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玛莎。
她端着一只喷水壶走过来,要给这朵红幽兰浇水,神情自然,动作娴熟,显然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之一。对着艾克她笑了一下,说这株红幽兰是小姐最看重的,轻易都不愿示与外人,任何人都只能远远地瞧,家人才可以上前闻一下,但不管是谁都不能伸手去摸。艾克问她这花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小姐自己种的,玛莎这时暧昧地一笑,说不是,这是一个人送给小姐的礼物。小姐之所以如此喜欢,就是因为是那个人送的,自打种到这里,每天只有小姐才可以去接触它,从它的上面摘下一片叶子。
“摘叶子?”
“是啊,老爷最喜欢喝茶的时候,放上一片这个花的叶子。”
艾克再没有说什么,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玛莎浇花。
这个可爱小女仆的身影是那么妖娆,依稀有一点林中精灵的影子,或者,有一种传说中的花仙子的灵息,虽然她看上去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朴实无华的小丫头,然而就是在那种朴实之间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它,令艾克多少感到惊异,在心底又产生一丝疑惑。现在他已经瞧出来了,在这个小女仆与她的主子之间,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关系,虽然表面上看她们是主仆,实际上却比亲姐妹还要亲,有的时候简直就像是一对母女,在其中,玛莎是那个母亲,尽管按年纪来看多丽丝还要大她两三岁。多丽丝对她是严厉的,然而现在艾克才明白那不过是一种撒娇,就像是女儿对母亲,妹妹对长姐,甚至宠物对自己的女主人。在她们的关系上,温和可爱,老实本分的玛莎却在实际上是主导者,她掌管着小姐的一切,她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衣服,到什么地方去玩以及玩什么,甚至她交什么朋友,到最后都是这个小小的女仆说了算。当然多丽丝会经常对她发脾气,甚至打她骂她,但玛莎一点也不生气,相反,她的眼睛里总是透出一种笑意,那是宽容,是嘲讽,甚至是一种偷偷的享受,就像是一个人逗弄着自己的小狗,看着小狗在那里跳来跳去,对自己狂叫时,看着自己被咬破的裤角不但不恼,反而露出会心的微笑。
你到底是谁?艾克看着她的后脑勺这样在心里问,蓦地,感到一个淡淡的魂影一般的气氲在那里逸出,形成一幅只能用心神才能领会的人图,并且,对他做出这样的回复:我是谁,你难道感觉不出吗?我只知道这里是布来克,我必须来到这里,此外再没有别的选择。是么?你能有这样的意识,我太高兴了。但是,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高兴,在你我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关于我是谁,现在还不能说。你我之间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你很快就会看到了。总之,我是小姐的一个护身,现在能让你知道的就是这么多,所以,你要切记,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不允许你伤害小姐。那么,这所庄园,这个汉普顿家族,还有这个院子里的那种怪异的气氛,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艾克还要继续追问,那个魂影却变得极淡极薄,最后竟然彻底消失了。面对着的,还是玛莎那纯朴的身影。这时她已经浇完了花,回头对他嫣然一笑。关于那个送花的人,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多说一点的吗?他到底是谁?跟多丽丝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提到他时,你的嘴角会漾出那样的笑意?艾克在心里一个接一个地提问,但是玛莎却毫无反应,看她的眼神似乎领会了什么,然而在她的脸上却是一片漠然,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
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艾克陪着多丽丝坐在屋子里喝咖啡,讲着自己以前在诺西瓦城里听来的一个笑话,笑得多里丝在那里前仰后合,花枝乱颤,艾克自己也得意非凡,乐到了天上。
就在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一个人。一看到他,艾克顿时眼前一黑,差一点从椅子滑到地上。
这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美男子,长身玉立,顾盼风流,脚蹬一双锃亮的马靴,手执一条镶银的马鞭,贵公子之气跃然纸上,一进屋内似乎带得整个的房间都明丽起来,艾克觉得与之相比自己成了一个土包子,一个傻瓜蛋,一个只会插诨小科的小丑。
“表哥,你来了?”一见此人,多丽丝小姐欢快地叫了一声,起身迎去。
一看她的那个样子,她叫那一声表哥时的动静,特别是她的那个媚情流波的眼神,艾克就在心里一沉。一下子就觉得世界末日到了,面如死灰不说,当时真是死的心都有了。她爱他,一点不错,这个男人是她的心上人,就是瞎子也能看出来了。再说,人家可是正牌的表哥,不像艾克这个冒牌货。
“你好多丽丝表妹。”美男子大大方方地说,还对多丽丝小姐略施一礼,那个动作让人觉得即使这家伙小便时动作也会优雅无比,所有的小姐太太丫头尼姑都呼啦啦爱上他。“哎,这大好的天气你们不出去,窝在家里做什么?”
多丽丝脸上微微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也没啥,我们在听这位小……艾克讲故事。哎,表哥,你快点也过来听听,艾克的故事太好听了,我敢说你还从来没听到过那样的新鲜事。”
“什么?讲故事?你们是三岁娃娃吗?你刚才说这小子叫什么?艾克?这不是狗的名字吗?来来来,让我看看,嗯,这小子还真像是一个小畜生。我说亲爱的表妹,你从哪里弄来了这么一个狗……狗杂种?还讲故事,笑死我了!”
他站在那里上上下下看了艾克一遍,朝天打了一个哈哈。一听他的话艾克顿时气血直冲头顶,眼珠子差点迸了出来。多丽丝表哥一看艾克的样子有点吓坏了,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手指着艾克道:
“哎哎,你……你想干什么?”
艾克本来对这个公子哥还心存敬意,惧得不行,这时被他一顿羞辱,顿时忘了一切,也学着他的样子哈哈一笑:
“我什么也不想干,只想看一看这屋子里来了一个什么样的畜生。”
“你小子怎么敢骂人?”美男子怒叫,分拳上来,就要打人。
“艾克,不得对基廷少爷无礼。”多丽丝在那里也出言喝止,明显地她这时是向着自己的心上人,怒目圆睁,脸上的表情对艾克竟是充满了不屑。
一看她那个样子,艾克心中一酸,刹那间肚子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调料瓶,什么滋味都有,每一样都难受得他要死要活,简直要发狂。在这种嫉妒酸楚悲伤的情绪下,艾克一下子就有点失控,眼泪快下来了,可是一想当着这么一个小白脸的面焉能示弱?豪情一起,他在那里用力一抽鼻子把眼泪也抽了回去,大声笑道:
“你不是畜生,为什么一进门就不说人话,倒像是牲口在叫?”
“我说你是畜生,是因为你放着好好的人的名字不叫,却起了一个小狗的名字。”
“没错,本人是叫艾克,虽是狗名,可总比你这自称蠢牛癞狗吃人饭不拉人屎的大白肥猪强。”
“你放屁,本少爷怎么像你们这些穷鬼乡巴佬,起那些牲口的名儿?”
“噢,对不起,原来你不叫蠢牛癞狗大白猪,那么请问尊姓大名?”
“本少爷名号响当当,现在跟你说了吧,我姓法克斯,大名为基廷,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我法克斯家的名头,谁不赞本小爷的雅号?”
多丽丝这时美脸通红,对艾克大发脾气:“艾克,快别说了,快给基廷少爷赔礼!”
艾克后来才知道,这个基廷出生在本地的另外一个大富人家法克斯男爵府,法府的财力和声望一点也不比汉普顿家族差,两家作为当地的豪强之户,世代联姻,永结盟好,果然是一损惧损,一荣惧荣。这个法克斯家的少公子与汉普顿家的多丽丝小姐也早就定下了娃娃亲,两人郎才女貌,两心向好,早把对方当在了自己的终身伴侣。相形之下,艾克又算是一个什么东西?本来艾克一看惹得小姐生气,心里早就怕了,后悔得不行,正要向前去给基廷少爷赔个不是,万没想到这时基廷不知用什么手法,啪啪啪打了艾克三个大耳光,力道好大,艾克的半边脸顿时起老高。没等艾克反应过来,基廷少爷一下子就把他踢翻在地,然后用一只脚踏在艾克的头上,狞笑道:
“臭小杂种,你以为你是谁,敢跑到这里来骂本少爷?今天老子不要你赔礼,我直接要了你这小狗命!”
多丽丝小姐和玛莎同时叫了起来:“不可!”
多丽丝小姐显然知道基廷的功夫有多霸道,摇手急慌慌地示意,要基廷少爷脚下留情:“亲爱的,不要伤了他!”
玛莎吓得哭了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基廷的面前,只求他饶了艾克的狗命:“实在对不起,他……他是我的表哥,是来看我的……求求你饶了他吧,他再也不敢了!”
基廷少爷却不听这一套,此时的他目闪凶光,满脸杀气,站在那里更一心要显出自己的玉树临风,做出一种又优雅又凶恶的样子,沉声道:
“这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杂种,竟敢跑到多丽丝的小姐闺房里来,伯父伯母怕是不知道吧?知道了定会乱棍打死。更何况他竟敢对我出言无状,类同犯上作乱,交到官府也是斩罪。现在,我就代天行刑,把他处决了吧!”
说话间,脚上用力,眼看就有咔嚓一声踩断艾克的脖子,其动作之毒,其用力之狠,竟与先前在牢中所碰到的那个大胡子牢头有异曲同工之妙。刹那间,艾克的眼前冒出金星,觉得死神已经来临。为什么自己的遭遇竟是如此相似?为什么这个基廷少公子与那个大胡子牢头有了某种联系?自己歪打误撞来到了这个施米特所说的布来克小镇,到底有着什么目的?这个汉普顿庄园里,为什么自打自己一进来便感到一股神秘之氛?这个多丽丝小姐,甚至还有这个玛莎,到底在自己的命运中会发生什么作用?好像有那么一根看不见的细线,一点一点,把自己给拉到了这里,现在,又送到了这个基廷少爷的脚下。自己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那里耀武扬威,而自己就像一只癞皮狗那样悲惨地死去?似乎吱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底亮了起来。面对着命运自己懵懵懂懂,无能为力,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什么东西爆开了,顿时心中腾起了一股明火。是的,那是一股明火。一开始它是一个小火苗,蓝蓝的,闪着幽幽的鬼眼一样的光芒,就跟艾克在监狱医院的那间恐怖实验室里见到的一模一样。不知它是怎么出现,也不知是从哪里出来的。好像是从血脉里慢慢凝聚而成,又像是从心脏里直接逸出,总之它这时让他的全身如同过了电,颤抖得不行。
很快这小火苗就化成了一个人形,一个小小的像人参果那样的小人儿,碧绿瓦蓝,全身透明,看不清它是否有五官,只觉得在它的身上透出一种阴森至极的诡异之气。不知何时,就觉得它进入了艾克的大脑,脑海里顿时一阵翻滚,剧痛无比。他明白自己的身子里早已存在的毒素,在化合作用之下,这时终于起了一种反应。一种相当可怕的反应。这种戾气化成的小绿人具有一种参透三界的力量。为什么会是这样,艾克当然不明白。只觉得自己这时身子虽然依然虚弱,却产生了一种异动。小绿人已在脑中,似乎就要从他的眼睛里钻出。下意识地,艾克睁开了眼睛。两束绿光,从他的双目中疾射而出。那是一种微妙至极的光波,细如游丝,凡人肉眼根本看不见,可是艾克自己此时却能真真切切地看到它们直射出来,一下子就射进了基廷少爷的眼睛里。顿时,基廷在那里身子一挺,如同给子弹击中了一般呆在了原地,张口结舌,变成了一个傻子。然后,就见他的脸上由白转红,由红变灰,慢慢泛起了一种奇怪的表情。惊讶,羞愧,恐惧,后悔,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要多羞惭有多羞惭。紧接着他就松开了脚,朝后退了三步,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倒在了地上,对着艾克开始一下一下地打自己的脸,一边打一边叫着: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啊,艾克先生!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这个不懂事的王八,饶了我这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畜生吧!求你啦艾克先生!求求你艾克爷爷,求你啦,饶命吧!”
只见他一边叫,一边打,打得整个的脸变成了一个大茄子包,变成了一个河马大屁股,还在狂打不休,狂叫不止。一直到最后身子一仰,眼睛一翻白,直直地倒在那里晕了过去。