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是走马承受石全彬的剳子。”
近两日庞籍抱病,中书省自然落到了梁适手中。后者欣喜若狂,他终于有机会可以昂首挺胸地进入垂拱殿了。
赵祯接过劄子展开,眉头一皱,怎么是狄青的字迹?“右臣言:……李德政声言将步兵五万、骑一千赴援,此非情实;且假兵于外以除内寇,非我利也。以一智高横蹂二广,力不能讨,乃假蛮夷兵。蛮夷贪得忘义,因而启乱,何以御之?愿罢交趾兵勿用,且檄靖无通交趾使……”
“狄青现在何处?”
“狄太尉的大军已至永州,张玉率广锐军到达潭州。三日内便可会师。”
“狄青在劄子上说李德政率军相援别有所图,朕知道他是怕交趾兵为祸。你怎么看?”
“臣早就说过,交趾意在图强,非与我为友邦。”
梁适的话正中宋仁宗下怀,不过比起交趾兵,宋仁宗更担心的是狄青的安危。“昔日刘先主征吴,大军未动,张益德见害于阆中。狄青威名远播,贼必畏其来。传知制诰拟旨,着石全彬、张若水为左右使令,虽饮食卧起,皆宜防窃发。”
“臣遵旨!”梁适内心颇有些嫉妒官家对狄青的厚爱,不过交趾的事他还得问个明白。“陛下,那交趾的事……”
“哦……着广南西路转运使司移文止交趾助兵……”宋仁宗话音刚落,忽听殿外一阵吵闹,想起四年前在坤宁宫的那场大火,他本能地警觉起来。梁适赶紧挡在他面前,“陛下毋忧,臣誓死护驾!”大着胆子朝门外喊道:“何人喧哗!”
蓝元震慌慌张张从殿外跑进来,“陛下,有人强闯宫禁,奴婢等实在是拦不住!”
“何人如此大胆?”宋仁宗拍案大怒,大白天就敢有人闯宫,反了天了!
“来者自称是狄太尉的儿子。”蓝元震也不敢大声说,方才在来的时候已经挨了狄詠一顿拳脚,偏偏官家重用狄青,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
宋仁宗和梁适都愣住了,狄青的儿子?梁适多少知道些,狄青只娶了一位夫人,就是尹洙的女儿,那今天来的人就是尹洙的外孙了。
“召进来。”
蓝元震不敢怠慢,转身出去把狄詠带了进来,后者一见宋仁宗倒头便拜,口称“万岁”,“小子狄詠拜见吾皇陛下!”礼数上挑不出一点毛病。
“平身!”随着赵祯这一声,狄詠抬起头来。赵祯向下望去,又是一惊。狄青已经是堪比兰陵王的美男子,想不到狄詠更加俊美:目似朗星肩走马,虎体猿臂善挽弓。身上的短襦因刚才的打斗起了些皱褶,高挽发髻,头上系着唐人常戴的大红抹额,正中央嵌着一块品质不算上乘的黄玉。
梁适上下打量了几眼,脱口而出:“好个人样子!”声音不大,可赵祯却听得一清二楚。
“小官人为何擅闯垂拱殿?你不知这殿只许二府大臣前来么?”
“小子为姐姐而来!”狄詠低下头禀奏道:“自爹爹走后,姐姐日夜悬心,忧思至疾。家中又无积蓄,望陛下怜我爹爹为国辛劳,赐小子姐姐一副药罢!”
这宋人多称呼生身之母为“姐姐”,狄詠口中的姐姐便是狄青的夫人尹潇潇。
“一派胡言!你爹爹官至枢密副使,如何连药钱都没有?”梁适只觉得可笑,狄青常年驻守西北,难道没吃过空额、扣过兵饷?即便如此,枢密副使每月光是俸禄就足足二百贯钱!可毕竟是在官家面前,还是点到为止得好。
“爹爹一生清廉,所得俸禄多周济了麾下阵亡将士的遗孀。小子真的取不出一枚钱了……”狄詠又跪下哽咽着往前爬几步,“陛下,就算不看爹爹之面,看在我外公份上,救救姐姐罢!”
“你外公是?”
“尹师鲁!”
赵祯一惊,这才想起来,当年狄青在做泾原路马步军副都部署的同时成了尹洙的女婿。哎,十年过去了……尹洙去世也好几年了,这孩子也有十好几岁了……
“传旨御药院前往狄府,为狄夫人诊治。所有药材皆由内藏库支出。”
“小子代爹爹、姐姐谢过陛下!愿陛下万岁,大宋社稷万岁!”
赵祯看着这位年幼的孩子朝自己连连叩首,忍不住笑道:“小官人年岁几何?可愿在朝为官么?”
“禀陛下,小子年十有四,平日在家读书习武。”狄詠见官家答应差御药院去给母亲诊病,心头大喜,自然照实说话。
“仲贤,汉臣位居枢密副使,朕以父荫加封这小官人为西头供奉官可否?”赵祯看向梁适。
“陛下所言,自然妥当。”梁适暗暗吃惊,这供奉官虽说只是八品的三班小使臣,却得自由出入宫禁,常在官家眼前。看来狄青日后的官运势必要亨通了。
“多谢陛下!然爹爹曾言,他以配军之身得居高位,多仗阵前立功。小子不敢以父荫为官,只待姐姐病体好转,甘为爹爹帐下一卒,望陛下恩准!”
“狄詠!”梁适轻声斥道:“陛下金口玉言,点你为供奉官,尚不知足么?”
狄詠抬头正视着梁适,说道:“回相公话,小子只知武将当从刀枪中博取功名。爹爹为戍卒时,不惜一死,不避一战,方有今日之功。”
“好!虎父无犬子,朕为子孙可得一大将也。”赵祯起身绕过龙书案,扶起狄詠道:“狄詠,如今你爹爹征讨广南,正是建功之机。来日为大军转运粮草,你可随同。这供奉官朕替你留着,若在前线立功,朕一并嘉奖!”
“多谢陛下!”宋仁宗开出的条件大出狄詠的意料,他本来只想替姐姐求个医罢了,如今不但成了供奉官,还获得了出征的机会。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习武也有好几年了,日夜都想跟着爹爹去战场厮杀,狄青却常以他武艺未精为由拒绝。
看着狄詠离去,赵祯还是不住地赞叹:“仲贤言是,狄詠果有人样子!”
“此子英武过人,日后定能为陛下建功。”梁适也乐得附和着宋仁宗,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已,能成什么气候?谁想宋仁宗的下一句话差点让他跪下了:
“福康公主也年纪不小了,朕一直想替她寻个驸马。待他征南回朝,朕再与汉臣商议。”
这话可大出梁适的预料,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官家看到狄詠会想起福康公主来。福康公主是苗妃所生,苗妃的母亲又是官家的乳母,因此这位公主最得官家宠爱。当初富弼出使辽国,辽主提起联姻之事,富弼以公主年幼为由顶回去了。可多少年来,无数人挤破头都想做一做乘龙快婿。谁能成为福康公主的驸马,谁就能一辈子吃喝不愁,屹立朝堂不倒。
走出垂拱殿,梁适觉得自己后背一阵发凉,看官家刚才的意思,不但要让狄詠做驸马,还想让他成为像其父狄青那样的大将,为后世子孙所用。如此一来,狄家就可能成为继杨家、曹家、石家、李家之后的又一家武将世家。杨业、曹彬、石守信、李继隆……狄青的功业虽比不得曹、李二人,可如果这次征南大捷,他至少能和杨继业平起平坐……枢密副使再往上升,东府宰相自是不可能,难道让他继任枢密使,成为第二个曹彬?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岭南的战事很快就会有结果,可庙堂之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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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贾逵率领两万广锐军赶到永州,狄青率众出迎。张玉、贾逵身穿黑漆山字甲,外罩一件白袍,凤翅兜鍪上系着素带。广锐军将士全部腰系白带,一看便知是在为张忠戴孝。
“末将拜见太尉!”
“不必多礼,进帐议事!”
本是兄弟相见,可中军帐中的气氛异常凝重。狄青说道:“如今侬智高盘踞邕州,侬建中把守昆仑关,侬智光、阿侬等围攻韶州、昭州。各位将军以为我们当如何退敌?”
孙节率先说道:“侬贼既在邕州,我等只管举大军前去。余大人、孙大人牵制着昆仑关的大军,昭州兵马不及回援,侬智高必败!”
贾逵、杨燧也道:“孙四弟此言有理!末将愿同去!”
孙节见状,急了:“分明是我的主意,为何你们要争功!”
“住了!”狄青喝道,“顽敌未破,岂是争功之时?四弟之策却可出其不意,可我军此来并非是招抚,乃是剿贼。务必将侬智高的数万贼众尽数消灭,一者为岭南战死者雪恨,二者震慑交趾。”
张玉说道:“太尉,广锐军中原有骑兵两千。可何中立不许我等多带,只予八百骑兵……”
狄青看了他一眼,笑问道:“八百人还不够么?当年你一对双锏就敢出城迎战西夏的一万大军,如今连南军都惧怕了?”
“谁怕了?太尉莫小瞧人,但有差遣,末将赴汤蹈火!”
“好!这才是我广锐军的作风!”狄青起身传令,“今夜好生修整,明日李浩、和斌率三千军留守桂阳监等候粮草,张玉、孙节为先锋督前军,贾逵、杨燧督左、右军,杨文广断后。其余众将随本帅中军。切记,行军中不可叨扰百姓,不可擅取民间一物,违者立斩!”
消息传到桂州,余靖接报后连忙去找孙沔还是商议。“元规兄,狄汉臣若来,只怕这桂州城要易主了。”
“安道此言何意?”孙沔搁下茶盏,眉头一扬,“来劝老夫对一个赤佬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休想!”
“官家已经给了他节制诸路之权,你再逞强也没用啊。”余靖头疼地看着手中的信函,官家啊官家,你既命臣为安抚使,为何又调狄青前来?“之前陈曙出兵,大败于昆仑关。狄汉臣有言在先,不许我们出兵。之前张忠战死白田,陈曙观望不救。万一他要拿陈曙开刀……”
“那就让他试试!老夫知秦州恁多年,还保不下一个钤辖么?他狄赤佬还敢不卖老夫的面子?”孙沔越骂越气,把余靖手中的信函抢过来撕得粉碎。“看它有什么用?狄赤佬的命令是圣旨么?老夫今日有言在先,这平南之功落不到他身上。他要是知趣,就该把兵权交给你我!如今侬智高三分其兵,老夫已有对策。”
“恳请指教!”
“你看,昆仑关的南军前者虽胜,不过万八千人;侬智忠和阿侬在昭州、韶州一带也不过万余人,剩下的两万多人都聚集在邕州城。等狄赤佬到了,老夫就让他去韶州牵制侬智忠。广锐军多健儿,侬智光不能取胜。我军再佯攻昆仑关,诱侬贼自邕州发兵。我军半道伏击,可尽灭贼众。待攻下昆仑关,与广锐军会合直下邕州,侬贼必败!”
看着余靖沉思的样子,孙沔十分得意,“安道宽心,狄赤佬乃是没中过进士的匹夫。所谓陕西狄天使,浪得虚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