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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钱塘城外,钱塘江水咆哮着、奔腾着、翻滚着奔向大海。乌酣酣的六和寺雄踞在钱塘江边,此刻正荡漾着神秘的古刹钟声……寺院茶园,建在寺院后面一片逶迤起伏的小山坡上,方园足有几十亩。张士诚、施耐庵一行好汉绕过寺院,潜上山坡,全部轻悄悄地跳上茶园土墙。掸眼下望,只见月光之下,茶圃当中,一棵老柳围着三间茅屋;婆娑的老柳下,几个小和尚正跪在一个胖大和尚面前。张士诚对大家做了个暂时不要惊动的手势,众人屏声敛息,注视园内。

只听得小和尚央求道:“师傅,早就听说过您老神力无边,能倒拔垂杨柳!今晚徒儿们酒也沽了,狗肉也烧了,您老又这么开心,就让徒弟们开开眼界嘞!”

鱼日知是个挺胸凸肚、满面络腮、身体雄伟、声似洪钟的胖大和尚。“好!小的们,难得今日祥光、魔气正邪双双聚六和,是个不寻常的日子!洒家小拭蛮力。”他也不知对谁说,“得罪各位了!”说着抱着酒坛又咕嘟咕嘟一阵猛喝,扔去手中狗腿,足分四平马步,一个双掌合十,运起气功。只见他肚腹如翻江倒海,气走全身。他重新站起,收紧腰带,走至柳树下,站好半马半弓步,身体倒缴,把身体和脑袋紧贴树上,两手臂牢牢抱住树身,先将柳树一阵猛撼乱摇,趁枯黄树叶飘飘下落、老鸦呱呱惊飞、树根处泥土松动之时,大和尚左手右臂加上腰,三点同时使用绞动螺旋劲,腰身一趁,响雷似的大喝一声:“起!”老柳应声而起。

“好神力!”土墙上偷觑的众英雄不由得齐声喝起彩来。

鱼日知哈哈大笑,把老柳轰地摔在地上,双手合十:“土墙上的十五位英雄,洒家献丑了!还不快快下来,酒肉都凉了!”

众人都惊讶大和尚的功力修为居然如此深厚,纷纷纵身飞下土墙。江雨苇跑在最前面:“鱼伯伯,鱼伯伯!”

鱼日知眯起铜铃大眼:“你?”江雨苇故意逗大和尚:“江家的大小姐雨苇!”

鱼日知梳理着络腮胡,轻轻拍打着江雨苇的头:“哈哈!伯伦弟的千金!黄毛小丫头,长这么大啦!”

江雨苇又把张士诚、施耐庵一干英雄介绍给鱼日知。

鱼日知睁大了虎目:“呼呼呀!苏北鼎鼎大名的张盐枭!请了!乱世出英雄,有帝王相!喔!你就是新上任就下台的施总管!为官不长,政声不错。噢,果然骨骼清奇,有儒雅气,有英武气!可惜受他娘的官场鸟气,不如洒家种茶甩枪、吃肉喝酒快活!来!众位好汉,先喝三碗!”

江雨苇调皮地说:“鱼伯伯,你当了和尚,怎么本性不移,还喝酒吃肉,这不是花和尚吗?当心住持罚你!”

鱼日知又爽朗地大笑了:“娃娃,说得好!你鱼伯伯是花和尚!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那空了老秃驴外表真和尚,实际是男盗女娼心中留!”

这边英雄们在茶田聚首喝酒,那边史千已经遵令蹿上了巍峨高耸的藏经楼楼顶。他掀开瓦片,移挪望砖,留下黄豆般大的洞眼向下窥视,果见楼内察罗帖木儿、空了、大公子、二公子与南洋商人分宾主而坐。察罗帖木儿对南洋商人道:“你我贸易多年,双方信誉都好。不过此次数额巨大,非同寻常!尤其目下灾害连年,局势很乱,也只能做一笔算一笔了!所以不得不让你受些委屈,还望海涵!”

南洋商人说:“哪里话来!达鲁花赤大人老谋深算,正该如此!只要生意顺当,排场招待又值几何?!此次来浙,敝号主人委我将大人特别提及的这尊玉佛带来献上。这本是我国国宝,价值连城,聊表心意,尚祈笑纳!”

玉佛放在大理石桌上,光泽莹白,玉华四泻。众人都惊讶得睁大了眼。这件稀世珍宝为众人平生未见,连视财宝若粪土、宣称早已四大皆空的空了大师也只落得呼叫佛号不已。

察罗帖木儿起身致谢:“谢贵主人盛意,这礼物太重了!”他转身问大公子:“各种交易细节谈得怎样了?”

大公子稳稳地道:“父亲,皆已切磋停当,文书亦已起好。万事俱备,只待签字了!”

察罗帖木儿对南洋商人说:“那就签字生效如何?”文书稿置陈桌上,察罗帖木儿与南洋商人分别签上不同的文字。刚落笔,突听屋顶有了动静。

原来,八都鲁从大雄宝殿巡查而来,猛见藏经楼顶趴伏着一个黑影,随即一个箭步蹿上屋顶,大叫一声:“谁?”

“呼”的一声,那黑影鬼魅一般,身形一晃,已倏忽不见。八都鲁仔细巡查,终于发现屋顶上留有的一个观察孔,遂大吃一惊,旋即跳下楼,进入藏经楼内,向察罗帖木儿报告了这一可疑敌情。

察罗帖木儿分析道:“盐贩子肯定还在城内……又来了暗探……施耐庵进过苏北会馆……善者不来,来者不善。通知,全城搜索,加强警戒!后天中秋,可就是操办佛事、贸易交接的日子,千万大意不得!”

八都鲁遵命道:“末将不敢懈怠,立刻挨家挨户地搜!”

察罗帖木儿捧起贸易文书与玉佛:“尤其是这个签字手续绝不能落到他们的手中!”

二公子说:“爹,我把它锁到妈的闺房中去!”

察罗帖木儿摇摇头说:“没用!”

空了道:“大人勿虑,这帮混世魔王下界作孽,自有阿弥陀佛降妖降魔!老纳愚意,不如将文书玉佛藏之于六和塔顶,七重金塔七重门,门门锁闭,道道把守,任妖怪魔法再强也休想染指!只待后日人货两清,也就大功告成了。”

察罗帖木儿推开隔扇,望着高耸入云的六和塔,月亮孤零零地挂在塔顶檐角旁,满意地点点头。

不一会,满城火光闪闪映红了半边天,隐隐传来骚动声,八都鲁的全城大搜查已经开始。这时,恐怕也只有鱼日知的茶园才是最为安静的。茅屋内,一豆灯火,史千把刚才侦察到的所见所闻向众英雄说了。鱼日知听了,火冒三丈:“怪不得这佛事味道不正,果然是挂羊头卖狗肉,玷污佛门!待俺砸了这佛事!”

张士德说:“这批赃官,榨百姓的血汗肥自己!劫了它,还给百姓!”

张士信说:“正好,俺们起事正缺银子打兵器哪!”

张海草直拍手:“爹!来他个大闹六和寺,血溅钱塘城,得劲,得劲!”

张士诚制止道:“不要撒野!施大人,您看如何安排?”

施耐庵想想察罗帖木儿简朴的书房,那“廉正”“淡泊”的匾额,那青菜干丝的招待宴席,那亲自浇园的老农装束,那和善宽容的雍容风度,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张士诚转向鲁渊:“鲁先生,您的高见?”

“捉贼捉赃。当务之急是看到那贸易文书,才能知道赃款数目,也才能掌握交接日期和地点,方可走下一步棋。也只有亲眼所见,”鲁渊道向施耐庵一努嘴,“才能看破钱塘县的庐山真面目。”

张士诚笑道:“着啊,有理!”

鱼日知主动加盟请战:“张壮士,施大人,还是让洒家先去探探路!”

寺内大院,鱼日知掌着一盏灯笼,穿过后院,往高耸的六和塔走去。全寺出奇的寂静,还未靠近塔基,陡然从树丛中跳出几十个元兵,为首的压低喉咙:“站住,干什么的?”

鱼日知平静地说道:“掌管茶园的僧人。”

廊沿柱后转出一个手提朴刀的武僧,见是鱼日知,双手合十:“智净师兄,长老法旨,今晚各院、各堂、各殿师父一律回禅房打坐做夜课,不得在寺内走动逗留。”鱼日知只得返回茶园茅屋。

鱼日知把侦查的情况说了,卞元亨一跺足道:“不过七层,咱一层一层往上杀!”

吕珍认为:“打草惊蛇,不妥!”

张海草轻唤:“草上飞,草上飞!”史千正躲在屋角啃狗肉。张海草使了个激将计:“养兵千日,你咋不吱声?老鼠似的偷食,当年你夜闯紫禁城,三盗‘九龙鞍’的能耐哪儿去了?我看你这神偷虚名是吹出来的,尾巴上插芦花,假充大公鸡!”

张士诚对女儿笑骂道:“别起哄!七层宝塔不是闹着玩儿的。”

史千吐掉狗骨,用衣袖抹抹油嘴:“好,好,好!小姑奶奶,你也晓得激将法!”

张士诚直笑:“史贤弟,留神一些!”

施耐庵看着耸入云端的塔尖,担心地说:“史壮士,能行吗?”施耐庵给史千倒满一碗酒。

史千推辞道:“施大人,无功不喝酒。莫急,莫急!待小弟返回再喝!”话音未落,人已飘出屋外。

众人遥视模模糊糊的宝塔,只听得挂在飞檐尖的梵铃在夜风中叮当摇响。不一会儿,隐约看见一个猴子一样大小的身影,顺着塔身外面的七层滴水檐,以鹞子翻身之势,一层一个跟头往上空翻,一气呵成。约莫一杯茶工夫,那身影又在塔尖隐现,又一层一个跟头,转眼旋到塔底,声息全无……

等史千抱着锦匣出现在茶园茅屋的时候,施耐庵手中的那碗酒还在冒热气。

鱼日知赞赏地拍拍史千又瘦又干的身架:“瞧不出你这小不点,当年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威风不过如此!”

这边,鲁渊已将锦匣小心打开,江雨苇掌来了灯火,“贸易文书”摊在众人面前。施耐庵迫不及待地捧读文书,脸色由黄到红,由红到青,由青到白,急剧变化。

潘原明接过信一读,把双刀直拍:“奶奶的,察罗帖木儿居然有这么雄厚的本钱与南洋人做生意,不是亲眼所见,谁敢相信?查查他的俸禄老底,他十八辈子也攒不到一个零头!不贪污、不受贿、不榨老百姓的血汗才怪!”卞元亨道:“典型的穷了地方,富了个人!”

张士诚说:“施先生,看来察罗帖木儿确实是只老狐狸!”

施耐庵长吁短叹:“想不到,想不到啊!……”

还是鲁渊考虑周密:“这文书就是加在赃官头上的利刃!不过眼下还得完璧归赵,不宜打草惊蛇,下一步棋才好走!”

张士诚手指六和塔:“史贤弟,烦你再辛苦一趟啰!”

等大家关注史千二闯六和塔时,张海草突然惊呼:“施大人,施大人呢?”这时,虬奴跑进屋内,急得声音变了腔调,直捶自己:“施大人去县衙找达鲁花赤讲理去了!小奴怎么也拦不住他!”

张士德急得直跺足:“施大人真书呆子气!分明是飞蛾扑火嘛!”

达鲁花赤府,察罗帖木儿已经不安地回到了书房。他似乎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他已经派人去寻找施耐庵了,他必须把这只“刺猬”掌握在自己手心之中,以便控制整个钱塘的局势走向。他一边踱步,一边怔怔地看着写有“廉正”“淡泊”的御赐匾额。

这时,二公子匆匆进屋:“爹,施耐庵要见您。”

察罗帖木儿一惊:“这么晚?他来干什么?”

二公子道:“像发病了,两眼都定了光!闻闻,身上又没酒气。要不干脆回了他,就说您歇息了?”

察罗帖木儿眼珠一转:“不,请他。”

施耐庵进屋,也不言语,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察罗帖木儿打量,冷森森的样子有些怕人。

察罗帖木儿也不计较:“怎么,施总管,两天不见生分了,是不认识本县了吗?”

施耐庵喃喃道:“认识,不认识,我也不明白,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察罗帖木儿道:“施总管夜深来访,莫非跟本县谈老庄玄学?”

施耐庵问:“大人,我只问你,你有贵客临门了吧?”

察罗帖木儿镇静异常:“自然,明日便是中秋佛事正日,各地来观摩者已经住满驿馆。这吃喝拉撒样样高规格,也够累人的……”

施耐庵一刀见血:“不!我问的是南洋的贵客!”

察罗帖木儿心里一凛,这最高机密他何从知晓?!装作糊涂地说道:“哪儿有南洋贵客?!施总管,你怕是多喝了几杯吧!”

施耐庵破釜沉舟了:“达鲁花赤大人,你不要再装了,不要再演戏了。以前,我是你的何等忠实的看客哟!你只说说,你那些出口的金银、瓷器、丝绸从何而来?进口的丁香、胡蔻、胡椒、钻石、珠宝又如何处置?”

察罗帖木儿的心中又是一惊:“你怎么会知道的?……唉!你不该知道啊!耐庵兄,你不要逼我!还是隔着一层面纱好!”

施耐庵冷笑道:“人生在世几十年,本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还是赤条条见面好!”

察罗帖木儿无奈地:“唉!耐庵兄,本县是为你着想啊!既如此,罢罢罢!给你摊牌!不过,你身上两件物事,必须献出一件!”

施耐庵说:“请道其详。”

察罗帖木儿说:“要么,你献名节,上我的船,算你一份!”

施耐庵问:“另一件呢?”

察罗帖木儿压抑着喉音:“脑袋!——要么,你背道而驰,不入伙,可就要献出脑袋!”

施耐庵豁出去了:“名节自留,脑袋归你!摊牌吧!”

察罗帖木儿走进内房,不一会郑重地从内房捧出一个珠宝镶成的漆盒,他用挂在腰带上的钥匙开启漆盒,又提出一只小一些的漆盒,如此五次,原来是个五件套的漆器套盒,可见其珍贵异常。最后,他从一只最小的漆盒中捧出一个黄缎包,置于书案正中。

察罗帖木儿对施耐庵说:“内有圣谕,跪拜吧!”他自顾虔诚地跪拜,施耐庵也跟着跪下去。二人站起。察罗帖木儿打开缎包,把一叠圣旨、折摺、书信捧到施耐庵面前:“十多年来,除我之外,没有第二个人读过它!我真不希望你读它,太残酷了!凡阅读者,只有‘死’路一条!不是死党,便是死鬼!”

施耐庵一张一张地翻着,一页一页地读着,他的双手在颤抖,他的眉须在颤抖,他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揉双眼,分明是玺印血红,分明是白纸黑字。他真不敢相信,他真不愿相信,然而这一切却都是事实,铁的事实!

身边,又响起察罗帖木儿的声音:“耐庵兄,我很遗憾,我在你心目中,一夜之间从清官、贤官、好官变成了赃官、贪官、坏官!”

施耐庵昏沉沉道:“我宁可情愿这一切都是梦!”

察罗帖木儿痛苦地:“可惜呀,这不是梦,这是事实!铁证如山!我委实是赃官、贪官、坏官!不光是钱塘百姓恨我,不光是你恨我,连我也恨自己!很无情是不是?十几年前,我初到任时,何尝不想做一个成吉思汗的真正子孙,何尝不想与你今天一样,一身正气,一腔热血,一颗雄心!是这个世道、这个朝廷、这个专权把我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我现在最深切的感受是,你想腐败吗,你就去当大元的官;只要这顶乌纱戴上了头,这个朝廷、这张关系网就不容你不腐败!我每天最害怕的事就是看到这‘廉正’‘淡泊’。这哪是匾额,这是照妖镜!我一面暗里做坏事,明里装好人,一面内心受煎熬!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如你所见,这次我出面索要的南洋玉佛,便是当今皇太后点着名儿要的!除了朝廷……唉!”

察罗帖木儿瘫软在椅子上:“形形色色的租税,冠冕堂皇的摊派,全是额外的!更不谈中书令、丞相、知事、枢密使,御史大夫,加上三姨娘六舅母,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升迁巡察,礼节往来,开始只是暗示,现在好了,明目张胆索取!是啊,上有天堂,下有钱塘,人怕出名猪怕壮,富名在外,谁不来吃大户!你叫我如何办?我又能如何办?我一年俸禄就几个子儿,百十来斤,我应付得了吗?我只能向钱塘百姓伸手,你说刮也行,说剥也行,说榨也行……”

施耐庵嘶叫起来:“可是,你别忘了,你是钱塘的达鲁花赤!何谓‘达鲁花赤’,就是‘亲民官’!——亲‘民’!”

“亲民?亲民,这乌纱戴得住吗?”察罗帖木儿站起身来,眼睛血红,步步紧逼追问施耐庵:“换成你坐这把交椅,你能得罪他们吗?你敢违抗他们吗?这方方面面,这头头脑脑,管行政的,管军务的,管卫戍的,管监察的,管驿站的,管税课的……哪一个不是你的婆婆!哪一个不勒着你的喉咙!”察罗帖木儿软瘫下来,趴在书柜上泣诉道:“我只能亲君,只能亲王,只能亲官!”

施耐庵精神上受到强烈的刺激、巨大的震撼,胸脯起伏,呼吸急促,开始脸上也掠过宽容谅解的神色,听到这里他怒吼起来:“不!你上推上卸,你想让我同情你,你可怜!你不得已而为之!不!你助纣为虐,你趁火打劫!”

“是!是!是!我都是!”察罗帖木儿猛然跳起来,一个箭步跳到施耐庵身边,冷不丁将施耐庵腰间的佩剑抽出来。

二人斗狮一般相对!双唇紧闭!四道眼光在较量!

施耐庵的浩然正气使他的目光分外锐利烁亮,比剑光更无情地刺向察罗帖木儿!

终于,察罗帖木儿眼神黯然,他把头一偏,双手递上长剑:“施耐庵!你赢了!要剁要砍,我察罗帖木儿认了!”

施耐庵开始不相信,继而愣了一下,接过长剑,剑尖对准察罗帖木儿的咽喉,寒气逼人!

就在施耐庵的剑尖挺进,离察罗帖木儿的咽喉不足盈寸之际,施耐庵全身突然僵凝住了,所有思绪都涌进他的大脑,朝廷圣谕,上司公文,同僚书信,在他眼前盘旋;旱灾,虫灾,病灾,饥民,艺匠,农户,在他眼前盘旋;察罗帖木儿,空了,八都鲁,及张士诚、江雨苇一干好汉,在他眼前盘旋……他觉得光亮亮的艳阳天顿时飞沙走石、天昏地黑,他觉得他心目中神圣的金銮殿刹那间灰飞烟灭!他垮了,彻底垮了。他精神垮了!他意志垮了!他信仰垮了!他再顶不住了!他手中的长剑掉在地上,他直挺挺地仰倒在方砖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察罗帖木儿见施耐庵身心被强烈刺激之后,仰面跌倒在地砖上,赶忙俯身扒开施耐庵双眼,又探探施耐庵鼻息,还好!他抹去眼角的老泪,一时情绪难以镇定,感慨郗歔,用笔杆轻轻敲了敲书案上的墨盂。

贴身侍卫闻声快步进房,是巴特尔!

察罗帖木儿无力地说:“多带几个人好生照料施总管。没有我的话,不许走脱了他,也不许任何人与他见面!”

而此刻,从达鲁花赤府大门口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原来是虬奴在摇晃的府灯下死命擂打大门:“开门,开门!”守门兵将门挨了一条缝:“深更半夜,不要命了!要告状,明早再来!”虬奴高喊:“我要见我家主人!施总管,施大人!”守门兵说了一句“施总管正与达鲁花赤大人连夜议事。上头关照了,不准打扰!”就把铁环大门通地关合。

尽管虬奴仍然拼命擂门,但躺在达鲁花赤府厢房里的施耐庵根本没有听到,因为他正做着一切噩梦:他梦见自己攀登在青山叠翠、飞湍瀑流的山道上,身边伴行的是谁?是一位天然婀娜的仙女,身上披着一层薄薄的蝉纱,身形姣好!是不是师妹?江雨苇?啊,又不是,分明是一泓清泉流呀流呀,流向幽幽山谷中;是一絮白云,飘呀飘呀,飘升至半空;一声清亮的鹤唳,那不是飘逸奇秀的丹顶鹤吗?丹顶鹤导引施耐庵攀登山顶。山顶,一座金殿,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在祥云杳霭中,在佛光盘旋中,他与她,她与他,时前时后,时上时下,诗赋对吟,词曲互唱,联袂共舞,相携同行……

陡然,一条恶龙从万丈深渊中抢来。昂首惊飚,掣目电生,鳞甲乱分,尾梢斜卷。施耐庵正要拔剑,有几筹天兵天将将恶龙斗入水中。像谁?张士诚?张士德?张士信?

他与她在攀登,青冥浩荡,日月照耀。突然,又有一只猛虎从密林丛草中扑来,这是一只吊睛白额锦毛大虫,爪露银钩,口似血盆。施耐庵拔剑,力渐不支。又有几位神仙轻挥大袖,把猛虎赶走!那眼睛像刘伯温,鼻子像鲁渊,身形又好似吕珍。

丹顶鹤飞来,载着施耐庵升向半空。身边是云,耳畔是风。施耐庵登临山顶,进入金殿凤扉亮隔,龟背绣帘,眩人双目!施耐庵神志飞扬,遍体舒畅,他跪拜佛、菩萨、尊者、罗汉。

怎么?金雾散去,铜钟消声,一切阴惨惨,冷凄凄,寒瑟瑟!不是金殿,是阎王殿!所有的佛、菩萨、罗汉都剥去画皮外衣,变成狰狞的鬼魅!察罗帖木儿?空了?八都鲁?大公子?二公子?祝太公?牛坊主?施耐庵大叫一声,猛然往下沉,从山顶,到山腰,到深渊……

刮刺刺一声响亮,天摧,地崩,岳撼,山塌!一股黑气冲天,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黑气中,蹦出来又一群恶魔,有鱼日知,有卞元亨。鱼日知睁圆怪眼,倒竖虬须,神力倒拔殿柱,一根、一根又一根!金殿倒坍!哗哗啦啦压在施耐庵身上!施耐庵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在挣扎,在搬扯压在身上的柱梁砖瓦……

纱灯朦胧。施耐庵拉扯身上的缎被,他叫了一声,猛然醒来。他想起身,但是身子太弱,头痛欲裂。隔扇轻轻开启,巴特儿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大人!菩萨保佑,您终于醒了!”

施耐庵虚汗淋漓:“啊!巴特尔,我这是在哪儿?”

巴特尔说:“大人,您还在达鲁花赤府,您晕倒了,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了,好吓人,梦话不断!”

施耐庵挣扎下床:“我走,让我走!”

巴特儿用手指封住嘴唇,低声地:“大人,您看!”透过窗棂隔扇,可见房外月光下士兵守卫巡逻的身影。

巴特尔低声说:“大人,你暂时出不去,起码在明晚佛事之前。”

施耐庵大口喘气:“察罗帖木儿把我软囚了?!”

巴特尔说:“虬奴昨儿半夜就闯过府了,今天又跑了三四趟,都吃了闭门羹!”

施耐庵挣扎着翻身下床,给巴特儿作了一揖:“巴特尔,下官千不求万不求,只求你一件事!”

巴特尔扑地跪倒:“大人是我家救命恩人,是否要越府而去?”

施耐庵自言自语道:“不!囚我倒不要紧,要紧的是商船上钱塘百姓的血汗啊!”

巴特尔问:“大人的意思是?”

施耐庵说:“求你探明察罗帖木儿与南洋商人货船交接的地点与时分!”

巴特尔说:“这……好!大人为了百姓,视个人安危于不顾,小人还有什么二话?达鲁花赤大人当年在草原初入关时的模样全不见了!是变了,变了!”

达鲁花赤府书房里,被巴特尔看成“变了”的察罗帖木儿正在作佛事筹备的最后部署:“空了大师,明晚佛事,江浙平章达什帖睦尔大人要陪同朝廷各院部亲临,各路府州长官也皆到位,大意不得!”

空了说:“大人放心,寺院诸事,皆已筹备停当。”

察罗帖木儿又部署:“八都鲁,你兵分两路,一路确保城内治安与六和佛事顺当,另一路,你明晚要亲自为大公子去南洋的货物交接护航!已备齐了多少艘船?”

大公子道:“计五十三艘。其中金银珠宝两艘,绸缎八艘,酒四艘,瓷器六艘,粮食二十艘,茶六艘,镔铁四艘,另三艘就是装运三百劳作苦力的,定于明晨启装。爹,讹错不了,请勿多虑!”

察罗帖木儿口气沉重:“不!为父的眼皮直跳,有些恶兆。从昨晚施耐庵找我理论的口气看,他居然知道南洋商人。这绝密的消息外界何以得知?是不是已经觉察到蛛丝马迹了?”

八都鲁说;“不可能,贸易文书藏于塔顶纹丝未动,我查了八遍了。那南洋商人还伏于寺内地下室,怎么可能?”

察罗帖木儿道:“不管怎样,城内本已隐潜不满,加之苏北又窜来这股盐匪,以防内外夹攻,还是小心为妙!”

八都鲁说:“是!那么请大人定下交接地点与时分。”

察罗帖木儿道:“明晚八时,皎兔东升之时。你去通知南洋商,六和寺钟鼓一响,就把货船开到钱塘江口准时交换。”

忽然,空了大师扫了房外一眼:“谁”的一声,身形一晃,已到书房门口,用掌风吸开房门——只见巴特尔正双手一禀:“回大人,施总管发烧得厉害,人事不知,乱说胡话,小奴不知如何处理?”

察罗帖木儿道:“给他先抓些药吧,不转愈了再说。”巴特尔听命回身走去。

空了狐疑地盯着巴特尔的虎背:“他?”

察罗帖木儿解释道:“自家孩子,草原里带出来的。当年战乱时,曾救过我的命!死心塌地跟了我十多年,与汉人从无瓜葛,更甭说施耐庵了。”

巴特尔回到厢房,当即把偷听到的情报对施耐庵说了。施耐庵道:“好厉害,佛事一开,全城目光都注视六和寺。城外钱塘江口形成空当,正好成就黑交易!这消息怎么往外送呢?”

巴特尔说:“我去!”

施耐庵觉得不妥:“你在这当口出府?岂不暴露了你!”

正在犹豫不定,屋梁上传来几声老鼠的叫声,一团黑影悄没无声地坠下,是史千!巴特尔就要拔刀,施耐庵忙拦住:“巴特尔,他是自己人!”

史千近上前说道:“施大人,张大哥命我来取消息。”

施耐庵道:“好,心存一念,正发愁呢。你来得再巧不过,我写给你。”乘写信这个当口,史千对巴特尔说:“你叫巴特尔?听说巴特尔在蒙古话中是‘英雄’的意思,真是名副其实,你是蒙古人中真正的英雄!”巴特尔被他夸得有些不自在。

施耐庵已将纸条封好:“史壮士,速交张壮士,相救钱塘百姓要紧!”

史千又从怀中掏出了施耐庵相依为命的酒葫芦,道:“施大人!这酒葫芦是江姑娘让我捎给你的,她为你蒙遭软禁,眼睛都哭红好几回了。她嘱咐你一定要保重自己,闷了就少喝几口。她说,她等你!”

施耐庵看看酒葫芦上的山、水、苇、佳人及“雨苇”小印,再闻闻酒的醇香,精神一振,眼神一亮。

史千又道:“还有,张大哥叮嘱,外面的事自有众弟兄办。鲁先生有个锦囊相赠,容大人在府里自参。”随即向巴特尔唱了个诺:“拜托了!”箭似的穿过天花板上一个月亮洞,飞去了。

施耐庵打开锦囊,白纸片上写着十六个字:“装痴卖傻,聊避风雨,游刃有余,容后联络。”施耐庵懂了,而且很感动,这是众英雄不愿意连累他的保护措施。到了这个境地,施耐庵明白,自己身不能在外面为民办事,只有默契配合张士诚,才不会耽误了好汉们的大事。从此刻起,他便进入了“痴傻”状态。

察罗帖木儿亲到书房探望,见到的是一个受到强烈精神刺激后恍惚迟钝的施耐庵,只是深深地叹气,尽管搬去了一块拦路石,内心轻松许多,但同时对施耐庵也生出几分怜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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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失格》是日本著名小说家太宰治具影响力的小说作品。本书发表于1948年,是一部自传体的小说,纤细的自传体中透露出别致的颓废,毁灭式的绝笔之作。本书蕴藏了其短暂一生的种种遭遇和内心的迷茫挣扎。即使时移世易,最深的绝望依旧源自内心的迷茫,而这种迷茫和彷徨几乎贯穿了太宰治以及我们每个人的青春。因此,《人间失格》是一部残酷而永恒的青春文学。只是,在迷茫的灵魂破碎之后,有人选择在喧嚣中继续生命,而太宰治诗意地离去了。从他的作品中,你可以读懂曾经的彷徨与绝望,看到我们内心那个懦弱而又渴望实现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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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5年,中国近代史上最惨烈的“暗杀时代”的序幕缓缓拉开:孙中山成立同盟会暗杀部;蔡元培组织光复会从事暗杀活动;陈独秀出任暗杀团幕后策划;甚至文人鲁迅也加入了暗杀团。无论他们信仰什么主义,怀揣什么目的,都企图用这种最古老的暴力方式掌控整个国家的未来。在那些被遮掩的历史中,一名真正决定他人生死的刺客也被时代洪流卷入多起政治暗杀中,成为各方势力制衡的关键:他孤身闯入紫禁城刺杀慈禧,也在东京出任过孙中山的保镖,还曾潜入大牢营救汪精卫,更与吴樾等反清志士结下深厚情谊。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中,他在无数个黑夜,用一次次暗杀行动改变了自己和这个国家未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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