘻,那班江浙大吏,全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你大哥呀,就弃官归了老家青田。开了一家学馆,教几个弟子,传道授业,采菊东篱,倒也优哉游哉。”

江雨苇故意调侃:“大师哥,你变了!蜗居浙东,一身寒酸气!空有一身通经史、精纬学的大本事!我看你把爹的教诲全忘了!”

刘伯温道:“骂得好,骂得好!确实,差点忘了!”

施耐庵说:“师妹,你撞了他的迷魂阵了!他那鸿鹄之志才不会忘!他是龙潜海底,虎伏深山,等着春雷哪!想当年,诸葛孔明不是还卧耕南阳吗?”

刘伯温笑道:“老弟是在激励我哪!”他看看周围,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愚兄此行正为此事!莫看这西湖轻波细浪,煞为平静。其实,外面闹事可火暴啦!什么刘福通、芝麻李、彭莹玉、徐寿辉皆以红巾为号,攻城的攻城,称帝的称帝!难为这帮义军瞧得起我,也有人来挖我喽!愚兄算定,大元气数已尽,驱除元鞑只在早晚。譬如龙虎,此时不啸,更待何时?现如今,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雄狮(施)青牛(刘),得其一可得天下。’就是指你我弟兄二人。不过,师傅常道:‘良臣择主而仕,佳禽择木而栖。’首要的必须看准主子确是个做大事业的人,才值得为之效力。正如蜀汉孔明、庞统一龙一凤,既决定出山,总要同仕明主、共创大业。故而,愚兄一打探到你的消息,就赶来与贤弟合计!”

施耐庵沉吟不语,又踱到楼窗前,俯视西湖全景。他的心不是没有动,然而一会儿就静止如眼前的湖水了。是的,期望这位正直的封建文人真正采取惊世骇俗的悖常绝仕举动,蔑视青紫,向元王朝说“再见”,甚至向元王朝举起反抗的刀枪,还得等待血火现实的继续磨炼。刘伯温稳稳地喝酒、吃菜,静待回话。江雨苇左右踌躇,一时拿不定主意。

施耐庵道:“伯温兄,每遇大事,你首先想到小弟,足见你我弟兄,虽非同胞,却胜似手足。桃园结义也不过如此!但是,耐庵乃大元新科进士,又钦点钱塘重任,平心而论,以我南人的身份,朝廷待我不薄!当今黎民怨起,皆是朝廷一时昏庸、奸佞擅权、官制滥、刑法重、腐化横行所致,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田地。而且,诸多叛民,皆草台班底,成不了大气候。尚请三思而后行!”

刘伯温听懂了,呻吟片刻:“人各有志,急切间,愚兄也不勉强贤弟!不过,师父不在,莫怪愚兄直言,忠贞不贰自是美德,倘若竭尽愚忠,就是不聪明的了。”

施耐庵诚挚地:“谢师兄提醒。”

刘伯温道:“既如此,浙东家乡还有急事等着我,愚兄不耽搁了,就此告辞。”

施耐庵看看窗外:“要走,也等个好天气吧。你看——”原来,窗外酒楼上空正有一大片乌云,雨意正浓。

刘伯温走到窗前,眯着眼,伸手测测风力:“没事,可行。雨是要下,但不在此地。”话音未落,果真西湖对面山上阳光灿烂,雨丝如麻,而酒楼上空没有一滴雨,转瞬雨过天晴。

施耐庵夸道:“师兄真奇才,知天文,识地理,堪比孔明、子牙。”

刘伯温狡黠地说:“我嘛,本来就是‘天机星’。因为偷吃了王母娘娘的蟠桃,被玉皇大帝贬到人间来的哟!”

江雨苇说:“嘻,如果朝廷不济,二师哥无以安身立命,就回老家兴化水荡著书立说,这本书中呀,什么人都可以不写,但是一定要把大师哥写进去。”

刘伯温笑着说:“你就喜欢编排作耍我,不是写成妖魔,就是写成鬼怪!”

江雨苇一努嘴:“才不哩!小妹那儿敢哪,要写,就把你写作安邦定国的军师。”

刘伯温用手指点着师妹:“小丫头,你也挖苦我呀!我是个‘无用’之辈!”

江雨苇拍着手:“对,对,对!名字就叫‘吴用’!天机星下凡,嗯,还该有个绰号,叫……”

施耐庵凑趣:“‘智多星’!”

刘伯温:“好!一言为定!”

三只手拍在一起。——就这一句话,《水浒传》中便添了个军师吴用,此是后话不提。

十多年不见,才见面就又要分开,三人恋恋不舍。施耐庵与江雨苇一直把大师兄送到了钱塘城外的十里长亭。照例是要喝送别酒的,江雨苇斟了两杯酒给二位师兄:“大师哥,临别之时,小妹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刘伯温笑道:“小丫头,你也学客套了!”

江雨苇说:“想当年,你们在出山之际,小妹也曾斟酒给二位师哥,记得爹爹曾有言语嘱咐,不知师哥忘了没有?”

刘伯温和施耐庵当然不会忘记,那是在师傅竹篱茅舍前的河港汊口,江伯伦摆酒为已经学成文韬武略的两位爱徒送行。

刘伯温、施耐庵身背包袱,腰挂长剑,向师傅辞别。江雨苇为二位师哥斟满酒。

江伯伦临别赠言说:“老夫自脱离宦海,隐居深山,最得意的事莫过收了你们两个称心的学生,我已倾己所有,文学武艺,行军布阵、治政安民,尽传二位。不知你们今日一别,意欲何为?”

刘伯温说:“治国平天下!”江伯伦问:“耐庵,你呢?”

施耐庵回答说:“遇则治天下,阻则自己受。”

江伯伦点点头:“这满水荡的花草,你们是否念师生一场,临行之际各掐一枝送给老夫做个念想吧!”

刘伯温献上一朵野秋菊,施耐庵选择半天才摘了一片芦苇叶:“师傅,无花可采,只有以叶代花了。”

江伯伦叹叹气,又问:“为师观天下大势,不久大乱矣!你俩若是各保其主,会不会互动干戈呢?”

刘伯温不敢保证,施耐庵倒是坦荡:“各保其主,永不相害!”

江伯伦叮咛:“好!切记同窗厚谊莫相忘,手足情深互提携。”师兄弟二人拜别,就这样出水荡了。

待二位师兄走后,怅然若失的小雨苇曾经缠住江伯伦问道:“爹,你玄虚玄虚的,刚才大师哥赠菊,二师哥赠苇,这是什么意思嘛?”

江伯伦讲给女儿听:“秋之菊,说明你大师哥沉稳世故,虽发迹迟一点,但总有花开,仕途有望;你二师哥,性犟情真,在官场很难吃得开,恐怕无花可开,就像芦苇一样,只剩下一片耿直贞洁了!他的未来,兴许只能以文名世!”

小雨苇“喔”了一声,内心道:“我的名字中不正有个苇字吗?难道,难道是天意?”情窦初开的少女深情地望着师兄远去的方向……

钱塘城外长亭,刘伯温思及至此,道:“谢师妹美意,师傅所嘱,我们不会忘怀!师妹,请你过来,愚兄还有话说。”

他将江雨苇拉到一边,背着施耐庵,先给她鞠了一躬:“师妹,请受大师哥一拜,有个人要托付于你!”

江雨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

刘伯温道:“耐庵!耐庵实在是旷世俊彦,文才武功,剑胆琴心。师傅在世,最是怜爱于他。”

江雨苇听到这里,脸红得发烧,灿若艳阳春天绽放的桃花。

刘伯温接着说道:“他虽已过而立之年,可是仍然孩子一般,了然一身,水似的心,火似的情。至情至性,纯正纯洁,是他可爱处;然而在这乱世,亦正是他令人担心处。这个世道,老实的人、挚真的人不仅吃不开,而且注定是要吃亏的。愚兄实在放心不下,我想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一个人能帮扶于他——这人就是你!恳望师妹不离不弃,伴其身旁,随时提醒则个。想师妹聪慧灵秀,坚贞娴静,不会作小户人家女儿扭态吧!”

本来,江雨苇十分害臊,听到这里,心里倒升腾起一股庄重感来。她嚅动了一下嘴唇,坚定的目光迎视着大师兄,郑重地点了下头。

刘伯温一颗悬着的心落地,转身又去与施耐庵珍重告别。

江雨苇道:“二位师哥,小妹拟了一副对联,想献丑送给你们。”

刘、施二人饶有趣味地看着情真意切的小师妹。

江雨苇朗声吟道:“凤啼凰鸣,并立枝头谈祸福;雁去燕来,相逢路上话春秋。横批是同展雄图!”

刘伯温高赞一声好,一路笑着,背着长剑、提着油伞飘然而去。等他们后来再见面时,已身处波翻浪滚的起义大潮中了。

送别了大师哥,施耐庵与江雨苇步行回城时,突然发现驿道上增加了几支元兵巡逻队,透出一丝杀气。而且进城时,城楼上城门口也都加上岗哨,刀枪林立。

施耐庵想了一下,问:“今儿八月十几了?”江雨苇一算:“八月十三。喔,是不是后日是中秋灵隐佛事正日,才陡地这么吃紧?”

施耐庵咕哝道:“哼,兴许吧。”他们心事沉重地再不言语了。

一刻儿工夫,他们经过城内教场门口,见市民们正围着张贴的一纸“募工布告。”

一个县衙小吏起着劲儿敲着铜锣吆喝:“泉州招工,泉州招工哪!你问做什么?也就是港口装装卸卸、搬搬运运。活计忒轻,工钱蛮大,包你吃饱,管你穿暖,三年期满,少说也赚个千儿八百两!嘻!你要开心,保不准还能漂洋过海!那外洋的地面上,牛肉当饭吃,洗澡用牛奶,遍地是金元宝!那洋女人,啧啧,可肉性哪!谁报名哟,趁早,名额有限,报满为止!快哉!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喽……”

不少青壮年手痒心动,纷纷议论,也有人跺跺脚报名:

“是龙潭,是虎穴也闯闯,总比守在家里等死强!”

“起码糊上一张嘴,也省了我爹娘一份心!”

“天花乱坠!骗到海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怎么办?”

“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认命吧!”

人群外,不时有差役押着一些五花大绑的市民哭哭啼啼走过。

江雨苇向一市民问道:“请问老丈,这是干吗?”

老丈低声回答:“还不是交不出佛事香火费!唉!”

施耐庵眉心皱起,再不听不看,掉头就走。二人刚走至钱王街口,一阵哀乐传来,从街里走来一支白白花花的送葬队伍。送葬亲属中有人认出了施耐庵,棺柩前的孝妇与孝子听说此人就是施总管,扑来跪倒高喊冤枉,号啕大哭。

施耐庵一惊:“死者是谁?因何缘故?”

那孝妇已泣不成声。孝子答道:“施大人,死者是我爹,我家世代以做汤团为生,城南一带谁个不晓得我爹‘汤团张’生性忠厚。都出于佛事摊派太重,走投无路,才出去躲债,半路被社长抓住,我爹不过顶了几句,就活活被打死了!”

施耐庵问道:“自古以来杀人者偿命,因何不告官?”

孝子哭道:“告了!社长是元人!那青天大老爷只把社长假意地打了二十杖,迁到城北安福居,依然当他的社长!说是元人打死南人,以私宰牛马罪论处!”孝妇沙哑着哭诉:“可怜我这死鬼丈夫,活到头当牛做马,临死还这般惨!求施大人做主!”

施耐庵义愤填膺,却无法回答他的子民……

亲友前来搀扶起了母子俩,冷冷地丢下了一串话语:“走吧,走吧,别磨蹭了!施大人每天品尝美酒,忙得紧,哪有闲空管这丧事!他有他的难处,被人家撸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南人当官,本来就是聋子的耳朵,只有拍拍手、举举手、拱拱手的份!这世道,好人当不成官,当官不好人!说到底官官相护,本来是一张网!”

哀乐声渐远。耻辱、失落、委屈、愤怒充溢着施耐庵的心田,施耐庵傻愣愣地看着纸钱在空中回旋飞舞。有两张甚至落在他的肩上,他也全然不知。他像被民众丢弃的一张没有生命的纸钱一样,被丢进了冰窖中。

“二哥,二哥!走吧!看不到了,去远了!”江雨苇硬拽住他的大衣袖走。

施耐庵边走,还边回头看,嘴里喃喃道:“是呀,他们去了!这大元,也要去了,去了……”

江雨苇架着神志迷糊的施耐庵沿着城内古越河边回府。这是一条畸形繁华的小河,河床上拱桥相连,河两岸酒楼、茶社、饭铺、妓院、赌坊林立,香风四起,吆喝阵阵。

施耐庵与江雨苇刚走上一座砖桥,忽听有人故意压低嗓音喊:“施大人,施大人!”

施耐庵俯视一看,喊声来自桥下一只小船,虬奴的头正伸出船篷外,向他招手。

施耐庵与江雨苇忙拾级下了桥阶。船已靠岸,他俩登上小船,钻进船舱,船继续在两排小屋夹峙的小河中行驶。

施耐庵一进船舱,虬奴就跪下禀报说:“施大人,不好了,要出大事了。”

施耐庵道:“别慌,什么事?”

船舱中已有一个剽悍的元兵,这时连忙跪倒行礼:“施大人,确实有一件大事!”

施耐庵吃了一惊,并不认识此人,也不解其意。

虬奴介绍:“施大人,这是我的舅舅,名唤巴特尔。早年随军入关,现在达鲁花赤身边做亲兵小头目。多年不见了,还是您上任那一天,我们在越王桥闸巧遇的。”

施耐庵连忙扶起巴特尔:“英雄,不必客气。”

巴特尔道:“小的见大人请安!施大人,小的虽是元人,但我们不少弟兄对大人的道德学问钦佩得很,常在背后竖你的大拇指。我姐姐亡故之后,是大人您救了小虬奴,待他如亲身子侄一般,您就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只是限于情势,我只能把这份情藏在心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报答于您……”

施耐庵问:“那今日?”

巴特尔道:“上次在越王桥闸所见的那批盐贩子,不是您的同乡朋友吗?今天刚从福建方向潜来钱塘,不幸被达鲁花赤府的人打探到了,听八都鲁说,全进了‘苏北会馆’。达鲁花赤怀疑他们是西边红巾军的人,定于今晚先让几个弟兄扮作商人,进会馆寻衅闹事,然后八都鲁率兵以维持治安为名,把他们全部抓起来,吃掉你那帮朋友!情势危急,特来透个信息。”

施耐庵充满敬意:“巴特尔,你敢于冒杀头的风险,事先通风报信,施某代那帮朋友谢你了!”

夕阳已经西沉,晚霞把河水映得暗红一片。巴特尔语速加快道:“我虽是个粗人,但为施大人,干系再大,也值!时候不早了,请速决速行,我先走一步,以避人耳目。喔,对了,虬奴!苏北会馆一定已经有了监视,一定要留神!”说完,他先跳上岸,淹入人流中走了。

施耐庵往仓外钻:“我们也走,苏北会馆!”

江雨苇说:“你自己往他们的刀口撞?”

施耐庵看看暮霭渐起:“顾不得了!再说,我也是苏北人,苏北人到自己家乡的会馆,顺理成章,谁还能拦我,疑我?”

季交中秋,天黑得比过去快多了。苏北会馆檐下灯笼高挑,在晚风中不安地摇晃。会馆大门对面青砖照壁下,有几个叫卖面条小吃的,显然是达鲁花赤府布置的眼线。施耐庵、江雨苇、虬奴装作不见,谈谈笑笑进了会馆,几个“卖小吃的”用眼神会意。

会馆厢房里,张士诚、鲁渊等一班弟兄正在方桌上观看鲁渊画的浙江福建一带的地形图。

卞元亨匆匆进房:“张大哥,我表哥急急火火赶来,看来有情况!”张士诚:“速请!”施耐庵二人已经快步进了厢房。

张士诚惊喜道:“施大人,我进钱塘城,正是为了拜望你,想不到你却先来了!”

施耐庵急道:“张壮士!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们已被钱塘县盯上了!元兵说来就来,此地不能再留!”

张士诚征求他的意见。施耐庵说:“走!要谈快嘛,是从旱路走。马匹,已经全部备好,我亲自送诸位出城,他们又不曾宣布撤我的职,凭我总管的身份,即使硬砸城门,也要送诸位离开这斧钺之地!”

张士诚坚决不干:“我们拍拍屁股走了,那私放贼匪的罪名让你一个人兜着?!”

施耐庵说:“这个各位不要多虑。没有真凭实据,他们暂时还不敢把我这个朝廷钦点的总管怎么样!”

张士诚道:“不。施大人……”突然,海草捅了捅他,示意施耐庵身边的陌生姑娘。其实江雨苇一进屋,海草心里就满不是滋味地盯住这个靠施先生这么近的少女。

张士诚指着江雨苇:“这位是?”

施耐庵:“嘻,忘了介绍了,江雨苇,我的师妹,自己人。雨苇,这位就是愚兄向你提起的张士诚英雄和众位好汉!”

情况紧急,双方略加寒暄,张士诚接着道:“施大人、江女侠!我们不走,倒也不单单为你着想。此番我们特地进城,看来还有一出大戏要唱喽!”

施耐庵问:“怎么讲?”张士诚说:“施大人。我们离开泉州那一天,陡然见到两个可疑的人。”

原来,那是发生在福建泉州南闽大茶楼内的事情。张士诚等人在喝茶,而从来喜欢乱蹿的草上飞史千偶然发现茶座一角的包厢中,有一个南洋商人身穿中国服装正在与一个戴着假胡须的人窃窃私语。凭着常年行走江湖练就的鹰隼一般的眼睛,他认出这个戴假胡须的人是达鲁花赤的大公子。他旋即把这个信息传达给圣手书生鲁渊。大公子的反常行径引起了鲁渊的注意,于是鲁渊凑到张士诚耳边低声商议起来。张士诚的脑海中,映出了钱塘越王桥下大公子立于商船船头过闸的情景。

当夜,史千便接受了张士诚的侦察任务,潜入大公子下榻的客舍,以“倒卷帘”式反挂在屋檐口,向房内偷觑,南洋商人与大公子在烛光下秘密交谈,桌上摆放着瓷器、丝绸、钻石、丁香、胡椒、镔铁、茶叶等等样品。

史千凝神只陆陆续续听清了六个字:钱塘、六和、佛事……

张士诚继续告诉施耐庵道:“大公子与南洋商人鬼头鬼脑,好像与六和佛事有关,也就与施先生您有关,我们岂能不管?反正返乡也是顺路,于是我等就一路跟踪,又返回了钱塘。”

鲁渊说:“张壮士想探个究竟,打个不平,这当口他能离开吗?”

施耐庵道:“原来如此……”他转而以眼神询问江雨苇。

江雨苇对他点点头:“不过,这苏北会馆终是不能待了。”

施耐庵脑海中正盘算着“移个什么地方呢?”

正在这时,一个人轻巧巧地飞身进来,是史千。史千道:“张士哥!大公子与那南洋商人不曾进府衙,也没有住客舍,而是一脚进了六和寺。察罗帖木儿那老儿趁天黑,也随后便装坐了一顶小轿直奔六和寺。八都鲁的兵马往会馆开来了!”

“六和寺?”江雨苇眼睛一亮,“对,去六和寺!”众人不解。

江雨苇解释道:“六和寺后有片茶园,看守大和尚名唤智净,他的来历,没有第二个人知根知底。他本名鱼日知,是我爹的同僚老友,一直在陇西边关任武职,生性耿直。因告发号称‘镇陇西’的边官克扣军饷,被诽谤流放。他一气之下,揍了那边官一顿,没想到,只三拳两脚便开销了那‘镇陇西’。出了人命案,只身逃来江浙。经我爹推荐,才在这六和寺出家藏身。”

鲁渊道:“有道理,灯影下是最黑的。”

张士诚也笑了:“苏南有句谚语,茅山的菩萨,照远不照近。”

施耐庵说:“好!去六和!目下钱塘城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达鲁花赤的身边了。”

说走就走,苏北会馆大门口,史千与张士信走出大门,故意走到照壁下小吃摊,吃了两碗面条。然后,似乎弄神弄鬼地钻进了会馆旁的小巷中。

两个假装卖面的密探,心中大疑,交换了眼神,丢了面摊子,也跟着钻进小巷。

张士诚、施耐庵等一干人乘此调虎离山的空隙,跑出大门,向另一个方向穿纵而去,隐入夜色中。

小巷幽深,不见人影,两个密探又折回面摊。张士信与史千从会馆院内伸出围墙外的一棵老枝杈上跳下,飞潜而去。

好险!在众好汉离开苏北会馆一杯茶的工夫,果然有七八个扮作客商的元兵闯进会馆。不见一人,原先编排的“戏”唱不起来了,只好向馆外发出呼哨。八都鲁率兵冲入,搜查前后三进的正房厢房,皆无一人,扑了个空。

八都鲁盛怒,命令:“关闭城门,封锁通道!两个糊涂虫给我滚进来!”

八都鲁责问两个扮卖小吃的密探:“人呢?”

两个密探吓得筛糠似的:“是,是在里头!小的,眼、眼都没敢眨一下。除非、除非是飞了?”

八都鲁问:“可曾有可疑的人进出?”

密探回道:“没、没有……就是施大人进去过。”

“施耐庵!”八都鲁得到这一信息,死马当活马医,气呼呼地率兵直奔施府,当然也扑了个空:“这些反贼伙同长有反骨的南蛮施耐庵上天了入地了?”他眼珠一转,突然吓出一身冷汗,快马加鞭驰向六和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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